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高一暑假的一天,徐品华和我一起去公园里划船。
她穿着一条白色碎花的连衣长裙。有点儿素雅,又有点儿妩媚。
“紫心,你读高中之后,变了很多。”小船在湖上轻轻的摇着。
“变好还是变坏呀?”我摇着桨,把船往树荫下划。
“为什么一直都没穿裙子了?”徐品华看着我的牛仔裤。
其实当时流行这么穿。我于是就滔滔不绝的告诉徐品华,现在学生里,流行些什么;穿成什么样子,别人就会觉得你有品味;穿什么能保证百分之九十的回头率。
徐品华抿着嘴笑:“现在这些学生~。”
“对呀。咱们有严重的代沟了。你还是赶紧充充电吧,要不,要被淘汰了。”
我开始想,要是拉着徐品华去游戏厅,游乐场一类的地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停不下来。
徐品华突然伸手过来打我的头:“你笑什么呢!”
“哎!小心,小心。船会翻的,姐姐。”船身的摇晃打断了我的笑声,我当时的口头禅是‘姐姐’,一不留神,就用到了徐品华身上。
我们把船划到树荫下面,就闲了下来。其实如果船翻了,我最多能自保,救不了徐品华。不过徐品华说她会游泳。
徐品华问我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我说还没学会说话,就先学会喝酒了。
她看着我。我躺在船上,阳光从叶缝间透下来,她的脸有些背光。
她又问我抽不抽烟。我告诉她,我抽过。
小学的时候试过一次,然后自己又试着裹了一个烟卷。初中的时候,常常和陈卉明一起在大街上抽烟。很多成年人用惊奇和疑惑的眼神看我们,当时我们觉得自己酷极了。这些当然不能告诉徐品华。因为现在我不觉得那样是酷,反而觉得是愚蠢。
徐品华的脸色变得不好看,她叫我不要吸烟。也没有说吸烟有害健康,只是说‘以后,不要吸烟。’
“那喝酒呢?”我坐起来问她。我心里觉得有点儿开心,当有人用这种口吻叫我不要吸烟时。
“别喝醉就好。”看来徐品华对喝酒还是很宽容的。
“你知道学校的初中部要分出去了吗?”徐品华又问我。
这个我是听说了。学校为了把火力集中在高中部,所以要把初中部整个迁出去。我隐隐约约想过这个问题,不过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突然有点儿着急:“是真的吗?那你。。。”你也会被分出去吗?后半句我是用眼睛问的。
“下个学期,整个初中部就会迁到原来的十九中去。应该有一批搞行政的人,也会迁过去。”徐品华说。
我望着她,这些都不是我关心的。我只关系你的去向。
她停住,不说了,微笑的望着我。
就说这些?难道她看不懂我脸上的疑问吗?于是,我尽量把脸做成一个问号的形状。但是徐品华还是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微笑。
我明白了,她在逗我。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被徐品华逗吧。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呀,你逗我也该找个适合的时候吧。“快说呀,你。”我终于忍不住了。
“都说了呀。”徐品华睁大眼睛,她的眼睛很黑,清澈得像纯洁的少女。
“那你也要过去吗?十九中在哪儿呀!”我有点儿急了。虽然上高二以后,晚上就会有统一的晚自习,我就不能去徐品华办公室看书了。但我还从没设想过她会从我的生活中突然消失不见。
“我应该不会过去。数学组缺人,我已经申请调到高中部了。不出意外的话,下个学期起,我就要开始教高中了。”
原来是这样,徐品华不会就这样不见了。我开心的笑,就像是一件宝贝失而复得一样。
徐品华也笑了。这算是一种升迁吧,我没有问徐品华,但一定是这样的,要不,她怎么这么开心呢。
那天回家之后,我去理发店剪去了我的长发。
(六十一)
高二,学校果然把初中部给分了出去。以一个副校长为首,全部迁到十九中的校址去了。十九中其实算是被吞并了。张红宇也迁了过去,后来我就很少见到她。听说她一年后生了一个女儿。
徐品华如她所说的一样,留在了高中部,教高一。她总是工作到很晚,所有课本要从新熟悉,很辛苦。
我学习和生活都还算顺利。
有一天刘岚在小卖部看到我,又拖着我买东西吃。我还记得当时买的是土豆片和美年达。她很开心的样子。我看着她嘴角边的酒窝,有点儿开心,又有点儿心烦。
我把两只手臂张开,做出要搂她的样子。她还就真的往我怀里靠,于是我又赶快躲开。其实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程静牵我的手都给我甩开了,更何况现在这个还是拥抱。
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我走在校门外的路上,看到周晓娟坐在自行车上,靠在一棵梧桐树旁。她穿着红色的风衣,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看上去像是公主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了。
我被迷住了,有点儿不知所措的发楞。她多半也看出来了,却不介意,大方的和我打招呼。我问她在等谁。她说自己一个人,只是复印一点儿东西。我说前面路口有一个水吧,然后我们就一起去喝东西。
我保证她对我没有意思。但她初中的时候和我一个班,肯定知道我和赵苏寓的事儿吧。当时我想,如果我追周晓娟,多半也追得到。事实上,我甚至想,我可以追到同年级所有的女生,如果我真心去追的话。这种想法是为了逃避自卑,还是自我的膨胀。我也不知道。
其实,那段时间我正在害怕着。
赵苏寓和她那个‘魏国栋’男朋友还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对她的感情已经趋于平淡了。既然曾经分手了,现在她有了新的感情,我应该祝福才是。于是看着他们z出双人对,我似乎真的越来越为他们高兴了,甚至比他们自己还高兴。
