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梅红拖着沉重的皮箱通过检票口走向远处的飞机时,我带着美丽的微笑向她背影挥手。在夜幕中梅红一直安静而坚定的向前走去,因为我们事先讲好分手的时候她不要回头。梅红,我们不要伤别。我们要快快乐乐的再见。
远远的望着,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寂寞,那么单薄。看不到她眼里的泪光,但这一刻我知道她在流泪。
深夜的航班起飞了。我孤零零的站在候机大厅宽阔的入口处望着夜空里那几点闪烁的灯光像风中萤火一样飘远,飘远,直到我脸上残存的笑意也随着南去的飞机同时消失了最后一丝痕迹。我低下头,无力的握住不锈钢栏杆,把身体支撑在冰冷的金属上。忽然有种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冲动,可是泪珠却迟迟不愿落下来,它们带着温热和苦涩的味道流到身体里面去了,沉重的积存在胸口深处。那儿本来是心的位置,可是我的心,我知道它早已和梅红在同一架飞机上远去天涯了。似乎是为了填补空虚一样,我下意识的把紧握的左手按在胸前。珍藏在手心里的,是一串红艳的相思豆,梅红留给我唯一的纪念。
“柳黛;梅红,我们的名字像是天生一对。”穿白裙子和白球鞋的新来女孩坐在操场尽头的石榴树荫底下,那么漫不经心的微笑着。“我们做朋友,好吗?”初夏灿烂的阳光透过无数花叶的空隙零散洒落下来,在女孩有点凌乱的短发中间一闪一闪的跳跃。她看上去就像一个美丽的林妖。这是在我们初识时梅红给我的第一印象。
“我是个没有朋友的人。”这几棵偏远的石榴树,在她来以前总是属于我一个人的。长久孤身一人的习惯使我的性格变得有点落落寡合。我讲话的习惯总是会让别人远远的离我而去。可是这次,在开口以后我不知为什么又忽然有些后悔。
“我也是的”梅红似乎并不在意我回答她的冷漠。她依然在微笑,那双深黑色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望着我。“你是我在这所学校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是同班同学,而且我们都喜欢这儿的树荫。所以,”白裙一闪中她轻盈的站起身来把一只手伸向我“我们应该做好朋友,对吗?”
梅红那只白净的手腕上套着一串相思豆手链,在阳光下那颜色红艳得像我们头上盛开的榴花。在那一瞬间面对她清澈透明的眼神我似乎是受了魔法的催促,几乎丝毫没有经过考虑就把自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里。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就像每一对亲密的高二女生那样,总是在一起看书;做题;交换笔记;一起吃中午饭;一起用“木木”做笔名(因为我们的姓都带有木字旁)在校刊上发表文章。如果一个人哪天碰巧生病了没有上学,另一个人就会整天的六神无主。在晚自习前的那一个小时,操场尽头那片小小的树荫里总会有两个亲密的女孩身影:一身湖蓝色连衣裙的我和白裙子,白球鞋的她。在夕阳的余晖和石榴树的荫影之间我们度过一段秘密而快乐的谈心时间。随着时间我们渐渐发觉彼此有着那么多的共同之处: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倾心;对勃拉姆斯和肖邦的欣赏;对小小宠物的钟爱;还有对校办食堂饭菜的不满......当每次发现对什么事情的看法又是不谋而合时,我们就突然会心的疯笑一阵,有时候直笑到两个人流着眼泪抱在一起。
“我早说过我们是天生一对的。”好不容易从笑声中喘过气来的时候梅红紧紧的握着我的手。“柳黛,我们要永远都在一起,不要分开,好吗?”
