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07-14 23:56:28 编辑:深秋小屋 字体: 大|中|小】
我有八个姨妈,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五姨妈:一位穿着黑色长裙、终身未婚的基督教徒。
我五岁的时候从西安来到了杭州。住进了耶稣堂弄3号的一座洋房里。那时的杭州破房子很多,好房子很少。我们住进这座洋房里是很神气的。高高的两层楼,落地的纱窗罩住了整个阳台,显得十分气派。
耶稣堂弄3号的房子前些年挂出了一块木牌“司徒雷登故居”。看过毛选的人都知道,毛泽东有一篇文章:《别了!司徒雷登》,就是说的这个司徒雷登。曾有文章说这位美国最后一任驻华大使在是在这座房子里出生的,但我姨妈只说这房子是司德林的,司德林是司徒雷登的表妹,在耶稣堂弄的教堂里工作,人高马大的,算是个西方的传教士吧。
因为我父亲死了,留下了五个孤儿寡母好生可怜,于是姨妈去找到了这个传教士,请她帮助。传教士的好心救了我们,让我们免费住进这杭州最豪华的洋房里。
一到周末,大院里便响起了汽车喇叭声,随之就有一批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走下车来。矮小的我这时总是扒在大大的纱窗上,用一双好奇的大眼睛望着窗外,眼睁睁看着这群五颜六色的人种走进了隔壁的那栋洋房里。那时的我恨不得跑下楼去摸一摸那些外国人身上贼亮贼亮的毛皮大衣。这时我的姨妈就会在我背后大喊大叫:“你这个小鬼,你想找死啊!”然后把我的耳朵拧得生疼生疼的。每到这时我就在想总有一天你会管不到我的,那时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一定要好好的摸一摸那个外国女人身上的皮毛大衣……
我很小,岁数小、个子也小,很多大孩子都爱欺负我。但我从小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天不怕地不怕,敢和皇帝对着打。但是我还是怕我的姨妈……
家里已经没有了早期的辉煌,但生活过得还是很潇洒的。我们的功课都归我的姨妈管。姨妈很凶,她有一双很近视的眼睛,大约有一千两百度左右。她的嗓门也很大,叫起来山呼海啸的。我们一家人都很怕她。每到放学,她就把我们关在房间里,要我们背课文。要是背不出来,她就会用“毛栗子”在我们头上壳上几下。
她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也许一生没有谈过恋爱。她很少有笑脸,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裙,长裙拖到脚背,走起来一甩一甩的。
姨妈也住在耶稣堂弄里,和一位李小姐住在一起。她俩都没有结过婚,也都在教堂里工作,生活得象一对夫妻。耶稣堂弄里的许多基督教徒都是这么生活的。一到做礼拜的时候,弄堂里游动着许多的黑色的长裾,飘飘浮浮的,不是一种潇洒,而是一种沉重,仿佛人生就是为了解除自己的罪孽才来到这世界上的。那时我小小的心灵中就滋生了许多的可怕和不解……
姨妈虽然看上去很凶,实际上是一个十分心善的人。
一天傍晚,做完礼拜,她和李小姐走出教堂时,踩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面。她俩仔细一看,是一个弃婴。于是她们就将这个小孩抱了回去。这个男孩就是后来取名为摩西的我的表弟。
她俩对摩西不是宠爱,而是一种溺爱。摩西的母亲是一个银行家的女儿,和人发生关系之后又受到了家庭的坚决反对。只好将这个小孩偷偷的生下来,然后打听哪一家来抚养最好,有人告诉她基督教徒的心肠最好,你何不将他放到教堂门口,让她们拣回去呢……
……摩西在她们的抚养下长大了,但无半点孝心。在他的心目中,一切人都是应该为他服务的,他心目中只有“人人为我”而无“我为人人”。