但是,徐品华却开始往我的大脑里面钻了。我有一天晚上梦到徐品华穿着一件睡衣,躺在她家的大床上。然后她突然吻了我。我吓醒了,出了一头的汗。睁开眼睛,似乎都还感觉得到梦里面她嘴唇的温度。我摸了摸自己的嘴,然后不停的自言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梦是很可怕的东西,常常勾引得人稀里糊涂的跟着它走。
徐品华,徐品华。以前想起这个名字,我觉得开心,愉快。可是现在,突然变得心惊肉跳。
我不停的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梦。
转眼到了高二的深秋。徐品华很忙,我班上也有晚自习。于是我们已经有好些天没碰面了。
一天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我突然很想见徐品华,却没有勇气去她的办公室。我鬼使神差的走出教室,下了楼,走出教学楼。我只是直觉着,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却想不透彻。
图书馆外面有两株高大的银杏,满树都是枯黄的树叶,地上也铺满了同样枯黄的落叶。就在这漫天遍野的金黄色中,我看到徐品华就站在树下。她抬起头看我。整个世界都宁静而祥和。在我的视野里,只有她,和那满地的落叶。
我突然想,她一直,在等我。
我迎着她走过去,她望着我微笑。我的脚踩在枯叶上,土地是柔软的。我们在说些什么,我恍惚的不太清楚。原来秋风也是会醉人的。
一刹那的沉醉,竟然让我在接下来的几天,都在害怕和自责中。
你又动感情了,他妈的!动感情也要看看是谁吧!
我不停的用自己可以想出来的话骂自己。我看我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躲着徐品华,我拼命的和其他班的女生同进同出。当我走进装了四十多个少女情怀的文科班时,可以听到四面八方叫我名字的声音。其实她们也许只是好客,但我自愿把这想成是自己的魅力。我不会骗人,总可以自欺吧。
有时候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我会觉得很可惜。觉得自己和别人都很可惜。
很快,中学时代的第二件大事发生了。
(六十二)
一天中午,快要打下午预备铃的时候,我从寝室出来。穿过操场,往教学楼走。魏国栋突然走上来,拦住了我的路。
他看着我。我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我和他好像没什么交情吧。
他的眼睛有点儿充血,瞪得很大。根据我的经验,他如果不打一场架来发泄,多半会导致心力衰竭。
我的心里开始擂鼓。难不成他想找我打架?
什么原因,我来不及想了。我有点儿激动,因为打架是那么遥远却熟悉的事情。当然我也有些害怕,我现在的身体条件,应该已经不是同龄男生的对手了。
我抬头,静静的看着他的脸。
“你他妈个B!”魏国栋突然把手里捏着的一个纸团砸在我脸上。纸的质地很硬,有棱角,弄疼了我的脸,然后弹落到地上。
我听到自己心里面那把鼓敲得越来越响了,如果是小学的时候,我已经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块了。但是现在,魏国栋,你还得多给我一点儿冲动的理由才行。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魏国栋,暗暗的捏紧了拳头。
似乎我没有反应的反应,让他更气愤了:“秦紫心!你他妈的!是个什么东西!老子,他妈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拳挥了过来。我比魏国栋矮,所以他这一拳,力度够,但准心和稳健度还差了点儿。我左脚上前一步,身子一侧。伸出右手,逮住他挥拳的手臂,一拉,然后往他身后一撇。他就往地上栽下去。我趁势一磕他的膝盖窝,他就被灌在地上了。
其实有的时候,打架就是为了打架,不一定要有深仇大恨。更何况现在魏国栋来挑衅,我却连个为什么都不知道,没有理由和他叫真吧。但我居然,就在那一瞬间,狠了一下心,趁着他往下倒的力道,把他的胳膊用力往反方向一拧。突然,我感觉到:松了。
我赶紧松开手。他半跪在地上,我很害怕,因为刚才我的手感告诉我:他的胳膊一定出问题了。不过我忍不住又有点儿高兴。
果然,魏国栋刚才被我扭了大半转的那只胳膊不能使了。他挣扎起来,脸上已经全是泥,是灰尘和眼泪混在一起的效果。他身手不好,却还算像个打架的人,没有哭。
痛得眼泪直掉不能算哭。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就站在那儿,没有叫痛,也没有叫我陪他去医务室,可是他已经痛得脸都畸形了,嘴唇也白了。
有人看到我们打架,就围了过来。
“可不可以帮忙送他去医务室。”我对两个男生说。魏国栋赶紧向他们靠过去。
其实我想走掉。打完架又送人家去治伤,我是不是有病?何况这一架打得也不爽。不过我刚才的身手还真有那么点儿武林高手的气派。我暗自得意。
我跟在他们后面。晃眼间,看到地上的一团纸,是刚才魏国栋用来砸我的。浅绿色的信笺纸,已经被揉成一团,难怪那么硬了。我捡起来,边走边打开来看。
原本我还担心里面包的是某某人吐的口水,结果竟然是用蓝黑色墨水写的一封信。字迹很工整,我一眼就看出这是赵苏寓的字。
(六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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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心:
从军训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年的时间了。
昨天是我的生日。十六岁,这么重要的年龄,我以为你会记得。甚至希望你能像上次一样,给我一个惊喜。可是等了一整天,你还是没有出现。
我每次看到脖子上这条项链,就会想起你把它递给我时的神情。你不是说过吗,喜欢我,会Last Long Long 的。
我想你还是喜欢我的吧。要不然为什么和那么多女生如此亲密,惟独看到我就避开呢?你不是说你在乎别人的目光吗?可是现在,你一下子把头发剪这么短,和这么多女生拉拉扯扯的样子,就不怕别人看到吗?
