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离

一

幸福的时光总是溜得特别快，好象只在一眨眼间，时间便到了十月，蔓祺父母已回老家一个多月了。有他们相陪的那一个月，蔓祺感觉家里的尘埃都是温馨的。当他们走后，心里还着实不习惯了一阵子。李月新都笑她这么大个人居然还离不开父母。蔓祺回敬，“你离得开？那以后我去看你父母，你就别去了，反正有我这个干女儿，他们也很欢喜的。”因为投缘，因为喜欢，双方父母已把她们两个各自收为干女儿了。

“那可不行。”李月新笑嘻嘻地说，“我干爸干妈远在千里之外，身边才这么两个父母，怎可让你一人独占了去？”

两人说笑着来到办公室，看到桌子上的一溜传真件，李月新连忙拿起来看。蔓祺看她忙，便也要回自己办公室，走到门边忽然记起一件事，说道：“月新，以后别跟那两个台湾人接触，离他们远点。”

李月新吃惊地从传真件上抬起头，“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蔓祺平静地说，“记得我生日时，他们跟你说什么布匹，说什么做成了一次就能赚几百万，那么好赚的钱，他们凭什么自己不赚要让给我们？”

原来她只是凭直觉推理，并没察觉出别的，心里释然，李月新笑道，“我知道的，放心吧。”等蔓祺走了，她自己却出了一会儿神。

因为她早已查明，那两个台湾人是两个骗子，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富商，不过是打着富商的招牌在大陆招摇撞骗，虽然骗术并不多么高明，却也骗了不少贪婪的官员和商人，让他们在海口混了半年还依然像有钱人一样混着。

那贾发水和甑坚强在台湾根本没什么大公司，来到大陆包了两个美妓女做秘书，住在豪华宾馆，撒下大网去捕鱼，用投资做诱饵，果然收获颇丰。很快有那好色的官员或是经理什么的迷倒在他们的美人计下，被他们录了相敲诈钱财。他们也不逼迫得特别紧，总是看人下菜，十万二十万的要，三万五万的也不嫌少，保持在那些人能忍受的范围内。让那些人害怕、憎恨却也无可奈何。因此，那些腐败分子即不报案也不揭穿。因为一旦揭穿也等于揭穿了他们自己，等于自己打自己嘴巴。等于说明他们好色，没眼光，居然裁在那种骗子手下；而若是报案，那更不知会招来什么祸事。因为他们的行为本身就是个错，如果让人顺藤摸瓜，牵涉出别的事来……才没人会那么傻。所以，他们不但不揭穿骗子的嘴脸，反而帮着摭掩，恨不得更多人去上当，以平息他们上当的委屈与怨气。只有上当的人越多，才越让他们感觉心里的平衡，越显不出他们的无知和无耻。这就是人类的弱点和悲哀。

李月新是因为那批布匹查明他们身份的。

但她抓住那两骗子的把柄后也没有马上揭穿。因为她有自己的计划和打算。这计划不能让蔓祺知道。

尽管她什么都没有说，做事也极小心，可蔓祺还是冰雪聪明地察觉到了什么。那天才一回到家，就说，“月新，你不要去复仇。都过去那么久了，让它过去吧。”

李月新不做声，只是看着她。因为她知道自己骗不过她，也没什么可辩解的，不如沉默来得好。

蔓祺接着说，“心里怀着仇恨的人，会活得很辛苦。亲爱的我不希望你辛苦，只希望你快乐。听我的话，忘记那件事那个人，好吗？”

“你放心。”李月新吐一口气，神色凝重地看着她说，“只要他不招惹我，我会放过他。但若是那些人心术不正，自掘坟墓，我也救不了谁。”

她也明白，自己心中的阴影越来越大，可她停不下来了。

二

星期四下午，蔓祺外出办完事已是傍晚时分，感觉有点累，看对面有家圆梦咖啡屋，当即拐了进去，想要喝杯咖啡休息一会。不想才一踏进去，竟看到李月新和李浩旭坐在卡坐里！脚步顿时一顿，不知是退出去还是该走进去？而李浩旭正好一抬眼发现了她，似不经意地撞了一下李月新。李月新回头看见她，愣了一瞬，面上却又很快浮上微笑，向她招招手，邀请她过去与他们一起坐。

