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
官方版本――一封给周恩来总理的信敬爱的总理: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您于百忙之中请您的秘书打电话过问前舞蹈家孙丽坤的病情,我们全省八千万人民深深感动。这表明我们日理万机、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革命与建设日夜操劳的总理始终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头。对于前著名舞蹈家孙丽坤的案子,我们省宣传文教系统并无直接干涉。对于她被关押,审查,定罪,以至她患精神分裂症的过程,我们在接到您的秘书来电后,本着您对国家重要人材保护的精神,派专人去省歌舞剧院进行了调查,以下是调查经过:孙丽坤,女,现年三十四岁,曾为S 省歌舞剧院主要演员。一九五八年、五九年曾赴捷克斯洛伐克国际歌舞节,并获得银奖,一九六二年,她在全国舞剧汇演中获独舞一等奖。一九六三年,她所自编自演的舞剧“白蛇传”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同时“白蛇传”
在全国十七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引起极大轰动。她为了观察模仿蛇之动态,曾与一位印度驯蛇艺人交谈并饲养蛇类;所独创的“蛇步”引起舞蹈学者的极大重视,也在广大观众中风靡一时。一九六六年,孙丽坤被革命群众冲击。根据各方面调查和孙本人长达四百余页的反省书,孙于一九六九年被定案为资产阶级腐朽分子、国际特务嫌疑、反革命美女蛇,同时被正式关押审查(孙被关押在省歌舞剧院的一间布景仓库,生活待遇并不十分苛刻)。
一九六九年之后,孙的案情被多次复审,革命群众专政机构并没有对孙有任何粗暴行为,自清理阶级队伍以来,对于孙的人身自由之剥夺,是革命群众一致通过的措施。此中当然不乏群众运动的过激行为和领导班子的失控。根据孙丽坤专案人员揭发,孙的精神失常始于七一年十二月,在此之前,看守人员常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进入孙的拘留室,并持有一份“中央宣传部特别专案组”的介绍信,自称为特派员,专程来调查孙的案情。该青年气势凌人,身着将校呢军大衣,看去颇有来头。此人每天下午三点准时进入孙的房间,五点时离开,如此持续一个月。据看守人员说,此期间并无任何异常迹象。青年态度冷静,有礼有节,孙本人的作风也有所改善。有人听见她半夜摸黑进行舞蹈练习,精神面貌大有转变。据说青年在某天驾一辆军用三轮摩托,要求带走孙丽坤到省委某接待室进一步谈话。他拒绝透露谈话的目的,声称连省里最高领导也无权过问此案。由于他持有的介绍信和证件确凿,专政队同意放行孙丽坤,但时限为六小时。男青年于当晚十点准时将孙丽坤送回拘留室。几天后,孙突然精神失常。男青年从此不再出现。孙于新年除夕傍晚被送往省人民医院精神病科。第二周孙被转入C 市歌乐医院,该院为省内最权威的精神专科研究机构。经治疗,孙的病情已逐步稳定。我们向医院工作人员调查,据说曾有一位男青年来探望孙丽坤,但孙拒绝见面。有关此青年以及孙的患病原因,我们正在进一步调查。
我们将及时向总理汇报孙丽坤的健康状况,敬请总理放心。
最后,我们代表S 省八千万人民向敬爱的总理致以崇高的革命敬礼!希望总理为全国人民和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多多保重!为中国和世界革命多多保重!
S 省革委会宣教部一九七二年三月三十一日(内部参阅。秘字00710016)
民间版本实际上那个红极一时的孙丽坤是个国际大破鞋。她过去叫一个翻译帮她写信给她的捷克姘头,说她跟他的“情谊之花永远盛花不谢”;她和他“天涯若比邻”。那个翻译后来把这些信抄成大字报,贴在大马路上。
演“白蛇传”那些年,大城小城她走了十七个,个个城市都有男人跟着她。她那水蛇腰三两下就把男人缠上了床。睡过孙丽坤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样缠,她就怎样缠。她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随她心思游动,所以她跟没骨头一样。
实际上她就是看上去高;她那个尖下颏子一抬就把她抬高两寸。大会小会斗争她,她也不放下那个下巴颏。她漂亮就在那个下巴和颈子上。那样一转,这样一绕,谁不可在她眼里。斗争会来了一万人,八千人是专程来看她那条蛇颈子的。一万人里头,有九千人把她的“白蛇传”看过三遍。这些人从前说:我们S 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孙丽坤。
实际上孙丽坤一发胖就成了个普通女人。给关进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不到半年,孙丽坤就跟马路上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模一样了:一个茧桶腰,两个瓠子奶,屁股也是大大方方撅起上面能开一桌饭。脸还是美人脸,就是横过来了;眼睫毛扫来扫去扫得人心痒,两个眼珠子已经黑的不黑白的不白。
歌舞剧院的布景仓库在二楼,下面是一堵围墙,站在墙上能看见孙丽坤的床,床下没有传闻中的那条火花蛇,只有个大花便盆。墙外是个烂场院,扒了旧房,新房还没盖,一地陈瓦新砖。场院上是些不干活的建筑工在砖头搭成的八仙桌上打“拱猪”,唱“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只有你最好看;招风耳朵柿饼脸,绿豆眼睛鸡脚杆!”
