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毫无预兆地,依青就这么消失了,让我瘁不及防,仿佛她不曾出现过。然而,幼稚生物们偶尔的呦呦私语却带着有点残酷的味道在提醒我,这不是梦,它是真实的,不容忽略不能回避不可自欺欺人的!
我不厌其烦地跨进寝室413,不厌其烦地按着同一个电话号码,不厌其烦地向所有认识依青的人打听着有关她的一切……那些日子里,我一度以为自己疯了,哈,为了生物依青,那些曾让我以为和自己无缘的行动竟一一缠了上来,不,确切的说,是我缠上了它们!哈,好不甘心,偏偏又没有别的办法,除了苦笑,我还能选择什么呢?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会常常对着你笑,一定会去看你的每一场比赛,一定会每天都请你到“菩提树”吃晚饭,一定会送你回寝室……每天咀嚼着同一句话入睡,然后又咀嚼着同一句话醒来……直觉告诉自己,是当初的刻意疏远“赶走”了她的,为什么不给她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我,真的好傻!可是依青,你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掉了?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地无足轻重吗?
等待,失望,寻找,失望……失望已占据了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我渐渐变得麻木起来……文不止一次地冲我发脾气:“洛水,如果说你以前是冷酷的话,那么现在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冷漠,冷漠得没有一丝生气!”无言以对,除了沉默,我没有任何反应。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肖然,尽管已下决心将她忘掉,可是记忆却异常清晰。我依旧记得那天,那个暧昧的晚上,她突然说,她爱我,还带点恶劣性质地要我也爱她。两秒钟的沉默后,我点了头,谁让她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呢?如果没有她一直以来的支持,恐怕我早就因母亲的死而崩溃掉了。既然她要我这么做,那就应了吧。只是,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才突然发现,爱和喜欢是不同的,于是,我再度选择离开,而她,就在我身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刀疤,至今仍看得见,细细的,死死贴在小腹上……
抚摸着伤疤,我无奈地笑了,对依青的心情似乎和对着肖然的有点不同,难道这就是爱?又或者是另一种喜欢,一种更深更浓的喜欢?
我找不到答案。
其实,都不重要了,一切随着她的消失而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不久,学校决定成立女子篮球队,我二话不说就报了名――不敢再寂寞下去了,我的确需要一些东西来充实自己!也许,这已经是维系我和依青之间那么一点点关系的可怜纽带了……
“洛水,我们比一下好吗?”似曾相识的话语又勾起了回忆,茫然回头,却已不再是那张带有懒懒笑意的脸。愤怒,无声点燃,刹那间,让我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理智开始错位,我不顾一切地朝那女孩大吼:“滚!别惹我!”全场一片死静,只有急促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随着胸膛的起伏传进耳里,接着,我看到陈教练严肃地走了过来……
为此,我被罚扫浴室两个星期,仅此而已――他们不敢开除我,甚至不敢给予“停赛”的处罚,好无奈,为什么我是何洛水?
球队的生活就这么不冷不淡地进行着,倒是很感激那永无休止的训练,常常能让我累个半死,然后迅速进入梦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
然而,周末的话,时间就未免多了起来,于是我常常泡吧,渐渐地,也像文那样半夜两三点钟才回来,又或者是半夜两三点钟才出去,反正我有的是精力,更不用操心钱,那个名叫“继父”的男人多的是!
单调的日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时间又回到了从前,沉闷而无趣。
本以为就这样了,一切都不会有改变,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它令我的生活又起了波澜……
那是一个阴仄仄的上午,我和往常一样朝体育馆的方向走着,突然,闷雷骤响,就这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南方的天气果然多变,出门不过几分钟而已,便翻了个脸。
“倒霉!”我嘀咕着跑到学校大会堂的屋檐下避雨,呆呆望着天空发愣――每当无事可做时,我就会发呆,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了。清晰的雨中,忽然传来一丝抑扬顿挫的风琴声,那种忧郁而又不失热情的独特气息告诉我,这是探戈――源自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探戈!
“卡洛斯.加德尔的‘Volver’……”一系列字眼从口中自然而然地滑出,我讶然于自己的准确判断及熟悉程度,脸上浮现无可奈何的笑意,刹那间,尘封的记忆就像雨后春笋般迅速冒起……多少年了?我这么努力压抑着,却偏偏还是避不开。
“咳……久违了的探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我想起来?”
