六瓣柔情
一
蔓祺见到离别一年多的儿子苏杰，发现他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居然又长高了一个头！十九岁的儿子，近一米八的身高，站在她面前，她一时都不敢相认了。苏杰虽然个头变了，但心没有变，见到母亲就伸出长长的手臂拥住了她，“妈，你好吗，我好想你哟。”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浑圆而宽厚，完全是成年人的声音了。
依在儿子的怀里，感受着他的成长与变化，蔓祺喜悦得眼泪都掉了下来。苏杰还故意逗她，“妈，你见到我不至于这样伤心吧？”蔓祺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一把泪，用手指点住他额头道：“臭小子，长这么快，还真让妈妈有点措手不及。”
苏杰笑，“你不是希望我快点长大的嘛。好不容易拼命长大了，你又不开心。”
“你大了，妈妈也老了啊。”蔓祺不由叹息。
“妈，什么老哇。”苏杰笑道，“不认识我们的，还以为你是我女朋友呢。”逗得蔓祺又笑了起来。
这孩子，从小就跟她感情近，在家时经常跟她插科打荦开玩笑；出国后，跟她在信上也是无话不谈。蔓祺觉得跟儿子不仅是母子关系，也是朋友关系。
与家人相见的喜悦过去之后，仅是过去一个星期，蔓祺就深深牵挂起李月新和公司来，但她只是牵挂着，电话都不打一个。心里实在是矛盾而不知何处何从。
父母亲问起干女儿来，她也只是简单地说月新向你们问好，公司刚做完一个大订单，生意很好，一切都好。再不愿多谈。她不谈，别人也不多问。因为亲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苏杰身上。苏杰归来所带来的欢乐把众人的心都填满了。以至李月新电话都没有一个打过来也没有人注意。
只在更深夜静，蔓祺才收起挂了一天的幸福微笑，深深地想她。
只有细心的儿子常在她的目光中捕捉到她寂寞的眼神。苏杰以为是自己出国在外，只把妈妈一人扔在家里，难免孤单寂寞，就建议她也一起出国，到美国跟他陪读。办理陪读签证不难，如果及时办的话，可能正好赶上他假期过完，一起出国。亲朋一致赞成，都鼓励她快去快去，到那边发展好了，再把他们也一起办过去……蔓祺心中一动，这倒是个主意！要忘记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远地离开。有儿子陪着，能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那也幸福。再努力一下，说不定还能开创另一番事业。可是……只一想到可是，那心就如刀割一般，疼痛难忍！！
二
一大早，苏杰跑进蔓祺房间，兴奋地叫，“下雪了下雪了，妈，快起床哦。”说着把冰冷的手伸进母亲被窝暖手。蔓祺握住儿子的手，反被儿子宽厚的大手握在了掌中。那手虽然冰凉，却让人心里一片温暖。
暖了一会，苏杰又叫，“妈，快起床吧。下雪了，我们去看雪！”
“我还想睡会，要看你自己去看嘛。”蔓祺撒娇地不肯起床，把头缩进了被窝。
苏杰拉开她头上的被子，“别懒了妈，这可是今年的第一场雪耶。”
“早看迟看都一样，要找伴你去找姥爷他们。”蔓祺仍是赖在床上不肯动，推儿子说，“你别在这捣乱了，我真的还困着啦。让我再睡一会儿。”因为昨夜思念李月新，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才梦到李月新哀怨地看着她，没说话就被儿子吵醒了。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跟在姥爷后面跑的三岁小男孩了。跟他们在一起有代沟。”苏杰请求道：“妈，还是你陪我去踏雪赏景，那才美啦。”说着就在妈妈身上挠痒痒，不让她再睡。
蔓祺抓住儿子的手，不让他闹。看着这个嘴上已长出细细胡子却仍然是她那个男孩儿的儿子，心中溢满了幸福。听他那样说话，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女人，不由撒娇道，“好吧，陪你去看雪。那你抱我起来。”儿子伸手抱她，她又喊，“得先亲我一下！”儿子就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抱她坐起，又拿来衣服让她穿。她这才推开他说，“出去吧，我自己来。”苏杰笑呵呵走出门去。