孙丽坤晓得他们是唱给她听的,逗她开开心。她给关在这里头有两年了,只有大便可以向看守她的专政队员请示,批准后可以走到门外,到长走廊那头的厕所去。小便就在便盆里,天天晚上早上她拎着大花便盆去倒,从走廊这头到那头共十来米,专政队员拿根大棒跟在她后面。专政队员都是女娃,歌舞剧院学员班的学员,几年造反舞跳得宽肩粗腿大嗓门。
男娃不能专政孙丽坤的,男娃只有被孙丽坤专政。女娃过去把孙丽坤当成“孙祖祖”,进她的单独练功堂(里面挂着她跟周总理的合影)进她的化妆间女娃们都曾恭敬得像进祖宗祠。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变成仇恨的。所以让这些女娃杵着大棒看押孙丽坤孙祖祖是顶牢靠不过的。
孙丽坤上的那个厕所只有一个茅坑,其他茅坑都不下水。通畅的茅坑正面对着门,专政队的女娃不准许孙丽坤蹲茅坑时关门。女娃们总是一条粗腿架在门框上,大棒子斜对角杵着,这样造型门上就弄出一个“×”形封条。
孙丽坤起初那样同看守女娃眼瞪眼蹲一小时也蹲不出任何结果,她求女娃们背过脸去。
她真是流着眼泪求过她们:“你们不背过脸去,我就是憋死也解不下来!”女娃们绝不心软;过去看你高雅傲慢,看你不食人间烟火不屙人屎,现在就是要看你原形毕露,跟千千万万大众一样蹲茅坑。孙丽坤学会若无其事地跟女娃们脸对脸蹲茅坑是一九七○年夏天的事。
她已经蹲得舒舒服服了,一边蹲茅坑一边往地上吐口水,像所有中国人民一样。
七○年夏天,孙丽坤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习惯了,不再对一大串不好听的罪名羞惭得活不下去。还是那一大群建筑工在楼下唱歌打牌,偶尔政治学习或磨皮擦痒地砌几块砖。晚上他们就在砖垒的铺上铺开草席,喝七角一瓶的芦柑酒,呐喊着行酒令:“你妈偷人――八个、八个!…………”一个早上,他们看见二楼那扇窗子开了。他们从此再不用爬上墙头从窗缝去偷看胖胖的美女蛇。
窗子上的美妇人圆白得像要吐丝的春蚕。老少建筑工们头一回这样近地看这个全省名产孙丽坤,都像吓倒了,一声不敢出,歌也不唱了,都把脸转开砌砖的砌砖,拌洋灰的拌洋灰。后来天天早上孙丽坤都在这窗口刷牙。牙刷没几根毛了,刷在她嘴里的声音听上去生疼的。小伙子老伙子们现在敢脸对她了,龇出黄牙白牙对她放肆地笑了。他们一边看她一边喊:“看到莫得?她那两根膀子好白哟,粉蒸肉一样!”他们不敢直接跟她讲话。这么多年这女人在天上他们在地下;就是现在脸对脸了,他们也还不敢确定她跟他们在一个人间。
孙丽坤听见他们大声谈论她,争辩有关她的各种谣传,好像她只是一张画,随他们怎样讲她,让他们讲死讲活也拿他们莫可奈何。他们争得要动粗了,一个说:“她就是跟蛇住一块嘛,大字报上写的!是条大花蟒!蛇睡床下,她睡床上!…………”另一个说:“是条白蟒!是条白蟒!”他们就“白蟒、花蟒”地争,争一会看她一眼,却丝毫不指望她的赞同与否定。最后她插了嘴:“花蟒,才乖呢!”
