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过天晴的日子，空气清新地面洁净，树叶子鲜绿欲滴，扑面的清风带来一股淡淡的香气 。天边有月亮升起，还有一颗两颗的星星。稀疏的星光如遥远天国的施舍吝啬地洒落在小桥流水中。小桥边，肖凭栏远望，我望着肖的脸。

肖的脸生动地翘起，但那些青春痘在月光下也清晰地显现了出来。我忍不住说：肖，你一点儿都不漂亮。可是，是什么东西这么深地吸引了我呢?肖没等我把话说完，就把身子伏到栏杆上去，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你嫌我长得难看。我急忙分辩说：我刚才说的不是这意思 ，我从没讨厌过你，你知道的。肖坚持说，你就是讨厌我，所以你逃开我!我说不是这样的! 我说着从后面抱住了肖的肩，我想给他一些安慰，想证明自己的话是发自内心，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说我之所以逃开你，就是因为太爱你。你是不漂亮，但你却有 一颗真诚的心，我就爱你那颗心。肖，我是一直深爱着你的呀!肖忽然回过身来，一把抱住 了我说：捷呀我逃避你也是因为我爱你。我们抱头痛哭。肖哭着吻我。肖的嘴唇刚一触着我的嘴唇，我就被一股燃烧的甜蜜所陶醉所震颤。但我却避开去，哭着喊，不，不要!肖紧紧地搂住我，泪流满面地又吻了过来。我在逃开的同时又把嘴唇迎了过去。我渴望那燃烧的甜蜜，渴望他的亲吻，我情愿用死的代价换取这久违的亲吻!然而，我又逃开了他，我依然哀求：不要啊，肖，不要!我在感到巨大幸福的同时也感到巨大的恐惧。我害怕我们深陷进 去不能自拔因而害了双方。但肖不顾一切地只是吻我，好象此一吻就会永别一样，我也不顾一切地回吻他。我们哭着亲吻，亲吻着流泪。我们哭得伤心欲绝，我们也吻得天昏地暗。我被一股汹涌而至的绝望压迫得心脏作痛。忽然，我感到背后有一双眼睛，我惊惧地感到有一 双眼睛在看着我们!――回头，果见一双眼睛，那是山，山正看着我们!

我大吃一惊，就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原来只是一梦!只是一梦!!

肖，肖呀!我在心中呼喊心爱人的名字眼中涌满泪水，缕缕柔情在黑暗中涌动，渗透被子浸入我的肌肤。而我平躺的身子一动不动如寂寞的荒原，不能在一个春天的夜里萌动绿色希望拱破哭泣的梦境，不能不顾一切投身到自己所爱的人身边，让生命来一次真正的燃烧。我 不能!回想梦中的情形，那种甜蜜与绝望使我欲哭无泪……苍天啊，为什么连梦都是这样凄艳绝美，这样的现实冷酷!

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沉思默想的习惯，喜欢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小屋里。我讨厌外面那被物欲和人欲填得膨胀起来的世界。在这视金钱万能的世界里，金钱有时比完美的真理还要真实。人变得越来越穷了。我生来就害怕穷人。因此，我除了非上不可的班之外，哪 儿都不去，只是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我已习惯了孤独，在孤独中我可以随意想象尽情发挥一些美丽的事物而不会遭受什么打击。也不必担心遭遇上穷人费尽心思穷折腾。有一只猫和我做伴，她叫小雪，小雪浑身雪白，纯洁而温柔。我不禁把小雪抱到膝上说：只有你是可爱的 ，是属于我的。

山这时走进屋中。

山说：还有我是属于你的呀。

山把自己和猫相提并论，不过是逗我一笑，我就笑了笑。

你应该到外面去走走。山在我身边坐下说，别老是呆在屋里。我没有吱声。山接着说：我陪你去转转，我们去给小雪买点好吃的来，今天我陪你吃晚饭。山说话的口气就象皇帝施恩似的，好象他陪我吃饭是皇恩浩荡幸驾于久居冷宫的妃子。尽管他自以为很亲切很热情，我还是不喜欢同他在一起吃饭，但我对他的提议没有异议。

我把小雪放到一边，同山一起上了街。山兴致勃勃地割了肉买了鱼，还买了几样新鲜蔬菜 ，回家又亲自下厨，我帮不上忙，坐在一边看书，感觉良好。不用自己下厨，还能吃上可口的饭菜，我觉得这是一种真实的幸福。山做好饭菜，首先挟了几块鱼给小雪，然后招呼我吃 饭。看着山，我想他要做个好人，是能做得很好的，如果坚持这样就好了，但这不过是种奢望。

山吃饭很快，三口两口就把一碗饭拨进肚去。我不知道他怎么吃饭那样快，好象没有咀嚼就吞了进去。我想加快点速度，因为山已吞下三碗饭放下了碗，而我还一碗也没有吃完。我试着将一口饭不咀嚼硬吞进去，结果没吞进去反而噎着了嗓子，半天也没吃进去一口。等好 不容易缓过劲来，我就对已经躺在沙发上的山说：你们男人为什么吃饭都那样快?

你们 山神经质地说：你见过我吃饭快之外还欣赏哪个男人?是林吗?你是不是想起林宴请你吃饭时的情形来了?

我一时气结。忍了忍，我说我还在吃饭，你别乱说好不好。

我没有乱说啊。山喋喋不休地说，我想不明白，林为什么要请你吃饭?你说你并不喜欢他 ，却又跟他一起去赴宴，这就叫人想不通。

我气得喊道：那是工作需要。况且吃饭的又不止我一个，你干嘛没完没了地纠缠个没完!

我想不到一句平常话竟又惹着了山的劣根，他不顾我还在吃饭，只是追问不休，要我再一次解释清楚(这种解释早在第一次就让我厌烦透顶，而他总是没完没了。)我不想理他，就想安安静静把饭吃完，可他的话却没完没了，一句比一句刺耳，一句比一句难听，就好象我 不说话我理亏真和林有什么不清不白的事情似的。事实上，我和林根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不过是林曾经对我有过好感罢了，我根本不喜欢林那样的人。可山却把这样一个人抬出来大做文章，不惜将我的食欲破坏殆尽。我终于冷冷地打断他说：你别无聊了，好不好?这么大个人老是这样无聊我都替你感到难过。

山把头从沙发上抬起来，以便将语言挤压成子弹朝我发射过来，因为我刚才的话绝对地冒犯了他，他恼羞成怒地说，你自己无聊做了无聊的事，你还敢说我?

我的心一阵疼痛。我想我当初怎么就爱上了他?当初有那么多男孩追求，我怎么就视而不见怎么就瞎迷了眼爱上了他?!他比我大十三岁不说，我每天还要忍受难以忍受的孤独与寂寞 ，忍受常人没有面对的屈辱与难堪，而我多年忍辱负重换来的就是这样一种结果?我真的后悔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羞耻与愧悔将心上的伤口又撕裂开来，我看到滴滴鲜血如珠泪一般从我心口滚落。我重重推开碗，从桌边站了起来，我说我是无聊，不然，我怎么跟你在一起? 跟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无聊!

我说完这些就冲出了屋子，心中的泪血直往外淌。夜色茫茫，晚风萧萧，我无处可去，也 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我的亲人都不理我，因为我对山的爱情亲人们都对我失望透顶。 在这个城市肖是我唯一的知己和朋友，但我怎能去找他?怎么能够?!想起昨夜的梦，那梦中近乎残酷的真实，心里就涌出一串的泪来。想到自己苦挣苦活到现在也只活得如此情形，就恨不得地下裂开一条缝好让我钻进去，再也不回到这个世界来。我厌倦了这个世界，更厌倦 了我自己。然而，我逃不开这个世界，也逃不开山的追逐。

山惹我生了气。又赶上来赔上千般好话，道尽一万个不是。我越发觉得他的无聊，就哑了似地再无一句话，任由他好说歹说自圆其说。山见我怎么也不再理他，就用力拉我回家，回到家还死抓住我不放，我挣不开他双手的掌握，就恨得用牙去咬他，他却把我的手送到了我嘴边，我就咬我的手，咬得鲜血迸溅。我实在恨我自己，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山捧着我的手大骂：捷你疯了!我这样拼命给你赔礼道歉，你还这样?你到底要我怎样，你才肯原谅?

