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08-08 17:15:44 编辑:深秋小屋 字体: 大|中|小】
两生花
“言,乔小姐又来看你了。” 护士从二楼探出身子叫她,看久了阳光,一切都化成亮白,像进了天堂,矢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乔来看她了,又是星期二?许多人和事。往往复复,毫无益处。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就是残忍,你不懂得我的荒废。我在这里坐一场永无止境的牢,被消耗,被折磨,被伤害,快速苍老。
乔叫乔伊丝,每周开车来看她一次,带着从唐人街买来的水果和报纸。矢言不特别爱她,乔也心知肚明:在别人面前只客客气气叫她乔小姐。呵。两人有的时候聊两句有时不聊,只要矢言别过头去,乔便不再说话。乔给报社写稿,日复一日在二手的笔记本电脑上爬方格,赚一字半钱的稿费。矢言并不关心她写的是什么,两人的生活费都靠她写出来。她清楚地知道不可能再出现一个罗勃特,人的好运就这么几次,君欢是特等奖,罗勃特是一等奖。乔算是鼓励奖,不过有胜于无。
顾南航的出现对君欢来说是个意外,矢言神智恍惚把晾着的衣服一松手掉到了楼下,君欢叫她坐下,自己急奔下去拿,跑到二楼撞到一人,那人递过衣服:“找这个?” 君欢接过,不道谢就走了。再 遇顾南航是在五校联展上,君欢挑了吴尔芙和波芙娃的两本,准备帐台付钱,“你怎么爱看这些?” 君欢侧头,顾南航笑容可掬,君欢看他手上拿着<<李敖文丛>>,胡兰成的<<战难和亦不易>>,说:“你也好不到哪去。” 顾南航请她去喝咖啡,她说:“我是有夫之妇,请你不要打扰。”
矢言不动声色地看着乔把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台上的梨烂出一个大窟窿,乔说:“怎么不吃?早知道不买了。” 矢言认真地说:“我在和它比,看谁先熬不住。” 乔摇摇头,扔掉坏梨,新拿出一盒弥猴桃,放到台上,“这次要吃。不许胡闹。”
乔也老了。矢言走过去顺手翻她的头发。“长出了好些白头发。”她看见乔脸一抽。她喜欢折磨她,对她尖刻,对她残忍,这里每一个人都当她是病人,只有乔知道她是故意的。或者她也不知道,只是一味的纵容。如果乔真的一事无成,那都是因为遇到了她。乔是该在剧院后台指点江山,举着抗议牌到市政府前大放厥词的先锋女人,现在被她逼的同时给左右两党的报纸写政评,自己写来自己骂,变成反覆无偿的小人。她还在塑料袋里翻出过乔买的彩票,背面写着“天如人愿” 。若不是她,乔何至如此。
真的无路可退时,只有放弃。矢言与网上的人聊得渐渐入港,就被约出去见面,君欢看着她涂脂抹粉,只当不知情。窗外日落黄铜,矢言的火红的毛衣消逝巷口,君欢心道,矢言需要的坚强她给不了,她不过只是个深爱着她的女子,除了爱,她所剩无几。矢言没有走到那一步,她在君欢肩头痛哭,那个踢见了她短发的样子就拂袖而去,君欢,我现在倒贴也没人要,君欢,你懂不懂啊。
心碎的时候,君欢找到顾南航,顾南航不懂女人之间的情谊,但也从不妄加评论,许是这样君欢到底让他请了咖啡,“我还有机会么?” 他问。 君欢指心:“此心已出租,下次请早。” 矢言见君欢和他进了咖啡馆,以为君欢终于放弃,她在那里呆立良久,这本是最好的结局,只是痛却身不由己。
矢言走错了路,然后就一路错下去。她学会了抽烟,抽得比男人凶,她出去玩,每日浓妆艳抹,有了各式各样的朋友,她带女人回来,在厕所里做爱,走过君欢旁边,她轻描淡写道,岳君欢,我室友。
君欢在所有人走后,清理所有的烟蒂,然后抱起床上的矢言,帮她谢妆,一边轻轻道:矢言,你这样,会老得很快的。有时候,矢言也会素面朝天,把她拽过来,道:“君欢君欢,你看,我不是还是过去的周矢言么,你一直都会在的,对么?”
