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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下了一场雨,空气里到处是湿漉漉的味道。我看见外面骑自行车的人群小心地靠着路边前行,免得被来往的汽车所溅起的泥浆弄脏。一个女高中生撑着一把小花伞,穿一套深灰色制服向学校的方向走去,她突然停了下来,抬起伞朝后面张望了一下,我站在二楼阳台,和她的目光接触了有0.1秒左右。
我对这种目光很怀念,当我和晓梦长大以后第一次见面时她也用0.1秒的时间和我交流了眼神,地点是高中校门口的第二个灯柱下。当时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却把视线投向了拥挤不堪的新生报到处,站在她旁边帮着填写表格的是沐歌。那时候沐歌已经做了她好几年的姐姐。在晓梦跟着父母返城的时候,沐歌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晓梦的父亲与沐歌的父亲是世交,所以他们家收养沐歌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第一堂课上,班主任让我们做自我介绍的时候晓梦认出了我。她充满灵气的大眼睛颇具深意地看着我,这时候她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后来她说,“还以为是同名同姓呢,想不到真的是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养蝌蚪的事吗?”
其实童年时代发生的事情很多很多,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只记得我们养蝌蚪的事,至于其他的,她好象全忘了。
说起养蝌蚪,我就会把它和油菜花联系在一起。记忆的画面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黄色,油菜花高过头顶,一个孩子在花丛里的田埂上奔跑着,两条麻花辫随着奔跑时的蹦跳时隐时现。不过那不是尽情地笑着跳着,而是为了躲开凹凸不平的泥块才蹦跳的。而且那时候的晓梦还挂着满脸的眼泪,如果眼泪也有气味,我相信我能在花丛的香味里分辨出哪些是纷飞的眼泪的味道。
我还记得当我们用手拨开最后一丛菜花时看见的情景:鱼塘边金黄的菜花倒映在碧绿的池水里,遥远的蓝天里懒洋洋的白云印在水里也显得灵动不安。一只蓝色脊背的水鸟“扑棱”一声从水葫芦浓密的叶间窜出来,飞过鱼塘,隐没在对岸的花丛里。春天的恬静在一群热闹的孩子面前显得有些局促。塘边上黑压压的一群群全是蝌蚪,孩子们一下子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大家笑着,叫着,争着,吵着,半天以后,一个个泥巴围起来的小水洼出现在鱼塘边,水洼里挤挤挨挨的全是蝌蚪。我和晓梦在这群孩子中间不算狠角色,我们没有占据到有利地形,但是我和晓梦围的水洼又结实又圆整,捞的蝌蚪也是大而壮硕的。我们每天都要去鱼塘边看我们养的蝌蚪,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得更大,我们的幸福也与日俱增。可是我们忽略了其他孩子虎视耽耽的眼神,终于有一天,为了一次不知道怎么起头的争吵,晓梦哭着跑向油菜花田,她的眼泪让我感到自己作为一个孩子的无助和无奈。我知道她去找沐歌哭诉,可是我还是不放心地去追她。
回来的时候,我们的水洼已经被毁了,破败不堪的水洼和支离破碎的蝌蚪让我和晓梦有一种家破人亡般浓重的伤感。小时候我们像白痴一样地生活,却已经学习像哲人一样地思考。晓梦抽噎着哀悼她的蝌蚪宝宝,用她滴了泪的小手把一个个蝌蚪捡起来洗干净。沐歌显得很平静,她捞了一些还没有残废的蝌蚪,用一个破瓦罐装起来,塞到晓梦手里。不过她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她知道无论再多捞多少的蝌蚪也弥补不了以前的损失,挽救不了那些已经死掉的小生灵。她这么做只是希望能稍稍让晓梦好受一些。
后来那些蝌蚪都变成了癞蛤蟆(原来蝌蚪并不一定都变成青蛙),晓梦吓得赶紧把它们连同破瓦罐一起扔掉了。
除了蝌蚪,其他的都是我告诉晓梦的,她总是睁大她原本就又大又亮的眼睛,吃惊地说:“真的吗?我以前那么傻啊?”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沐歌就说:“比他说得还要傻。”
我朝沐歌看过去,她剪着短发,眼神里没有了过去的桀骜不驯,显出很沉稳的样子,但是我始终能找到一种睿智的光芒,那是我所缺少的东西。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她长发的样子,沐歌的头发又黑又亮,发丝很粗,适宜留各种形式的长发。不过长发对于沐歌来说是一种不能提及的禁忌,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是。
我一直深深的记得那个初夏的午后,我和晓梦躲在小学的教室窗台下偷看操场上批斗大会的情景。其实孩子们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到前台去看,但是因为那个被揪下台乱棒狠打的是沐歌的爸爸,所以我们为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原因躲起来偷看这一切。透过人群,我们看见沐歌的爸爸被许多人推来搡去,所有人的脸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狰狞,沐歌这一次没有硬着脖子很不屑地站在一边看天上的云,她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父亲,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歉疚。
其实事情是我和晓梦开的头。
前几天我们在一个河泥坑里聊天,树荫下的河泥坑已经阴干了,坐在里面又凉爽又惬意,晓梦用一支硬草梗写了我和她的名字,擦掉,然后又写了一首诗,我不知道唐诗宋词那么多,为什么她偏偏选中了崔护的那一首――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写完以后我们又玩了一阵泥巴,这才各自回家去。可是不知道谁看见了那首诗,后来一群大人到晓梦家里来问她河泥坑里的诗是不是她写的。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是怎么样的,我只听别人说后来沐歌把抽噎得连话也说不完整的晓梦带到里屋,然后她走出房间对那群大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