疯了 要真是疯了才好啊……

三

满眼是蓝色海浪的诱惑，满心是五彩生活的梦幻，从来没见过海但已读了大量关于海的书的我，生长了二十多年却觉得还没有真正生活过的我，就踏着海浪带着梦幻闯进了风雨人生 。其实我真正沉迷向往的是红玫瑰的爱情。我已经历过失败爱情的打击，其实那不是爱情我觉得那只是一种可怕的游戏，而不是命中真正意义上的追求。我相信远方有个人在等着我， 我坚定不移地向这个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于世的人走去。我的脚步轻捷欢快不带一点拖沓， 然而，只一接触山的目光，我匆匆寻找的脚步就被牵扯住了。

山是个不怒而威、健硕深沉的中年人，他的嘴唇厚厚的象葡萄般饱满而充满诱惑，在我还没弄明白它们意味着什么时，它们就占住了我的嘴唇，山的嘴唇成熟而勇敢，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轻而易举便洞穿了我二十五岁的青春。过后我才明白：山的嘴唇就意味着爱情。 只要他厚厚的嘴唇在我面前出现，我就会被一种强烈的震颤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我不能思想不能动作，全身的血液都化作一片跳跃的海浪奔腾不息。

其实，这是一种虚假的幸福。因为山是有老婆的人。山说她是个很贤慧的人，她的贤慧被大家公认。山家有贤妻。但这并不妨碍或阻止他去爱别的女人。因为他有充足的理由：贤慧并不等于可爱。世上贤慧的人很多，但爱人却只有一个。他从来就没爱过他的妻。他此生唯 一的爱就是我。捷，亲爱的，他将我深拥入怀，那么认真地说，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爱。

正是冬天的夜晚，寒气象蛇一样从窗缝溜进屋中，我俩浑然不觉。小屋里没有暖气，只有一盏四十瓦的白炽灯泡，那白炽的光芒直射我们，将我们体内的热情都点燃起来。山情不自禁地说：亲爱的，我真爱你……山紧紧地拥着我，又怕我着凉，将被子直盖至我的下巴，还 细心地把被角掖好，却又把头伸进被窝，在我身上印满亲吻。

该是相拥而卧的时候，山却穿衣起床，说我该走了。如果夜不归宿，那他就没有理由，就对不起妻子儿女了。即便别人不说什么，他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山说他是个传统的负责的男 人。山低头和我吻别，软语温存，我明天再来。他说着便逃开我依恋痛楚的目光，拉开屋门 走进冰天雪地之中。刚从热被窝钻出的身子被冷风一吹，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就缩着满是鸡皮的身子走回家去。

家里人都睡了，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光，敲过十二点的钟声却用特有的问候欢迎山的归来。山走进卧室，开灯便见妻的眼睛睁开来，就向她笑笑，说工作太忙，北京来人，忙于招待，累死我了。将冰冷的身子投进热热的被窝，头一挨枕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妻心疼地为他掖紧被子，心想，山为了这个家忙到这半夜才回来，真辛苦他了。明天得为他买点好吃 的，好好保养保养。贤慧的女人想着却又叹了口气，转念又想，他真的是为了工作吗?她被这一想法吓一大跳，却又不能不想，因为她丈夫身上分明带着别的女人的气味，那么浓烈而 无法驱除。山是那样一个懒散的人，离开我回家从不洗澡，甚至身上的内衣裤都不换，再蠢的女人也能从他身上嗅出另一女人的味道。但贤慧的女人却聪明地抑制住内心的杂念，而只是想丈夫真是一个好 丈夫，真是在工作，用掩耳盗铃的办法使自己平静下来，继续扮演贤慧妻子的角色。这种想法一半是我的暇想，一半是山的描叙。这暇想这描叙让我深感迷惑也深感痛苦。

你怎么会爱上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呢?肖不解地看我。

我说你听我说呀，我向肖讲了一大堆理由，最终也没讲清到底是什么理由。我只在心中叹息，相爱是没有理由的。就如后来我和肖相爱一样，同样说不清是什么理由。

四

小的时候，我觉得人很好了解，长大了又觉得人很是费解；小的时候，我觉得人很神秘， 成人后，无论是谁我都能一眼看透。山就是一个既让我费解又让我一眼就能看透的男人。还有肖，也是一个让我了解又让我费解的人。他们撞击我的生命又游离我的生活，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世界这么大，为何让我单单遇见他们?在千百万人中，在万水千山的阻隔中，我们能撞到一起，撞得灵魂出窍，身心俱碎，这该是怎样的缘份啊。但我们却又是无缘!

生命是一个美丽而充满苦难的行程。轰轰烈烈爱一个人或不爱一个人很容易，但彼此分分秒秒地陪伴走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日子，那不仅需要爱情和勇气，需要缘，而且还需要…… 命。是的，那是命!而我跟他们是注定没有这个命的。

五

肖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但长相远远逊于他的才华。肖刚从大学毕业分配来报社实习时， 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满脸的青春痘，那些痘子峥嵘地遍布肖的脸上，就象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再长出一茬。这使他那年轻的面部满是风吹雨打的沧桑。不过，肖的身材倒是极棒的，一副体操运动员的身材再加上他满脑子的怪才，让谁也不敢小视他。

那天主任将他领到我面前，让我收他为徒。我在报社工作多年，集采编写于一身，叫我老 师的何止十个八个，但我真正视为徒弟的却没有一个。看到肖那模样，我脑子里蓦然跳出两句话：名师出高徒，丑人多才俊。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名师，可我就想收肖为徒，好好带带他 。我就自我介绍说我叫捷。肖笑笑，一副小学生面见老师的腼腆模样。

不过，别以为他是个好性子的人。从他那茂盛的青春痘中可以看出，他是个野马般个性鲜明的人，脾气暴烈，性格耿直，成熟时象百年老树，天真时象三岁孩童。报社有几位高资格的老记老编，大家都知道他们不过是虚架子，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但谁也不去点破，还虚情假意地直夸对方了不得。肖却在进报社的第三天，就当着许多人的面说人家编的东西狗屁不是。工作一段时间之后，肖越发显出他狂傲不羁的本性来，竟不屑于与众人为伍，众人也讨厌他那狂劲，不愿意搭理他，他就乐得独来独往。

奇怪的是，肖从一开始便直呼我的名字。按理，他该叫我老师或是大姐，因他小我十一岁 。但肖却只是叫我捷，捷和姐音差不多，不注意的人还以为他叫姐，偶尔肖也叫我老师，那是在人多的重要场合。私下里他只是捷呀捷地叫，还问我：叫你捷，你不会有意见吧?名字本来是用来呼唤的符号，我当然不会计较。何况我本来就脾气温和，在单位以稳重洒脱著称 。谁知这样两个连鬼都不会想到会产生爱情的人，却偏偏鬼使神差地产生了。其实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反常，但我们却视为正常。将反常的事视为正常这就不正常。

搞艺术的人，都有神经病，肖说。

我说：我很正常啊。

肖反问：你正常吗?

我答不上来。

六

山回到他的家后，将漫漫长夜留给我一个人。在许多凄风苦雨的夜晚，我拼命地驱逐孤寂 ， 往往掉进更深的孤寂。于是，我不得不从爱的迷梦中醒来，渴望有个坚实的胸膛夜夜可以依傍，我想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一副坚实的胸膛给我依傍就心满意足。这个人不是山。 因为山是有老婆的人，我不想做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的罪人。倒不是我有多么高尚，只是，因 爱而毁去一个家庭再建立一个家庭，未必有好果子吃。我也不认为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以情人关系变成正常夫妻关系，双方往往变得不正常起来，会产生许多的不信任，不信任就会摧毁那原本美丽的爱情大厦。人都是贱骨头。

山也同意我嫁给别人，通情达理地说不能因为我而误了你的一生，你还年轻，应该有自己的家。但我还没付诸行动，山就横加干涉起来，完全忘了他的承诺。甚至对我正常的朋友往来，他也吃醋得要死，对我所有的行动都加以限制，那种纯粹的自私能把一百个人气死。

你应该干脆离开他。

离开 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悱恻只是这般简单的话，世上恐怕就不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了。我看看肖，没把这话说出口。因为肖有一双什么都明白的眼睛，我说的他都明白，我没说出的，他也明白。甚至他也明白他对我说那话就如劝一个得了绝症的人吃药一样 。

肖又问：山爱你吗?

你看呢?我反问。

肖叹了口气。

爱是一种复杂的情感，两个人相识就是有缘，能相依相伴走过五六年路就不容易。何况象我和山这样不受法律约束，仅靠心灵来约束的关系，能共同走过两千多个日子，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岂是一句爱与不爱说得清的?我只能说，因了命运在生活中无处不在地眨着鬼眼，人 们自然而然就担当了一个特定的角色，这由不得你选择。

山是爱我的，但决不是他唯一的爱。而山的多疑，也毁了我对他的爱。

七

干新闻这一行，接触面比较广，但并不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这碗饭很好吃。就我而言这不过是挣碗饭吃的工作。形形色色乱七八糟什么人都得接触的工作。不论你面对什么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做出一副亲切有礼的样子来。不然，当你面对一个怪模怪样鼠眉鸡眼 的人而不屑于理睬时，过后得知这位正是你要采访的人，那滋味可不好受。人不可貌相，水不可斗量，凡事都不能凭想当然地去做。

林原本不属于我生活的插曲，可是山却因他和我多次吵架，所以我不得不说说这个节外生枝的人。

林是个刚离了婚的年轻企业家，风度翩翩，一表人才。报社为举办某项活动要争得林的赞 助，派我去采访过他几次。这人挺能干也特自信，他自视自己才貌俱佳为人不俗，就把一般 人 都不放在眼里，甚至嫌妻子太俗而离了婚，因此他倒成了一位孤家寡人。我去采访时正逢 他自视清高无人可以交流的苦闷时候，我就拿出比他还超然的态度，专捡一些他感兴趣的话 题去谈，并施展出浑身解数将话题发挥得淋漓尽致。最终以我500字的新闻赢得了他伍万元 的赞助。这不但没使林感觉受骗上当，反将我引为知己。所以当我后来不再去采访他时，他 倒来拜访我了。他只要有空就跑来办公室同我聊天。说是跟我聊天是种享受。他来聊天是没 事的，而我往往却是有事的，但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陪他闲聊。聊社会，聊经济，甚 至聊文学。林说他除了喜欢经商外，他还爱好文学，中学时代写过好多的诗。我说能不能念 一首大作来听听。林说不怕你见笑，有一首写得不错，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就念：大海呀 ，你是我的向往，我每天都想扑进你的怀抱，做梦都想……我听了就想笑，想说这也是诗呀 ?嘴里却说不错不错，很有灵气的。林高兴地直笑，笑着深有感触地说：我就喜欢跟你这样 有知识的人聊聊，象我们单位那些人开口就是家长里短或者就是麻将女人没一点知识，跟那 些没知识的人在一起，我即便满肚子的话也懒得开口。跟你在一起就相反，我即便没话也有 滔滔不绝的话语想要倾诉。因为跟你谈话能开阔思路，学到很多知识。