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息,思绪便似那脱了缰的野马,再也拉不回来了……
母亲是个孤儿,从懂事开始就离不开探戈了,原因很简单,领养她的夫妇是职业舞蹈家,他们酷爱音乐,更热衷于探戈,大大小小的奖杯和数不清的迅巡回演出便是最好的证明。他们有一个儿子,后来成了我的父亲。
十九年前,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夺去了祖父的生命,祖母也因伤心过度而卧床不起,于是,我的父母理所当然地继承了上辈的荣誉和希望,出现在华丽的舞台上。
两年后,母亲生下了我,产房的另一头,祖母却永远闭上了眼睛,临终前最后的话竟是:“让我的孙儿去博卡……”她忘不了祖父,更忘不了彼此的约定,于是将希望寄托在一个年轻的生命身上,要它代替他们回到那个曾令彼此倾情一生的舞曲的发源地――Boca,布宜诺斯艾利斯拉普拉塔河港口的一个小地方!――还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感人,更伤情呢?于是天掉泪了,倾盆大雨狂泻而下,父亲挺立在生与死之间,沉默良久,说,这孩子就叫洛水吧,恩,洛水……“上天落水,永洁长清”!
于是,我成了家里的焦点,伴随我童年的便是忧愁而真挚的探戈音乐。
我是为了探戈而生的,所以也应该为了探戈而活着――在八岁以前,这一直是我坚定不移的信念。直到有一天,父亲发了疯似的从家里冲出来,甚至不顾被他撞倒在地的我,失魂落魄地跑到大街上,结束了年轻的生命。至今母亲的无声哭泣及跌入紧随其后、同样衣衫不整的男人怀里的那一幕,我仍然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知道父亲死了,永远见不到了……三年后,母亲嫁给了那个男人――我一直以来的探戈老师,同时也是,肖然的父亲……
既然,你抢了我的母亲,那么,我就抢走你女儿好了……也许,当初之所以接受肖然的爱,多多少少还是掺了点报复的成分吧。
随着改嫁,数不清的责骂便落到了母亲柔弱的肩上,仿佛“不忠”“失节”等等都成了她的代名词。渐渐地,我也和母亲疏远开来,固执地沉溺在我的探戈世界里,继续着那无味的童年。
也是在那一年起,我的老师变成了我的继父,可我从不叫他“爸”,毕竟,我的父亲只有一个,而他,已经死了。
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渐渐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我的父亲,我那个无人可以取代的父亲,竟然没有跳探戈的才能!他非但没有继承祖父母优异的舞蹈天份,甚至连母亲这个“入室弟子”也比不上,就更不用说是那个在全省乃至全国都小有名气的男人了,这,是他最大的悲哀!也许,更是他失去爱情失去妻子的根源……
我越是恨他的无能,便越是埋怨母亲的绝情,越是和她疏远。两年后,母亲病了,病得很重,就像当年的祖父一样。
站在床前,我定定看着她,却没有泪,母亲有气无力地抓住我,讽刺已极地呢喃道:“是你夺走了原本属于你父亲的天份啊,为什么要恨我?为什么?我并没有错啊……”弥留之际的她已经神智不清了,甚至不能再守护那个她守了多年的残酷现实,然而,那迟来的悲伤与哀痛,她却没能看到……
多么讽刺的一刻啊,祖父、祖母,这就是你们所期待的吗?――年幼的我哭喊着彻底崩溃,连同那曾让我自豪不已的探戈世界一起,被深深埋到了心里面……
而今,想不到这些音乐竟还能唤起我的共鸣,也许,不过是唤醒了沉睡在血液深处的、来自祖父母、原本属于父亲的,所谓的……探戈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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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然日记 之二
12/5/1995
今天爸爸和严阿姨出去了,家里只剩我和小洛两个,于是我把同学都叫过来玩,小洛很不高兴,她说吵到她写作业了,才不管她呢,反正她一直都很迁就我的。
8/12/1995
初中的学习好无聊,我根本就不想看书,还是张可点子多,老带我出去玩,什么酒吧、迪厅之类的他最熟了,谁让人家老爸是开歌厅的呢?