如果说你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难道我就会比你差吗?
有时候我也想,自己一厢情愿的以为你还喜欢我,只不过是太抬举自己了。但是每次看到你僵在脸上的笑容和尴尬的表情,我又总是那么的肯定,你的心还在那里。
我以为我找个男朋友,你就会生气,就像以前每次我收到那些卡片时那样的生气,然后就会从新回到我身边。可是你居然没有。我真的忍不住,很想恨你。
但是没想到,恨一个人也会这么不容易,可为什么爱上你却这么轻易呢?每次一想到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也许永远都不知道爱情可以这么深刻,我就更喜欢你多一些。可能同时,恨也多一些。不过不是恨你,也许是恨其他人吧,是谁让你这么洒脱的一个人,都变得这么懦弱呢?
或者我连带你的这种懦弱都喜欢了。
以前你看着我的时候,感情都会溢出来。对了,你看过周润发拍的那个百年润发的广告吗?每次我看到他的那个笑容,就会想到你。我可不是说你长得像明星哦,要不然你又要莫名其妙的得意一番。我只是想说,你一直用眼睛和表情说话,所以,才迷人吧。
你总是那么自信。以至于每次看到你皱起眉头,我都会恨困扰着你的人或事。总觉得,你皱眉的时候,很阴沉,也可怜。
我知道你决定了什么事情,就再也不会听其他人的意见。你说了和我分手,我缠着你也没用。
窗外的台子上又站了几只鸽子,仔细看,我发现它们是成双成对的,而且它们还会亲嘴。我就又想到我们了。
昨天给我过生的人,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总是拿其他人和你比,发现都不如你。看来我还在喜欢你。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我就觉得怪怪的。然后看到‘秦紫心’三个字,我就想到:擒子心,还不知道擒到谁的心呢。结果我就被擒住了。然后我又想,正常的,姓赵的输给姓秦的。高中班上,我看到‘魏’这个姓,就想,干脆把七国都凑齐了,还可以重温战国时代呢。
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更好。
可惜你不在我身边。
苏
9月24日
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D
我大略的把内容看了一遍。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这是一个多月前写的信,看来并不是打算给我的。
赵苏寓,她还喜欢着我。是真的吗?她知道我还喜欢她,可我真的还喜欢她吗?我突然很伤心。难道不说,不看,却还是不能不爱吗?
魏国栋只是一个幌子?难怪他杀气冲冲的来打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早知道就让他打,怎么打都好。
我心事重重的跟着受伤的魏国栋走进医务室。校医检查了一下,说:关节脱臼,赶快送医院。
于是我跑去他教室找他班主任。我也任劳任怨了,要换是我的女朋友把我当个替代品,我也会恨得牙痒痒的。路上我琢磨着,要是班主任问起是怎么回事儿,那我该怎么说呢?
想着想着就跑到三班门口了,学生差不多都坐好了,班主任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我在门口冲着他招手,他走了出来。我扫视了一眼教室,也没看清赵苏寓坐在哪儿。
“戴老师,魏国栋的手刚才摔脱臼了。现在正在医务室,说要赶紧送医院。”
“啊?!怎么会这样?走走走。”
戴老师和我朝医务室方向赶。途中他说:“怎么摔的?摔都摔脱臼!”
我抱歉的摇头陪笑。
他又继续说:“脱臼也要送医院吗?我都帮人接过胳膊。校医不敢接呀?”
