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07-14 23:58:54 编辑:深秋小屋 字体: 大|中|小】
什么样人的嗓门儿有这么大?我回头一看,一个高我大半个头的“男人”站在我身后。这人穿着深灰色的带拉链的上衣,声音又大又粗,脸上戴了副象酒瓶底一样的眼镜,配了赭色的眼镜边,他的年龄便溶化在这中性的色彩中,象我这样资历不深的人是看不出这个市场税收管理员的年龄的。
我看着他从菜场的东头走到西头,不停地收着摊位费,不停地教训着他们,所有卖菜的人也都对他点头哈腰的,可等他刚走出菜场,大家就相互示意,老尹走了?走了,菜筐就都拉回到路边,一切依旧,看来这里的人并不怕他。
后来只要我去买菜就能碰见这个老尹,小城市嘛,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来二去的就讲上话了。他看我不会买菜,就经常为我杀价,我得了便宜,对他当然有了一丝好感,也多了一分好奇。我说,你一个人过日子?他说不,我问你结婚了?他不知可否。谈什么都能谈得拢,可一说到家庭,他就会扯开话题。我觉得怪,就问认识他的人,我说老尹结婚了没有?人家就笑,说怎么结?我说讨个老婆呀,他们更笑得怪怪的,那……他做男的还是做女的呢?他们看我听不懂,就问你去过他家吗?我说没有,他们将头一偏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你去看看吧,嘻嘻……
记得有一次老尹和我在路上溜?,他背着手认真地问我,你知道我们这座城市有多大?我问有多大?他说哈哈,可大着哩:一条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动物园里一只猴!你说大不?我听后笑叉了气,之后就免费搬给许多人欣赏过。
城市不大,找个人就很容易。当然,我忘了告诉你,这可是“文革”前的事儿。
六十年代初的小城市,城市的边缘是不会有柏油马路的。我踩着黄泥浆艰难地让我的脚紧吻住我的鞋,终于,我看到远处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它在黄泥路的尽头,仿佛镶嵌在那无穹的苍天里了……我向前走着,好象走在一条无人能解的魔道上,它一头连着天堂,一头连着地狱!
天色渐暗,茅草屋的门半掩着,我叫了一声,应声出来了一个女子,昏暗中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是一口酥软的吴语,她背对着我说,老尹去挑水了,等会就回来。我惊讶地问,这儿没有自来水?她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惊讶着我的惊讶,就径自进屋了。
我枯枯的站在门外,看到一马平川的田野上,远远的晃过来一个人,老尹挑着对大木桶回来了。看到我的出现,他没说话,只管进门将水倒进大缸里。我也就趁机跟了进去。
茅草屋不大,有张很显眼的床,冷白的床单将昏暗的空间反射成冷白色。老尹生硬地问我,谁告诉你的?我嗫呶道,我自己找来的。有什么事?没事……没事来干什么?我傻了,我没法说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看看你的……其实我并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冷冷的他分明在下逐客令,那个我没看清的胖胖的女人半依着门在嗑着瓜子,好象这事分明与她无关似的。我不知怎么走出门的,反正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么大的屈辱,我的小眼睛里泪水往外直冒,我顾不上我的鞋子被黄泥粘走的危险,飞快地往外奔去……
之后在菜场里老远的见他过来,我就躲开了。他还是大着嗓门收他的地摊税。又之后我就已经忘掉了这个交往不深的市场管理员。
一天我的同事突然在路上拦住我,手舞足蹈兴奋地大声叫道,出事了你还不知道那个人出事了将自己的手指头斩掉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哪个人谁出事了?那个姓尹的那个菜场里的!
……想了许久,才在我脑海的密码中找到尹姓的他。他居然斩掉了自己的手指!太可怕了!这真是新闻!绝对的新闻!小城市里口口相传的新闻,可比媒体传播新闻的速度快多了!电视多麻烦,要有前期拍摄后期剪辑、报纸还得写啊印啊的,口口相传的新闻只要象蚂蚁那样,触角一碰信息交换就完成了。所以老尹的新闻很快便家喻户晓了。
口口相传的新闻是这样说的:老尹是个私生子,打小被人扔在了江边。他的养母是个妓母,一天正想不开,就去江边寻短见,“寻”着了一个包着条小红被子的女孩,还有一张画着?语的黄纸。这个女孩成了妓女活下去的理由,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小女孩抱回了家,又将她当男孩来抚养,所以打小老尹穿的就是男孩的衣服,在学校里他从来也不上厕所,同学们都笑他是假小子。直到中专毕业了,他被分配到了这个小城市。渐渐地他就爱看那些漂亮的女孩,不愿和男孩打交道,他自己被自己的性别弄糊涂了,夜晚,她常问上苍,我是个女儿身,为何却长着一颗男人的心?