我的探戈功底在那种地方自然很抢眼,好多男生都争着请我跳,可惜没有一个能像小洛跳的那么好,但是却很好玩很新鲜。
前两天认识的那个男生今天又来了,其实,他还蛮帅的,棱角很分明,好象叫“韩洋”什么的。他和张可坐在一起,笑嘻嘻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还不时冲我这边笑,我想,大概是在说我吧。
5/1/1996
韩洋经常来学校找我,每次都送花,害得全班都知道我们的事了,不过我还在考虑要不要答应做他女朋友,这种事,要是被老爸知道了可就没完,哼,他还不是和严阿姨打得火热,还说我!
小洛一直住校,好久没回家了,倒是在上星期的少年宫探戈公演中见过一面,好像又长高了,还是那么酷酷的,不说话,有时候我觉得她跟何叔叔真的好像。
偶尔她会打电话给我,聊聊学校里的事,我也把韩洋的事告诉了她,她没什么反应,这也是正常的,她还太小了,不懂这些。
14/2/1996
今天是情人节,韩洋送了我整整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好激动,感觉就像流行歌里唱的那样,于是我答应了他,做他的女朋友。
吃过饭后,他送我回来,还吻了我,初吻啊,就这么没了,不过不后悔,只是总觉得欠缺了些什么,不像电影里拍的那么煽情,可能这就是现实与虚幻的区别吧。
6/4/1996
张可在歌厅里喝醉了,满嘴胡言乱语的,还说韩洋抢了他女朋友,不够义气。
我问韩洋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没有,我相信他,他不是那种花心的男生,虽然认识不是很久,不过我了解他。
小洛打电话来,说她下星期在市体育馆有比赛,要我和韩洋去看看,我答应了,可是没和老爸他们说,小洛叮咛过的,她的事,能不说就不说,也不知道她要这样子和严阿姨斗气斗到什么时候!
30/6/1996
张可又来烦我了,还说韩洋哪里哪里不好,我给了他一顿抢白,他就没话说了。
有时候真搞不懂韩洋,怎么会有这种“死党”的,明明就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嘛。
不过韩洋今天竟敢放我鸽子,害我在校门口像傻子一样等了半天,哼,明天有他好看的!
1/10/1996
终于熬到国庆放假了,韩洋决定带我去香港大屿山玩,其实去年就和老爸、小洛还有严阿姨去过了,不过看他那么兴奋,算了,随他吧。
小洛本来要去青岛的,代表市里的少年篮球队去打循环赛,不过由于这界探戈大赛也改在了10月,所以没去成,害得市领导老往家里跑。结果还是没有丝毫改变,因为严阿姨和老爸坚决要她去跳探戈。
小洛真的很厉害,无论是什么,只要肯学,总能学得很好很出色,不像我,除了探戈,基本上没有什么长处,老爸常说我不如她,这本来就是事实嘛,我有什么办法?有时候,我会冲他嚷:“让小洛做你女儿好了,还要我干什么?”他就笑笑,不说话。我知道,这迟早是会发生的,只是,小洛可能不能接受,这一年里,她阴沉了很多,回家的次数也明显少了,也许她也察觉到了什么了吧,其实,我老爸比她老爸强多了,可她就是很反感我爸和她妈在一起,我还记得那天她极力反对继续留我们父女住在家里时,就挨了她妈一个耳光,此后虽然不提了,却一下子搬去学校里住,气得她妈脸色发白。
15/11/1996
我猜的果然没错,老爸要和严阿姨结婚了,当他们在晚饭上宣布这个消息时,小洛一下子就呆了,甩下饭碗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等我追上去的时候,她抱着我一个劲地哭,认识她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她哭得那么凶呢,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很心痛,比和韩洋吵架还要心痛,太不可思议了!
其实这也不奇怪,她就算再怎么坚强,也不过13岁而已,有些事情还是不太能理解的。
后来,我出了吃奶的力才把她给拉回去,进了门,她也不吭一声,直直走到房间闷头就睡,我们都很无奈,只好随她去了。
夜里,正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突然钻了进来,搂着我只是哭,那一夜,我们很晚才睡得着。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来了,然后径直走到楼上对严阿姨说:“你和他结婚吧,我回学校了!”
她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走了,之后就再也没见她回过家,反倒是我们到学校里去看了她几次,每次她总是微微笑着,让人看不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据她的舞蹈老师说,她回学校后一直很勤快地跳探戈,大大小小的比赛都报了名,甚至连篮球也不打了,还退了队,一点也不像以前的她!
看来严阿姨改嫁这件事对她的影响真的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