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背景文学的根深蒂固,除了在写作诸要素中担任了主导外,同时也不可救药地深入到阅读的习惯中,包括女性阅读者的阅读习惯,缔造一种自觉不自觉的认同。就是说,女性文学在写作之独立的挣扎之后,还要面对更加强大的阅读考量,这是尤其不由人―――当然是作为女性文学发出者的人―――的意志为转移或者叫掌控的。
如果从性别平等的角度争取女性文学,似乎是无可争议的,但如果仅仅单从平等入手,悲哀似乎也同样是无可争议的。不过,有一点容许说明的,那便是,女性文学的命题之中,起码该有一个着重,也就是,是在乎所谓的文学,还是在乎所谓的女性。
以这样的观念来看所谓的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经典,就会横生许多有意思的看点。和今天的女性创作相比,那时的女性创作文学,并不肯刻意显示自己的性别,但有意思的是,那时并不在意自己性别或者说不肯在意用性别表白文学的作品,反倒在在流露出女性的写作性别,从冰心、凌叔华、石评梅、苏雪林们的文字看,她们甚至有回避所谓性别意识的写作意向,却掩藏不住潜伏在她们意识里的性别视角,除了温软这样可以在文学传统里拣选出来的风格之外,更多的,是体现在她们身受的古典厚养。
譬如看石评梅《西湖的风景》,游记从来难写,西湖更是不堪,在不能依靠影像作品辅佐的黑白背景下,她却老实写来,文字利用得十分经济,引用古人的句子虽然多,然并不累赘,字里行间都渗透出古典作品的深刻影响。令冰心声名鹊起的自由体小诗,显然受到泰戈尔的影响,但她从评家那里得到的所谓温柔的悲哀和绒样的嫩黄色的之类,却是另外的其来有自,老文人胡适就眼光雪亮地说她“曾经受过中国历史上伟大诗人的作品的熏陶,具有深厚的古文根底”。诚然,类似于《寄小读者》这样的题目和立意,还是很有一些小女子气息的。另一位与泰戈尔有瓜葛却是当众“挟持”老诗哲作画的凌叔华,在《解闷随记》中解释中国女子对一二百封情书只字未回的理由很是曼妙:“并不是中国女子狠心,因为二百封信不过用两元邮资,连信纸,就算顶好的,也不过花上五六元,再用些丝带也不过一元,统共不过十块洋钱,他要去换人家‘千金丽质’未免太上算了,天下哪有这样便宜事?”如此文字,实在不能让中人以下的广大人民能够想像,那是“中国的曼殊斐儿”之犀利刻薄。至于苏雪林,虽然有“结婚纪念册”那样旖旎缠绵的“美丽的谎言”之《绿天》足以概论女子的身份,但其笔触,并不比令淑女枉自多情的有妇使君“大众情人”徐志摩委婉许多,这从《我们的秋天》和《陈源教授逸事》中就可体验,即便有Mrs.C那样的标志。而其谩骂鲁迅“褊狭阴险,多疑善妒,睚眦必报,不近人情”“诚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的口吻,越发的逼近“猛士”的激烈剽悍。
这是很有些意思的。在冰心、凌叔华、石评梅、苏雪林们的时代,五四的精神使得她们对平等的看待,更多地表现在不着痕迹的风格上,而今天的一些女性写作,也许无从追索某些精神和根底,所以只好在显而易见的身体差异上流派文章。这当然是她们的权利,但也不能不是她们的浅薄。这些,都不能不让人有所回味。
行云有影书系(第二辑):冰心《往事》、凌叔华《酒后》、石评梅《烟霞余影》、苏雪林《绿天》,东方出版社2004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