林满嘴“知识”让我感觉很累，就忍不住反问：你开口闭口都是知识，在闲话中关注的也 是知识，你累不累?现在不是我采访他，所以我不想打起十二分精神跟他讨论知识，时时刻 刻搜肝刮肠地陪他寻找“知识”实在是件累人的事。我倒愿意说说家长里短，从那些平凡的 事物中寻找些平凡的乐趣。我想到我和肖在一起时，很少高谈阔论，谈的只是诸如你吃 饭了吗，今天天气如何之类的废话，但我们却谈得很亲切很开心。 即便谈到严肃的话题，我们也是用浅俗的语言来表达。比方说我问肖，爱是什么?就是两个 人在一起，肖的回答让我哑然失笑。继而两人都为这句简单的话语而笑个不住。我以为使人 开心的话题不在于谈话的内容，而在于相互的理解，还在于一颗善于寻找快乐的心。

但是林不想真实的表现自己。商海沉浮已埋葬了真实的林，代之而出的是一个时时刻刻粉 饰自己的林，他怕没别人知识丰富，怕没别人活得潇洒，怕没别人活得无忧，就宁肯活在自 己高筑的孤寂城堡里，也不肯放下架子抓住真实的幸福。其实林活得很累。在我第一次采访 他 时就从他春风得意的笑容里发现了这种累。不过，理解并不等于同情。他的累是自找的，也 活该他自己去承受。

林好象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其实，我跟你在一起什么都想谈的。也希望你能放开自己 ，什么都跟我说。我还想知道你在家中的情形，看看你自然的天性。接着就说：什么时候让 我到你家中去坐坐?就想要我家中的地址。我不敢给。因为对他还不是太了解，更怕山碰见 无端吃醋，但也不好一口回绝，就说哪天有空我带你到家里去坐吧。

没想到山这时来到了办公室。山似笑非笑地看看我和林，然后一本正经地说：捷，我们宣 传部组织了一项很有意义的活动，你去给宣传宣传。林马上知趣地告辞，说你有事我先走了， 有空再来。我将林送到门口转回来，碰到山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刚才的话不过是骗我离开办公室的理由，紧接而来的将是一场审问。果然，我们刚离开报社大楼，山就迫不急待地问， 刚才那人是谁?我这是第二次碰见他了。我说是某企业经理，是我的采访对象。山说不是已经采访完了吗，他还来找你干什么?还说有空再来我看他没安好心。我说人家不过是路过这 里，就顺便来坐坐，了解一些信息。山说，单位那么多人，他为啥不去找别人单来找你?看 那样子就不是好东西，你还准备带他到家里去坐，可见你们关系非同一般。

这话让我好气又好笑，又不便跟他在路上吵，只是在他不断追问中尽量解释。谁想我越解释越解释不清，倒被他认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有问题。山历来如此，他能捕风捉到影子， 能从无中找出有来。现在既有影子，他必然要扣住我的死筋，让我抵赖不得。(其实，山这样也是活得很累，而且，他在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同样也把对方折磨得精疲力竭 。)我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只想搞清楚。我就清楚地告诉他：即便我和林有问题也不犯法 ，他是单身，我没嫁人，我们交往是我们的自由，不用你干涉!山马上接道：我没说你们犯法呀，只说你们关系非同一般，你承认不就得了，为什么非不承认?

这真能活活把人气死。我不再说一句话，任他想去。既是没有信任和理解，还不如分手为好。等他从蛛丝马迹中理出头绪分析得头头是道了，我全不否认一概承认。然后提出分手。

也真够累人的。肖说：我听得都感觉累了。

看着肖的眼睛，我漂泊无依的心感到一种安慰。

肖知道我和山的故事是在他到报社的一年之后。肖作为我的关门弟子，就象弟子般对我关 怀 照顾。不仅在单位帮我干这干那，还主动帮我干一些家务体力活，诸如换煤气、买煤买粮之 类的事，他都帮我承包了。山看他是个小男孩，而且是个丑男孩，看他对我忠心耿耿的样子 ，就把唯一的信任交给肖，让肖帮他做一些本应是他该干的事。

那时我和肖已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因为我们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能做到一处想 到一 起，即使在一起说废话也能谈得津津有味。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使我们无心设防也计设防。

那时肖跟一位叫菲的女孩有所交往，但肖闭口不谈这件事。要不是那女孩跑来找我诉说我 还以为肖是个不近女色的人。菲是那种大众化的女孩，谈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丑，皮肤很白， 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菲是商店售货员，爱好文学。她是在到报社送稿时和肖认识的。 那天菲来找我，说肖和我谈恋爱了，老师您知道吗?我听了暗吃一惊，倒不是因为肖谈恋爱 ，而是他们根本不合适。直觉告诉我，假如他们恋爱结婚，这女孩会很受压迫，而肖也会 很窝囊地活得没劲。肖的虚怀若谷气贯长虹根本无法与菲的自以为是奴颜婢膝有机地结合 。

菲说，我知道他不会对别人讲，可我们是真的恋爱了，他已经吻了我。菲的声音飘忽忽的象空中的尘土没有一点自信。我说你们恋爱了这很好呀，这是件好事呀。菲说可我很担心， 我怕他不是真心爱我只是玩玩，所以我得把这件事告诉您，不然他哪天抛弃我了都没一人知道我们恋爱过。到时您可以作个证人。

菲找了我这个证人就心满意足地走了，可我却不明白找我这个证人于她的恋爱有何用处? 但我想帮助肖。作为肖的老师和朋友，老实说我对肖有种母性的关怀。我希望肖有个女友， 不管她是菲还是别的女孩都可以，有总比没有强。星期天肖来帮我买粮，我问他对菲的印象 如何?肖说就那样。我心想他都吻人家了怎能这样不在乎呢?就说：菲好象很喜欢你。肖看看 我，说菲来找你啦?我不置可否。肖忽然叹了口气，眉峰锁起来，满脸都是苦恼之色。他说 菲不是我要找的女孩，我强迫自己去喜欢她也强迫不来。我说你这样可是不负责任的。肖说 ，从一开始我就没在她面前做什么好人，她早该弃我而去。肖又叹了口气，说那些女孩为什 么都那样蠢，而我又总是愚蠢地发现她们的蠢呢?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顿了一会，我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肖笑起来，调皮地 说，我喜欢适合我的女孩，至少是象你这么聪明的女孩。

尽管如此，肖依然和菲保持往来，并逐渐从秘密走向公开。也许是日久生情的缘故吧，半 年之后肖不再讨厌菲，并决定要委屈求全将来和菲结婚算了。谁知一贯老实贤德的菲却一反 常态地厉害起来，在肖决定委屈求全的时候她不再委屈求全，她要改变肖。并跑来拉我帮她 一把，所有她能找到的人她都拉上阵来，那种改天换地的精神真可谓感人至深。肖的缺点和 优点一样多，也都是显而易见的。因此菲不准肖这样，不准肖那样，要肖变得圆滑一点世故 一点放下狂傲的架子变得谦虚一点，说这样能升官发财出人头地，生活幸福美好。说当官发 财是每个人的愿望，只有那些吃不上葡萄的人才说葡萄是酸的。谁想肖不识抬举，肖不但不 感谢菲的良苦用心，反而大骂菲：你是世上最蠢最蠢的女人，你给我滚吧!

菲的好心变成驴肝肺之后跑来找我哭诉，希望我劝劝肖，让他们重归于好。因为在所有的 朋友中，就我的话肖还能听两句。我看她可怜，就答应给肖一些规劝。可是见了肖我还没开 口，肖就尖锐地说：捷，你希望我找一个天下最愚蠢的女人为妻吗?一句话就将我满肚子的 大道理都顶了回来，再没有一句劝他的话。真爱原是一种不必牵强的随缘而遇，像燕落枝梢，风过长空，不留一丝刻意却点燃一心的真情。他们既是没有真情，或者说他们根本没有相爱的命，我能说什么又能帮上什么忙呢?只能眼睁睁看他们仇恨分手。

九

和菲分手后，肖不但没一点痛苦，反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跑来要我给他看手相，说看我的命运如何，将来会找个什么样的老婆?说着把手伸到我面前，我握住了他的手。这是一双绝对漂亮的手，整只手型和手指的样子很美，手掌长方型，握手时使人感到柔软而温暖。 手指细细长长的，指尖略带圆型，指甲也长，看起来非常舒服。我不无遗憾地想，假如把手的美丽换到他脸上就好了。看完他手上的纹路之后，我说：你是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具有 一种举一反三的机智能力。对于任何事物都有兴趣，很富于幻想，特别对于音乐、美术、文 艺作品尤有浓厚兴趣。肖听了笑道：这是有目共睹的，你能不能说说我不知道的事呢?我低头看他的感情线，一种神秘的第六感觉直从我握着他手的手指尖传导到我的心里，我不加思索张口就说：你会爱上一个属蛇的女子，你会因她的美丽而骄傲。但你最终不会娶她为妻， 而会找一个属羊的小姐成家过日子。

肖的手惊惶地跳了一下，旋即从我的手中逃开去，他自己看着自己的手掌说：我是属龙的 ，以前有个巫师给我看过相，说我爱上一个女人会终身不忘，你怎么说我爱上一个属蛇的女 子而不娶她呢?