蔓祺就走了过去，居然还含笑招呼：“不打扰你们吧？”

李浩旭连忙说，“说哪里话，欢迎欢迎。”马上招手为她叫上一杯咖啡。

屋里冷气充足，灯光柔和，飘着若有若无的音乐。咖啡端上来，飘逸出沁人肺腑的香味。可蔓祺还是感觉浑身不舒服，尽管嗓子干干的，可喉头仿佛堵着什么，半口咖啡都喝不下去。便也不再勉强自己，起身告辞走了。

李月新没有陪她一起走。

看着她单薄而寂寞的背影，她心里有流泪的冲动，更有对李浩旭的刻骨仇恨，所以她坚持留了下来。她知道，她虽然不是什么正义女神，但她不能让那些伤害过她们的人心安理得地逍遥法外，不能让干了坏事的人不受丝毫惩治地活着，不能让那个伤疤时时触目惊心地在眼前闪现而装着视而不见。既然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公道，她只能自己给自己公道，自己去战胜并惩罚邪恶。

看李浩旭开心地看着自己，便撇起嘴说，“现在可好，连我的好姐妹也知道我与你约会了！”

李浩旭连忙安慰：“这没什么啊，反正我是真心对你，你怕什么呢？”

“你真是真心的么？”李月新不相信，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把李浩旭的魂都勾了去，禁不住把手伸过桌子摸了一下她的手。见她没有拒绝，便大胆地握在掌中，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对你的真心苍天可见，我会对你负责的。”

“你会对我负责？”李月新鼻子一酸，竟感动地掉下泪来，含着泪又问，“可是你有老婆，你怎么对我负责啊？”

李浩旭痴痴地看着她。这女人还会哭啊，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她哭！那泪水晶莹莹的，像珍珠一样从她娇柔的脸上滑落下来，直洇进他的心田，叫他说出的声音都充满豪情，“月新，我早对你说过，我要为你离婚。这次真的不骗你。今天我回去就跟她提出来。”说着凑过头来就想吻她。她巧妙地避开了。

“现在还不行。”她温柔地说，“如果你是真心，那就等到你离婚以后。你离婚了才有权对我这样。因为，我可不敢确定你说的是真是假，要是你像上次那样骗我呢？”

李浩旭激动地说，“不会，我不会骗你，这次我真的不会骗你！只要你肯嫁给我，我可以舍弃一切！”

“真的吗？”李月新含着泪又笑了。

“可是，在我没离婚之前，我们就不能亲热一下吗？”李浩旭说着就起身转过桌角，坐到她身边拥抱住她。这个男人，不管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对任何女人，总是充满攻击和力量，充满占有和欲望……这样不知伤害过多少女人却还这样春风得意！她没有推开，反而顺从地把头依到了他的怀中。软玉在怀，竟让这个一贯花心的男人产生了要守护她一生的念头，情不自禁低下头来又想要吻她。但又被她阻止了。“我说过不行的。”李月新说，“我从不和一个有妇之夫接吻。即使做情人，也必须是离了婚的。”

李浩旭被李月新迷得七荦八素，果然跟妻子提出离婚。对于这个喜欢拈花惹草的男人，妻子对他的离婚要求没有多少意外，只提出必须至少分一半财产给她才行。力求快刀斩乱麻的李浩旭当即同意。没想到儿子也跳出来提出要分一部分财产给他。李越说，“我们家就三个人，如果你承认我是你儿子，那最好将财产作三份来分，我和妈妈得三分之二，你三分之一，这才公平。”

李浩旭想，自己当年白手起家都能创下这一份基业，现在即使给出三分之二自己也还有几百万。即使他一无所也没多大关系，反正李月新说了，她不缺钱，缺少的是一个男人和男人坚实的依靠。她不想做女强人，只想在家小鸟依人。如果这个男人有一颗真心，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过去帮她管理公司就可以了……何况儿子也不是别人，最终财产还不是都要传给他吗？而妻子毕竟跟他生活了二十多年，没有爱情也有亲情，自己在这个时候抛弃她，分一半财产给她也是应该。因此他没多说什么，很痛快地答应了妻儿的要求。

