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08-08 00:34:52 编辑:深秋小屋 字体: 大|中|小】
解连环
冬考结束,两人买了红酒庆祝,喝到醉熏熏做爱,高潮都糊里糊涂。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大作,君欢看见矢言裹了个浴巾跑去接电话,右眼皮跳了一下,然后就听到矢言哭了起来,她母亲心肌梗塞,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一句话都没留下。矢言一边哭一边收拾旅行包,君欢坐在旁边,如死者家属,她已经多少年没有生离死别,到临急要用简直逼不出一滴,她不否认有惆然的真心,但仅止于此,无可复加。
一切早已注定。矢言近年来一直想这个问题。她曾经问乔,到底什么叫机缘巧合,你我在某天偶然相遇,我问你借火,你夸我长得美,难道就算?法人讲happenstance,电影里甲掉了钥匙,被乙拾到,以为是丙的,丁是丙的情人,戊的妻子,发现那钥匙竟能开自家房门,从而发现甲戊原来早有一腿,若不是甲粗心,乙热心,事情也无从揭穿,换句话讲,就是“虽曰天命,岂非人事” ,所谓偶然,不过也是由人注定。所谓因果,不过是每个人身后长长的尾巴,上面有无数的死结,无数的注定,无数的在劫难逃。
原来如此。
那次丧事君欢也去了,究竟不放心矢言。矢言的舅舅来汽车站接,帮着矢言拿行李。家门已是白绫白挂,堂中设灵,矢言妈就直直躺在那,矢言望见母亲遗容,只道了一句“姆妈”就泪如雨下。矢言孱弱,当天病倒,所幸亲戚帮着张罗寿衣,联系殡仪馆,君欢就陪着矢言,和睡在那张红木大床上,矢言烧到胡言乱语,君欢忙着喂药换冷毛巾,硬着头皮从死人身边经过,也顾不上害怕。有亲戚说,“怕是她母亲舍不得她,要一起带走。”君欢变色,瞪着两人,满眼愤怒。
夜来矢言叫君欢的名字,君欢道:“亲爱的,我在,你要什么?”
“我怕” 矢言手心冰凉,“都解脱了,留下我来受苦。”
君欢挨着她躺倒,把她的手捉到内衣里,吻她的眉心,“我会在,矢言,我会在的。”
月晚无光,君欢抱着矢言,轻轻念一首南京童谣:“月亮月亮耙耙,里面有个妈妈,妈妈出来倒马桶,里面有个老太,老太出来烧香,里面有个姑娘…”
矢言对着窗户,跟着念:“姑娘出来梳头,里面有个黄牛,黄牛出来喝水,里面有个乌龟,乌龟出来爬爬……后面是什么来着?”矢言惘然若失,毕竟只听君欢念过一遍,十几年了,君欢,你在哪里,可还爱穿着高跟招摇过市?
门突被推开,记忆打断。护士把药拿进来,“言,吃药喽。”她们讲话都很大声,工作习惯,这里的人都有病。
“春天了。” 矢言看着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笑了,递过药片。“精神挺好?”
“嗳”
护士盯着她把药咽了才走,她拿了披肩踱到院子里,院落有高墙,有矮的树和躺椅,她躺在椅子上,望着天上的云,她曾和君欢说过死了以后要住到云上,挑一块大而白的云彩,君欢笑她是儿童的头脑被禁锢到成人的身体里,又说你以为死了就身轻如燕,下雨摔你个魂飞魄散。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追悼会那天,君欢也黯然,空气里尸腐的味道令人作呕,吊唁的花篮鱼贯而入,两条白缎,一行黑字,生前拥挤,死后亦然。最后告别,亲朋好友围成一圈从遗体旁走过,君欢看着白菊花堆里僵硬的妇人与矢言说“你妈很不幸,你要活得比她好。”
君欢本要回去过春节,她拖拖延延到矢言作完了头七才订车票。送别那天,火车站人潮汹涌,春运返城的民工影影绰绰,君欢在人群中格外单薄,矢言担心,拉她的手,君欢笑说我波涛澎湃,挤不扁的。
枝头已开出嫩芽,矢言脱掉披肩,放在膝上。她的家乡,三月天就桃花满树,四月梨花压倒海棠,不像此处花信迟,三月冻骨四月凉。
君欢走后那几日发生了什么,当日的吴县,很多人不知内情,以为她悲伤过度,想不开就投水了。君欢连夜赶到,接到电话那刻她在做头发,春节留校的苏柠柠声音晃得像一盆水:“君欢,矢言她出事了。”