直到有一天,上帝将一个上海的女子送到了他面前,他就这么爱上了她,爱得死去活来!于是他和这个上海女子去盖了一个茅草屋,两个人开始了新的生活。他们还去审请了户口,户口簿上的两个人都是女性,他是户主。
在“家”里老尹做男人的事,她做女人的事。他们生活得象一对夫妻,每逢女的要上夜班,他总是会去接她的。天下雨时,黄泥路滑,他就会背起她,象丈夫背妻子那样……他俩这样隐居般的日子已经过了三年,生活平静而又温馨,在他和她的脸上,人们时时都能看到他俩满足的神情。
忽然一天那个女人对老尹说,家里人给她找了个对象,她要结婚了。他惊呆了!他想象不出没有了她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他开始劝说她,继而冷淡她,再后来就威吓她。一切都没有用,女的说,我也这么大年纪了,茅草屋虽好,我总不能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不清不白,不光不明,家里的人说了又说,说我脑子是不是有病了,女人和女人住在一起,他是养你了,还是怎么你了……我也得为自己的后半生想想,无儿无女的,哪个来给我送终啊……说着说着她嚎淘大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哭得日月无光,哭得老尹再也开不了口了。
不久这个女人在某一天的黄昏,就和她的那个他去到了结婚登记处。
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尹一人来到了江边,江水滚滚向东流着,老尹心底里流淌出来的看不见的血也随着江水向东流去、流去……他喊天天不应,他呼地地不灵。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哭,哭天之不公,哭地之不公,为什么他心爱的人要弃他而去!没有了他的心爱,他活着就没有了丁点意义!
在有她的这些岁月里,他象男人一样的对家庭作出了奉献,那时的天空是鲜亮亮的,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整个小城充满了温馨,那些敌意的目光都被她的笑靥遮挡住了,他只感到幸福只感到骄傲!她那胖胖的身躯在他的眼里就象杨贵妃那样美丽!
而现在的他,只是一只被遗弃的羔羊,他无力反抗,没有人会站在他这边,多少年来,他遇到的只是猜疑的、好奇的、鄙视的目光。在有爱支撑的那些日子里,他能挺得住,如今,他深感自己的无力……那天她告诉他说她有对象时,他愤怒,他无奈,他脱口而出,说你走,你走了我就去死!这一天真的到了!现在的他站在江边,他的双脚慢慢的向江心移去……
细细的江沙留下了一个个脚印,江水打湿了他的双脚,猛地,一张老脸挡在他的面前,他的老母亲!他还有个老母亲!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没有去找过他的亲生父母,他们把他扔在这里,他就没有必要再去找回这份不存在的亲情,现在,他只有这个抚养他成人的老母亲了,如果他死了,他的老母亲谁来抚养呢?想到这,他打了个悸懔,往后退啊退……
回到他和她生活过三年的茅草屋,他躲在了帐子里,就象一个活着的僵尸。他不吃不喝不动的躺着,三天后,他翻身坐起,摇摇晃晃的走到厨房里,拿起菜刀,高叫了一声,我永远爱你!这就是证明!便将自己的小指剁下。 他痛得直打转,乱舞手臂,血溅在冷白色的帐子上,很象一幅幅米兰的抽象画……他昏倒在地,直到菜农偶然路过他家,才救了他一命……
他那心爱的女人很快便知道了这事,疯一样的赶回了茅草屋,带去了许多吃的东西。老尹挣扎着站了起来,将东西全扔到了黄泥地上,他用带血的断指指着她说你走吧,你已经死了!让过去的你陪伴我吧!
