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困，都看清了。真是的，天让女孩如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啊，就冒险吧，其实犹豫了一年，那么久，最后还是信了。
――《断章》 顾城
十年前，我在街上走着，看见倩穿着格子的风衣，秀美而不娇艳，象花朵带着忧伤和迷惘，轻轻地如烟在街上飘过。
我一开始把倩当成诗人，其实倩是那种不喜欢读诗却能引起诗人的幻想且能和诗人交成朋友的女孩。街上的那一幕作为一首诗的意象被写在一张纸上，散落在抽屉深处，十年来被翻看过几次。十年后的夏天，倩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从故乡来找我，她说她要开始流浪了。
倩来的那天下雨，倩在雨中坐上火车又在雨中下了火车，然后背着一个大大的深蓝牛仔兜孤伶伶地站在出站口檐板下面等着我去接她。那时雨仍在下着，倩明显地流露出一种落寞和惊慌失措，我有些失望。
倩从那天起和我住在了一起。
我让倩先休息几天，去各处转转，可是她迫不急待地出去找工作。第一次就顺利极了，应聘做一家制衣公司的办公室主任，老板是鲁迅美术学院毕业的，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关于人生啊，赚钱啊、道德啊，甚至人存在的意义啊，老板生怕她不肯留下长做，给她定下月薪六百，以及其它种种许诺。倩回来开始算计她的钱要怎么花：寄多少给父母，多少交生活费，多少钱存起来，多少付给我房费，我摆摆手说：“房钱你就免了，再说，钱到手再算计也不迟”。
倩上班的第五天就带回来三百元钱，倩说：“我还是第一次拿到这么多钱呢，今天我走时老板出来送我，在楼梯口他让我等他，就回办公室取了三百元钱，说：‘刚到外地一定有许多困难，这三百元我你先拿去花吧。’”我说：“老板真够侠义，唉，反正这也是一个男子汉应该做的。”倩又说：“今天我去替老板复印证件，看到他身份证上的生日，我想在那天送花给他。”倩专门擅长这种乖巧，耍一些女人的小诡计，我说：“让别人知道不好吧。”“我怎能那么笨呢？”“别送给他红玫瑰。”“不会的，”倩突然间黯然神伤，好象小时候正闹得开心时被指责功课不好一样。她不甘心地笑笑说：“爱情怎么会如此轻易，我会把握自己的。”
倩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有两次周末都没休息。可是倩每天对我讲的公司里的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倩不但和员工吵过架，还和老板吵过架。终于有一天她回来说：“我被炒了，明天不用早起了。”
倩并没有象我想象中那样表现出忧伤和脆弱，而是无所谓地笑着，晚饭时大吃了一顿，吃完就倒在床上放赖，让我替她做值日洗碗。收拾完厨房的家什回去看她时，倩仍蜷缩在那里，大睁着眼睛，我说：“别想那么多，休息几天出去再找，还不是一样……他这里也不见得怎么有前途……做不好也不能全怪你，只能说明你们不合适。”倩听着我的话似睡非睡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倩的心里想得很多，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还有这么多天她丝丝缕缕的感情很复杂说不清。我说：“你脱掉衣服好好睡吧，明天可以愿意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了。”倩仍然不动，我去拉她，谁知手刚一碰到她，她就大声尖叫，我说：“你疯了？”倩笑起来，又大叫一声，我说：“你再叫，我就可回房间不理你了。”倩仍然大叫一声，说：“你在这个时候抛弃我，小没良心的。”我忽然想起倩还从没正式领过薪水，公司一直没钱，就问：“你领了工资吗？”
“没有”倩心不在焉地回答：“老板说公司帐户没开，暂时没钱。”
“胡扯”。
“算了。”不知倩是说什么算了。
倩再出去找了几家公司应聘都无结果，倩说：“我带出来的钱快花完了，咱们分开吃吧，我不吃肉吃菜了，从此节衣缩食。”亏她怎么想得出来。
倩应聘一家电视节目制作中心的记者，兴奋地回来对我讲述，头儿是北师大毕业的，让应聘者每人写一篇文章后天交。倩又去做社会调查又去图书馆查资料。交稿的那天我刚提前回家，敲门很久没人应，正要掏出钥匙，门却开了。倩仍然象往常那样在门口笑着，可我看一眼就知道她刚刚哭过，我说：“怎么了，倩？”倩于是收了笑容低着头跑屋里去了。我换了鞋子进屋，看见倩趴在被子上哭。我扳着她的肩膀说：“怎么了，倩，告诉我，怎么了？”。
