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两样东西最善变，一是政客的脸皮，二是女人的衣裳。同样的有趣。

相比之下，我更乐意谈谈女人的衣裳。 最近总听人说起喷血高叉这个词，起初以为是医学术语，经高人指点，才知说的是一种超性感旗袍，意思就很容易理解了：印象中旗袍的开衩早已是齐腰的了，要令人喷血，大概是非得开到腋窝才作数；如果换做前后开衩，也得到臀部，不过那是所谓‘后现代’的风格，不在我们讨论之列。还有一样可以放男人血的，叫做‘魔术胸罩’，据说能使原本不怎么卓越的胸部看起来很卓越，本来就伟大的胸部看起来更加伟大，是绝佳的胸伴侣。只是害苦了腋窝处的肉，硬生生的被挤到前面做江湖救急。

女人们不妨再泼辣一点，把喷血高叉式旗袍跟魔术胸罩伙起来穿，大腿与胸部都不设防，男人一看见，来不及喷血，就活活给惊死了。

好像现代旗袍一定是有收腰的，不然开衩到腋下，只便宜了成衣裁缝，在布料中间掏个窟窿就可以交差。然而即使有收腰，复在领、襟、摆等处做滚边镶饰，它看起来还是太简单了，不太像件衣服。女装之革命却正是如此，从夏娃的树叶裤衩，到中世纪欧洲十数斤沉的重磅女装，再到人见人爱的比基尼跟喷血旗袍，由简至繁然后再由繁化简，简直同人们认知事物的过程如出一辙。纵观历史，放眼世界，女人每一次穿上，脱下，无不与人类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与此同时，女人为争取穿脱自由而做的抗争跟努力也从未间断过。可以说，那是一部有血有肉让所有男人都汗颜的奋斗史。

过去的文人，尤其是中国古代的文人，喜欢谈吃，谈喝酒，一牵扯到吃喝，就肯不厌其烦地谈，津津有味地谈，作了大量饮酒吃肉的诗歌散文不说，还要编成烹饪书才过瘾。比较出名的象袁枚的《随园食单》，收录珍馐美酒无数，囊括海鲜单，江鲜单，特牲单，杂牲单，水族无鳞单等等，烹饪过程也谈得很详细，从选料到搭配到火候到餐具，可谓面面俱到。一旦让这些人谈谈女人衣裳了，或者马上缄口，或者羞答答的一笔带过。《食单》当中‘须知单’里提到：“厨者之作料，如妇人之衣服首饰也。虽有天姿，虽善涂抹，而敝衣蓝缕，西子亦难以为容”看来袁厨师也是看重女人衣裳的，唯他从破衣服联想到的是‘厨者之作料’，而不是想到里面的冰肌玉肤，袁厨师不好色，不能指望从他嘴里知道太多女人穿衣的事情。

好在还有其他人肯一笔带过的时候，我们才能从中找到历代女装的一丝半缕。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湘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这应该算是汉乐府民歌里面对女装较为详细的描述。让我们看看汉代小姑娘罗敷的扮相：挽着不对称的堕马髻，有珠宝耳钉，杏黄色的丝织长裙配紫色短款小袄。就这样婷婷玉立的站在那里采桑叶。那时候的男女之防算不得严谨，所以美女有穿丝织花裙子的胆量，所以会有少年见到罗敷，脱帽行注目礼的场面出现。而如此精美的衣裳，则要归功于当时劝人农桑，扶持手工业生产的政策，以及染织工艺、剌绣工艺的大发展。所以说生在汉家的女子是幸运的，不仅有好料子做衣裳，剩余的还可以通过丝绸之路做些进出口贸易,与洋婆子互通穿衣心得。遥想汉都长安，当各国商人把一捆捆的生丝和一匹匹绸缎，用油漆麻布和皮革装裹，然后浩浩荡荡地运走，是一副何等争先恐后的火爆场面。由此看来，一个民族要想开放，继而繁荣，第一个要开放的就是女人的衣裳。

提到女装之开放，不能不说说大唐。盛唐人勇于创新的魄力与海纳百川的非凡气度造就了空前的繁荣，而那时的女人们也纷纷敞开了胸襟，以袒胸、裸臂、披纱、斜领、大袖、长裙的着装形象在中国服装史上写下了多姿多彩的篇章。其基本款式虽然是汉，隋以来的延续，仍旧分上装下装。（春秋战国之交，曾出现过一种上衣下裳相连的服装，而真正意义上的连衣裙则是旗袍出现以后的事情，留到后面再谈它），但因为受到西域文化艺术的影响，且与邻国朝鲜、越南、日本、波斯等国贸易、文化交流日趋频繁,唐代女装遂形成独特的奇异浪漫奔放风格。“罗薄透凝脂”“小头P履窄衣裳”“女妆素面碧纱裙””、“新换霓裳月色裙”、“这些诗句都是赞美唐代女装的，面料款式之多变可见一斑。薄而且透，或紧身合体，或宽松休闲，剪裁因人而异，一眼望过去的山水便都是好山水了。