“是的,矢言。”
又是一年。顾南航介绍君欢给某杂志画画稿,每一个画中的女子,都有一头乌黑的发,矢言悄然无声站在她身后,君欢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脱鞋声远了,关门的声音,君欢滚然泪下,稿纸濡湿,女子的脸烂成汪洋。
君欢有一天再也忍受不了,拿了扫巴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她娇小的身材,硬挺挺地横在门边,像被风干的柱子,众人看出她的决心,走了,矢言在一旁冷眼看着她,君欢道:“周矢言,你再敢碰一次烟,再敢带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我就去死。”矢言叹气道:“你何时变得这样,一说话就要生要死。”君欢冲进厨房打破一个酒杯,拿碎玻璃就往腿上大动脉割,矢言冲上来抢没抢到,君欢腿上已血流如注。
君欢出院之前,矢言搬走了,没有只字片语也没有信,她不知道自己也能绝情绝义。她拿着那六位数的钱登上了联航的飞机,飞机起飞,同乘的留学生落泪或欣喜得叠叠不休,她只是瞪着飞机的显示屏幕,义无反顾。
遇到罗勃特时,矢言手头的钱快要用尽,正巧罗勃特这块浮木漂过来,矢言便顺手抓住。张爱玲说人生相逢在于赶个正好,没有早一步或晚一步,只是偶然。
“我要你帮我移民,我没有钱,也不会跟你睡觉,如何?”
罗伯特不否认自己曾想花钱买一夜欢情,但他见矢言语气坚决也不勉强,退而求其次,他说:“反正你无亲无故,我和我妻子领养你吧。”矢言道:“我还是不会跟你睡觉的。” 罗勃特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真是个孩子。”
矢言盘算了一下,罗勃特是律师,和妻子都是五十左右的人了,依旧膝下无子无女,这个方法未必不行。她终究是耐着性子考虑了几天才答应的:耐着性子去看了他的望湖别墅,马塞地跑车和乳白色的游艇,把手合到冰冷的湖水里,确定它们是真的才答应的,她不得不小心点,她不是许之行,她不能陪了夫人又折兵。
矢言搬进了望湖别墅,拜见了她的养母,有很好的气质,穿着质地考究的名牌,她拉着矢言的手:“言,你很可爱,我很喜欢你,希望这里能让你忘记了在中国的种种不快。” 矢言睇了眼站在旁边的 罗勃特,心想你是不是说我在中国没饭吃,没衣服穿,没书读才骗她点头收养我。
罗伯特给她买了骑马的行头,她从试衣间里出来,白生生的身体被掩在荷叶边黑丝绒的马术服里,她想起君欢比她胖一点,她的腿细长而结实,,胸脯很美。她对罗勃特道:“我要再买一套。” 罗勃特自言自语:“再买一套替换也是应该的。” 矢言要了一套深红一套全黑,然后 去邮局写了君欢的地址把深红的放到盒子里,没写落款,抚摩着那个纸盒,她道:“君欢,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些。”
罗勃特太太平平收养了她一年,终于有一天趁妻子不在,偷偷进房,他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矢言不语,他开始坐立不安,他抓着头道:“你知道我在你身上花了许多钱,利蒂亚也开始怀疑我和你的关系,” 他拿眼角瞄了矢言一眼道:“但我们什么都没有。” 矢言静静地看了他两妙,然后开始脱衣服。完事后,罗勃特道:“你留下来,还是做我们的养女,我不会亏待你的。” 矢言整理好行装,道:“我们已两不相欠,我没有理由继续卖淫,再见。”
离开罗勃特后,矢言就得了臆想症,并且神经衰弱。她会怕,怕得躲在墙角。她说听到有人在对她说话,时男时女,叫她宝贝,叫她亲爱的。她整晚整晚的失眠,裹着毛毯跑到天台抽烟,第二天清晨留下满地烟尸。她辍了学,去一家快餐馆打工,因为神思恍惚,被炸薯条的热油烫了几次,手臂上伤痕累累。
一夜她糊里糊涂的进了医院,警察说她半夜一个人站在天台上,想要往下跳。这些她都不记得了,只反复在想:如果真跳下去,也就一了百了。她依然活着,真不知道是万幸还是不幸,她哀哀地挺在床上,外面是灰灰的天,就像她第一次遇见君欢的天气,那时她才十九岁,君欢十八,她吹她的口哨,她看了她一眼,逃进房。纪德说:“How would one tell a story about happiness? One can only tell of the origins of happiness and its destruction. So far, I have told you of the origins. ”
把幸福摆示人前,然后亲手颠覆,或许这就是人生。
医院开销不扉,她没有保险,趁着夜半逃跑了。跑回家,收拾了一个箱子就离开,她感觉自己是个穷寇,被逼得惊不择路落荒而逃。出租车在午夜的城市来回折返,开出租车的印度人道:“小姐,你打定主意好不好。”她想过去找罗勃特,但当日是她执意离去,现在却去沿门托钵。更何况,罗勃特那么老!