倩坐起身说：“叶，你说咱们再好最终不也得分开吗？”
我说：“你整个一贾宝玉，怪不得那么喜欢漂亮女孩。”
“真的，叶，我觉得咱们在一起的日子过得太快乐了。”
“就为这个哭的？”
“也不是，觉得挺灰心的。今天去交稿，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希望。”倩仍然哭着。
我搂住倩说：“都是这样，似有希望又无希望的。别灰心，我刚来的时候也是，满大街的走，一家一家的去试，那时还住亲戚家呢，没有自己房子，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天一天的没结果，那时候晚上睡不着，就给你写信。”
倩动情地搂住我，“今天我去交稿，他们态度特冷淡，自己忙了两天一夜，觉得他们可能连看都不看。”倩更紧地搂着我，“今天我坐220路车，用的假车证被她们发现了，罚了30元钱。”
我忍不住笑起来。倩打了我一拳，好象真的很生气。我拿起一条手巾替她擦擦脸，说：“30元钱，不值这么多眼泪。”倩把脸埋在我胸前大哭着说：“不是，你不知道，车上那么多人，售票员那么大声地说我，还使劲拉我胳膊。”我只能任倩哭个痛快，倩说：“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不想告诉你我多灰心多失望，我真害怕我们会一起绝望地大哭，我想我哭完就没事了，你回来时我们仍然象每天那样快快乐乐地做饭，我还特意买了水果回来，没想到你今天回来这么早。”我说：“你是不是天天都这样偷偷地哭？”
有洁癖的倩在炎热的季节总是说闻到一股汗味，她皱着眉头这样说，又怀疑地看看我，“是我吗？我怎么闻不到？”我于是给她一个闻的机会。倩走近我对面用力地嗅嗅。“不是，”她说，可是很不甘心“后面有吗？”我转过去。这是倩离得更近，以致用她的鼻子碰到了我。隔着那层软软的衣服我触觉到倩圆圆的、小巧的鼻子，仿佛凉凉的感觉，就痒得大笑着跳开。这突如其来的笑声使倩迷茫不解地站在原地。
“想想真无聊，那两个月我一直和那么庸俗的女人勾心斗角。”倩感慨到。倩说这话时已是深秋，倩和我站在阳台上一起看雨，“她就光着脚穿拖鞋到我们老板办公室里，也不管有没有客人。我们从办事处坐车到生产车间去，她总给大家分零食，从不给我，当着我们男司机的面讲那种笑话：某某人给某某老板妻子留条――老板带了三个小姘去了大酒店了，“小姘”不会写，写成三个小饼。早晨去时讲一遍，晚上回来又讲一遍。”我听了大笑起来。“叶――”，倩说，“我们副总现在对我特好。”我看看她，倩有点不好意思，“其实那人特浅薄，我知道他的目的”。
“知道就好，”我说。
“不过利用他一下对我也有好处。”
“玩火自焚。”
“没那么严重，他以为我是那种初出校门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呢，他尽做梦。”
我知道倩会这么说，实际上肯定是那人有什么让倩心动的地方。瞧她那种神往的样子。我说：“你会慢慢陷进去的。”我了解倩不太会做游戏，而习惯于付诸真情，何况她有茫目崇拜成熟男人的情结。
“不会的，”倩极力否认，“我很理智，会看清利弊的，”
“看清？！你认为你看清，关键是人家随便不当真的话，你也会用真心去想。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付出了多少。”
天慢慢就黑了，对面楼上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雨仍在下着，“终将有一天，我会这样在雨里流落街头，”倩说。那时是不是会有一个人，用他的手替她擦去泪水，他又将把她引向何处呢？
倩有时脆弱极了，为着她的不够漂亮，为她的孤单。可她并不长久地陷在极端里，倩穿上一件白色的毛衫，套上她的长裙，涂很艳丽的口红，显得快乐极了。我正在厨房里洗衣服，倩轻轻地走进来从后面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背上，哼唱着：亲亲你我的宝贝，我要越过高山，寻找那一失踪的太阳，寻找那一失踪的月亮……
我真怕倩有一天终究会离开我，倩说：“我也不知道我要寻找什么，只不过因为没有地方可以停留，所以只好到处流浪。”
倩躺在床上，允许我用她的脸练习化妆，我小心地描眼影，她的睫毛微微抖着，我的手臂碰在她的胸上，那么柔软，我真有些恐慌，倩有一天会被一个男人领走吗？她将告诉我，她爱他，甘心为他付出一切。
上天啊……你不要把我的女孩子破坏，你把我破坏吧。顾城如是说。
1995年11月19日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