争论一下子哑下来。原来这不是个画中人。最后一点令他们拿不准的距离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原来她就是菜市场无数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中的一个,买一分钱的葱也要NFDBE `拢二两肉也要去校秤的那类。老少爷们儿怪失望。也看清她头发好久没洗,起了饼,脸巴子上留着枕席压出的一大片麻印。大家还看清她穿件普通的淡蓝衬衫,又窄又旧,在她发了胖的身子上裹粽子。褂子上还有一滴蚊子血。原来这个美人蛇孙丽坤一顿也要吃一海碗面条,面太辣她也要不雅观地张着嘴“唏溜唏溜”,吃完面她那天生的洁白细牙缝里也卡些红海椒皮皮,绿韭菜叶叶。大家怪失望。
有个晚上,几个小伙子上了那堵围墙,想看看孙丽坤在这种欲望和蚊子一块嗡嗡袭人的晚上怎样独守空帐。窗子“砰嗵”一声从里面推开了,孙丽坤一副老娘架式叉着腰,身上那件汗背心在蒙灰尘的灯光里显得又黏又皱。
“啥子好看?跟我说,我也跟你们一块看!”她毒辣地笑道。
她身上的汗背心实在不成话,给洗得清汤寡水了,坍塌在她皮肉上,灯光一照还朦朦透亮,凸处凹处一目了然。
几个小伙子浑身赤裸只穿条三角裤,反而比她害羞,蛤蟆落水似的连成串栽下墙去。
“看啥子哟,哟?”孙丽坤乘胜追着他们喊,笑得更泼更毒辣。
“莫得啥子看头!”一个小伙子装老油条,回头调笑。
“是没啥子看头――你妈有的我都有。”她说。
这回斗嘴小伙子们输个精光。听她这样回复,他们眼珠子也斗起鸡来,跟许仙撩开帐子看见白娘子现原形一样。他们没料到两年牢监关下来,一个如仙如梦的女子会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耻如此慷慨无畏。
三伏天,孙丽坤就穿着那件汗背心,打一把大破蒲扇,天天靠在窗口。建筑工嗑瓜子,就也给她些瓜子嗑;他们抽烟,她便也向他们讨来抽。她烟瘾很快养上来了,比建筑工抽得还凶。没人再供得起她,她说那就把你们丢在地上的烟锅巴拣来给我抽嘛。小伙子们便把烟锅巴拣来,集成一堆,撕块大字报大标语包成一个包,递给她。都知道她工资停发了,银行也冻结了,但凡关押起来的牛鬼蛇神都是这待遇。
有一天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包烟锅巴对孙丽坤说:“别人说你脚杆能搁到脑壳上,搁一个我看看。”
她抱着膀子想了一会儿,说:“不搁呢?”
“不搁莫得烟锅巴。拣一个烟锅巴磕一下头嘞,你以为便宜?”
她又想了一会儿。突然她抓起脚后跟朝天上举起,两腿撕成个“一”字,她那条碎花粉红内裤就不再是内裤了。这时人都停下打牌、行酒令,一齐朝这窗口竖起脖子,像一群等饲料的鹅。那么一条笔直粗壮如白蟒的腿,众目之下赫赫然竖将起来。建筑工倒一时想不出这条腿的意味。因为它有太多太暧昧的意味,他们想延续那个意味,便七嘴八舌要求她把另外那条腿也玩给他们看看。著名舞蹈家孙丽坤在笼子般的铁栅栏内,成了一只马戏团的猴子,当着满身淫汗的老少男人玩起两条曾经著名的腿;两条美丽绝伦,已变得茁实丰肥的大腿,就这样轮番展示了它们无尽、深长的意味。展示中,建筑工们看到了那个他们看不见的图景:这样充沛着力量的腿如白蟒那样盘缠在他们的肉体上,盘缠在那个捷克老毛子舞蹈家那毛茸茸的赤裸肉体上。这样的两条腿来他十个老毛子也缠得住。
孙丽坤放下腿,一个肩斜抵在窗框上,长眼毛盖掉一半眼珠,伸出一个巴掌来接递给她的烟锅巴。小伙子站在墙头上,手刚刚能碰到她的指头尖。他看她一向苍白的脸这一刻潮红起来,或是烟锅巴或是展示大腿给了她快感。她嘴唇上一圈茸毛沁出汗,眉毛眼睛都毛茸茸的。据说这美人蛇不是个纯种汉族,不知是回族还是羌族血液掺进了她,建筑工离她近得连她下眼皮上一颗红痣也看清了。后来他把这颗痣讲给同伙听,上年纪的一个建筑工说,那痣是坏东西,它让这女子一生离不得男人;她两条腿之间不得清闲。