“可是明年七月就要高考。”我有点儿忧伤的望着她。“那时候我们就要分开了。”初夏时节已经悄悄的过去;在梅红背后那些绿荫浓密的树枝上,曾经美艳的榴花们也已凋谢了多半。
“不要分开。”梅红用力的摇摇头,让一头短发在黄昏的微风里飞扬起来。“明年我们两个人要考到一所学校去。”
“可是你学习比我好。你应该考名牌大学。”
“柳黛,只要我们两个能在一起,我才不要什么名牌。”梅红带着一种有点陌生的温柔感搂住我的肩,在我的耳边低声说。她的呼吸轻轻吹动我脸颊上散落的发丝,我忽然间觉得快要抵抗不住自己的感动。
“再以后呢?我们大学还是会毕业,然后你就要找工作,还要结婚。”偎在梅红的臂弯里我没有力气抬起头来,脸上有了潮湿的感觉,说话声音也难以控制是酸酸的。
“那大学毕业以后我就娶你。”梅红用双手环抱着我,坚定的声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短短的一句话像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在刹那之间让我感到有些震惊和茫然若失,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
“说真的。大学毕业以后我就要柳黛做我的新娘。”我无法掩饰的慌乱表情似乎使得梅红有一瞬间不知所措,可是她忽然又破颜微笑了。“记住你是我的,不准你偷偷嫁给别人哦。”她的声音也恢复到了平常一样,似乎总是那么漫不经心的,带着清脆笑意。
“好的,梅红。”我不可能有其他回答的选择。这应该只是女孩子们之间一种习以为常的玩笑,可是在低声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我却感到有一种近乎承诺的重量着实的落到心里。在辞典里有些四个字的成语永远都会让我轻易的感动。它们是些与情感和永恒有关的文字组合,比如海枯石烂;比如相依为命;或者是生死相许。
我想,我今生今世永远也无法忘怀那棵石榴树下那个夏日的黄昏。在那个黄昏里温暖的风和植物的芳香在我们身边无声飘过。夕阳的最后一道光线下梅红把一串红艳的相思豆轻轻套在我的左手腕上。她在我耳边的声音如微风一样柔软:“柳黛,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高三上学期,我们学校很难得举办了一次“秋之韵”诗歌朗诵比赛,做文艺委员的我被班里推选出来参加决赛。在那天下午的比赛中我得到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可是由于外班评委故意压分,评比结果出来以后只有三等奖。最后强颜欢笑的拍完了选手合影,到终于离开观众注意的时候我简直快要哭出来。
“那些家伙根本就不配做评委。”走出礼堂时梅红一直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安慰我。可是无论她怎么安慰我却只有感觉到更加羞愧,并不是为了自己那个可怜的三等奖,而是因为这次我朗诵的诗篇是梅红花了两个晚自习的时间为我赶写出来的。在练习的时候我们常常自得其乐的陶醉于诗中那些细腻的意象和情感,可是这次比赛最后,主持老师给我们的评语却是“柳黛同学今天选的朗诵材料风格有些不健康的阴沉。”
“算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活动我们不参加了。”梅红尽量用骄傲的语气表明她的满不在乎。“这些人的眼界太低,欣赏不了我们。我觉得我写的诗和你的朗诵都是今天下午最好的。”
“嗯”我勉强的对她笑了一下。
“这样。今天的晚自习我们不上了,去东方夏威夷游泳好不好?反正我们两个都不喜欢数学。” 梅红眨着深黑色的大眼睛,突然向我提议。
在高中时代我们两个从来都是不迟到不早退的好学生,可今天梅红逃课的想法却不知为什么在我黯淡的心湖里激起了几朵波澜。“那游泳衣怎么办呢?”我有点迟疑着问。
“我家里有,现在趁爸妈还没下班我骑车回去偷出来。然后我们就痛痛快快的玩一晚上,把那些心烦的事全都赶到太空里去。”梅红很快果断的说。“就这么定了,你在校门口等我一会儿。”
在这个晚上我们好像是《永别了,武器》中的那对情侣,带着一身叛逆和冒险的兴奋感觉在都市苍茫夜色中抛下所有责任双双出逃,骑着自行车飞向东方夏威夷水上俱乐部那灯火通明的巨大玻璃圆顶。
经过了两个小时忘情的嬉笑打闹之后,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我们安静的相偎着躺在人工沙滩上,感到深深的疲乏而快乐。
“我觉得眼睛有点儿发干。等我一下。”梅红忽然起身跑进了更衣室, 不一会儿又拿着眼药水跑了回来。“柳黛,帮我点点眼药好吗。”
“点好了。闭上眼睛。”我把点过的药瓶丢开一边,怜爱的望着仰着脸儿半躺在我怀里的她轻轻说。
可是梅红一直不肯闭眼,而是带点撒娇神情一闪一闪的望着我,可能是因为药水的作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泪光莹莹。她闪亮的短发轻拂着我臂弯内侧柔嫩敏感的肌肤,浅蔷薇色的脸颊显得湿润而娇艳。
这样贴近的看着梅红的脸,我忽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从高高的玻璃天顶上灿烂的白色灯光向下倾泻,空气温暖潮湿,棕榈树宽大的叶片和人造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都让我们仿佛置身于一场梦境,一个并不存在的世界。接着我忽然发现在这场梦境里有一种奇异的欲望在诱惑我,有一个来自内心深处情感的声音大胆的催促我去做一件在现实看来是难以想象的事情。这个声音使我同时感到喜悦和茫然,而这时梅红脸上的微笑看上去是从未有过的美丽。
梅红亲密的依偎在我的手臂里,她看着我的眼神显得兴奋迷离。她的嘴唇飞快的微动几下,似乎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在四周喧闹的水声和人声中我无法分辨她的声音,所以我自然而然的低下头去挨近她的脸。
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梦境里所有的事情一样毫无理由和预兆的发生了。梅红忽然间极其敏捷的伸出双臂环住了我的脖颈,很专制的把我向她那个方向拉过去,而我完全没有最细微的抗拒想法就顺从了她。下一瞬间里我们的嘴唇接触,颤抖着,炽热的燃烧在一起。那一刻我们穿着泳衣倒在沙滩上忘情的紧紧拥吻,仿佛在我们身外整个世界全都变成灰飞烟灭。
可是十几秒钟以后我们又忽然像触电一样迅速的分开。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感到自己完全变得软弱无力。在抬起头的时候,有一滴不知哪儿来的眼泪从我腮边滑落到梅红颊上。我反射性的甩甩湿漉漉的长发,让无数清冷闪光的小水珠在白色灯光下纷纷飞落。可是没有用的,它们掩饰不了泪水的温度。
“柳黛,你又是怎么了?”用力眨眨眼睛,我看清了梅红分外苍白的脸色和咬着下唇勉强的微笑。在她的心里一定也是和我一样的不平静,但她尽可能的表现出平常那种漫不经心的个性。
“没什么,我......很开心啊。”这时候我的表情一定在反驳我的话,因为我已经连做出一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我们刚才紧紧拥抱时我一直都无法逃避的压到梅红泳衣下的胸部,因为她有一副发育很好的体形。即使在我们相爱最热烈的时候这种柔软温暖的压力一直都在向我发出无语的尖叫:“你们都是女生!”