我还是不说话,摇头,为难的笑。
结果戴老师也没有自告奋勇的帮魏国栋接膀子,叫了辆车往省医院去。
我当时也想过,要不要跟着车过去。倒不是出于关心,我只是想知道魏国栋会对戴老师说些什么。不过他应该不会把我扯出来吧。女生打男生?笑话了。更何况,我想不出他能编什么打架理由。所以我直接回教室了。
结果和我想的一样,虽然当时明明有人看到我和魏国栋过招。但是魏国栋吊着胳膊来上课,却没有老师找我问话。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我小心的收好赵苏寓的那封信,每次看到,都觉得很内疚,对不起赵苏寓。也觉得有点儿对不住魏国栋。可是以前为了剪断对赵苏寓的感情,受了这么多的罪,我是再不能回去了。干嘛揪着往事不放呢,就让一切都过去吧。
可惜,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
(六十四)
时间继续长跑,已经是十二月的天气了,我穿得并不多。夏天多穿,冬天少穿,再加上打死不穿校服,是我当时的作风,表示自己与众不同。
又是中午,吃完饭,我一个人从学校外面往回走。魏国栋在岔路口,离学校还有三十米远的地方,又把我拦下来了。这回他还多带了两人。其中一个人手上拎着一长木板。我顿时有点儿怕了。三个人来拦我,这还是头一次。如果说单挑,我还算是经验丰富的话,群架我却从没打过。气势上一输,多半就完了。
雪上加霜的是,在这种节骨眼,我心里还在想赵苏寓。我想,我对不起她。打我吧,随便怎么打,我就是活该。也许被打了,我心里就舒服了,就像犯人蹲了监狱,就没罪了。
魏国栋歪着头瞄我,好像在说:你丫,这次死定了。
他身边那两人都摆出一副专门来打人的嘴脸。
不远处有人,可是我不会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喊。
我开始觉得浑身无力。我想:赵苏寓,你不是说过想恨我吗?打我就快乐了吗?那就打吧。
可是我还是害怕,我看着那木板,我心里面就跳。
“秦紫心。你他妈的说,老子该怎么报上次的仇?你是想手断还是腿断?”魏国栋发话了,无比的自信。看着他那样子,我反而不那么怕了。
“对不起,上次。”我说。
“你现在知道怕了?知道说对不起啦?”他的表情让平时看上去还顺眼的五官变得让人觉得恶心。
“怕你个屁!要动手就动手,废话少说。”我不耐烦,一挥手。你他妈谁呀,谁有耐心听你在这儿乱叫。
谁知,还等不及我的手在空中划一条往返线,那根木板就挥了过来,砸在我的手指上,我顿时觉得钻心的痛。我定眼看他们三人的站位时,那根木条又挥了过来,这次是结结实实的打在我的额头上。不过这一下我不觉得很痛。闷闷的敲上来,然后就觉得额头很胀,热乎乎的东西一下子就顺着头流下来了,流了我一脸。我睁着眼看他们三个,我还在等他们的下一个动作,现在我准备好了,你再挥板子,我一定一把夺过来。
可是这三人看着我,一动也不动,然后表情开始变得惊恐。嘴巴也从紧闭变得微张,就像看到了妖怪似的。
我有点儿颤巍巍的用右手去摸脸,当时左手已经被打得不能动了。我看到满手都是红色,粘糊糊的液体。是血!我一下不知所措了,也同样惊恐的望着那三个人。
他们像恍然大悟了一样,说了声:“跑!”,然后拔腿就跑了。
我站在那里,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抬头看四周的人,谁可以来救我?
这是我第一次血光之灾。以前每次打架,很少挂彩。最严重的一次,也只是嘴唇被一拳打成包子。这会儿,我竟然看见这么多血。我怕呀,不知该怎么办了。
也算是我幸运吧,管住校的陈老师,正好从这边过。她看到我的时候,也着实吓了一跳。
不过毕竟管了二十年住校生,什么事情都见过。于是她边说“哎呀,天哪!怎么弄成这个样子哦!赶快去医院!”,边用手捂住我额头的伤口。
她那温热而厚实的手掌接触到我的额头时,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不痛,我感觉不到痛,只是觉得一阵阵的胀。眼泪和血一定混在了一起,我还可以感觉到有血从陈老师的手指缝喷出来,就像下毛毛雨一样。我就跟着她走,我甚至连她要去哪儿都不太清楚。
陈老师叫几个周围的学生去高二一班说一声。然后就捂着我的伤口叫了辆出租。我恍惚的跟着她坐上车。车很快的启动,又很快的停了,我们到了离学校只有一条街的一家小医院。路上陈老师问我是谁打的,我没说话。
一个胖胖的男人帮我缝针。他是医生吗?要不是在医院里看见,我还以为他是业余缝纫爱好者呢!当时我已经不太清醒了,只觉得房间里的灯很亮,晃眼。陈老师一直在我旁边,我还听到她不停的高声说:“太不象话了,打女生都打得这么狠!”。说得义愤填膺。我心里一酸,眼泪就又流出来了。
多说一句那个裁缝爱好者!他的技术,在几天之后我才做了评价:混饭吃的郎中!整个伤口缝得像狗啃的一样,根本不像是人缝的。
我大概被缝了八针。我迷糊的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肿的像根萝卜。淤血了,还是根紫萝卜。疼得没法弯,小手指和中指都被萝卜给挤边上去了。
“孩子还是乖,缝针叫都没叫一声。”陈老师站着,摸我的头。
我又委屈了,说不清为什么。觉得自己可怜吧,同时也觉得自己丢脸,敲破头就慌成这样,还武侠呢。
我把胖胖的手指拿给陈老师看,她一下子又紧张了:“哎呀!肿成这个样子,不要是伤到骨头了吧。”
小医院也有照片的地方,但是陈老师还是带我去了省医院。骨头的事情,不能在这种小地方看。
她在车上又问我:“是不是刚才跑掉的那几个男生打的?”