建筑工们渐渐拎了水桶到窗下来洗澡。他们的白短裤濡湿就变成一层皮肉。他们边冲澡边唱:“姑娘你好像豆腐渣,美丽的眼睛人人都害怕它”。
十月里来了个很不同的人。二十出头,不高,也不矮,脸皮光生生的不黑不白,两根剑眉划向太阳穴。他穿一身旧黄呢子军装,多年前挂领章和肩章的地方是方方的几块簇新,色泽比其他地方深些。这证明他那身将校呢军装是真的;这男青年的优越感也是真的。是个“干崽”注:“干崽”即高干子弟……那身呢军装宽大沉重,青年微微驼背似乎在杠着它。
正是由于军装的大和他身子的小,才显出他一股独特的倜傥。青年步态很大,走路时将两手背在身后,头略低,好像很老的那种老将军:前头有人开路,后面跟了个小跑步的警卫兵。
他凭吊古战场那样站在烂场院上。所有下流俏皮的歌都断在那些嘴里,所有纸牌都黏在那些手上。建筑工一声不吱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穿黄毛料子的年轻人。有种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氛围在这青年的形象和气质中。他眼神中的一点嘲笑和侮辱,使所有人都觉得他有来头。他有双女性的清朗眼睛,羞涩在黑眼珠上残酷在白眼珠上。他在看孙丽坤时用黑眼珠,看建筑工们用白眼珠。
这样一个青年在烂场院上走,踢着半截砖或一块当席子用的大字报――它是几十层不同的内容层层摞摞的重叠,糊得比皮革还厚还结实。青年就那样站在孙丽坤窗子下,姿势很伟大。
孙丽坤看见这青年就把一支刚卷好的烟搁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剥出了几十个指甲盖大的烟锅巴,用一页写作废了的“认罪书”卷的。她当然舍不得把它彻底丢弃,只把它暂时往衬衫口袋里一揣,等这青年走了她再抽。为什么当着这么个二十郎当的男娃她不愿抽那样自制的恶形恶状的纸烟,她现在顾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去想。要到许多年后再去想。曾经她有过的那些男人都是好看的,是靠他们的好看挣钱凭他们的好看吃饭的。
他们都是她的舞蹈搭档,都有岩石雕刻般的腿和肩膀,都有空洞的却炯炯发光的眼睛。而这一位根本还没成形,还有一大截子去成长才能成形。
青年把两手背在身后,腿叉得很开,直直朝她望过去。他眼睛里的羞涩和他嘴角的轻侮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他望了孙丽坤几分钟,背着手大步离去。
烂场院上粗鄙下流的活力恢复了。建筑工们又开始为孙丽坤拣烟锅巴。拣到那青年丢在地上的很长一截烟锅巴,有人惊呼:“大中华!”它被青年的铁蹄给踏进浮泥里去了,手指头要刨一阵它才出土。
第二天那青年又出现了。建筑工们开始叫他“毛料子”。他还是一副匆匆路过的样子。
这天孙丽坤没穿那件邋遢透顶的劳动布春秋衫,换了一件海蓝毛衣,尽管袖口脱了针角,嘟噜出一堆烂毛线,毕竟给了她身体粗略的一点曲线。
青年骑了一辆车,飞鸽跑车,通体锃亮油黑,半点红绿装饰都没有。建筑工们让这辆跑车羡慕呆了,惋惜这么俊一匹马没备漂亮鞍子;换了他们,准让它披红挂绿,给它缠上二斤塑料彩线!青年一只脚支在地上,另一只脚跨在车上。人们注意到他那宽大的裤腿怎样给掖进牛皮矮靴,那清秀中便露出匪气来。青年抬手将帽沿一推,露出下面漆黑的头发。他们想如此美发长在男人头上是种奢侈。它不该是男人的头发。他戴着雪白的线手套,用雪白的手指一顶帽沿;气派十足,一个乳臭未干的首长。那个食指推帽沿的姿态从此就长进了孙丽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闭,那姿势就一遍遍重复它自己,重复得孙丽坤筋疲力尽。
