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印迹。
而这个城市,早将我们历历在目。
(十)
梅蕊的病一阵好一阵坏。我总催着她要去医院看。每一次她都说忙,每一次都说"没事"。
正好公司有个项目要赶,我便跟母亲找了个借口就搬去梅蕊那里陪她一些日子。
逢到她做节目,我便会在公司里一边听她的节目,一边干活。等到她放最后一段音乐的时候我才出门去隔壁那家小铺子里买一些宵夜然后叫车到电台门口等她。
有时候我也会看到一些疯狂的听迷,拿了花,在那里等她下班。每次看到她钻进我的出租车总是要用很妒忌的眼光来看我们。我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弄些好吃的,我们两个并排坐在后座上,一口一口地吃着,高兴起来就把手往对方的脸上身上去擦,那些出租司机也常常看着我们又笑又摇头:捺(你们)迭(这)两个小姑娘真是开心阿。
每次听到别人那么讲,我们就相视一笑,再朝司机做个鬼脸,然后继续大吃起来。
那天我照样去接她。她准时出现在门口。看着周围没人,她就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下车。我跟司机结了帐就朝她奔过去。她一把挽住我的胳膊,说,安,我今天心情好,陪我逛逛外滩吧。
从电台穿过马路,就是黄浦江的堤岸了。
平常每天都是要从它面前经过的,可是在如此的深夜里,我还是头一次。
外滩是一个比较奇怪的地方。说她奇怪是因为她似乎总是在变。80年代的时候外滩是"情侣"墙。据说最紧张的时候大家要出钱买位置。一些无业游民喜欢在这里聚堆,后来这里也曾经一度和福州路上的读报栏一起,成为"同性恋"之角。
偶尔你也可以看见单身清秀的男子在那里朝着人群美目流盼。或者三两个少年扎成一堆调笑着。他们的身上有用不完的精力和青春。后来念白先勇的"孽子",才能隐约嗅出他们的气息来。
但他们,只是外滩匆匆的过客。来自城市各地甚至全国各地的人都不会放过这块风水宝地的。大家用自己的方式占有着它,涂抹着它,甚至蒸发着它。
而现在,疲惫了一天大外滩是如此的静谧。雾气升腾上来,遮了三五步以外所有的景。
霓虹灯闪得累了,也歇将下来,只有那999三个大字是日夜不息的。因为他们是军人。
她还是挽着我,也不说话,仿佛怕打破了这安宁一般。
我们就这样走啊走,沿着防汛墙,看最后一班轮渡从浦西向浦东开去。
脚下的瓷砖是新的,一深一浅地隔着。一色的旧欧式路灯仿佛要把我们带到另一个世界。白天的时候是太旺盛的人气遮盖了外滩的秀美,而此刻,他是个美少年,顾作老成地一语不发。一任我们皮鞋的声响,敲打在瓷砖上发出的"哒哒"声。
梅蕊忽然童心大发,说我们来"跳山羊"吧。
"跳山羊"是我们小时候的一种游戏,一个人弯下身来,把背留给对方作支撑点,然后让人从他身上跳过去。
我望着这整条望不到头,也望不到人的堤岸,再回头看看她。一声不响地跑到前面,弯下了身子。我们就这样轮流地跳着,偶尔有早起的清洁工来扫地了,我们也不理睬,只这样跳阿,跳阿。想把这世界跳出去,再跳到另外一个空间里:可以忘记一切,可以消磨一切。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的一切,只是"现在"。
我们正玩得起劲,突然她脚下一软,连带把我也摔倒在了地上。我顾不得自己,连忙去看她有没有受伤,她也正好朝我这边转过来。就这样,我们忽然停住了。
那么静,那么静的夜。我听见了她心脏的跳动。我听见了她的呼吸。在这清新的空气里,我望见了她的眸。还是那么深,那么清。我在里面看见了我的眼,在朝着自己笑。
她也在朝着我笑,我们忍不住要朝她凑近过去。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一动也不动,定定地相互望着,生怕随便的一动身,一眨眼,就再也不能把对方找回来了。
我们一点,一点地凑近着,她的热气已经喷在了我的脸上。我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慌张着用自己的唇去迎接她的……
她的唇,柔软而湿润,在我的上面轻轻一点,就逃走了。
我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睁开时,看见她指着我的身后,微微一笑,安,你回头看阿。
我回头看去,原来是可口可乐的霓虹灯,此刻竟然不甘寂寞又恰到时机地闪烁起来。
阿三有问:我总觉得上海是个特别浪漫的城市,如果不是在这样浪漫的地方,是不是也会发生这样一些事情呢?
上海固然是可爱的,我想,更可爱的,是因为阿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