天啊,我们都是女生。这是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实。可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个简单的事实它对我和梅红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我们互相扶着站起来的时候似乎水上俱乐部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在我们身上,照的我们全身发冷。走向更衣间的时候我们有些尴尬的特意分开两臂距离,可是没走几步为了抵挡那些针刺般的目光我们又不得不向彼此靠近。
在更衣室里我们不自然的背过身去换衣服,两个人都安静得奇怪。我们在骑车回家的一路上也没有说什么话,直到来到该分手的路口才照习惯互祝好梦。那天到晚上脱衣睡觉的时候我才忽然发觉,一直带在左手腕上的那串相思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遗失了。我的手腕比梅红要细一点,所以我带着它总是松松的。一定在是我们游泳的时候不知不觉滑落到水池里了,我想。可是它偏偏选择这一天离开我,也许有它的理由。
夜里我失眠了很久,第二天早晨起来头疼的像要碎裂。因为这场严重的感冒,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只好安静躺在白墙壁白窗帘的医院里。等我终于痊愈回到学校的时候,梅红还是和从前一样热烈的迎接我,充满关切的探问我的病情,只是减少了从前那些亲昵的小动作。这以后我们依然在一起看书,一起吃饭,一起随便聊天,可是似乎有默契的谁都不会提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而七月的高考已经越来越近了,我们一起去操场尽头石榴树下的时间也变的越来越少,每天晚自习前的那一小时里我们常常是在教室里安静的复习功课。有几个星期我一直小心把左手藏在长袖里面,害怕让梅红看到我空无一物的手腕。可是后来这个习惯慢慢的被淡忘了,而梅红似乎也始终没有注意到那串相思豆的消失。
临毕业填报志愿的前一天下午,我在属于我们的那片小小树荫里找到了等在那儿的梅红。“柳黛......我家里要我报南大。”她低下头很快的说,脸上显出深深歉疚的表情。
“那你就按他们说的报吧,凭你的成绩,考上没问题的。”对于这早已在预料之中的结局,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难过。事实上当我听到梅红终于还是选择了远方的名校时甚至有一丝轻松的感觉掠过心头,因为她不必为我做出牺牲。
“可是我们要分开了。”梅红抬起头来幽幽的看着我。这时我忽然发现在她睫上挂着的闪闪泪滴。梅红一直都是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从我们相识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因为伤心事落泪。
“分开了以后还可以再会呀。而且我们可以写信打电话联系,只要你不会忘了我就好。”尽管我心里也有些酸楚,但还是尽量用最开心的声音安慰着梅红,掏出纸巾来为她擦去脸颊上流淌的泪水。“别难过了,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石榴花开得多美。梅红,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这儿认识的那一天吗?”
“当然记得。”梅红眼里依然含着泪光,可是她露出了一丝美丽的微笑。“是呀,又是一个初夏了。”
到了这年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留在北方的我终于要送她乘上南翔的班机。“过了检票口你就一直走,中间不要回头。你不愿意看到我哭,对不对?”在候机大厅里我紧搂着梅红的肩膀,在她耳边小声的说。“梅红,我们不要伤别。我们要快快乐乐的再见。”
“嗯。”梅红轻轻的点点头。她忽然拉过我的左手,把一样小小的东西塞在我手心里边,“柳黛,给你。”
“是什么?”我并没有张开手心去看,只微笑着问她。
“我们的定情信物,还记得吗?”梅红那双深黑色的大眼睛里透出无可改变的坚定神情。“我一定回来。柳黛,我们两个人要永远都在一起。”
然后她脸上浮起了蔷薇色的红晕。她放下皮箱,在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抱住我,温柔而热烈的亲吻我的嘴唇。在我们背后一定仍然有着无数异样的眼睛,但那一刻我却清楚的感觉到只要我们在一起原来我们可以完全不用在乎所有的世人,甚至我们可以完全不用在乎天空中的那个上帝----尽管他把我们造成两个同性的女孩。
在梅红转身走向检票口不再反顾的时候,我把左手轻轻抬起在眼前,那一串如许多情的小小手链就在我的指间悠悠摇荡。那粒粒相思豆艳红的颜色,美丽如初夏的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