颜色上也是缤纷灿烂，尤爱红色，象《虢国夫人游春图》里面的虢国夫人身着红裙，裙下是红色绚履绣面的平跟鞋，在当时甚为流行。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有诗记载"娼家宝袜蚊龙帔"，是说妓女的帔子均绣有龙的图案，通常是天子才可以披挂的真龙，在唐代却上了妓女的披肩。这就是火辣辣的唐装，这就是大唐的胸襟。

还有一部分唐代的新潮女子，冲破了传统枷锁，身穿男式胡服劲装，脚蹬红色尖头皮靴，走出家门，约上伙伴去飙赛马，一副誓要跳出三纲五常，踢翻三从四德的女牛仔架式。而那种游牧民族剽悍的短打扮，应该就是中国最早的牛仔服了。“不爱红妆爱武装”，上世纪60.70年代，也出现过这种情况，一群满脸菜色的人们穿着统一的绿色军装，硬要做出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但是两者的内涵却截然不同了。前面是兼容并蓄，允许牛仔与低胸晚礼服并存，加上又白又胖的丰腴容貌，体现的是一份舍我其谁的豪迈与自信；后者是全国山河一片绿，干瘦的身体里只剩下盲目的狂热在死撑，无疑是大大的退步。就算是今天，摩登女郎爱穿牛仔，却大多是长发淑女做派，同样穿不出英姿飒爽的味道来。我经常会看到几个劲装的女学生,在麦当劳的玻璃窗后面斯文的吃薯条,还要沾上一点番茄酱，那种小家子气实在是很对不起牛仔裤，又怎么能指望她们撑起民族的半边天呢。

历史上，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可以算是第一次男装变革；那么唐代的低胸装跟牛仔服,应该算作第一次女服的飞跃了。遗憾的是，这样的飞跃在后面的宋代给一件东西绊住了：女人的缠脚布。

缠脚布东西不好拿服装术语称呼它，说它是丝袜的一种略显牵强，姑且看做是反方向的吊袜带，也算女服的一部分。记得有人说过，缠足是为了让女人重心前倾，以彰显臀部之美，“其作用等于摩登姑娘穿高跟皮鞋”。这明显是用现代人的思维去臆测古人心理了，有失公允。恋足就是恋足，关屁股何事？这一点我们不如古人率真，苏东坡曾专门做《菩萨蛮》一词来吟咏小脚：“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立宫样稳，并立双跌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道尽小脚之玲珑秀美，透出无限向往之意，可见古人毫不掩饰对小脚的爱怜。

还有头先提过的那位袁大厨师，我原本以为他不好色的，不肯写时装谱也就罢了，竟出惊人语：“每入花丛，不仰观云鬟，先俯察裙下”，好个厨子，原来也是性情中人。换做今人，看美女不先看脸，先端详脚丫子，这是什么道理？其实不光是脚，女人身上大部分零件，在古人眼中都是越小越妙的，“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是白居易娶小妾的标准，我由此推测他一定也是喜欢小脚的。

最厉害的还不是老苏，早在东晋，陶渊明便公然宣称“愿在丝而为履，同素足以周旋”，放着好好的诗不去写，我们的大诗人只想化作鞋子化变做袜，整日与一双俊脚周旋，古今之头号恋足癖非他莫数！

关于缠足的起源说法不一，或说唐末五代始有缠足之风，但真正约定俗成大约是在宋朝，到了南宋末年，小脚俨然成了妇人的指示代词。抛开审美需求的最初动因，缠足的流行，宋明理学脱不了干系。“存天理，灭人欲”，其实是存男人的理，灭的是女人的欲。男人照样三妻四妾，女人却必须缠足，脚小了，行动迟缓，想做爬出墙的红杏都不可能，更不要想跑路跑成‘破鞋’一级人物。“莲步半折小弓弓，莺啭一声娇滴滴”，这里的‘娇滴滴’多半是小脚痛彻骨髓了，又不敢大声嚷嚷，男人却象听到福音，硬要称她是莺啭，引得无数女人竞相效仿，缠足遂蔚然成风。可怜那些女人，竟愚蠢的以为男人真的喜爱小脚，于是倍加珍惜，对盛唐女人流行的丰腴健美嗤之以鼻：哼，屁股大很了不起吗？你们可有俺这样的傲足！自唐代开始的女装飞跃就此宣告结束。

因为礼教，男权，宗教而限制女装发展的例子不光中国有。中世纪的欧洲，女人为扮端庄，不惜穿着重达20几磅的衣服。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加上近乎三角形的尖尖鞋，就算长出一双青蛙式大脚，也休想跳出男人的手心。至今，中东国家的伊斯兰妇女仍然是一身黑只露双眼的女左罗装束，据说是真主要求她们这样穿，而同为真主信徒的男子就不必拘泥于这样的门规。最有趣的要说泰国，很多佛寺院里都搞生殖崇拜，戳着一尊类似导弹的宗教建筑供善男女膜拜（导弹显然是被极度夸张了的男性生殖器），而寺里的光头保安却不允许穿超短裙的女客进入，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滑稽景象：一群衣着得体的家伙在里面给生殖器磕头作揖，外面是急出满头大汗，狂喊‘我也要磕头’的短裙女郎。保安这样的做法实在是不人道。