我说，爱情和婚姻往往不是同步共进的。

那你看看我的命运。肖又把手伸过来让我看，我再次握住他柔软而温暖的手，这才想起自己就是属蛇的。不过，跟他相爱的蛇当是小他一岁的蛇，而不是我这个几乎大他一轮的蛇。 所以内心的惊慌一瞬即逝，我继续给他算命。

你生于二月，你是天上之龙。我说：飞龙在天，有冲天之势。你强烈的自尊心促使你有 高人一筹的理想。你原本一帆风顺，位高权贵，但是……说到这里我停下来，肖急迫地问： 但是什么?我看着他满脸的青春痘，笑道：你脸上的痘子坏了你的运，你这一生会有许多的 坎坷。

肖听了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捷，你是一个巫女!紧接着要我给自己看手相。我说我 功夫没到家，看得了别人看不了自己。肖抓住我的手说，那我给你看。我说你什么时候也学会看手相了?肖笑道：告诉你吧，早在中学时代我就是手相大师了。但他并不看我的手，只 是看着我的脸说道：你具有灵性的智慧，是个天生的神秘主义者。你的一生或以凯旋结束， 或以悲剧告终。我笑着打断他道：你这是看什么相呀，纯粹是胡诌。肖一脸严肃地说，心诚则灵，你听我把话说完。他那样子越发叫我忍俊不禁，但我还是憋住了笑听他算。他接着说 ，你冷静，安详和无与伦比的美貌加上你的自信心及泰然自若，你会迷住很多人。但你真正爱 的 人都会伤你很深。肖说着抓过我的手去看，边看边说：你坦率善良，纯真有礼。手上敏感 线很多，且都充满渴望，所以表面上看起来很快乐，但实际上，你内心充满了挫折感与寂 寞感。

肖的话象上帝的预言，句句切中我的要害，吓得我不敢让他再看，慌忙抽回手道，好了好 了你别装神弄鬼了。

肖一副哲人深思的样子，忽然问：捷，你是属蛇的吧?我说是呀，我是腊月之蛇岁寒冰冷 ，雪花六出，只能绝尘离俗，修德养性，独生不嫁。肖依然一本正经地说：你会和属龙的人很有缘份。我问：是什么缘?是情缘、友缘?还是夫妻缘?肖说：都有。你最终会幸福地嫁给 一个龙人为妻。

龙人 山就是属龙的，可是我们……最终能成为夫妻吗?我不敢想。这时山恰好来到我的小 屋，问我们在说什么?肖说捷会嫁给一个属龙的人为妻。山说：我就是属龙的呀。我不好说 什么，肖听了只是一笑，笑说我也是龙。山很有气势地接道，那你就小我两轮了。肖就象个小孩似地不堪一击。我当时就想，那离我最近的龙人在哪儿呢?心里就空空的感觉无依无靠 。

山的到来使我们的算命就此打住。但我们三人却开始大谈命运如何如何。肖说我相信许多事是命中注定的，但我不会俯首听命。山说，我就是自己的上帝。只要我能得到的东西，我决不放弃。山说这话时看我一眼，继续说：我不会相信命运而屈服命运。我听了淡淡笑道： 我们三人坐在这里谈天，这是不是一种命运?

命运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在背后操纵着一切。 是的，我相信命运。

肖差不多每隔半月就到我家来一次，有活就帮着干，没活就坐下聊天。慢慢地肖也窥知了 我和山的隐秘恋情，我就索性全部告诉了他。肖没有轻视的意思，表示理解。只是为我感到 有些委屈。在那段日子，我当他为懂事的小弟，他当我为知心的大姐，彼此有什么苦处难处或好事喜事都倾诉给对方，甚至我们都忘记了彼此的年龄与性别差异，只把对方当成一个人生知己而充满了被理解的快乐。

十

有个友人跟我讲她到动物园看动物，看见了它们的美丽，也看见了由它们身上引来的关于 大自然的联想，最后看见它们都被关在笼子里，眼睛里满是挣不脱的无奈。友人说：我还看 见两只钟情的鹤在铁网的两边无奈地哀哀相望……于是就想，人呢?那些整日活在网中，为 了各种看不见的压力而奔波钻营的人，有没有飞的渴望?有没有关于飞的梦想?我听了半响无 语。生活其实是一张网。飞，对于鸟儿们来说，原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当命运的铁网将它们 罩住之后，就只能有飞的渴望了。

如果我和肖仅是那样相处下去，我们都会过得很快乐。那种兄弟般的友谊会滋润我们一辈 子。然而，命运却偏偏要捉弄我们，他篡改了我们的友谊，将我们推进一个不见天日的苦难 深渊。最最可悲的是，我明知这是一个绝望的陷阱，可是我掉进去却再无力自拔。我感觉心疼日胜一日，自己一日日憔悴消瘦，我想逃离这个城市，从此永不见肖。可是我又害怕不能见他。只要能见到他听到他的声音我也感觉安慰。然而正是这种见面，见面总能心有灵犀地一起去做同一件事说同一句话，这种极至的默契和谐使我心痛欲死。我不敢有一点点的感情流露，怕他承受不起这份真实感情的重负而吓跑；同时我也怕伤了我自己。因为爱情有很大 的杀伤力，可以伤一个人于无形，伤一颗心于无声。而比爱情更具破坏力比它更强更大，更不可理喻的还有――人言。正是想到人言的可怕，我们双方都拼命地克制自己，每当想到这一切，我就有一种累的感觉哭的冲动，哪里还敢谈情说爱!我就只是笑谈轻松，轻松笑谈，实际 上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心力交瘁。以至我清楚地闻到了死的气息，很多时候我感到死亡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以至每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就情不自禁地幻想死亡，死亡对我成了一种离奇的诱惑……

我知道自己很笨很没有出息，怎么就不能快刀斩乱麻超越自己超越这份苦难深重的感情呢 ?我拚命地想超越，然而，我是这样渺小怎么也超越不了。

两只钟情的鹤在铁网的两边无奈地哀哀相望――

这是命。

捷，你不应该这样消沉的。

肖的声音恳切而又略带伤感。

我听了他的话，竭力忍住了心中的悲凄，含笑说道，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肖说：这样就好。

我笑，心里却犹有虫噬，被咬得千疮百孔。你会爱上一个属蛇的女子。你真正爱的人会伤你很深。这本来是玩笑算的命，怎么就成了一种真实生命的箴言?!

十一

报社派我和肖到霞谷去采访，那是同行们一般都不愿去的边远地方。之所以派我去，有两 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我既没有当官的爹，也没有发财的娘，是一个没有半点后台根基的人 ； 另方面是报社派给我的苦活儿，我从不推托，反而越是艰苦的地方我越能采写出好稿子。 这就常常引得别人用红眼睛瞪我。

霞谷在远离交通的深山。从市里坐一天半夜的长途汽车在谷镇下车之后，还得用双腿用一 整天的时间穿过一道深长的峡谷才能到达霞谷。霞谷周围尽是高山，云涛雾海终日绕之不去 ，山林茂密，荒草萋萋，那其实是一个远离人欲的世外桃园。那天清晨五点，我和肖就离 开谷镇踏上了去霞谷的山路。谷镇只是一个拥有百余户人家的小镇，镇上有两家商店一所邮 局，连家旅馆都没有。我和肖到达谷镇只得在乡政府处借宿了一夜。谷镇的人说，离开我们 这个镇，再没有镇了。往霞谷去的途中不但没有店，便是连人家都找不到了。我们就在镇上 备足了干粮，面包火腿肠榨菜什么的装了一包。还有方便面、饮料。峡谷里虽然有溪水，但 我 们怕水土不服喝了生水拉肚子。除了这些，我们还带了五包火柴，一斤盐。肖说万一地壳运 动岩石蹦塌我们一时出不来，我们得吃盐。这是玩笑话。但肖的玩笑话倒变成了真话。不过 不是地壳运动发生地震，而是山洪暴发冲毁了几段公路，长途汽车被迫停开。使原计划一星 期的采访延长，我们就心安理得地在霞谷住了半月。只是那包盐没派上用场。山里人虽然很 少吃菜炒菜，盐却是家家必备之物。我们带去的那包盐留给了房东大娘。

我们踏上山路之后，肖就承包了所有的行李物品，让我空手而行。我们行进在一条幽深曲 折婉转的峡谷之中，那峡谷时儿宽七八丈，时儿狭窄得只有几尺，那遥遥相对的两堵绝壁真 如天斧劈开的一条缝，那险峻神奇令人叹为观止。谷中有一条溪水一路轻吟浅唱，连绵不绝 。越往里走，道路越发难行。我们时儿穿过怪石，时儿钻入没入人头的茅丛，时儿又在溪水 中踏石而过。肖走得稳健自如，我行得胆颤心惊，还须肖不时拉上一把。肖就说，女人真笨 。我说女人不笨，哪有你们男人显能的地方。肖说你承认男人能干啦?我说我从来不敢小看 男人，当官的都是男人。肖听了这话一脸鬼笑，他笑说，那我当你的官怎样?我问当什么官 ， 肖说郎官呀。我说你也这么坏呀。就追着要打他。不防脚下石头一翘，我一脚就滑进了水里 ，身子也险险地跌下去。而往前奔跑的肖居然能迅即返回身一把抓住我，使我免遭跌溪之灾 。心里不由不叹服，男人真是强健有力，同时为自己的软弱无能而伤感。就想：我真该找个 男人帮我一把了。