来到室外，果见漫天飞雪！
那雪花像棉絮，似蝴蝶，像精灵……在天地间漫天飞舞。
好美丽的雪啊！要是李月新看见，该多么欢喜……
不由就想起最初与李月新相识相爱的那个夜晚，那天也下雪了。从没亲眼见过下雪的李月新兴奋莫名，拉她到阳台上一起赏雪。但那雪小小的，花瓣瘦瘦的。哪像现在这样，多么美丽，多么壮观！
忍不住掏出手机，想要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下雪了……可是，拨了一串号码，最终却是没有按发送键，又默默地把手机放回了手袋中。
苏杰看着她。“妈，想打电话就打吗，干吗这样犹豫而又恍恍惚惚的，你在顾虑什么呢？”
“哪有，我只是想告诉南方的一个朋友这里下雪了，忽然又觉得自己好笑，不就是下雪吗，打什么电话？”
“你在想一个人，对吗？”苏杰研究地看着母亲，见她不吱声，接着说，“我搞不明白你们这辈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从你回来那天起，我就发现你在想一个人，却又刻意不去想，为什么呢？”
“你这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蔓祺不想让儿子知道太多，跑开去抓起一把雪捏成团，扔出去，跟儿子打起了雪仗。心里却又想，要是她在一起打雪仗，该有多好！
一想到李月新，打雪仗的兴趣顿时了无。便挽了儿子的手臂默默地赏雪。这时，苏杰的电话响，他只听了一声，就笑道，“我女朋友的。”到一边去接听。
蔓祺慢慢踏雪而行。
雪花轻灵飘飞，轻舞飞扬。落在地上，无声无息；飘在身上，深情款款；掉在手中，顿时化了！
哦，雪花，雪花！是花开，也是结束；是一瞬，也是永恒！
而人的生命又何尝不是这样，从降生到消亡，何其短暂！在宇宙洪荒中，人的生命存在也不过是一瞬！
即是一瞬，又何必顾忌太多；既然短促，就该格外珍惜，就该相亲相爱，相守白头……
蔓祺再也不想犹豫、等待，对儿子说，“儿子，我想去海口，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苏杰调皮地笑问，“今天吗，现在吗？”
“对，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今天就坐飞机走。”
三
晚上九点多，李月新洗漱好，躺倒沙发上听中国悲情名曲《梁祝》，感觉思绪飘飘荡荡的。想到蔓祺回家十来天，只当天打过一个平安电话，便再无音信。她也没有打过去一个电话。听着人家的故事，也没有什么伤悲，只是有那么点淡淡的哀愁。就像她对蔓祺的思念，也是那么淡淡的，虚无飘渺了无痕迹。也许，忘记一段情、一个人，也并不太难；独自来过，也并不多么苦！
命运对她，也不算薄情，她至少已经爱过了。跟那些只是活过却不曾爱过的人比起来，她的生命已无遗憾。她无须再去强求什么……
叮铃！门铃突然响起来，李月新还以为是邻居家的在响。因为她家的门铃是很少响的，水电费什么的早打到了物业公司的帐号上，打扫的阿姨只白天过来，亲友们事先不打电话是决不会在晚上来打扰她的，只有从前蔓祺在家时，只要看到屋里有灯光，不掏钥匙，只把门铃按得惊天动地响。是谁找死，这个时候来打扰她……不管它，装没听见。
不料，门却自动开了。门口赫然站着蔓祺和她……儿子！
“啊！是你，是你们！……”
“怎么，不欢迎我们啊，也不给我们开门。”蔓祺笑着拉儿子走进屋中。
李月新喊，“谁叫你不事先打个电话！谁叫你不让我去接你们！谁知道你还会回来……”喊到最后一句，眼中突然滑下泪来。原来她不是不想她，只是因为绝望而让自己变得麻木了。她不想让苏杰看见眼泪，慌忙转身去倒茶，又到冰箱里拿来水果，这才抑制住心中那海啸般的惊喜和激动之情。
蔓祺这才开口说，“我来介绍一下……”
“不用介绍了。”李月新快人快语地打断她，“苏杰，你儿子，对吧？”打量着苏杰，她说，“苏杰你长得好帅哟。模样挺像你妈妈。”
“我也知道你，你是月新阿姨。”苏杰说，“早在一年前，妈妈就不断在信上谈到你。”
“是吗，也是在一年前，你妈妈不断跟我谈到你哟。你真的好优秀，我喜欢。”