自宋以来的禁欲理论，在中国横行了多少年，女装就禁锢了多少年。而盛唐的开放女装，也如同那时的兴旺发达，如同那时的文治武功，如同那时的豪迈自信，早已成了心头遥远的梦。满清统治者入主中原后，一度成功的让汉族男人剃发易服，却仍然拿女人的小脚没有办法，可以想见旧礼教的顽固，说缠脚布又一次阻碍了女装的飞跃并不为过。新颖的旗女服饰本来已经随着清骑兵冲进关内，却在相当长时间里无法一统满汉女装界，反而险些被同化，有相当一部分旗人女子反被一贯低眉顺眼的含蓄汉装所吸引，加以模仿，甚至还学习缠足陋习，气得当朝皇帝龙颜大怒，命令各都统纷纷上街巡逻，见到有穿汉装的小脚旗女一律逮捕。与此同时，清政府为了缓和满汉矛盾，还不得不采纳了明朝遗臣金之俊的“十不从”政，其中就有：“男从女不从”一项，因此，在清代前期到中期，汉女与旗女经常是你穿你的连身旗袍，我自穿我的上衣下裳，女人之间的服饰交流少得可怜。

这种不得不的并存与唐时的汉胡并存有本质的区别。后者是用广阔的胸襟收容，吸纳包括牛仔裤在内的外族服饰文化，体现着大唐人朝气十足自信十足的气质，那是一种霸气。而清代内敛的汉装与外向的旗袍就像是两个貌合神离的小女人，桌子下面的暗斗是从未停止过的。

直到清末民国初，满汉女子的服装界线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毕竟，在经历了民族之间，文化之间的冲突之后，融合总归是大趋势，这无所谓谁战胜谁的问题。值得一提的是，当时西洋装的流入也起到了黏合剂的作用，好像见到了擅闯民宅的妖冶女人，起先争斗不休的两个小女人一下子就变得莫逆起来，开始一致对外。而汉化了的旗袍，就成了对付妖冶女人的唯一武器。此时的旗袍已经不像初入关时那么修长紧身，变得宽肥，装饰更加华丽了。

不过女人们很快就发现，这样的旗袍与外国女人的洋装比起来是那么不堪一击。面料过于厚重，板型宽大呆板不利彰显山水之美；装饰纹样繁琐，梅兰竹菊花鸟鱼虫绣得太漂亮，无异于喧宾夺主；可以露的地方也少的可怜，在气势上先输了一阵。认识到不足就要学习，于是从民国初开始借鉴西洋的简约风格，除了丝绸，纯棉，纯麻织物也得到广泛使用。条格织物、几何纹织物大受欢迎，款式上的变化更明显：领子变低，解放的是一部分漂亮脖子；长袖子剪掉，捂白的胳膊也获得解放；最具革命意义的是袍身缩短取消衩下长裤，三角内裤与丝袜闪亮登场（而在清末闹义和团的时候，穿丝袜者会被称作二毛子，必要群起而撕破方后快），意味着小腿终于肯出来见人了，从此开始，传统女装界成功实现了第二次大的飞跃。随着封建帝制的倒掉，女装不仅冲破了重重捆绑，而且与近代新文明思潮携起手来，向一切陈旧的事物发起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拍打。中西合壁旗袍的高开衩就是有力的证据，当时便有开到臀部附近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敢于露大腿，旗袍的光荣空前绝后，无愧于“ChineseDress”这一称号！

什么样的时代，穿什么样的衣裳，这话一点都不错。新中国以后的女装，很多人亲身穿过，亲眼见识过，亲耳听到过，我本来想要留给大家自己回味的，实在是有两样事情就挂在嘴边上，索性简单一提。一是前面说过的“不爱红妆爱武装”。那段时间，曾经同旧制度做过奋力斗争的“ChineseDress”无辜的被视作“封建糟粕”，几乎在女装界消声匿迹，一旦发现有胆敢穿旗袍之“资产阶级小姐”，也是要群起而撕破的。毫无个性的军装大行其道，则无疑是充当了缠脚布继承人的不光彩身份。

第二件是“喇叭裤”的出现，现在的摩登男女，已经无从去理解那一代年轻人对它近乎崇拜的喜爱。让我们来缅怀一下它的样子：裤子紧绷着屁股，裤脚肥大如裙摆。身材高挑的女孩子穿起来，飒飒地走在大街上，那份自信跟潇洒，毫不输给盛唐时的女性。甚至说喇叭裤就是第三次飞跃也不过分。


所以我说嘛，旗袍跟喇叭裤的伟大是一样的，包起屁股跟露出大腿的伟大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