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点是一只狗,它爹妈的爹妈也许是狼亲,因此它的尾巴大部份时间是下垂的,对于一只狗来说,没有上竖的尾巴就像人多长了一只眼,总是让人看得不顺眼。何况,它的眼皮上面有两个白点,而且眼睛是三角眼。从任何一角度看,白点都不是一只讨人喜欢的狗。
我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孩。我的哭声像猫叫,有时轻得几乎让人感觉马上快要咽气了。有时又哭得让村人头疼欲裂。而且,我的哭相也很不好,撕裂着嗓门,听到我哭的人都说,这不是哭,是嚎叫。一个五岁的小孩,双腿佝偻,没有人抱我,亲我。我除了嚎叫,我想不出任何办法引起人们的注意。
白点也和我一样,打心眼里想引起人们的注意。它比我更愚蠢。它不断地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人们的确是注意它了,而且很注意。当它咬死了一只小鸡时,它会讨来一顿毒打。当它惊走一群麻雀时,它同样会受到人们的叱骂。
它的尾巴垂得更厉害地跑远了。
我有时嚎叫得气也快喘不过来了。
白点有时从我呆的地方跑过,它远远地看我一眼。可是它不会来接近我,也许在它眼里。我还不如一只小鸡那么可爱。
我也不呼唤它。对于这只让人赶得像丧家犬的白点,我更热衷遥远而冷漠地带着隐秘的热切关望它。
懦弱的人不喜欢与同类接近,这会在彼此身上看到可悲的影子。
我想白点从我身边经过时,肯定是这样的念头。
一九六五年,全国的饥荒略有好转。人们菜青色的脸上不会有太多温情的笑容。
而我,不明不白地生下来了。活下来了。像一棵扭曲的节节草,虽然吃力。可是还在慢慢地生长。我饿了的时候会和一只小鹅抢青草吃。拉出与它差不多颜色的清水般的屎尿。
其实我不该与小鹅抢东西吃的,它总是以灰色的眼神十分温柔而怀疑地望我一眼,那种小巧的温柔会让我有种掉泪的感觉。可我不能表达我的爱意,我像白点一样,呲着牙赶它。
“嘟!嘟!"
这是我唯一能发出的,像模像样的词。我不是个哑巴,可我的确从来没开口说过话。
“嘟!嘟!"我渴了饿了愤怒了都是这样急促地叫着。
“要什么?”有时也会有人一时好奇地附身问我。
“嘟!嘟!”我朝他叫着,嘴角像鱼儿一样的吐着泡泡。口水四溅地,他很快失去了耐心。
“我操!”他恶恶地吐了口唾沫。别转身走了。
白点从来不会对我吐唾沫,它只会远远地看我一眼。我也远远地望着它。我们的眼睛里,有着对对方的不屑与鄙视。还有,莫名的关切,鄙视何尝不是种关切。
我们还没有友谊的,白点与我,直到村东的二根老婆突然上吊的那天,我与白点的友情。才真正地开始………
二
这个村庄,大部份人都姓陈。黄泥地里长不出更多的庄稼,陈二根是个摇着拨浪鼓,走街窜巷,吆喝着"鸡毛换糖",一束鸡毛,两个鸡肫皮,都能换到针头线脑的零碎物件的货郎。
他四十岁才娶上老婆。陈二根长得实在难看,三寸钉的身板,到处流浪的生活使他油嘴贫舌,各村子婆娘们来换些小物件,他把东西塞到人手里,借机掐上一把。婆娘们也不见怪,这一把掐了,多出一粒水果糖,想想还是很划算的。他这样的德性在人们眼里并不惊奇,还有他多喝了几杯劣质小烧后痛打老婆一顿,也还是不稀奇的。
他以一张油嘴和两匹细布换来了一个老婆。那天说来也巧,二根晃荡着货郎担,过了一个村又一个寨,进了黑洞洞的山旮沓,走半天才见着一户人家。他看看天黑了,害怕山里突然钻出个山贼抢了他的货郎担。摇一摇拨浪鼓,进去讨口茶喝,看看能不能打个尖,凑合上一夜。明天再继续赶路。
这间破平房里有一个老太婆和十八岁的姑娘。蓬头垢面的,见到货郎担停在自家屋子里,老太婆裂开嘴还笑了一下,笑容呆呆的。可能太久没见人影,一切都麻木不仁了。
姑娘看到货郎担,很新鲜地凑上去,东捡西摸。陈二根看姑娘面有菜色,然两眼珠骨碌碌地挺活泛。老毛病一发作,在她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姑娘痛得一裂嘴,回头看了看正在烧火做饭的老太婆,却也没叫。陈二根的心被这肉乎乎的胳臂掐得动了一动。他飞快地转了转脑子,心里有根弦牵动了一下。老太婆烧好饭三人围在小桌子上吃的时候,让他感觉到一股不常有的温暧。
吃的是玉米糊糊加腌萝卜条,二根稀里呼噜地喝着玉米糊,边和两母女说笑话,他出门多了,肚里装了很多神神鬼鬼的故事。两女人听得一惊一咋的。两碗玉米糊下肚,他又抢着洗碗,表现得十分殷勤。那姑娘不时地看他,很有好感的样子,一点也没嫌他老皮老脸,和“三寸钉”身板的不堪。
陈二根后来便去提亲,果然,他化了两匹细布的钱就把姑娘给娶了回来。村人都说他这一锤子买卖值。结婚那天,姑娘洗干净了脸,穿上红艳艳的粗布嫁衣,颇有几分姿色。陈家庄的光棍向来比较多,听房那夜,听得姑娘,哦,该叫二根嫂了,尽管比老公小了一轮多,在洞房夜里嗷嗷痛叫了一番。简单地跨过了从姑娘到女人的历程。
脑后挽了个髻,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二根嫂,并没有因为嫁到陈家庄而过得快活一点。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