我什么也不想说。
打架是我自己的事吧。打输了就转身去告学校,告老师,我是这种人吗?
头有点儿昏,我想休息一会儿。陈老师见我这个样子,就不停的拍我的脸,在我耳边大声的说些无聊的话。有这么严重吗?怎么跟警匪片里差不多。不睡就不睡吧。我努力的睁着眼睛,大脑有些迟钝。
照了片子。我爸我妈也都赶过来了。看我妈心急如焚的样子,我就觉得麻烦。我妈陪着我听骨科医生说些什么。老爸在外面等。
医生说:“骨折了,还在关节上。以后就算好了,弯手指也不方便。”
我妈一听就哭了。我看着她,有些不解。人情绪变化能这么快吗?不能弯手指,那就不弯好了。人需要常常弯手指吗?我想不清楚,虚弱得眼前发黑。然后医生叫我在旁边一张病床上躺着休息。我就渐渐睡着了。
(六十五)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病房里。这里条件实在不好,八个人住一间。还是因为我妈和省医院的一些医生关系不错。才把我塞在这个环境比较好的住院病房里来输液。
妈妈见我醒了,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的。”说着,就又哭了。
我这人最见不得人哭,偏偏我妈一直就很喜欢哭。以前每次我见她哭就郁闷。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她比我自己还爱我,我却让她伤心。
爸爸走了进来。一改平时慈祥的样子,冲着我吹胡子瞪眼的吼:“是哪个打的!”
妈妈赶紧去拦他,我则在一边沉默。整个病房里的人都给吓住了,护士姐姐立刻冲进来,警告他小声点儿。
“这么大的女孩儿了,被人打成这个样子,还不说!”老爸的震怒让我直打哆嗦。
哆嗦是可以打的。话还是不说~。
爸爸看我的样子,语气软了点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说呀,至少告诉爸爸吧。”
我听了,眼泪就像放闸一样涌出来,越哭越厉害。也是奇怪,我从被打到现在,就没觉着有什么好伤心的,但却一路上都在哭。也许与伤心无关,哭就不用遮遮掩掩吧。
哭是可以的。话还是不说~。
这下可把老爸老妈难住了。
我从小就这毛病,嘴硬。经常被大人管教得边哭边喊:“我错了。”但大人一问我犯事儿的还有哪些人的时候,我一般的选择就是继续哭,并且回答:“他们。”他们是谁?就是他们!
眼看我故技重施,老爸知道问也是白问了。于是问我妈:“手指去哪里医呢?”
我的手指涂了药酒,没有包扎。妈妈说,我睡了以后,又请了好点儿的医生看我的片子,说是治得好,就是好得慢。还介绍了骨科医院的一个老大夫,说是很会治骨折。
我年轻,身体又好。中午喷了些血,却并没什么大碍。于是输完液就回家了。
徐品华当晚就赶到我家里来看我。
这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都在一个城市里,来看看病人,很正常。但是我家离学校很远,那个年头,乘车很不方便,这也是为什么每次都是我爸接送我。徐品华这么劳神的跑来,我们家顿时就蓬荜生辉了。
爸妈忙不迭的招呼她,又是泡茶,又是削水果。这反而弄得徐品华不好意思了。他们推推让让的,我看着觉得好笑,想吃人家不知道自个儿拿吗?人和人之间的这种客气,看着都觉得虚伪。
他们终于结束了拉锯战般对事不对人的客气。徐品华看我还倒在沙发上,就说:“怎么不回房间去躺着。”
“好客呗~”我装作有气无力的说。
“管都管不住。一不守着她就跑下床。从小就闲不住。”妈妈一下子深有感触了。
然后,我很老实的跟着徐品华回卧室,躺上床。基本上我在‘外人’面前都是顺从的,越不熟悉越顺从。而我心目中的‘内人’嘛,只有爸,妈,外婆,赵苏寓也差点儿走进来,可惜门槛太高,跨了一半就摔出去了。
这件事都是因她而起,我被打成这样,一直以来的歉疚一下子就少了很多。也许就像徐品华的数学理论,歉疚的痛苦比被打的痛苦多,所以我选择了被打。或者说,我没有选择被打,只是被打了,而且快乐着。
“看你的样子,还生龙活虎啊。”徐品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头破了,手断了。其他也没什么。输液之后,就没头昏不舒服了。”的确没什么大碍,手骨折了,却不像传说中的那么痛。头上反而一阵阵不停的疼。
徐品华听了,反而露出忧心的样子,盯着我的左手看。
于是我下意识的把手藏到身后。已经肿得像猪蹄儿了,多丑啊。你再看,要是突然想红烧了下酒,我可损失大了。我这么一想,忍不住又笑。
徐品华见我笑,一下子皱起眉来,瞪了我一眼。转而幽幽的说:“让我看看。”,就不由分说的拉过我的胳膊。
我看着自己那搁在她面前的,又紫又青的胖指头,真是惨不忍睹呀。我的确不喜欢别人看着这么难看的自己,哪怕只是一根指头。
徐品华轻轻的托着我的手。她埋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伸出自己的手,试图抚摸我浮肿的皮肤。就在她指尖碰到我手的时候,我觉得针扎一样的疼,赶紧把手缩回来。
她惶恐的抬起头,急忙的说:“对不起,我弄疼你了吗?”