姨妈她们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不过她们的内心也是个矛盾的世界。她们常常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喊大叫。但她们的内心毕竟是被“神”所主宰的。有一次一个小偷去她家偷东西,将厨房里的东西弄出了声响,将姨妈她们吵醒了。姨妈她们跑到厨房里去时,小偷已吓跑了。姨妈她们发现小偷想偷吃的,就拿起一些饭菜追了上去,她们看小偷跑得飞快,就将装饭菜的钢精锅放在弄堂里,自己就回来了。小偷看没人追上来又回了头,看到锃锃亮的钢精锅放在路中间,小偷悄悄的走了回来,将饭菜狼吞虎咽吃掉后又将钢精锅悄悄的送回了厨房……
几十年后,有一个衣冠楚楚的大资本家专门来到耶稣堂弄,找到了我姨妈,他老泪纵横的讲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故事。他说,“你们拯救了一个灵魂,一个卑鄙的灵魂苏醒了,变成了一个对社会有用的灵魂!”他捐了一笔的数目可观的资金给教堂……
这实在是《悲惨世界》里冉阿让的翻版。我不能说我对这个故事全部相信,但我也不能说我一点不信,因为这是我的姨妈很可能做出来的事情。
解放以后,姨妈到小学里去教书了,李小姐还在教堂里工作。好景不长,运动开始了,一对妇女抚养一个男孩,而且叫我姨妈为“妈妈”、叫李小姐为“爸爸”,这种同姓在一起的生活方式在当时是无法让人理解的,于是就有了种种谣言和诽谤。她们还为美国人司德林工作,当然有特务的嫌疑。她们活在许多人监视的目光下,心里的压力很大。姨妈无处可去,李小姐在反右后就去了香港。
姨妈的黑长裙不穿了,但那些不是黑色的衣服在我眼里还是黑色的,因为它没有任何的光泽!
姨妈经常会抱怨、永远没有她满意的事情。她有许多她自己定出来的规矩,弄得小孩们见了她都会十分害怕。姨妈还有许多的怪癖,如烧菜的时候一定要放许多许多的味精、吃一顿饭可以用上两个小时、每次吃饭前她总要带着我们唱一首赞美诗:“跟随跟随,我要跟随耶稣,不论红,不论黄,我要跟随主……”,她用她那道地的杭州国语唱得十分认真,我们闭着眼睛偷偷的笑个不停。我们草草率率的,马马虎虎的赶紧唱完就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她也会拿出许多她所喜欢的东西给我们吃,但是我们不爱吃她那软绵绵的东西。我们就跑到外面去,打架、扔石块、笑着闹着,十分开心。最使我们感到兴趣的是她的大嗓门。当我妈妈和大姨妈、二姨妈、三姨妈、八姨妈在一起的时候,整个弄堂就会充满欢笑。她们四个人边讲还要边动手,讲一句就要在对方身上拍一下,还喜欢抢话讲,弄得场面十分活跃,决不象有些人家那样七、八个人在一起还以为入了无人之境……
据母亲告诉我,李小姐到了香港后就结婚了,嫁了一个更老的老头,照片寄来,简直幸福无比。李小姐一直和姨妈通信,文革时中断了一段时间。李小姐也认她的儿子摩西,有时也寄点钱来。摩西想去香港,李小姐就无法帮忙了,因为香港的家不是她自己的家。
摩西结婚以后就不管五姨妈了。他一心想攀香港的女“爸爸”或者是他亲生的银行妈妈,这个救了他并且把他养育成人的“姆妈”他是不孝敬的,因为她没有很多的钱。
晚年的姨妈生活得很凄惨,一个人住在李小姐留下的那座古老的房子里,没有厕所、没有煤气、没有温情、没有家庭,孑然一身到老死。去世时只有我妈妈、三姨妈、还有她那不常来往的弟弟──我的小娘舅在场。
姨妈的一生是普通人的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但是她的坦坦荡荡、咋咋呼呼是我十分喜爱的,她那种没有心眼的倾轧,非常市民化的诽谤,妇女式的斤斤计较,骨子里的善良,都使生活变得十分真实有趣,使我的童年变得万分的多姿多采。
我虽然十分怕我的五姨妈,怕那罩在黑裾里的深沉的目光,但是我同样很喜欢她的善良和真诚。
我为她那无人祭奠的一生写下了这篇散文!
愿她那在天国的灵魂能看见我的这篇不成器的文章。
作者email:w3z4@zjip.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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