肖扶住了我将我带到平地上，忽然问：捷，你想嫁人吗?我看着他，只问：你看呢?肖一脸 认真地说：你应该嫁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再不要搭理山。我问为什么?肖说因为你是很好很 好的女人呀。可是那很好的男人在哪儿呢?我已经三十岁了，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对人忠诚 踏实，对工作兢兢业业，对朋友更是披肝沥胆，为什么只落得孤苦无依?人生苍桑往来不过 一瞬，想到自己漂泊半生，还得继续漂泊下去，想到年迈的父母还在殷殷盼望我成家立业幸 福美满，我不禁念天地之悠悠而怆然泪下。

我和山并没有真正分手。虽然我们的感情已经死亡，我几次坚决地提出分手，但山都几次 坚决地不同意。山说我爱你决不放弃你。我所以那样全是因为我吃醋，你怎能因为我爱你而 离开我呢?我说你对我的不信任实在让我受不了，你的不信任其实是对我不理解。即是如此 ，还是分手为好。山说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有时候我很笨，虽说我比你大十多岁，可 在你面前我有时还象个小孩子，我自私，任性，也自卑。捷，你就当我是个犯了错的孩子， 原谅我吧。我心一软，也就原谅了他。也实在是因为我们曾经有过的深爱使我无法忘情。虽 然心里恨他，但只要我们相处一起，仍能感觉出几分亲切来。我们毕竟太熟悉了，熟悉到彼 此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假如没有一份深刻的相知就不会有这般超乎寻 常的熟悉啊。

然而，再熟悉又怎样呢?免不了互相伤害更免不了他……有妻子。他的自私任性已将我们 可怜的爱情伤得伤痕累累，我已经冷了心，不再爱他了。我们原来的感情已破败如玻璃碎片 触目惊心。

捷，你应该有个幸福的家。

幸福的家是人人向往的。只是幸福的家不是人人能够得到。于是我问：为什么我就应该?

肖说：你就是应该有个幸福的家!

谢谢你对我的关心……话说到一半我就感到气堵咽喉，我恨自己在肖的关怀面前竟会生出 莫名其妙的悲哀。

十二

中午时分，我们已走完峡谷的一半，我们坐下来吃干粮，肖不准我啃干面包，要用溪水煮 方便面吃。于是我们采来枯枝干柴，将饭盆架到石头上去烧。袅袅炊烟冉冉升腾，苍苍群山 默默相对。我们吃着用溪水煮的方便面，觉得好香!肖说他本来吃厌了方便面，怎么现在 这样好吃?竟然一连煮了四包方便面，外加两块面包两根火腿肠，都被我俩消灭干净。那真 是一顿美味佳肴。以后回到市里，无论吃到什么美味，却再也没感受到那种香甜劲。

下午五点到达霞谷时，山民们看到我们如欢迎天外来客一般，热情地将我们迎进村中家境 最好的吴大娘家。吴大娘家中有七八间石砌的干净房子，我们被安排到东边的两间屋里。肖 住北边一间，我住南边一间，开始村民们还以为我和肖是夫妻，要将我们安排在一间 房中，慌得我忙解释我们是同事，有人又说：那这位大哥一定比你大了!我说哪里，他小我 十来岁哩。众人就发出好大的惊叹。说真看不出，倒象他是三十多岁的人，你显年轻。 肖满不在乎，反乐得直笑。好象他当我大哥占了多少便宜似的，冲我直做鬼脸。那脸本来就 丑，做起鬼脸来越发显得怪模怪样。但我却从那怪样里看出无限的可爱来。肖真是可爱。

跟肖在一起的最大好处就是让你放得开，没什么忌讳，能真实地坦露自己，不必遮遮盖盖 躲躲闪闪。跟别人就不能。即便跟山在一起也不能。山有太多忌讳，凡事斤斤计较。即便在 我们爱得死去活来时，也是各怀心事。山老是要隐藏自己的某些东西，而我偏能看出他想隐 藏的是什么，只是不说出来。还装出一副糊里糊涂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因为他那样做他 觉得安全，还自以为计捞一点便宜沾沾自喜。我如点破就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脱了他的衣服惹 他恼羞成怒。人呀，很多时候都是自己把自己关在牢里活受罪。

在霞谷我们白天走访山民，晚上还迎来一屋子的倾诉。山民们对我们这两个远来的记者， 给予了充分的信任，他们把他们的苦处难处都告诉我们，将他们的失望希望都倾吐出来，希 望我们帮他们脱贫致富帮他们奔走呼吁。在那时刻，我和肖都豪情满怀但也深感力量不 足 。唯愿用手中的笔能为他们做点儿什么。他们实在太不易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没出过霞谷， 许多人以自己到谷镇赶过几次场而津津乐道；他们生活虽能自给自足，但大部分人家的全年 经济收入都超不过200元，满山的珍贵资源都埋在山里，无法利用开发；如果要去串亲戚， 虽说只隔着一座山，却也要走大半天……面对他们的生活，我深感人当自足。能骑着自行车 疯 跑，能坐上汽车一日千里，能躺在家里收看多频道的清晰电视，那就是霞谷人想也不敢想的 美好生活呀。霞谷四百多户人家，仅有6台黑白电视，把天线架得老高也只能收到一个台， 还老是波浪涌现，雪花点点。

到达霞谷的第四天我们采访完毕决定返回市里，我们早早地起床整装待发，老天却开始下 起雨来。那雨由远山飘来，由远即近，由小及大，一会儿就如急骤的鼓点一般敲下来，直将 房屋、路面、山林组成一幅巨大的音响，轰轰烈烈动人心魄。那雨一发不可收，一连下了三天三夜。过后便在电视里收看到山洪冲坏公路的消息，还有许多危石随时有砸向马路的危险。因此前往谷镇的长途班车被迫停开。吴大娘欢喜地说，这下你们回不去了！肖说我正巴不得多住几天哩。我说我特别喜欢这儿的环境。肖说，那我们就在这儿安居乐业吧，我们在山上建两间石头屋子，开两片荒地，自耕自食，闲时游山玩水，快乐时看书写作，捷，你说好不好？

   我点头道，好。因为这正是我经常梦想的一种生活方式。只是，我们如果真正过上了这种生活，我们会满足吗？也许在这深山里住十天半月是件开心的事，但要住一辈子，恐怕就受不了那种深 沉的寂寞。

在第八天雨过天晴的时候，我们就上山采蘑菇，挖野菜。我们象两个不想长大的孩子，完 全回归到童稚的欢乐之中，见到一棵鲜嫩的地米菜我们会高兴得大呼小叫，找到两朵蘑菇就 象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捡到一块小巧的石头就如捡到珍宝般赏玩不够……回到吴 大娘家，我用野菜炒鸡蛋，用蘑菇炖汤，弄得吴大娘家香喷喷的，欢喜得吴大娘恨不得我们 在她家住一辈子。肖一边偷吃一边说：捷，你真贤慧。我从汤里捞起一片蘑菇塞进他嘴里， 烫得他呲牙咧嘴地大叫：最毒妇人心。

在霞谷西山脚下，还有一座水库，水库水清幽幽的，青山翠柏倒映水中，犹如水府天国透 着无穷的美。天晴的时候，我和肖几乎每天都到水库边散步聊天。我还经常脱了鞋袜把脚丫 放到水里去洗。肖就二百五地扔老大一块石头到水中，水花四溅我成为受灾中心，脸上衣服 上都是水，好在是六月天气，湿了的衣服一会儿就被太阳烤干了。我气得骂他二百五!肖笑 着过来掏出手帕揩我头上的水，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吗?肖说那你 要我怎样?我说你该跳水自杀以谢罪。他果然一头跳进水中，一个猛子扎出老远才伸出头来 嘻嘻地笑，说这下该行了吧。又说，水不凉，捷，你也下来游吧。

我想游，但没有游泳衣，水也太凉，我怕自己经受不住。就说我不想游，你把衣服脱了我 帮你洗一洗。肖就把衬衣长裤脱下来扔给我，我回村拿来肥皂洗干净了晾到树枝上。肖爬上 岸来躺到石板上晒太阳，眯着眼睛看着我说：捷，你真温柔。我说你天天表扬我，无非是想 让我帮你多干些事。肖说：每天在你身上都有新发现，不是你太优秀，就是我太聪明。

十三

我们房东吴大娘是个有五女一子的老太太，丰润的脸上妆点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皱纹中饱 含无限的美意，浅浅一笑，就聚合成一簇盈盈的花朵，把如水般纯净的慈祥散溢开来，亲切 无比。她唯一的儿子还考上大学到山外城里过日子去了。所以吴大娘特别喜欢肖，几乎把肖 当成 了自己的儿子。肖就拜她做了干娘。这一拜不打紧，老人家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马 上为他的婚事操心起来。那天晚上吴大娘将我叫进她的房间，拿出几张照片让我看。那是同 一个女孩子照的，照片上的女孩很秀气但脸上稚气未脱。吴大娘问我：把她介绍给肖好不好 ?我笑问这是谁呀?吴大娘说是我隔壁妯娌的女儿，名叫安。比肖小三岁，你去给肖说说，他 要同意，我就作主把她许配给他了。