青年这天和孙丽坤目光相碰了。如同曲折狭窄的山路上两对车灯相碰一样,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和坠入深渊的危险,但他俩互不相让,都不熄灯,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建筑工们在他俩对视的几秒钟里看见美人蛇死而不僵蠢蠢欲动。她两只眼又在充电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建筑工一边对着沙坑撒尿,一边唱:“管他麻不麻,只要有‘欧米嘎’”。
青年开口了,对撒尿的建筑工说:“畜生。”他声音软和,字正腔圆的北京话。
人都使劲在想北京话的“畜生”是什么意思;人都懂它的意思却是不懂这听上去很卫生的北京腔。
“说哪个畜生哟?”建筑工说。
“没说您呐。您不如畜生。”青年平静冷淡。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一样,每个字都吐得清洁整齐。早晚都刷牙的口齿才吐得出如此干净的字眼,才有这样纯粹的抑扬顿挫。
三十来岁的建筑工猫腰掬一大把砂石,对青年做出投手榴弹状。青年一动不动,单薄的眼皮窄起来。
“你试试。”青年说。
建筑工重新抓了更大一把沙石。尿濡湿的沙石更有热度和分量。他重新拉开投射姿势,却微妙地向后撤退。
“你要敢动,明天这儿就没你了。你试试。”青年说。
不为人知的版本孙丽坤快要忘掉那个被建筑工叫作毛料子的青年了。她有点慌,有点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没什么好事情让她去想。忘掉他她心里就没一块好地方了。过去,她心里净是好地方,一块块的都没了。不是她丢了它们就是它们丢了她。她的心里没那么大的地方,爱她的男人太多,她搁置不下他们全部,只有不断地丢掉。她不知道男人们被她丢掉后会对她干些什么,会说她些什么。知道她也不会跟他们计较。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舞动的胸脯,爱她的长颈子尖下巴流水一样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她自身是什么?若是没了舞蹈,她有没有自身?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如用舞蹈去活着。活着,而不去思考“活着”。她的手指尖足趾尖眉毛丝头发梢都灌满感觉,而脑子却是空的,远远跟在感觉后面。
她的心里尽是好地方。都没了。最辉煌的那些先没有了:领袖们怎样迈着八字步走到她面前,以他们暖和而干燥的手握住她的手,用长者才有的动作拉拉她的辫子,摸摸她的头顶,她全忘了。她怎样从国际列车上走下来,胸前别着奖章,少先队员冲上来一个兵团,给她献皱纹纸做的花,她忘得没了影子。她心里还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她的自行车怎样被撞倒,她怎样摔得半个脸都是泥水,爬起来仗着雨衣和泥水的掩护和人比着骂“日死你先人!”比着用最形象最别致的词重复那桩先人为繁衍后人必须做的事。有个声音轻轻冒出来:“她是孙丽坤!”回头望去,她看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如同眼看一尊佛像在面前坍塌那样,眼睛里充满坍塌的虔诚。小女孩是孙丽坤最后忘却的。
就在孙丽坤终于忘掉了青年的那个初冬的早晨,看守她的女娃进来了,手上的大棒给她端成了三八枪。
“孙丽坤,有人找你。放老实点――上面来的!”
她正让一根自制的烟卷熏得满脸涕泪,这时顾不上听女看守的训诫,一巴掌推开窗子,对建筑工喊:“狗日的!…………”
建筑工们看见她的红鼻子斜眼睛马上咕啊咕地笑起来。他们在给她卷烟时,往烟锅巴里掺了熏蚊子药。
“孙丽坤,严肃点!北京派人来调查你!”看守女娃用大棒叩叩被白蚁蛀空的地板。
“调――查嘛!”她说,音调拖得像个心满意足的哈欠。
“中央来的!”