(六十六)
我对别人对我的好,基本上是没有免疫力的。
看着现在的徐品华,我突然想起初三她塞给我虫草的那一幕,一晃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们早就不再是师生关系了,可她却一直在我身边。我是个什么人物?臭学生一个。上了高中之后,也再没了以前嚣张的气焰。我只是默默无闻,走在人群里,除了不穿校服外,没有什么特点的普通学生。而现在,在这个屋檐下,除了上天赐给我的父母外,还有徐品华。她对我,超出了我对外人的期望。
但前不久,却因为我做的那个梦,她和我的关系就差点儿被颠覆,这又算是什么呢?
“不疼。”我摇摇头,很多东西压在心上,外界的刺激,早忘了。
徐品华摸我的头发,短了,也软了,不再是原来的坚硬了。她问我缝了多少针,骨折得多利害,什么时候能好。然后说:“幸好是左手,要不然笔都没法拿。不过身体最重要,学习先放一下也好。”
我点头,想到白天那医生说的,手指可能再也不能弯了。突然心里一紧,后怕起来。
“那些人。真的值得去包庇吗?”徐品华试探着问我。
我抬起眉毛看她。那些人?打我的人?他们,,,当然不值得!我包庇他们干什么!
是呀,我包庇他们干什么?!
不包庇吧,那为什么打架这一层,我也说不清楚呀。要是把赵苏寓给翻出来了,我还能活吗?
徐品华看我迟疑,又接着说:“当初你护着陈卉明吧,因为你们是好朋友,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最后还不是没护住,反而弄得自己也不是人。这些话,你可能不想听。可我不说,还有谁会说。谁不是捡别人爱听的说,你又是偏捡着好听的听。你看你”。徐品华一激动,语调不平稳,说不下去了。
我这下就急了:“你的话,我什么时候不听了?我现在说还不成吗?我根本就没想着要包庇谁呀。”
这话一出,我也只能接着说:“是三班的魏国栋。上个月,我把他胳膊给卸了,这次是他报复我。”
“你怎么会跟他DD-?”徐品华的疑问到这儿,突然嘎然而止。
我正琢磨着要编个什么理由。可徐品华的话在半路上这么一停,我当然做贼心虚,赶紧抬起头来看她。我的眼神肯定是小半的惊讶和大半的恐慌。而她的眼睛告诉我,她什么都了解,并试图隐藏她的了解。
房间突然出奇的静。大冬天的,我觉得闷热。额头上的伤口不停的跳。我连把眼睛移开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品华的尴尬也不比我少。我们就这样彼此猜测,把有的,没有的,全部猜测呓想出来。
“不打算让别人插手?”她的问话打破了沉静。
“不打算。”
“他会不会,还来找你麻烦?”
“应该不会了吧。我给打成这样,连利息都还给他了。”
徐品华顿了顿,又问:“打完了,问题就解决了吗?”
我看着徐品华,她既然知道,我也不用装了。
“和我,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打了,就消气了。没什么。”别再问了。一提起赵苏寓,我心里就不舒服。
也许关系就像一层纸。怎么猜都没有用,一定要谁去把隔着的那层纸给捅破,然后关系就明朗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么容易被接受,平静的一点儿风暴都没有。可是我却越加的不敢抬头看徐品华一眼。
之后都是无足轻重的对话。
临走前,徐品华说:“自己掌握吧。其他人只能给你意见,最后都得靠自己做决定。你就是太想做好人了。可谁有那能耐,把全世界的人都讨好了?你让这个人高兴了,就让另一个人伤心。好好想想,多考虑下父母,他们那么爱你,还有你自己的将来,别让自己后悔才是真的。”
(六十七)
第二天,妈妈带我去骨科医院看病。老大夫拍胸口保证说没问题,治得好。然后给我推拿了一番,涂了很多药酒,包扎了,最后用绷带把手吊起来。
第三天我去学校上课。班上大部分同学和我没什么交情,只能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方敏跑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笑了笑,摇头说没什么。她也只好无趣的走开了。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也来问我。我谎称是社会上的小混混拦着我要钱,我没给,就被打了。反正与学校无关,班主任感叹了一番世风日下,治安太差,也就作罢。
课间操的时候,我一个人留在教室里。广播体操的音乐从操场传来。闲着也是闲着,我走到讲台上,拿起一只粉笔,学起语文老师的招牌动作:环视一下教室,转过背往黑板上写字,然后突然又转回来,对着下面喊:“XXX,你还在睡!。”然后,我就眉开眼笑的把粉笔头往下面座位掷。正在这个时候,赵苏寓从后门走了进来:“紫心。”
当时的傻样就不用形容了,总之怎一个‘屎’字了得。
她沿着过道朝我走过来。
“你是哪个班的呀?小同学。”我站在讲台上问。
“高二三班。”
“你怎么不去做课间操呀?而且还走错教室了~。”我继续怪声怪气的说。
赵苏寓已经走到我面前。她高二还在长,已经比我高了。她没有理会我,问:“是不是魏国栋干的?!”说得很凶狠,完全不像平时的楚楚可怜。
我盯着她,不知道说什么。
“你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一直温柔可爱,难不成现在要变泼妇。这样最多不过是破坏你和魏国栋的关系。想到这儿,我就说:“你知不知道,‘是’和‘不是’嘛,从马克思主义哲学出发。。。”
赵苏寓根本没听我说,伸手拉住我挂在胸前的胳膊,伤心的说:“怎么下手这么重。”接着突然大声问:“你不是又能翻又能打吗?!”