我马上拿了照片去找肖，肖说好啊，我明天就用八抬大轿把她抬回市里去。我说你别以为 是玩笑，这是真事儿。这女孩是大学生，正在我们市里上大学哩。肖说，那我越发该用八抬 大轿把她抬回家里去了。我正拿他没法时，吴大娘走来，不管肖愿意不愿意，就把安的情况 详细地介绍了一遍，说安是村里唯一的女大学生，是山里飞出去的凤凰。虽说是山里的孩子 ，但和肖正好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说到后来就想拉肖去见见女孩她妈。肖这才慌起来，拉 住吴大娘说：您饶了我吧，我在城里已经有了对象哩。

吴大娘走后，我问肖什么时候有了对象?肖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知道他没有对象，就劝 他不妨考虑一下这个女孩。山里出去的女孩都纯朴实在，能在这深山里给介绍对象，怕不是 一种缘份。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你是不是见我长得丑怕我打一辈子光棍?我顿时有种好心 不得好报的委屈，就不再言语了。肖见了又马上安慰说：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捷，你把对 我关心的一半放到你自己身上，或许还要好些。

肖是个有些古怪脾气的人，但他从没在我面前发过古怪，总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我都 奇 怪，象他那样性格的人，何以能做得如此细致周到?看来，上帝造人，给这个人优秀的头脑 必给这人优秀的品质。

第二天我们到水库边散步，肖忽然问我：捷，假如我跟你一般大，还长得这么丑，你嫁不 嫁给我?我想也没想就说，嫁呀。肖接着说，那我现在比你小这么多，你嫁不嫁?我说：不嫁 。

肖跑前两步，回身面对着我说：你还记得你给我看手相时说的话吗?你说我会爱上一个属 蛇的女子。

一只小鸟划过湖面，惊起一片水花。我望着水鸟远去的影子，我说：肖，你不会忘记你给 我算的命吧，你说我真正爱的人会伤我很深，还是不爱也罢。

肖捡了几块石片在水面上打水漂，一边说道：我最近看过一篇文章，说是通过广泛调查， 说女的都比男的寿命长，一般长五至十五岁，依此推论，男的找比自己大的女人是很合乎自 然规律的。

我说：是，按照生理心理承受能力而言，男人找比自己大的女人是科学的。

肖说：那你为什么拒绝我的科学要求呢?

我说：科学与生活是两码事。

我们的谈话既象玩笑也象在谈论别人的事，但这看似轻松的谈话却藏着很真实的东西。只 是，男人找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会生活幸福，而女人找比自己小十岁的男人就会遇到许多意 想 不到的苦难。那苦难不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女所能承受得了的。我们唯有用理智的利剑斩断滋 生苦难的向往。然而，无论我们怎样拚命压抑，感情还是以它摧枯拉朽的力量摧毁我们所有 理智的防线，如瀑布一般飞流直下，创造出一刹那的壮丽却毁了一生的平静。

十四

肖呀，当我写出这些的时候，我感到心底深处深深的疼痛。肖，你是我今生不能释怀的痛 。我为我们不能如正常人那般相亲相爱，不能象他人一样幸福结合白头偕老而哀痛。我不能 嫁给你不是我不爱你，你离开我也不是你不爱我，而是因为……这是上帝的错!我为上帝的 错 点鸳鸯而哀痛。他让你年轻如朝阳，清新如露珠，让你给我以活力壮我之精神与你相知和谐 ，却让我的生命如路边老树蒙满厚尘，如中午太阳往西斜去，我为所有这一切而哀痛。但是 我还是为认识你感到欢喜，因为在我三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没有谁象你这样对我关怀备致体 贴入微，没有谁象你这样让我倾心交谈畅所欲言。你用你善良仁爱之光普照我的生命，用真 诚深情的微笑抚摸我的灵魂，让我的身心都感知到爱情的甘美与温馨。

肖呀，我亲爱的肖，你是我永生的知己!你深知我活得艰难，我三十多岁仍⑷灰簧砟谛 伤痕累累。我表面活得潇洒自在，实际上有许多暗箭时时朝我发射。那些红着眼睛看我的人 ， 在我必经的路口设好圈套，挖下陷阱，时时欲置我于死地。我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许多的汗血 ，每创造一个微笑都要多出他人几倍的代价。那些路人见我掉进陷阱，都视而不见，置我的 生死于不顾，视我的生命如蝼蚁。他们目光呆滞，表情冷漠，一颗心比铁还硬。肖，只有你 满含了对我的心疼，伸出手牵着我走过荆刺遍布的丛林，送我一路祝福的目光。

肖啊，我迟来的爱人!我终于说出了这许多久存在心底的话，也不是为了要说给你听，而 是我害怕自己思爱成病，惹你牵念；更怕自己积郁成疾，撒手西去。因为我还没有活够，还 有许多事情要做。我还不想死，还想用自己饱含泪水的眼晴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我热爱自 己的生命，热爱生我养我的父母，我要用我鲜活的生命来安慰我所有的亲人。

肖，我爱你!

真想你圣洁的目光，从此照彻我所有的航程，真想你凝重的微笑，从此唱响我所有的欢歌 。

更真实地想你从此握住我的手，给我以生命的力量，事业的支持，使我这颗饱含苍桑的苦 难的心不再去流浪、漂泊――真想从此走进你温馨的港湾!

我还想，在你所有落寞的日子里，用我真诚的心抚慰你的伤痛，希望在每个月夜用我手扶 花锄的感觉把勿忘我抒写成一种谁也无法破译的喁语，在你所有孤寂的日子里让我为你轻轻 拂去心灵的薄尘使你不再饱含苍桑而豪情万丈。肖啊，你是最懂我心的情人草，我渴望你以 合欢树的形象牵心果的意味开启你的屋门邀我走进你每时每刻的祝福里， 愿你脚下的道路走向我心中那轮十五的月亮……

但是肖，肖呀!我不要你听从我的呼唤，不要你走到我的身边，我怕我势单力薄不能给你 幸福，怕我心力不足徒然牵扯你的脚步，更怕我的爱带给你的只是痛苦……我只能以菊的微 笑铺展你前进的道路。尽管――一种等了千年而前缘不能了了的心痛时时折磨着我，我还是 要远离你的生活。也许，每当惊蛰的春雷将你的名字念出我心中声音的时候，天空会因此而 泪水盈盈!……

十五

你应该恨我。

假如恨能挽回爱挽回幸福，我也许会恨。但恨既然无补于事，恨有什么用呢?我说：我们 原本就是朋友，还不如继续做个朋友，真的，我恨不起来。

肖依然喃喃地说，你应该恨我。

我想说，难道就因为我们曾经相爱过吗?相爱也是恨的理由?但我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爱，已经成为一个不能再触摸的伤痛。

在霞谷的第十四天，我们决定去爬大石山。慈祥的吴大娘清晨五点便起床为我们烙饼煮鸡 蛋，为我们备足一天的干粮。本来村里有个小卖部，我们叫吴大娘不要忙活。但她却说买的 东西既花钱又不卫生，只有让我们吃上她做的东西她才放心。早晨六点，我们便带上干粮和 一 壶水，在吴大娘注重安全早点回来的叮嘱中走出大门。大石山上没有溪流。一壶水显然不够 ，我们就决定到小卖部买几瓶饮料。但小卖部除了几瓶变质的汽水外，再无别的饮料。肖就 提了四瓶啤酒。啤酒是霞谷人自制的，挺新鲜。

大石山是霞谷附近较高的一座山，山上遍布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的状如房子，有的酷似狮 子老虎，有的张牙舞爪，有的文静温柔，那些山石千奇百怪，妙趣横生。既让人胆颤心惊， 又 让人流连忘返。还有那些从石头缝里钻出的树木，也都奇形怪状，依石而长，凭石而立，充 满了顽强的生命力和野性的美丽。

我和肖不禁为这许多神奇的大石头发出无数的惊叹，就议论假如这地方交通方便一定是吸 引全世界的旅游胜地，就想给有关方面写信建议及早开发这片风水宝地造福于民。然而，当 我们挥汗如雨爬了两个多小时后，我累得脚瘫手软，再没有力气大发感慨了。我累得跌坐到 一块石头上，不想再往上爬了。因为我们爬了这半天也只爬到半山腰。肖递过水来让我喝， 说休息十分钟我们继续奋斗，不达山顶不罢休。我只得擦了把汗水继续鼓劲往上攀爬，开始 还顾得留恋景色，还会在累了时找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歇息，到后来便累得啥也顾不得了， 只顾提了双脚一步步往上攀登。实在走不动时就把身子一歪，坐到地上去，不管地上是石头 还是杂草，只要能坐下去喘口气就行。肖看着我的狼狈样笑个不停，说原来你也这样弱不经 风呀，我看看他，说你不看看你自己，脸上的汗水不照样是横一道竖一道吗!肖说他还能跑 着 往上爬，你能吗?我鼓气说：你能我就能!肖果真跳起身往前跑去，我只得赶紧跟上，但哪 里跟得上!他身强体健，没入山林一会儿便不见影了。我怕找不见他，急忙呼唤：肖你在哪 里?肖说我在这里。有时他回头找不见我，他也喊，捷你在哪里?我们就这样彼此呼应着向上 攀登。

有一会儿，肖又走到我前面去了，我累得无力喊他，就只是攒足劲一步步往上走。我想转 过几块石头就找见他了，谁知翻越了一块石头又一块石头只不见肖的影子，而肖也奇怪地没 有呼唤我。我就赌了气等着他的呼喊，但只有山风掠过耳际的声音，我停下来展眼四顾，触 目皆是山石怪树。心里忽然想到：人原来是很容易走失的!假如我们不去彼止呼喊的话，我 们就会相互走失了。人呀，很多时候渺小得如尘土一般……

捷，你怎么哭了?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慌忙抹去眼角的泪，说你从哪蹦出来的!肖说我 一直躲在石头后面看你哩，我还等着你喊我，你怎么就不喊我哩?