“来――嘛!”她把脸搁在洗脸毛巾里应道。毛巾让污秽弄得坚硬,张牙舞爪悬在一根铁丝上。她“呼噜噜”地擤一把鼻涕,又用那铮铮如铁的毛巾好好在脸上锉了一锉。抬起头,她不动了。
那个青年背着手站在她面前。他背后是层层叠叠的败了色的舞台布景。他带一点嫌弃,又带一点怜惜地背着手看她从那乌糟糟的毛巾中升起脸。她顿时感到了自己这三十四岁的脸从未像此刻这样赤裸。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青灰色的桥石已附着着厚厚的黯淡历史。
她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话,抑或道歉,抑或托辞,转身走进另一块布景搁置的小角落。
完全是一个意外的下台动作。这种意外在孙丽坤的舞台历史中只发生过一次。那次她一上台就发觉少穿一层衬裙,追光打下来,她便是近乎裸体。她当时就那么一个即兴转身下了舞台。而此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即兴“下台”的动机是什么。一个如此的青年,出现在她如此荒凉的舞台上。如此一个意外,一个她无法认清却暗中存在的天大差错使她不得不猝然离开“舞台”,把那青年留在整个空间的“冷场”中。她此刻的猝然下台连她自己都意外之极。
她进了一个他目光不能所及的角落,不是为了更衣修发,而是要彻底换一番精神容貌。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容貌是丑陋不堪的,如同一具裸露的丑陋不堪的肉体。她站在角落的阴影中,茫目顾盼,寻找不出一个合宜的神态和面容。站了许久了,冷场不能再拖延下去。屋里的寂静已像催场的锣钹一样吵闹。她听得见青年在冷场中的困惑与恼火,听得见他在这场中打量整个舞台布局:窗台上已熄灭的烟卷,是用报纸卷的;那根斜贯空间的铁丝上耷拉着枯藤般的乳罩内裤袜子;结痂的剩饭和那只大花便盆。她听得见他那貌似不动声色的打量。
她走出角落重新登场时非常地不同了。一种神秘的、不可视的更换就在那片阴暗中完成。她仍穿着海蓝色毛衣,袖口一堆缠不清的脱线;它仍是惨不忍睹地绷出她早已自由散漫的一对乳房。她仍穿着那条裤子,膝部向前凸着,给了她一副永久性的屈膝姿态。她却是与猝然下台前不一个人了。她那个已宽厚起来的下巴颏再次游动起来,划出优美的弧度。她的脸仍是那种潮湿阴暗里沤出的白色,神情中却出现了她固有的美丽。她原有的美丽像一种疼痛那样再次出现在她修长的脖子上,她躲闪这疼痛而小心举着头颅。她肌肤之下,形骸深部,那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生。
青年为自己找好了座,为自己点上了烟,看她摇身一变地走出来。他下意识站起身。
看守女娃提一只竹壳子暖瓶进来,满脸通红地对青年说,水是鲜开水,茶是副团长拿来的;我们省出三样名产:榨菜、五粮酒、乐山绿茶。首长见笑。茶缸洗了多少遭也洗不脱这层老茶泥。女娃陪着罪过给青年沏了茶。他说,别叫我首长,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我姓徐。
女娃很乖地一偏头:“徐首长。”
徐群山。群众的群,祖国山河的山,他说。声音不壮,和他人一样,翩翩然的。
女娃看了走出角落的孙丽坤一眼,实在弄不清哪儿出了差错让她又好看起来。
就剩下他和她两人时,他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拔下白手套,露出流畅之极的手指线条。
她从来没见过男性长这样修长无节的手指。楼下建筑工唱:“…………居委会为我们来放哨,治保会为我们扯皮条…………”他和她都没转脸。一块土疙瘩射进窗口,落在桌上,没什么恶意地散碎了一桌。他只回头看看那一桌面的泥渣。她便也去看。她通常爱盘腿坐在桌上乘凉,与建筑工搭讪打诨,互掷东西。
她起身关上窗,掸净桌面。其间他问她答,讲了些等于不讲的场面话。她回到椅子上坐下,他问起她得国际奖是哪年。五八年,她回答。她看他在听她作简单陈述时手指尖动作。
那指尖上轻微的烦躁让她不知怎样才能把这段背熟的“罪状”讲得生动些。他手指尖的焦灼让她感到他的满腹心事;他对一切的淡淡嫌恶和吹毛求疵。她说到她和那个老毛子男舞蹈家的艳遇时,他正将雪白的手套往桌上搁。他忽然变了卦,将它们拿起,微蹙眉头地定在那里,似乎不知该拿它们怎么办。
她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她再一次想,一定是哪里出了天大的差错。从来没有男性有这样的眼睛,这样来看她。
“别叫我首长。直呼其名吧。”他用圆润的京腔打断她的陈述,抑或忏悔,也打断她的审视。“叫我徐群山。”他递给她一根烟。她一时没听懂这么一口文明话。长如此一副手指,讲如此一口文明话。
她不知再说什么。轮上他来审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