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了手电棒,
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胁待眷属。我 看到画中灯火辉煌、歌舞翩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壁画开始流转起来, 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在墙上的交叠画面--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 在床沿自杀,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叠到壁画上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 并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中,最后它 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
"我没有病。"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很自然地会 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这巨大而神秘--属于我的生命密码 时,这种强烈反应是自然的。"
我匍匐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和信仰里认为,只有 住在兜率天宫里的你--'下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
我仰望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 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抚过。
菩萨微笑,问:"你哭什么?"
我说:"苦海无边。"
菩萨又说:"你悟了吗?"
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
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下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
我说:"好。"
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 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
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放心,再有你回来的 时候。"
我又坐了一会儿。
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三毛从洞里走出来,有一种勘破红尘,参透人生的感觉。洞中菩萨大放光明的面容,无边慈 爱的眼神,以及菩萨的微笑,菩萨的声音……三毛都久久不能忘怀。
黄昏了。
夕阳染红了远方那无边无际的沙漠。
三毛和伟文在离莫高窟不远的大泉河畔的白杨树林里散步--慢慢地走。他们谁也不说话, 只是慢慢地走--向一片黄土高地一步一步地走去。
三毛看到了,夕阳照着土坡上三个坐着的身穿蓝衣的老婆婆。渐渐走近了,三毛听到了,她 们口中吟唱着--反复吟唱着平常的调子:"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 陀佛--"
残阳如血。
在夕阳晚照中,三毛一脸庄重,神情肃穆,对站在她身边的伟文说,她死后想葬在这里:
"要是有那么一天,我活着不能回来,灰也是要回来的。伟文,记住了,这也是我埋骨的地 方,那时候你得帮帮忙。"
伟文答应了她:
"不管你怎么回来,我都一样等你。"
在三毛与伟文约定以后不到一年,三毛又"回"到了莫高窟--她对伟文说的那个地方。三 毛是怎样"回"到莫高窟的,贾平凹于1991年6月1日写的《佛事》中,有详细的记载。
贾平凹在病中写道:
5月29日天下大雨,有客从台湾来,自称姓陈,是三毛的朋友。一听说三毛,陌生客顿 做亲近人;先生却立在那里只是说,我送三毛的遗物到敦煌去,经过西安一定要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