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12-23 00:00:00 编辑:修复师 字体: 大|中|小】
那时我感到自己被那双灰色的眼眸刺了一个洞,有风穿堂而过。
当我过后再反思这段话,骇然异至,我当然知道是什么洞穿了我。是因为他过去有过僧侣的生涯吗?是因为他已大彻大悟吗?是因为懂的太多还是他拥有上天所赐予的洞穿一切的眼睛?还是他也经历过和我一样的黑暗的内心之旅?
在听过了那段话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去,自己身后迤俪的足迹,崎岖的道路,路边荆棘上留下的羽毛和班驳的血迹。我曾几何时会想到,在此时此刻被这样一番话洞穿心灵,而且是在这样的异乡,这样陌生的一个人,用他的母语说着我最深的伤痛。
完整,我看看自己,完整吗?是的,我是完整的,坦诚的说,我最怕人指摘的就是残缺,我从小到大,在父母和社会的威压之下,学会了让自己从成绩单、工作业绩到言谈举止都不留一丝缺口,在他们眼中,我是完整的;而生活,我也早就学会了告诉任何好奇的人,我对红尘无欲无求,自不寂寞。哈,多么完整的我。我从小就适应了在人群之中象荒原狼一般,不拉帮不结派,独当一面,不让人看到我的内心那无法填补的空洞。
还记得工作第一年,面对老员工欺生的面孔,我一言不发,将他们掌握的业务逐项攻破,在渐渐成为了不可或缺的角色后很任性的离开了那里。既然社会这么残酷,不给我一丝温情,我就要戏耍这社会,用我平生所有的能力,我知道自己完整的躯壳下空洞的内心里有怎样的仇恨,它从何而来,我自知道,但永保缄默。
然而,在我由着任性踏上修复师这条路的第一步,就被这样一番话,当头棒喝。
于是,我在这孤独的异乡,寂寞的异乡,远离一切熟识的面孔和声音,在漫漫的冬至的长夜里,一点一点地剥落那些拙劣的修补,一窥自己的本来面目。我也想知道,我是不是还会有疼痛的感觉,内心还有没有柔软的地方。
我从头到脚的打量自己,搜寻着补丁的痕迹。
关于头发的口供之一:
首先,已经两个月没有理过,我反感理发馆,反感陌生人的手艺,有很多年自己理发,甚至寸头,虽然有时失手,追悔莫及,我也极少去理发馆。
少年白发,虽然现在已不是少年,但它们的确是十多年前就恣意地茂盛了起来。我不染,不染黑也不染红,我要它们黑白分明,象做人一样。
清洗很频繁,清洁的感觉对我不可缺少。
关于头发的口供之二:
第一次自己理发是在1994年的年末,大病一场之后,我已不敢出门见人,更怕走在街上被商店橱窗的镜子照到。自己剪掉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过长的头发,感觉很好。之后这一传统保持到工作和现在。
少年白发,记得有很多人说拔一根长十根,这是我很早以前求人帮忙拔掉它们时第一次听到的。白发生长的地方,留下过一个爱怜的眼神,我要它们继续生长,让那个眼神的印记永远伴随我。
清洗头发,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她说,你的头发总是不洗,象个没家的小孩。
这些原来都是可以想起来的。
关于眼镜的口供之一:
我的眼镜只有一只镜片有度数,我因此不喜欢戴它,但是从事的职业慢慢使我脱离不了了对它的依赖。我不用隐形,用隐形是不自信者的专利。
关于眼镜的口供之二:
眼镜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是在1994年的年末,大病一场之后,一只眼睛恢复了视力,另一只眼睛再不能象原来一样工作。我不喜欢戴眼镜,因为眼镜随时会让我想起那场大病,我不戴隐形,因为如果只用一只镜片,会更加时刻让我记得它的来由。
关于颧骨的口供之一:
我的颧骨清晰可见,对着镜子可以研究解剖学,我喜欢自己的骨骼,医生说它们比常人的坚硬,骨骼象征着本质,颧骨清晰的面孔上废话较少。
关于颧骨的口供之二:
我的颧骨似乎是在近来年复一年的清晰了起来,它们曾经模糊过,在1994年的年末,大病一场之后,半个月的激素作用下,我曾面对镜中的自己感到过恐惧,为了自己这陌生的面孔,我开始了永远的逃避另一个人的熟悉的面孔,暗中追忆着自己的本来的样子,那曾是一张清瘦年少的脸,我很久以来想找回原来的轮廓,再去见她,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她的面孔我也不再熟悉,而我的,我早忘记了自己年少的模样。
关于短袖上衣的口供之一:
我几乎没有短袖的上衣,我几乎不穿短袖的上衣,我轻易不会觉得热到那个份上,而且我不喜欢太阳曝晒我的胳膊。
关于短袖上衣的口供之二:
我是个怕冷的人,尤其是1994年大病一场之后。
我左前臂上有6个小而浅的伤疤,排列成一个符号。在它们还是伤口的时候,上面留下了一个温情的哀怜的目光。我不喜欢任何别人的询问,即使是有过亲密之后。我不喜欢看见它们,在鲜血的颜色褪去了太久以后。
关于脚趾的口供之一:
趾甲是常剪的,脚趾的两个食指因儿时父母的粗心,穿了太久的小鞋,已经不得以伸展了,如果不常修趾甲,袜子就总是会破洞,在同一个位置。因此我也很少赤足。
关于脚趾的口供之二:
我不喜欢破洞的袜子,记得十年有个人对我说,她天生平足,跑不远的,我告诉她我连脚趾都是弓的,结果她看见了我袜子上的洞,告诉我应常修剪趾甲。那上面留下了一个爱怜的眼神,我不愿再穿破洞的袜子。