苏杰笑，“阿姨真得好漂亮。”
“但没你妈妈可爱。”
苏杰一下就喜欢上这个聪明漂亮、伶牙利齿的阿姨了，
说了会话，蔓祺起身想要去书房给儿子铺张床。却被儿子拦住了，“妈，你不用忙，我可以到你床上去睡嘛。”
蔓祺笑，“你不会这么大了还想跟妈妈挤在一起睡吧？”
苏杰嘻嘻笑，“有何不可。反正我是你儿子，儿子跟妈妈一起睡，理所当然。”
“这么大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怕阿姨笑话你。”蔓祺调侃他。
苏杰却笑道：“妈，你要不好意思的话，就把床让给我，你去跟阿姨一起睡呀。”
“行行，我没意见。”李月新赶紧说，“蔓祺你不用麻烦了，就这么决定啦。”
蔓祺向她深情一笑，却说，“我还没决定啦，我想我可以睡在沙发上……”
“你睡地上也可以的。”李月新宽宏大量地说，“想睡哪都行，没人管你。”
苏杰看着她们，突然问：“妈妈，阿姨，你们是同性恋吗？”
李月新惊得退后一步，一时都不知该怎么面对这个聪明而敏锐的男孩儿了。蔓祺却很平静，笑着反问，“儿子，你看呢？”
“这没什么的。”苏杰说，“这事在国外很平常，同性恋人都可以正式结婚的。你们也别在我面前装啦，我看一眼就知道了。”
“你从哪看出来？”李月新小心问。
“嗨，从你们的眼神就看出来了。瞧你们那眼神，傻瓜也看得出来的。”
这孩子，真不愧为是蔓祺的儿子，心思细腻、敏感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李月新不敢造次，不知蔓祺是什么态度，便只是看着苏杰。谁知一贯保守、严守秘密的蔓祺在儿子面前却大胆得出奇，她毫不遮掩地问：“儿子，要是我们真是同性爱人，你会怎么样？”
“那是你们的自由。”苏杰说，“我不会反对而只会尊重。”
蔓祺高兴得忘乎所以，张开双臂就抱住了儿子，“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谢谢你儿子，谢谢你对我们的理解和尊重！”
“妈，说谢谢的应该是我。”苏杰也用双手环抱住母亲，深情地说，“你给我生命，把我养育这么大，我还什么都没给你。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妈妈过得幸福快乐。只要你过得开心，你选择什么样的爱人，我都会支持。”
李月新在一旁看着这母子俩的亲热，看着他们那至真至纯的感情流露，想到自己没有子女，心里是既羡慕又难过。
苏杰看出来她的伤感，过去拥住了她。就像刚才拥抱母亲那样拥住她说，“阿姨，以后我也是你儿子，我们不会让你感觉孤单的。”然后拉过妈妈，用左右手一边环抱住一个。
李月新感动得落下泪来。这孩子……这孩子太会体贴人了，简直跟他妈妈一样！难怪古人说，成材的树不用削砍，有志不在年高！这孩子也不过才十九岁，小小年纪却能如此懂得别人，就能懂得这个与他第一次见面女人的心思，还给予安慰和体贴！拥有这样的孩子，那真是人生至福啊……拥有这样的幸福，还有什么仇怨不能释怀，有什么人不能原谅？刹间，李月新感觉心中冰雪消融，只觉得有一股春水在心中荡漾。
第一次，李月新和蔓祺在亲人的注视下，正大光明地走进了同一间房；第一次，两人毫无顾虑地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拥抱着亲爱的蔓祺，李月新终于抛开心中所有的阴影， “亲爱的，对不起，我为我前段时间的任性向你道歉。” 她诚挚而激动地说：“有了你，有了儿子，我今天向你发誓，李月新放弃所有报仇的计划，原谅所有伤害过我们的人。我决不再因为去报仇而离开你、伤害你，更不会再让你为我担心。我们只这样守在一起，只这样生活在一起，生生世世简简单单过我们的日子。”
蔓祺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更紧地拥抱着她……
是的，只有爱，才能融冰化雪；也只有爱，即使在风雨中也能感觉到云层后面是阳光！
然而，李月新不知道，许多事已不在她的预料中，也不在她的控制之中。好在她收手及时，也无须为以后出现的事而愧疚。
四
谁也没想到，李越会干傻事。