“为何寻死?”下沉的时候其实她心明如镜。那个压在她身上,有股烟气和酒气的肉体。黑暗里她挣扎了,喊了,有双手紧紧抓住她,堵着她的嘴,微光下,她看到那张脸上是母亲的眉眼。一粒泪滚落,从今以后,死生也是寻常。
君欢一定要矢言报案,矢言道:“报了又如何?” 君欢睇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矢言丢过来一本 存折,六位数字,她道:“我要多少就取多少,君欢,我和旁人并无不同。” 君欢叹气道,“你这又 何必,若是为钱,当初却去投河。”矢言背对着君欢梳头,梳子却停在发梢,“一时意气而已,既然没有死,就要好好活着。”
继续梳头。一梳梳到白发齐眉,二梳梳到子孙满堂。港剧里的台词。好得很,只是没机会了。君欢一拍桌子往外冲,矢言叫住她:“你若去报案,我就死在你面前。”
矢言是满七之后才和君欢回校的,临走的时候,一家人跪倒在地,男的自扇耳光,女的和一双儿女一语不发地在那里磕头。矢言冷冷地看那人打得自己两颊高肿,“你们走吧。”他们诚惶诚恐地走了,只留下那本存折,她跌落座上,嚎啕大哭。
她变得苍白又执拗,坚持要减了长发,君欢夺她剪刀,手臂被划了血口子,她追进浴室,从后面抱着矢言,拦腰抱着。
“矢言,我们还年轻,可以从头开始,你不要剪头发,说好生生世世,你难道要丢下我?”
矢言看着君欢,拿了一撮头发道,这发上有那人的百子千孙,你要还不要,君欢,我再也回不去了。
矢言坚持减掉了长发,君欢无可奈何,只是静静地收了她剪落的发。她依旧想着报案,问起当日有没有用套子,是不是危险期,矢言如此温良,也被激怒到双颊通红,她说:“岳君欢,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们用什么体位,我爱你两年,你竟然待我如此!”
夜深两点,矢言被恶梦惊醒,君欢抱着她的头安慰她,顺手一抚,才惊觉头发没了,短发的矢言还是矢言么,君欢去吻她,忽然泪流满面,矢言看了她一眼,说你终于也明白了。
果真回不去了么,君欢一个人出逃,躲在楼下,不敢走远,怔怔看着房间的那个窗口,仿佛隔世。远处一群民工勾肩搭背地走过,她想如果这其中任何一人跑过来把她强奸,她和矢言就平了,矢言死,她就可以跟着她一起死,她自残堕落,她就陪她自残堕落,要下地狱,矢言可以拉自己垫背。
再回楼上,发现矢言没睡,斜躺如一座雕像,君欢轻轻走到床边,掩身上床。黑暗里,矢言道,君欢,你还爱我么?君欢道爱,矢言问,你会一直在对么。君欢道,对。那边没有了声音,君欢知道她在哭,窗外明月彻骨,被子虽裹紧身体,却是暖不抵寒,一如人心。过了这一夜,明月不再,心也不复今时,有一种时候,面对流逝,我们既不能停止它对我们的残害,但也不能哀悼,就这样无声地躺着,当成一种逃离或是解药。
琵琶声歇。矢言不再弹琵琶,那弹琵琶的手指也不再冰凉地撩过君欢的背脊,她上网聊天,对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她有时把君欢叫来,对她说这个踢很同情我,君欢问她什么是踢,她解释给君欢听,君欢被刺痛了,甩手就要走,但却不甘心,转头质问:是为我保护不了你么?矢言不语,只是苦笑,君欢泪一滴一滴掉下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这天晚上君欢抱着被子睡客厅,坏梦连连,都是有关矢言的生。死。存。亡。君欢不敢再睡,一个人呆坐到鱼白,最终轻轻推开了卧室门,床上矢言正自熟睡,抱着君欢的笨狗熊,一如从前,抚着门,君欢泪如雨下:“矢言,矢言。”古人说相见欢,相见而欢,遇见了,爱上了,然后不离不弃,简单到不像话,原来古人也说了谎话。
上海市通信管理局 沪ICP备11026210号-1
版权所有 ©深秋小屋 如有任何问题,请联系:13154293@qq.com ladyscn版权所有,未经授权禁止转载、摘编、复制或建立镜像..如有违反,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