关于牙齿的口供之一:
我很小心的保护牙齿,用尽一切手段,防止它们继续的破损。
关于牙齿的口供之二:
我知道很少有人象我一样,在21岁时用了一个夏天补了15颗牙齿。太频繁的光顾牙科医院却没有使我爱上它。记得那个医生问过我:“挺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不知道爱惜牙齿呢?你从不刷牙吗?”我无言以对,只好告诉她1994年的年末大病一场,全身的皮肤象烧掉了一样的枯萎剥落了,夜半之时从胃里吐出血和一层膜,一直连到舌根,我浴火重生,大概没生好,被你看破了原形。医生骇然,怪不得20岁的面孔却不是二十岁的牙齿。
关于肋间神经的口供:
现在还是一样会痛,1994年的年末医生对我说,这是少年常见的现象,等你长大了就会好的,成人中只有忧郁的人才会有。
记得最早被这肋骨之间靠近心脏的疼痛纠缠,是在认识了一个人以后,那时的我对她越是渴望,这疼痛就越是纠缠,我欲摆脱痛苦,从她那得到摆脱,我对她诉说这痛苦,就越是痛苦,她的爱怜却若即若离的眼神让我痛做一团,记得1994年的年末,我弄到了一些奇异的药片,在一个晚自习过后的夜晚,试着用它与疼痛抗争,结果赢家竟然是药片,我和疼痛一起输惨。第二天还死不去的我被惊恐的宿舍室友们送到了医院,原来我不了解它的疗效,从此就把一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医院。除了肋间神经痛,它伴我至今,使我时而错以为自己还是青春期的孩子。真好笑。
在医院的十二楼上,我日夜想念过一个人,但日日夜夜地过去,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收到她的字迹。我不怪她无情,只怪自己愚蠢。
从十二楼回到地面的时候,我瞬间长大成人,忘了一切过去,不再为什么人日夜难安,开始了无止无休的用功学习,我都忘得了,爱怜的眼神,暧昧的言语,若即若离的呼吸,忘不了她说的一句,“你不够坚强”。
我需要的是完整,不给任何人看见我内心的空洞,外表的伤都可以愈合,皮肤可以重生,更加光洁年轻,臂上的伤疤抹不去可以遮盖,牙齿的秘密除了牙医不会有人发现,一切都可以修复。
不知道是什么使我觉得我可以从事修复的职业,我以为拥有对现代的科技的掌握,我以为拥有对古代材料技法的熟知,我以为我有医生一样锐利的眼光,我以为我有医生的冷静,我以为我拥有将一切伤痕修补的能力。但是在踏进门槛的第一步,我被一个老修复师的一段话,轻易地戳穿,原来自己象纸片一样不堪一击。修补,原来只是虚妄的妖术,那我拿什么来包裹自己的空洞?
在这冬至的漫漫长夜,我在寂静之中,学着象个真正的修复师一样轻轻拨开层层的补丁,寻找一个已不完整但真实的我的存在。
我找到了什么呢?在离家前的最后几天,我找过一个朋友,很久不见了的朋友,她的家她的亲人,一切都是我熟悉和熟悉我的,只有她让我陌生,我按捺住了一切准备好的发言,只告诉她,我要走了,去个遥远的寒冷的地方,可能很久不会回来,学着从事一个僧侣般的行业,她笑了,被逗笑了,我想我还是想看见笑容的,尽管听不见什么特别的言语。大家都有按捺住的话,似乎已没有说的必要。
想到这里,我拨了一个电话,打给遥远的地方刚下班的一个人,我说想要你的地址,想写信给你,她爽快告诉了我。
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想念家和那个城市的过去,我想念十年前的那段日子。
她很快回信,她说她对那段日子毫无留恋,那时每天拼命学习,一点意思也没有;她说最近感到,十几岁一起成长起来的朋友终于变成了不同的人。
我听到泪水砸在了键盘上的声音,是吗?不同的人啊,对啊,不同的修复师手下怎会有同样的产品。那原来以为相同的到底是什么?我好想知道。
我看见了,一个瘦小的孩子在深蓝的夜空下,独自抱着杨树哭泣,我看见了那个孩子把功课丢在一边,一个人坐在学校存车处的铁架子上等待已经走了朋友。看见那个孩子几天没洗的头发黑白夹杂,看见她和父母争吵后疯狂地踏着单车去城市的某个地方寻找来自别人的温情和一个爱怜的眼神。看见她的孤单,她的寂寞,她对爱的渴望,甚至看见那没有发芽的仇恨的种子如何埋了下去。如此清晰,如此干净,尽管从未完整过,尽管还如此脆弱,但因纯净而光华四射。还有她的朋友,如何的时刻自责,如何的想要伪装,但却不曾吝惜过什么。直到那一天,她听说有人住进了观察室,也许不行了,还有可能是因为什么,这件事在她心头留下怎样的伤痕我不曾想过,我不会埋怨她的这封来信,就象我不会埋怨她当时不敢去医院见我。
我把自己层层地剖析,直到发掘出那个少年的模样,象只流浪的野猫,不停的哭泣,不停地寻找,寻找自己所残缺的部分,敞开的胸膛里空洞洞,血淋淋,但有爱的种子正要发芽,活生生,赤裸裸,好脆弱。这就是真正的修复吗?
好疼痛,好辛酸,面对老修复师的一席话语,我被无形的手术刀割得片甲不留。
也许,我不完整,但我也可以傲视众生,也许,我胸膛里空洞洞,但只要有光就还有希望,那里还有一粒种子,可以开遍一亩田。也许,我可以接受没有她的世界,她可以变成其他的人,而我不再要任何补丁。在这个时刻,我不需要仇恨和懦弱的伪装,我要以不完整的面目学会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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