原来我们彼此都在等待，等待对方呼喊自己。假如在人生的长河中，我们只是这样等待的 话，该是怎样一种结局呢?我不敢想，避开肖的目光，我说：人是很容易走失的。

至此之后，肖不再跟我捉迷藏，只是寸步不离地陪着我往上爬。山高路险，我们爬了四个 多小时也没到达山顶。肖鼓励说：快了快了再翻两块大石头就上去了。的确只剩下两块大石 头，但要翻过它们不付出一两个小时的精力怕是上不去的。而我已精疲力竭，浑身象散了架 似的，双腿都累得直打颤，我实在不想再爬了。我说，要上你自己上去吧，我就到此为止了 。肖说这不行，我背也要背你上去。我说我们本来是来玩的，干吗非要拚了命地到达顶上去 呢?肖说到达顶上欣赏最高境界呀，你不是一直追求最高境界的人吗?说不定上面别有洞 天哩。但我只是不想动，肖不由分说拉了我的手就向上攀登。他的胳膊紧紧挽着我的胳膊， 紧紧地挽着我一直向上向上，这使我顿生无限勇气和力量。当我们终于到达山顶时，我们累 得要死，也开心得要死。我们跌坐到地上，半天都只顾得喘气，我们喘气如拉风箱一般热烈 而欢畅。

山顶上没有一颗树，只有一块块大石头兀然耸立。而在那些石头缝里，仍有一棵棵小草迎 风而立，那柔弱、纤细的绿色生命在这大石山之上显得那么神奇而顽强。我情不自禁蹲下身 子，嗅着石头缝里散出的香甜味道，感动得无以言表。肖跑过来问：捷，你又被什么东西捉 住灵魂了?我说你看这小草。肖只看了一眼，就一把拉起我说：你来。我跟他朝一块大石走 去，走到背阴的一面，只见在一块方桌那么大的平石中间，有一个脸盆那么大那么深的凹坑 ，凹坑里面竟汪满了清水!老天，这是哪里来的水!我扑身到石头上，把脸挨近那水，闻到了 石头深处散出的清甜味道。肖说，这是一个泉眼。我惊奇疑惑的不敢相信，但这却是事实。 肖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可是，怪就怪在这山上一条溪流都没有，却在 山顶之上有个泉眼!我只能说，这恐怕是哪个爱美的仙人在这里安的一面镜子。

我们就在“仙镜”边坐下来，摆出干粮吃午饭。我们一人举了一瓶啤酒，来，为宇宙万物 之神奇干杯。为我们的汗水干杯。为霞谷之行干杯……我们找出无数干杯的理由，频频举 杯频频将酒瓶碰得叮嘣作响，感觉趣味无穷其乐无穷。我剥一只鸡蛋给肖，说谢谢你拉我 上 山顶。肖笑着接过鸡蛋两口就吞进肚里，然后说捷，你还记得你刚才的狼狈相吗?我只是笑 。肖说：你知道我刚才拉你上山时怎么想吗?我说，能坐在这里喝啤酒侃大山，我觉得这是 人生一大快事，所以我再次感谢你。肖仰起脖子喝了一大口啤酒，用手拄着酒瓶说：捷，我 拉你上山时感觉自己很强大很有力量，我真想一辈子那样牵着你向前走，永远也不停。

我听了感觉鼻子一酸，眼泪直往上撞。我极力忍住了眼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刚才他 挽着我手上山时，我就被他强大的力量所震撼，那一种牵握那一种信心已深深感动我心 。此刻，他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我能说什么呢?我一直盼望的就是有这样一双手将我牵握， 有这样一个人陪伴在我左右。可是这个人……怎么会是肖呢?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而肖是 个才刚刚二十岁的小伙呀。我只能说谢谢，抓起酒瓶来向肖举举，自己就喝下去一大口。我 不是借酒浇愁，而是借以掩饰心底深处的疼痛。

肖剥一只鸡蛋递给我，叫我吃，自己却起身到一边转去了。我咽不下鸡蛋，只是盯着他刚 才坐的地方发呆。我感觉很累，身心都累，直想躺到石板上去，从此长眠不醒。

但是，肖却跑了回来，让我大大惊奇的是，肖手里捧着几朵花，是――三朵红红的玫瑰! 他居然在这山顶之上找到了玫瑰!这石山之上居然有如此美丽的鲜花!

肖双手将花送到我面前说：捷，给你。

我双手接过花，嗅着花香，喜得直说：谢谢你，肖。

肖在我旁边坐下来，笑着问：捷，你知道三朵红玫瑰代表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就只是看着他。

三朵红玫瑰代表我爱你。肖接着说。

我傻乎乎地问：是吗是吗?

肖说：是真的，我爱你。

我恍然如入一种梦境，我看着肖，肖也看着我，我蓦然明白我们不是在进行什么知识的 讨论，而是……我张嘴想要说什么，肖却突然伸开双臂将我抱住，嘴就堵住了我的嘴。他的 吻狂风暴雨般朝我袭来，我想逃开他，他的舌头却不容分说顶开了我的嘴唇探入我的口中， 我顿时如风中的一棵小草伏倒在他怀抱。我丧失一切自制的能力，情不自禁也把自己的舌头 伸出来与他的缠绕在一起……这是完全不同于山的亲吻，在我和山相爱的两千多个日子中， 我们每次见面都会亲吻，但山的亲吻是绵软的温厚的，哪一次都比不上肖这样疯狂热烈。肖 的亲吻带着一种燃烧的激情，带着一种火焰般的烧灼力量，将我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燃 烧起来，我感觉自己要死了，死在肖燃烧的亲吻里!我情愿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死了也不枉 我来人世一场。我真希望就这样死去，就这样死了我也值了。

捷，捷!肖稍稍松开我，轻轻呼唤。我从死一般的幸福中回过神来，迷醉地看着他。他就 说，捷，我好喜欢你。你的名字很好听，在我走进报社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 时，我就希望 生生世世永永远远叫你的名字，你愿意吗?捷!

这一番温柔缠绵的话从他口中吐出来，我简直都不敢相信。我说：我一直想逃开你，怎么 还是没能逃开你呢?

肖不答话，只是将我紧紧地拥抱住，又吻了过来。我满嘴里都是温馨，我渴望他的亲吻。 那令人幸福得想死的亲吻我已经体验到了，我不想再逃。我双手搂住他脖子，把嘴呈现给他 ，两对燃烧的嘴唇再次贴在一起，紧紧地贴在一起，掀起阵阵狂涛巨浪!那燃烧的激情连太 阳都感到逊色不如，含羞地向西溜去……

十六

肖牵着我下山，他的手时儿环绕我的腰，时儿抱住我的肩，无论多么难走的路，肖都紧紧 地拉着我。肖说捷，我要这样抓住你，直到天荒地老。我笑，把双手都伸给他。肖说：你现 在愿意嫁给我了吗?我依然笑而不言。他急迫地说：快说，你愿意!我就说：你愿意!肖捏紧 了我手指说：捷，我是认真的。

我停下来，专注地看他，那原本卓尔不群满是风霜的脸充满了令人心疼的魅力，我的脸不 禁贴上那张脸，紧紧地贴着。是的，嫁给他，为什么不呢?我们除了年龄有差距之外，我们 的思想、我们的天性、我们的为人都是何其相似!那种刚柔相济的和谐真是天上无双地上无 二啊。他小我那么多，这又有什么呢?这并不妨碍我们幸福地相爱呀!

这一切都是天意，不然，那石山之上，何以有盛开的玫瑰 ?又何以被他找着了呈于我的手 中?若不是上天怜悯我们的深爱，我手中何以有三朵红红的玫瑰?!哦，红玫瑰――代表我爱 你。我爱你……我喃喃低语，抬头向天。天空深邃而高远，西天的红霞灿烂地燃烧着。自此 ，我无穷无尽的眷念从始成为晚霞铺展在每个黄昏的天空，我难以割舍的深爱也都化作晚霞 热烈的语言在西天燃烧……

十七

当我们在暮色苍茫中走出大石山，走向霞谷村，远远地看见村口站立一人，那是――山! 我和肖牵着的手本能地分开，我刚刚还沉浸在幸福峰颠的心直沉入苦难的深渊。我不知该如 何面对，一时惊怔得手足无措。

山看见我们，就大步迎了过来，高兴地直说：你们这两个贪玩的小鬼可回来了。听说你们 去爬山了，一定累坏了吧?快回家去，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我说：你怎么到这来了?来这里干什么?

来接你们呀。山一团和气，满脸高兴，他一点也没觉察我神情有异，说你们到了这里后我 就天天牵挂，深怕山高路远有个什么闪失。所以昨天班车刚一开通，我就跑了来，今天又背 着一大包吃的东西赶了一整天的路，可把我累坏了。不过，能接到你们我就很高兴。难道你 不高兴我来接你们吗?