之后他好了,又去上班了,他还是象过去一样在菜场里走来走去,但是他的声音低沉了,没了一点点生机,脸色象蜡做的。他的老母亲来了,住在了茅草屋里。他还是象男人一样的挑水做重活。他很少说话,镜片后面留下了一片空洞。他将那个断指装进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里,每天总会呆呆的面对着它。
半年之后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到处是一片打杀声,处处革命,人人自危。我也就将这个收地摊税的大个子给忘了。在一个没有空调也没有电扇的晚上,我下意识地背着手在街上踱步。街道的两边挂满了大字报,远远看去,象一个巨大灵堂里的挽联。
打倒了一切也连带打倒了自己,在这怀疑一切的年代,没有了信任也就没有了爱和恨。没有情感的年代是不会有人性的。我漫不经心地看着大字报,看着看着,突然一个显目的标题使我快步的走上前去:“揭开阴阳人的资产阶级面纱!”“打倒尹无懒!”……一排排的大字报全是对准一个尹姓的人!是他,就是那个收地摊税的他!看完大字报,我恍然大悟,也才解开了菜场里那些?涩笑声的含意,原来他是个不男不女的阴阳人啊!
“送”给老尹的那些大字报 ,也给小城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人们象杨二嫂那样叉着腿,津津乐道地说着老尹的故事,张张大字报里都隐隐的包含着人们最感兴趣的“性”字!
在激烈的革命运动中,人的自私的本性也就暴露无遗了。我在看过大字报之后,很怕遇见他,宁可到老远的地方去买菜,生怕人家将他和我联系到一起……但我又很想知道他的境况,我就常常装着不在意的样子打探着他的消息,还真有人趁我打探之机大谈特谈老尹在运动开始后的遭遇……
“文革”开始不久,在打倒走资本主义当权派之后,又要揪出各种各样的牛鬼蛇神。姓尹的就是资产阶级思想的代表人物,他那种腐朽的生活方式、那种见不得人的不男不女的样子,都不是无产阶级所能容忍的。自有人义愤填膺,说一定要弄个明白,姓尹的到底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还是个半男半女的阴阳人?不管怎样,就是不能让他再害了劳动人民的后代!于是他单位里的七八个男男女女造反派,一起推推搡搡的将他揪到了医院里,要医生给他下个结论,他,这个尹姓的人到底是男是女?还是半男半女?
我不敢想象老尹当时是怎么经受住这份侮辱的,这种屈辱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住的,况且他一直是单位里完成任务的标兵。事后有人告诉我,老尹去医院时不卑不亢,他虽然没有了说话的权利,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杆,默默地承受着一切。
一个礼拜后有关老尹性别的结论出来了,他并不是阴阳人,他是个女性!他是个真正的女人,而且有着一切女性应有的特征!他身上女性的生殖系统,健康状况十分良好!
得知这个消息,拉他去医院的那些人张着的嘴半天都合不起来……他是个女的?这么高的个子?这么魁梧的身躯……他是个女的?女的怎么会想和女人住在一起呢?
有关老尹过去没人关心过的细节都被一一的回忆起来,他平时上的是女厕所还是上的男厕所,对了,我们怎么没见他上过厕所呢?还有,他!不!她来过例假吗?我们怎么没见过呢?还有,他居然穿的是中间带拉链的裤子……谁见她洗过澡吗?他虽说没有胡子,但是她也没有女人那诱人胸脯啊!没有胸脯?你们不知道吧,他每天要用宽宽的白布把自己的胸脯绑得紧紧的!
为了弄清老尹的姓别,凡是男人和女人的种种不同、种种区别,这时都成了人们争论的话题。小城在这一时刻真是激动啊,这是至今回忆起来都还令人兴奋不已的事情,因为这种饭后闲谈的资料可是百年不遇的啊!
可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再激动人心的事情也总会有平静的时候,一个自己斩断自己手指的女人没了更新的话题让人作为饭后闲谈的资料,不久人们就去追寻新的兴奋点了,老尹的故事也就慢慢的被人淡忘了。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又一个黄昏过后阴暗的日子里,我们单位的大院里响起了局促的口哨声,工宣队命令所有的人必须立即到大礼堂集合。人们嘀咕着猜想着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这么晚了集合所有的人,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几十号人很快的集中起来了,空空的礼堂,暗暗的灯光,昏暗的灯光下人的影子在摇弋着。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东北汉子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叠东西,清了清嗓子扫射了一下四周的人群说,你们的党支部书记被人杀死了!今天早上在城门口被进城卖菜的农民发现的。他打开手中那叠可怕的照片,昏暗的灯光下,不同的角度拍摄的死尸照片,还有许多现场细部的特写,看了令人毛发悚然,恐怖万分。几十号人的会场没有一丁点的声响。
东北汉子说,凶手肯定就在这会场里!是谁干的?我只要听听你们的心跳,看看你们的脸色就知道哪一个是凶手了!