居然怀疑我单挑的本领!:“妹妹,你有没有搞错啊。三个人打一个,我又不是哪吒!”
“三个人?”赵苏寓吃惊道。
我又说漏嘴了,赶紧接着说:“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上个月他找我单挑的时候,他胳膊脱臼,就是本小姐的杰作。”
赵苏寓望着我,眼泪掉下来了。
为什么有的时候,我觉得挺幽默的东西,反而让别人哭呢?
“对不起。”她想忍住不哭,可是眼泪就是往下掉。
“可他是怎么知道我们的事儿的?”她又问。
怎么知道?姑奶奶,还不是因为你那封赞扬我的信。你自己丢了信,都不知道吗?不知道也好。我回答:“可能是听哪个鸡婆说的吧。”
“都是我害的你。”她靠我很近,我闻到了那熟悉的味道。她曾经说那是洗衣剂的味道,我却一直把那当成是她的味道。
“你能原谅我吗?”
我惊讶的看着她。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恨她,又怎么谈得上原谅呢?想着那封信,我说:“我从来就没有讨厌过你。赵苏寓,我希望你幸福。但这不可能是和我。”这句话,我是对着黑板说的。煽情的话,说出来很难为情。不过我听着自己这句话,居然也难过了。
“相信我,我再也不会让那些人伤害你的。”她还以为我是受害者。
我一听,就有点儿不耐烦:“你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呀。不是我受不受伤。是你,我希望你和别人在一起,就不用像我们原来那个样子。越快乐反而就越难受!”
“难受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说得很大声,走廊上的人都能听得到。
“总有一天你会在乎的!别说了!别说了!长痛不如短痛!”比声音大是我的专长。
赵苏寓盯着我,一直盯到我把目光移开。
“我和魏国栋在一起,你就开心了吗?”
“开心。”我依旧对着黑板说。
她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转身走出教室。和以往一样,没有回头。
(六十八)
就像徐品华说的一样,幸好我只伤了左手,学习并没有怎么被耽误。之后去医院拆线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奇宽无比的疤。幸好位置比较高,头发一遮,不容易看见。
赵苏寓并没有继续和魏国栋在一起。我们有各自的生活,爱情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
我对徐品华的感情却与日俱增。
她常叫我到她家去吃饭,餐餐都有骨头汤,喝得我都想吐了。
每次我都抗议:“再喝就出人命了。”
她则一边帮我盛汤,一边笑着说:“这次煮的是改良版,味道不一样了。喝喝看。”
我一喝,改良什么呀,根本没区别。但看着徐品华笑盈盈的看着我,我也只能说:“嗯,好像的确有点儿不一样。”等到她开心的笑时,我就补充一句:“更难喝了。”然后自己就哈哈的笑起来。
小辉和我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了。他每次看到我都喊:“心心姐姐,来陪我玩儿。。。”
我一听就不高兴:“不准叫我猩猩姐姐,难听死了。叫秦姐姐。”不过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
看着这家人,我常常在快乐的时候感到不安。
一天半夜里,我突然醒了。独自一人走出寝室,走到五楼的天台上。天空里只有月亮,让夜色显得黑而清澈。风很冷,我望着天空,想:徐品华,你和李维胜,正躺在那张床上吗?你们每个礼拜,做几次爱呢?
我从一个漩涡里挣扎出来,又陷进另一个漩涡。
她也爱我吧?也许太在乎了,我反而看不清楚。
冬去春来,我喝了两个月的骨头汤。有我妈煮的,也有徐品华煮的。一直喝到欲吐不能的时候,手也差不多复原了。
寒假里的一天,因为大伯搬了新家,爸妈带着我一起去拜访。大伯是我爸的哥,比我爸大十多岁,当时已经差不多七十了。
我一进他家门,就看见厅墙上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剑。大人们讲话的时候,我就死死的盯着那把剑。盯了很久,我突然问:“那把剑是干什么的?”大伯母说:“你大伯呀,现在每天早上起来,都去公园里练剑。”我看了一眼大伯,又黑又老,下巴有点儿往前凸。不知是不是掉了些牙齿,嘴唇向里凹着。
直到吃午饭时,我还边吃边偷瞄那把剑。然后再看大伯,他嚼着鸭肉,嘴巴围了一圈晃眼的油。这么一个老头,练剑?