唯一让李浩旭感觉遗憾的是，在他离婚前后的时间里，李月新不跟他见面。她的理由是，不能让外人说她闲话，让外人骂她是狐狸精破坏了他的家庭。为避嫌，他必须办妥各种手续后才能跟她见面。到那时人们想说什么也不会说了。这样才不会为他们将来重建家庭留下阴影。女人的心思就是细腻，他也欣赏她的细腻，也就答应了她不见面的要求。

三

那晚，蔓祺回到家中，依然做好了晚饭等李月新回来吃。同吃晚饭是她们喜欢的习惯之一。平时只要不是特别忙碌，蔓祺都要到市场上挑几样菜回家自己去做。李月新最喜欢她做的菜。她不爱饭店的菜，不喜欢单位的工作餐，只爱蔓祺做的菜，那些菜放在嘴里就觉得香甜可口。如果一天不吃蔓祺做的菜就会觉得很难受。但私营企业总是忙得昏天暗地，所以她们就算晚上多加一会儿班多做点事，也要回家做了饭一起吃。那种家的感觉和家的温馨让她们乐此不疲。

李月新回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蔓祺在餐厅招呼说，“如果没吃的话，就过来吃点。”

“唔，我马上来。”李月新去洗了手脸，过来看菜都凉了，却是没动过的样子，便说：“做好了你干吗不先吃？可以不用等我的。”说着挟起一块生炒鱼片香甜地吃起来。一看那样子就知道没吃晚饭。

“他没请你吃晚饭吗？”蔓祺忍不住问。

李月新嘴里含着菜，含糊不清地回答，“你知道我不爱饭店的东西。”

是知道你不喜欢饭店的东西，可不知道那人会不会请你吃饭，不知道你跟他在一起干什么，不知道……她知道的东西太少，而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心里为她担心啊。蔓祺看看她，终于说，“不给一个解释吗？”

“解释什么？”李月新抬眼看她。

蔓祺顿时哑了似地说不出话。是啊，她不是看到了吗？她跟一个男人在喝咖啡，不是招呼她一起过去坐吗，现在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光明且磊落，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可她还是忍不住说，“讲点道理好不好？”

“你不是说，家是讲爱的地方，而不是讲理的地方，怎么又要我讲道理了？”

这话被她用在这个时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家确是讲爱的地方，可爱是需要勾通、了解，需要坦诚、关怀的，而不是无理取闹……但蔓祺不能再多说什么。因为她深知，两人如果开始据理力争的话，家里便会布上阴影．两人都会不自觉地各抱一堆面目全非的歪理，敌视对方，伤害对方……

无言地吃完一顿晚餐，蔓祺回自己房去歇息，李月新也没来找她。没像以前那样做了错事，轻轻悄悄地来到她的房中，轻轻悄悄地抱住她，轻轻悄悄地说对不起亲爱的……她便明白，她是停不下来了。然而，她又不能去阻止什么，只能顺其自然地发展。

独自躺在床上，蔓祺突然奇怪自己当初为什么坚持要各自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什么喜欢亲密有间，什么尊重相互的隐私和各自的习惯，当时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人的感情发展到一定程度，那亲密有间实际上就是一种隔阂呀！她和她――难道从一开始，她就种上了隔阂的种子吗？

早晨起来，李月新已先一步起来做好了早餐，见蔓祺仍是去她们共用的卫生间梳洗，心里便感觉安慰，便过去接过她手中的梳子帮她梳头。她的头发细细软软的，披及肩头，摸在手上感觉柔柔的，禁不住悄悄地在那头发上吻了一下。蔓祺恰好闭眼享受着她手指的温柔，没有看到这一吻。

来到餐桌边，蔓祺发现桌上放着牛奶和煎鸡蛋，还有她最爱吃的煎炸馒头片！心中一暖，就挟起一块放进了嘴里。为了她，李月新硬是学会了煎鸡蛋和炸馒头片。金黄、酥脆的馒头片咬在嘴里，香酥的感觉漫延全身。可是，李月新仍不跟她解释昨晚的行为，她又不能问，估计问了她也不会说，心里一堵，再香的馒头片也咽不下去了。 