我哑了似地再说不出一句话。肖倒是很自然地跟山谈起了霞谷之美，大石山之奇，谈得眉 飞色舞。肖这样子让我猜不透他内心的想法。我被他们两人夹在中间，他们一人挽着我一只 胳膊往前走。山似乎又欢喜又嫉妒，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而肖也同样的举动，也在我胳膊 上掐了一把。面对这两个男人，我心里酸甜苦辣如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我被他们掐得生疼 ，忍不住大叫：为什么掐我?山笑着又掐了一把。肖说好玩，同样又掐了一把。他们都在暗 中动作，而他们掐我的次数竟然谁也不少谁，使出的力量也都完全相似。我不明白这到底是 怎么回事，为什么两个相差二十多岁的男人使出的手段竟是一模一样?

回到吴大娘家，果见八仙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想必这都是山带来的了。吴大娘见到我 ，高兴地说：你当家的来了，来接你回市里还带了好多好吃的东西。你有这么个当家的真是 好福气呵。

当家的 这一定是山自我介绍的了。在这深山之中，他自是不会放过做我丈夫的机会。然而，他哪里是我丈夫呢，在他家里忙进忙出的女人那才是他真正的妻子啊。但我又不好当面 说破，我还装出一副好福气的样子坐到桌边，跟大家碰杯喝酒。这会儿喝的是高梁烈性酒 ， 喝一口下去喉咙里就火辣辣的，那火辣辣的感觉一如肖的亲吻，一如肖的亲吻使我的五脏六 腑都感到燃烧般的灼痛。我就希望自己被燃烧至死，永远沉醉不醒。因此我就象个贪杯的妇 人频频举杯频频一饮而进。

山和肖坐在我左右两边，两人的目光时时落到我的身上，我不知道该如何阻挡山目光的追 逐，就只吃菜喝酒。你别喝了，小心喝醉。山说着将一只手搭到我的肩上，一只手试图拿走 我的酒杯。放心放心，我借酒装疯，一把推开山的手，顺手抓起酒杯立起身来，走向坐在肖 旁边的村支书，说，我还没敬支书的酒呢，来，支书，我敬您一杯。支书喜得急忙站起，端 杯与我碰杯。山无奈，只得说，捷你坐下，不然支书也得陪你站着了。我就势推开肖，让肖 坐到我的位上，我坐到他的位上，与支书干过一杯，不得不连着敬村主任、会计，最后干脆 挨着与桌上十来个人喝了一圈。轮到肖，我已醉意朦胧，傻笑着与他碰杯说：来，为我们的 霞谷之行干杯。他说干杯。两人同时把酒喝了，旁边的支书说，你们两个来霞谷合作圆满， 不能只喝一杯呀。村民们当即跟着起哄：至少得两杯，好事成双吗。我和肖也不推辞，含笑 举杯说，为好事成双干杯，说着又饮了一杯。可能是酒喝多了，等别人斟满第三杯，我们不 约而同又端了起来，并且还握着了手，握着手傻笑着异口同声说，来，为干杯而干杯!此时 此刻，我深切地感到我们是爱着的，肖并没因山的突然到来而感觉不快，他依然象在大石山 上一样大胆地爱着我。我顿时勇气倍增，决定直面山，一会儿散席后明确告诉山，我不再爱 他，请他不要再纠缠不放……肖，请你把她交给我。山的声音蓦然在耳边响起，我吓了一大 跳，猛然发觉自己依在肖的怀中，肖一只手臂搂着我。我想，自己是真的醉了，但我不想离 开肖的怀抱。肖说，山部长，我可以照顾捷，您就只管陪大家喝酒，由我来照顾她。山的目 光闪过一丝凶狠，一把抓过我说，有我在，不用你照顾。捷，别闹，你醉了。我想挣开山的 掌握，却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象片云，举目望肖，肖也象远在天边的一片云……

十八

两只钟情的鹤在铁网的两边哀哀相望。

这是命。

我知道自己的命太薄，不配拥有天长地久的幸福。在我和肖的手分开的那一刻，我就永远 地失去了他。早知注定了要分手，我当时该拉着他的手不放的，至少让幸福再延长一会。然 而，我们的手已经分开了，已经分开了!我只有死了这份心，给肖找一个真正适合他的女子 。是的，我是不适合肖的。我已经饱经风霜，生活支离破碎。而肖，那么年轻!那么单纯!他 应该有个幸福的开始，有一份快乐无忧的生活。我有责任帮助他。正好吴大娘给介绍的那个 叫安的女孩从城里回来了。学校放假五天，安就回霞谷来了。

安比照片上还要秀气，比我预想的要成熟可爱。安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儿。那一 对酒窝就好象盛着芳香四溢的美酒，让人看着就醉了。我感觉自己就如真的醉了一般，说话 都控制不了声音。我说姑娘，吴大娘给你介绍的小伙子是个很好的人，他是我的同事，我很 了解他。他长相不漂亮，但却有个漂亮的大脑，他的才华、机智以及善解人意是一般人难以 比拟的。他的优秀还在于他非常纯真善良。你如果能得到他的爱情，你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女人。安听了我的介绍，羞羞地直笑，满脸红晕，连两个酒窝都红了。安说：那就请捷老师 带我去见见他吧。

我知道肖呆在水库边，就把安领到那里。我指着肖的背影说：那就是肖，我把他交给你了 ，你好好地善待他。安郑重地向我一点头，就向肖走了过去。我想回村去，脚步却不由自主 移向了一块大石头，我在大石后面站住了。

安走到肖的面前，全没有了在我面前的羞怯，很大方地说，你就是肖吗?我想你肯定是。 肖退后一步，惊奇地问：你是谁?安说我是谁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识你，我就站在你 面前。肖忽然笑了，说你这姑娘比我还刁蛮。安说：你以为世上只有你最刁蛮吗?君不闻山 外有山楼外有楼吗?肖不答她的话，却瞅着她的脸说，我看你脸上的酒窝象盛着酒似的，能 不能让我喝一口?安说：这本来是为你生为你长的，你要喝还不容易吗。女孩不但没往后退 ，还往前迎了一步，肖果真就抱住她，把嘴就凑了上去。我看到他的嘴唇就要触着她的脸了 ，心里的巨痛使我承受不住，禁不住呻吟了一声。

肖马上丢开那女孩，很快跑到了大石边，见到是我，似乎吃了一惊，他非常担心地问，捷 ，你怎么了?我连忙掩饰地说：没什么，不小心被石头砸了一下。肖说砸哪里了，我看看。 他说着就拉过我一只手去看。让我大为惊奇的是，那只手背上竟然真的破了老大一块皮!血 直往外流，我心底的伤痛顿时化作眼泪漫涌了出来。

肖满脸的惊痛，急忙掏出手帕来包扎我的伤口，那血很快将手帕浸染得一片鲜红 ，鲜红如 西天残阳。肖握住我的手不断安慰，叫我不要哭。我的泪越发止不住，象个无助的孩子般泪 流不止。肖忽然握紧了我手说：嫁给我吧，捷，我要你嫁给我!安惊怔地看我们一眼，回头 便跑。我急忙说：肖，你快去追她。肖说：我要的是你，追的只能是你。我泪眼看他，恍恍 惚惚的觉得这很不真实。于是我说：既如此，我们就跳崖自杀吧。我双眼紧盯着他的眼睛， 深情而绝望地说：让我们在永生中做永久的夫妻。肖紧握我的双手，眼睛亦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我愿意。他说，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摆脱世俗的羁绊，才能过幸福安宁的日子。我们紧紧 地拥 抱一起，紧紧地拥抱着朝悬崖走去。走到悬崖边我们欲跳的那一瞬间，只听西天轰一声巨响 ，西天大门敞开，上帝站在门边朝我们招手说：来吧，我可爱的孩子们。我这里没有人言， 也没有世俗的羁绊，只要你们真诚相爱，就会在这里得到幸福。来吧，我欢迎你们!上帝张 开双臂，抛下五色祥云，天空顿时绚丽无比。我和肖被这天大的恩赐惊喜得无以言表。我们 相视而笑，身子便如轻云般向天空飞去……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捷，你回来!我的身 子立即沉重如石头，狠狠地摔向地面……

十九

捷，捷，你怎么了?山拿毛巾揩去我满脸的汗水和泪水，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做恶 梦了?做 梦?我感到满头雾水，只觉得嗓子火烧火燎的浑身都痛，急忙想坐起来找水喝。山却搂紧了 我说：亲爱的你想干什么去?我这才完全清醒过来，我是躺在吴大娘的屋子里，是山和我躺 在一起。山，他怎么在我身边躺着呢?我用力拨他的胳膊说：我口渴。山说你躺着，我去倒 。山起身去倒水，一边说：你刚才做什么梦了?为什么在梦中哭?山的话让我惊得倒抽一口凉 气，我觉得左手好痛，举起来看，发现手背上伤了一块，上面包的正是肖的手帕!我急问： 我的手怎么负伤了?山说：你昨晚喝醉了，还偏不让我扶，自己摔的。那么肖呢?我问，肖在 哪里?山说肖在隔壁屋里睡觉呀。我说：还有安呢?山倒了水过来，说你是不是还没有醒酒?

我感到头痛欲裂，猛摇一下头，我说：那你怎么又躺在这里?山笑起来，说我是你当家的 ，我不跟你睡在一起睡哪里去?我愤然喊道：你不是!山拍拍我肩膀说：别耍酒疯了，喝水吧 。

我接过杯子，却发现嘴上起了老大几个泡。我当时就用力咬破，顿时满嘴咸腥。我用力将血水和着泪水吞进肚里。

写于1996年5月至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