我不敢看任何人,任何人也不敢看任何人。我的心跳到了喉咙口,真怕他听见我的心跳得这么快就怀疑到我的头上!我不停地深呼吸,作出一脸的无事状,但内心那无名的恐惧感,真是让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
虽然这是次没有结果的会议,但恐怖就此笼罩了整个大院。白色恐怖持续了一个月,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猜疑,大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忽然有一天传来一条爆炸性的新闻:这个死去的党支部书记娶的老婆就是原来和老尹住在茅草屋的那个胖胖的上海女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震天响!我意识到老尹又要倒霉了!
果不其然,公安局去搜查了老尹的茅草屋,在老尹唯一算得上家具的一只小柜子上,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玻璃瓶中装着老尹自己斩下来的那只手指。手指在液体里飘浮着,不停的变换着方向,似乎在寻找着它的归宿。一番翻箱倒柜之后,玻璃瓶里的手指作为最重要的证据被拿走了,老尹的日记被抄走了,当然连同姓尹的这个人也一起带走了。
老尹被抓了起来,罪名只有一个:他心爱的女人离开了他,嫁给了这个党支部书记,他为了这个女人斩断了自己的手指!他当然要报复,他将手指装在这晶莹剔透的玻璃瓶里,天天面对着,就是象“卧薪尝胆”那样的等待时机!所以,这个党支部书记就一定是他杀的。
这个案件成了当时的大案要案,那个上海女人就和老尹关在一个楼道里。居说审讯时煞是“好看” 背靠背的审讯,逼供、诱供,一点不比“杨乃武小白菜”逊色!那个年代有点子有创意的人特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题材,又是个能立功的好机会,能参和一把就是种荣幸!不过,令他们尴尬的是“凶手”抓得虽快,但“凶手”打死也不肯承认那个党支部书记是他杀的。
这么重要的大案没法结案,半年之后,小城里的公安只好去请省城里的公安来破案。省里的来人看过了现场的照片,又看过了现场,看过了尸检报告,很快的就得出了结论:这个党支部书记是自杀而不是他杀:地上吐出来的饭是他事先做出来的;假牙也是他事先扔在草窝里的,他是忍受不了造反派的批斗,又不忍心让他的妻儿戴上反革命家庭的帽子,才出此绝招、走此绝路的。
老尹被白白的关了十个月,出来时背也驼了,头发也花白了。
她的老母亲,就在她被抓进去不久就死了,临死前手里抓着那张发黄的?语叫道,报应啊报应……
那个上海女人觉得是她害了老尹的一生,多次的去到茅草屋想请求她原谅,让她再回到茅草屋里来,老尹连头都没有抬,她的心已经死了。
后来又后来,老尹在领导的教育下走上了新生的道路。有人给她介绍了对象,是东北某大学的大学老师。老尹决定弃旧图新,和这个东北大汉结了婚。婚事没有大操大办,在那个年代那个事件之后,老尹做到了简单而又不忘记宣传。小城里的人又一次的给惊呆了!是的,小城里的人应该感谢老尹他,喔不,是“她”!这些年来她给小城带来过多少次的“欢乐”!让小城平静的生活时时泛起了点点涟?……
我最后一次看到老尹已经是我认识他的二十年之后了,她已经生了一个大胖儿子!一个过去的“男人”现在居然生了个大胖儿子!这件事又一次成了小城闲谈的资料。
那天,我去买东西,迎面就碰见了她。她正领着她那心爱的儿子骄傲地走在大街上。她一下子就认出了我说,你还是老样子。我吱唔着不知说什么好。她又说,现在你和我说话不要紧了……我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就打叉地问大胖小子的的爸爸呢?老尹很不屑地将头一扬说我们早就离了,我……真的是没法子和他在一起的。
又是二十年过去了,我也离开了那个小城,就再没有了她的消息。老尹应该是真的叫老尹了,也不知她过得还好吗?
现在有了互联网,在 3W里我看到了一个“同女世界”的网站,我想,如果我能再见到老尹,我一定要告诉她这个网址,告诉她同性恋这个字眼已不再是贬义词了,过去的岁月她并没有错!错的是那个年代的人的观念!
是的,当日历翻到了新的一页时我们的心已经老了,也包括老尹在内。但是,在这个新鲜事物层出不穷的年代,老尹会再一次的新生,去追求她的挚爱吗!
作者email:w3z4@zji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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