四

公司前不久接了一个大订单，工期紧、质量要求高，工人每天都加班到晚上十点。原本想经过谈判把交货日期往后拖一拖的，谁知谈判的结果是，必须按时交货。蔓祺便以解决问题和监督质量为借口，搬到厂里与工人吃住在了一起。她这样做，只是不想再重复先前那种咫尺天涯的痛，不想再体验那种隔室相望的苦，不想再拿别人的错误来破坏她们美好的感情，而只想做李月新的守护天使。所以她没有选择远离而只是住到了工厂里。两人身体虽然分开了，却再也没有先前那种相思的苦。心，倒是莫名地靠得很近。

按说李月新也可以住到公司办公室的。因为每天要加班，加到很晚，住到公司至少还可以节省一些时间。但她没管蔓祺，自己仍是回家。因为她需要一些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有蔓祺不在身边，她才能安心按计划去行事。她知道，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复仇的代价是与蔓祺暂时的分离，她也只能接受。既然蔓祺并没有因为她跟男人约会而远走高飞，只是住到了厂里，那说明她们的分离是暂时的。等她报了仇，她会让蔓祺回心转意。她这样想。

另外，她还有另一层想法。作为董事长，她最好与员工保持距离。距离带来神秘，神秘带来魅力。

她们两个有太大的不同。李月新虽然脾气变好了许多，可她的微笑仍掩不住她一贯的锋芒。员工见到她最直觉的反映是一个字：怕。因为觉得她太聪明太优秀，在她面前就失去了自信心。而她又是个直性子的人，见到缺点就会提出来，也不知道委婉一点，不管别人受得受不了。比方一个人本来在那里做一件事，本来不会出错的，可当她从身边经过的时候，那人顿时紧张起来，灵巧的手顿时变得笨拙，本来不该出错的事偏偏就会出错。在她锋利的眼光之下，也没人敢去使坏，只有拼命努力以博佳人一笑。所以大家对她是又敬又怕，又不由自主地心生无限佩服。

而蔓祺则完全相反，她给人的感觉是两个字：喜欢。同一件事同一个人，本来做得不怎么样的，本来很笨拙的，可只要她的目光扫过去，那人就会干劲十足，把本来可能做不好的事情也能做好。她那充满欣赏的微笑让人觉得自己是优秀的能干的，只要努力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好的。她也不是不批评不指出缺点，只是她的态度让人觉得受了批评也感觉受到了关心。因此有人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还要故意犯一点小错误让她去处理……渴望相亲，渴望相近，渴望没有距离地跟她接触，成为认识她的人的普遍心理。

所以当员工看到蔓祺总经理也与他们一起吃住在工厂，看到她的身影时时出现在车间，看到别人都休息了她还没有去休息，看到吃宵夜时她也同大家坐在同一张桌上……大家加班到多晚也没有怨言，做出超过份内的事也不觉得吃亏。

就是这样两个女人，她们各有优点，互为补充；各有弱点，相互弥补。

经过一个月的艰苦奋斗，终于保质保量完成了任务。当所有服装装进集装箱运走之后，公司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宣布放假两天。李月新还特别宣布，放假时仍供应一日三餐。蔓祺又加一句，不想在厂里吃的事先打个招呼，可以一天得到15元的伙食补助。这对那些拿计件工资的打工仔来说，无疑是种特别的体贴，大家顿时笑着鼓起掌来。

回到办公室，李月新以为蔓祺该会跟她一起回家的，蔓祺却微微笑道，“工人都放了假，我也可以请几天假吧？”

李月新一惊，“请什么假？”

“是这样的，我儿子放假两个月，明天从美国回来，”蔓祺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想今晚就赶回去。跟他相聚几天。”

“两个月？”李月新不禁提高声音问，“你不会要回去呆两个月吧？”

蔓祺看她焦急，却只是笑笑，无言以对。这次分离会有多久呢，两天、两个月？或是更长时间？她拿不准。生命中有太多意外，太多人力无法逆转的事，她所有的挣扎和努力，最终只是证明了生命的渺小。内心忽然一阵苍凉，脸上的微笑也变得虚无飘渺。

李月新见她不说话，便故作开朗地说，“那你替我问干爸干妈好，回去好好玩几天，想玩多久就玩多久，公司的事不用操心，我会处理好的。”

既然蔓祺决定了走，她知道自己无法挽留。忽然之间，她感觉自己特别无能为力！忽然就怀疑：生命中是否有真爱？即使有真爱，又能为她停留多久？

把蔓祺送上飞机回来，李月新给那刚从台湾过来的贾发水打了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