我听到自己的心‘咯噔’一声,里面那把剑,断了。
高二下学期,只要时间合适,中午我都和徐品华一起吃饭。李维胜的工作单位比较远,中午不回家,也算是给了我和徐品华单独相处的机会。
一天中午,我正在徐品华家睡午觉。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听上去异常急躁。接着我听到徐品华接起电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听到客厅里传来‘哐’一声。我就条件反射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冲进客厅。看到电话旁边的茶杯摔在了地上,徐品华正蹲在那儿,用手拾碎片。我跑过去蹲下,她抬起头来看我,眼神慌乱,说:“我要出去一下。”然后把手里的碎片又扔在地上。转身就往屋外走。
我赶紧冲上去拦住她:“发生什么事儿了?!”
徐品华稍微回过来点儿神,拿起架子上的手提包,对我说:“待会儿,你自己去上课。钥匙给你。”然后她打开手提包拿出钥匙,递给我的时候,手一抖,钥匙就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还从来没有见谁这么魂不守舍过,何况是徐品华。我能放心让她一个人这样出门吗:“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慌成这样啊!去哪儿,我陪你!”
她打量了我一下,说:“不。你下午要上课。”然后转身就出门了。
开玩笑,我是听别人命令的人吗!我锁了门,追出去,自己还穿着拖鞋。
徐品华站在路边,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拦上去,开了车门,一把把徐品华拉上车。司机从后视镜看我,我看着徐品华:“去哪儿?”
她迟疑了一下,说:“人民医院。”
(六十九)
因为是正午时间,塞车塞得很厉害。徐品华一直看表。我一句话也没说,不过心情却随着她看表次数的增加而越发的沉重。该不会是李维胜或者小辉出什么事儿了吧?
下车后,徐品华几乎是冲进急诊中心的,我紧跟在她后面。
她一直往前跑,直到一对老夫妇叫住她:“小华。”
我停住脚步看,是徐品华的父母,我曾经在徐品华家见过他们一次。二老比我爸妈大不了多少,但却都已白发苍苍。我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说来好笑,我叫李维胜也叫叔叔,叫徐品华的爸爸也叫叔叔。
他们冲我点点头,满脸的愁容。
徐品华走到他们跟前问:“怎么样了?”
“多半是不行了。”徐妈妈说着,眼泪掉下来,赶快用手去抹。
徐品华身子明显打了个颤,问:“还在里面吗?”
徐爸爸点头,徐妈妈的啜泣声越来越大。徐爸爸冲着她喊:“哭什么!走了反倒干净!”
徐品华跌坐在座椅上,两眼发直。我陪她坐下,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敢说半句话。
没过一会儿,手术室就走出一个医生,是个年轻人。二老围上去。徐品华刚起身,又坐下了。我看到医生摇头,同时说了几句话。
尸体被推出来了,盖了白布,我连是谁都看不见。两个老人扶着推车,一直跟着。徐品华坐着没动,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滴下来,眼睛几乎一眨不眨的盯着地板。
我伸手去搂她,她一下躲开。然后望着我,似乎在辨认我是谁。之后才靠在了我身上。我把她紧紧抱住。其实我心里说不出的乱。刚才死了一个人,但那人是谁?看那身形,不是李维胜吧?可为什么徐爸爸说死了倒干净呢?
徐品华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再哭。我不敢动,就这么抱着她。心想,从容的人,也会慌乱;微笑的人,也有痛苦。
似乎过了好久,徐品华直起身子。她看着我,眼神忧愁而痛苦:“对不起。不该让你陪着过来。”
“怎么会。有时候,一个不相干的人,反而能帮上些忙。”我赶紧说。
其实我很好奇,但却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问东问西,她已经够烦了。
徐品华想摸我的头发,手伸到半空中,却停下来,凄凉的看着我:“傻瓜。”
我看着她的表情。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这么疼。
我真恨不能帮她承受所有痛苦,为她解除所有烦忧。我宁愿一夜之间老十岁,如果可以换来她对我丝毫的依靠。
其实人死了,并不是一了白了,还有很多事要在医院里处理。徐品华想叫我先走。我却紧紧的握住她的手。我什么都可以不知道,我只求在这里陪着你。至少让你知道,还有那么一个人,她一直在你身边,愿意为你分担一切,虽然她也许做不了什么。虽然这些话,我说不出口,但我们紧握着的手,足以让她知道,我不会离开。
于是我被安排坐在大厅里等。
徐妈妈受了很大刺激,什么都干不了,也不肯走,就坐在我旁边。她一阵哭,一阵出神,要么就是叹气。我觉得这会儿安慰她是多余的,于是就安静的坐着。
什么事儿都办妥了,徐品华要送二老回家。
其实,我和徐妈妈坐在一起的时候,就琢磨着:徐品华虽然很受打击的样子,却吞吞吐吐,不想让我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老人家也只顾着哭,什么都不愿意说的样子。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太不识趣。
我拉过徐品华:“不方便的话,我就不跟着。但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来找我!我成绩这么好,耽搁点儿时间不怕的。”这会儿,我连李维胜都不敢提,真怕停尸房里躺的就是他。
徐品华有些激动的说:“对不住你。忙完了,我一定跟你说清楚。现在得先照顾着爸妈。”
我狠狠的点头,目送着他们离开。
当天傍晚,徐品华就赶来学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