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给病人打针时，李医生突然愤愤地走进来：“护长，帮个忙好吗？”“你不是在给病人做检查吗？你们大医生的事我能帮什么忙？”
“可你们是女的啊！”
“噢！这次不嫌我们是小护士了？”
“……”李医生哑口无言。
“病人是个小姑娘，不让你检查吗？”
“不是，是个老太婆。她可封建了，不让我给她检查，连我给她摸摸脉她都扭扭捏捏的。”我抬头一看，李医生已经满脸通红。
“是她害羞还是你害羞啊？”“一个老太婆，我害什么羞！”

　　等我走进一号病房，发现在病床上坐着一位老太婆，身着黑色对襟上衣，头扎一根小辫，一身旧时广东妇女的打扮。“阿婆，你有乜不舒服啊？”我用不太地道的白话问道。
“我肚子疼。”阿婆的回答却是带着广东味的普通话。
“这位是李医生，让他给你检查检查。”
“不，不要。”阿婆的回答简短而坚决。
“可是，不检查怎么治病呢？”
“你同我检查，好不好？”阿婆望着我，像是乞求，我无法拒绝。

　　接下来的检查很顺利，阿婆非常配合，没有半点扭捏作态。病症很明确，消瘦、黄疸和腹部包块，据经验，很像肝癌。我同情地看了阿婆一眼。“您都痛了一年了，怎么不早点来医院？”
“这点痛算什么，捱捱就没事了。都九十多的人了，就要入土了，还看什么病？我这辈子真没进过医院呢。”听着她的普通话，看着她清爽的外表，镇静自若的举止，我真不明白她怎么会封建到不让男医生看病呢？
“阿婆，我们这儿男医生多，你不让他们给你看病可就很难办了。”
“姑娘，你别笑话我。我十三岁就梳了头，不让男的碰我，我习惯这样了。”我惊异地看着她，不明白梳头和男人有什么关系，可又不好再问。老处女都是性格怪癖的人，何况眼前是个九十多岁的老处女，只能见怪不怪。

　　时间一长，我就开始喜欢上这个干干净净的老人了。当我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结婚时，她倒惊异地望着我：“我是自梳女啊，自梳女是不结婚的。”我是第一次听到自梳女的事儿。原来，广东从清朝开始流行一种习俗，女孩如果不想结婚，可以自己梳起头发成为自梳女，恬淡清静地度过一生。解放后，自梳女的习俗停止了，原来的自梳女有的结了婚，也有坚守不渝的。这个老阿婆可能是最后一个自梳女吧。一有闲暇，我就去听老阿婆讲她的故事。上河南，下南洋；学编织，作女佣，阿婆也曾赚过许多钱；阿婆说她最难忘的生活是从南洋回到故乡和姐妹们一起住在“姑婆屋”的岁月。我努力想象和体味着她们的辛酸甘苦，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和情趣啊！有时，被工作家庭所累的我不禁对老阿婆很是羡慕。

　　半个月后，阿婆去世了，没有亲人送别，她弥留之际，曾把一件棉袄宝贝似的揣在怀里，这也就是她最后的遗产了。她死后，棉袄里只搜出了一小叠纸币，连医药费的零头都不够。老阿婆不是什么显赫人物，可她的死也许真的结束了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