当他父母亲离婚时，他成功地和母亲一起分到了三分之二的财产。母亲一直是个家庭妇女，对生意的事一窍不通。与丈夫离了婚，她便把希望寄托在独生子身上，把生意的事都交给他去管理。李越本来在大学学的是商贸专业，还有大半年就毕业。而这大半年实际上就是实习，不用呆在课堂上。他正好利用这机会来实现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宝贵险中求。
他最喜欢这句话。也最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一夜暴富，让李月新能用欣赏的甚至是爱慕的眼光来看他，到那时他不再理她，也让她尝尝被轻视被抛弃的感觉！
而能让自己一夜暴富的生意，就只有贩毒。于是，他在一个朋友（那是一个黑社会毒贩）的建议和帮助下，用分得的财产做抵押，从银行贷款去贩毒。他想，自己只做一次，一次就能赚到父亲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然后再用那钱去做正经生意，让自己成为一个八面玲珑的商人……然而，他没想到，犯罪是深渊，侥幸心理是逃不开法律惩罚的。虽然他决定了只做一次，但只那一次，他所有的钱都砸在了毒品上，人也进了公安局。
他母亲看到丈夫没有了，独生子也没有了，钱没有了，眼看儿子还是个死罪，当时便急得疯了！
李浩旭料不到事情会是这样，连忙把前妻送进医院，又筹了钱为儿子四处打点，一时搞得心力憔悴。最终儿子也还是被判了个无期徒刑。
而这时那个贾发水找上门来说要跟他做笔生意，开出的条件特别优惠，他以为上帝关了一扇门又为他开了一扇窗，这贾发水是来救他的，想也不想就接受了那笔生意。谁知让他失去仅有――公司破产！
这时那两台湾人东窗事发，骗子的身份被发现，也被送进了局子里。结束了他们招摇撞骗的可耻历史。
五
唯一让李浩旭感觉安慰的是，他并不是一无所有，他还有海口最优秀的女人李月新。虽然已好长时间彼此没有联系，虽然她从未主动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但他还是心存了最后一线希望，给她打去了电话，希望能见上一面。没想到李月新这次很爽快地答应了。
正是深冬。
虽然海口的冬天不像北方的那么冷，可今天却刮着阴冷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满天飞扬。偏偏李月新答应见面的地点是在室外，在高架桥边。她说自己在那附近办事，就在那里见面好了。
在哪里见面都没关系。他已经好久没有见她了，至少有两个多月了吧？对李浩旭来说，只要见上她一面，他当面向她提出结婚的请求，这个冬天就温暖起来了吧？
在他赶过去的途中，天忽然下起雨来，等到压住地上的尘土，那雨又及时停了下来。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当他从车上下来向桥上走去时，感觉风特别的冷，不觉竖起了衣领。
才一赶到约会地点，就见李月新一身飘飘的白色裙装，似一个圣洁的仙女般向他飘然而来。
“妹妹。”李浩旭激动地招呼。可是还没等到他把藏在身后的鲜花拿出来，李月新便开了口，叫他再也没有送花的机会。
“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李月新平静而认真地说，“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这……为什么？”
“因为我已找到一生的爱人，有她，我再别无所求。”
“他是谁？”
李月新笑笑，没有吱声。回过头，只见蔓祺正向这边走来，一身素淡的衣衫让周围的景致都亮了起来。
罕见地，天上突然降下一场雪来。
雪花飘飞中，蔓祺一步步向她走近，李月新一步步向她迎过去。两个人走到一处，牵了手，向远方走去。
那远去的身影，犹如飘舞的雪花，幻化成白色的精灵，让人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正视那飞舞的、飘逸的六瓣柔情，正在天地间自由飞翔……
完。
2005年8月16日上午十时完稿于广州梅园18号陋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