敲开乔的门时,里面正在开派对,乔当时是大学女权研究的导师,每一届学期的最后一课,就是到她家开派对庆祝。矢言也曾是她班上的学生,乔很喜欢她,当年聚会时乔曾对她说:“言,这是我住的地方,如果愿意,这里也可以是你的家。”当时矢言正在和罗勃特钩心斗角,对于乔的好意,她只是笑笑。事隔一年,她拖着行李,蓬头垢面地站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握紧自己的行李,满脸决绝,“我找乔教授。”
乔没想到是她,示意大家继续玩,自己把矢言领进了内房,学生中有人吹起了口哨,“那一定是教授的女朋友。” 有人在旁偷偷使眼色,低声制止:“不要乱说,她是言,上一级的,我认识她。”
乔收留了矢言,送她进了医院,为她治病。流言四起,说同性恋教授留宿女学生,校方施加压力,乔也不自辩,主动辞了职,矢言为乔的好意感激她,做了她的女朋友,她们之间相差十四岁。有时矢言自言自语:“我六十六时,你已经八十岁了,那怎么好。”
护士进来换床单,乔走了。矢言站在窗前,看着乔的身影在停车场里不见。新换的床单,有股烘干纸涩涩的寒香,她盘着腿,从君欢想到罗伯特再到乔伊丝。她没有其中任何一人的照片,罗伯特相貌平凡,不记得也罢,君欢却曾是倾国倾城,当初风华正茂,两人谁也没想要留照为存,如今的君欢,比之当日,也应该丰肥些了吧,记得她曾经笑着懊恼:“我一到冬天就有发胖的危险,简直是痴肥!”
电视里在放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维络尼卡的双重生活,挺早的片子,两个维络尼卡,生 在华沙和巴黎,维络尼卡有琥珀色的眼,维络尼卡有深褐色的发,她在镜头里拍下过她,她死的那刻,千里之外,她在与男友做爱,忽然悲不能自己。两生花,他们说----你死去, 而我永久思念, 我们只曾一面,然后矢志不渝。矢言靠在床上,拿个桔 子,静静地剥着皮。命运从出走的那点断 裂,迢迢千里,若你平庸,而我绝路,若你繁华,而我萧条,你曾是我的爱人,来替我过完此生,我们不言彼此,你的好就弥补了我的悲。
她还记得她吹的口哨,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说:“你可真瘦。” 她记得她“美人” 的味道,记得她 的单薄她的美丽,在车站上,她拉过她的手,她帮她化过妆描过眉,记得她不驯的时候,叉手冷笑,点烟的姿势,她和她说过“生生世世。” 她无依无靠时抱着她说:“矢言,我会在的。” 她拿高跟鞋踩警告书,握住她的手说:“我们不可如此枉费。” 她心碎的时候,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窗外依旧是灰灰的天。“或许真的可以从头开始。”矢言把桔子皮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从窗口跃身跳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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