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徐品华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对我说:“前些天,你不是说你妈身子虚吗?正好李维胜他同事从西藏回来,带了些虫草。给你妈吃正好。。。”
还没等她话说完,我就赶紧打断:“不行,不行。这怎么也不行。我不要,我不要。”
这能使得嘛~。老师送学生东西,空前绝后的事儿。
徐品华还不罢休:“这虫草,外面不容易买到真货。你不知道。。。”
“您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要给,你自个儿拿去给我妈。”我把两只手举到头顶上。
“这多不合适呀。你拿给她就是了。”
“咳,有什么不合适~。丑媳妇终归还是得见公婆。”
天哪,这句话一出口,我就傻了。我只是想开句玩笑,谁知,却开成了冷笑话。
徐品华多半也傻了。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大眼,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终归比我多活十六年,于是先开口:“你举手之劳,帮我转交点儿东西给公婆,都不行吗?”然后冲我笑笑。
她是想顺着开句玩笑就唬弄过去吗?可我一点儿不觉得唬弄过去了,反而不高兴了。
徐品华,我只是年纪小点儿,并不是傻子。我越想越别扭。要是我讨人喜欢,你送我一个苹果,几颗糖,我保准乐得嘴都和不拢。可现在你给我什么虫草,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嘛。你家里那本《呼啸山庄》,我也看过了。你不就是喜欢我吗?喜欢,你就说出来呀!你这样若即若离的,不是折腾我吗?
越想越不开心。我面无表情的对她说:“我不要。”然后就进了宿舍楼,看也没看她一眼。
在走廊上,我就开始后悔了。我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她一定很尴尬吧。我怎么总是谁对我好,我就对谁使性子呀。越想就走得越慢,最后干脆掉头回去追她。
徐品华似乎还在原地,没怎么动。
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发现是我之后,眼里的那缕忧伤顿时变成了笑容。我从来不知道,原来人可以笑得这么纯净而温柔,一丝杂质都没有。不用说了,我当时就知道自己完了。
这种感觉就是被在乎。你看到她冲你笑,你就知道自己在她心里是多么重要,一万分的肯定,没丝毫怀疑。
我觉得行动能表达一个人的心理。但无意间的表情给人的触动更大。到现在为止,只有看到爸爸眯着眼睛看我时,眼角的皱纹,我才觉得自己是被人无限宠爱着的。而现在看到徐品华的笑容,我就一个感觉,她是那么的在乎我。
为了掩饰心里的感觉,我只能赶紧道歉。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知道我一定不能收徐品华的东西,但我也不希望她不开心。有什么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这基本上就是我处事的原则。
徐品华也不再塞东西给我。她说她知道这样做有点儿不妥,可就是担心我妈的身体,没别的意思。接着她说时间不早了,让我回宿舍。
我知道她还是不开心,我可不想丢下一个不开心的人,自己走掉。
于是我既不说话,也不走。看着月光和灯光交织下的她,想到这大半年的时光。她一直默默的对我好。而最近我沉浸在热恋之中,几乎都忘了,再过几天,徐品华就再也不是我的老师了。我还有机会,每天见到她,和她说话吗?
“以后咱们还能在一块儿吗?”我突然问。难道毕业就意味着分别?可我怎么舍得呢。
(四十一)
显然徐品华没闹明白我的意思。心里有鬼的人,就是这样的。你没什么意思,她也能理解出什么意思来。
“傻瓜,又在想什么呢?”她笑着帮我整理衣服。
我这会儿明白过来了,徐品华凡是想碰碰我的时候,就使出整理衣服呀,弄弄袖口呀,之类的烂招。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我就喜欢她这样。喜欢在人群中被她注意,喜欢和她靠得很近。
喜欢不是有很多种嘛,我把她当干妈总行了吧。十六岁生孩子,也不是不可能吧。
“读高中的话,你就不教我了。那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和徐品华的身份相差太大了。很多话,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恰如其分。我没什么非分之想,就是舍不得,我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呀。
“这不挺好嘛。不当你老师了,免得你成天看到我,都战战兢兢的。有什么事儿,还是一样可以来找我呀。晚上有空,来我家吃饭。”徐品华似乎还挺高兴的。
随便吧,以后的事情,现在想也没用。可是我就是喜欢操心未来,没完没了的操心。
临考越来越近了,我却一点儿也不紧张。留本校高中,十拿十稳的事儿。
之后的一天,苏寓没来上课。我课间跑去问张红宇。她悄悄告诉我,苏寓昨晚熬夜看书,昏倒了。没什么大碍,但还是请了一天假,在家休息。
我这才知道,一诊之后,苏寓成绩火速提升,原来是拼了命的结果。这就奇怪了,她爸妈都在电力系统工作。而且她妈职务还很高。要一个留校的名额,根本不是什么事儿。何苦要这么拼呢?
和赵苏寓在一起之后,我的生活基本上可以被划成三个部分。第一,和她在一起的时间,早上七点半到晚上八点半,连续幸福十三个钟头。第二,当然是不在一起的时间,二十四减十三,十一个钟头,难熬的思念。第三,不分昼夜,每时每刻,痛苦着。喜欢一个人,当然就想和她在一块儿,永远不要分开了最好。我不停的想未来,越想就越难受。强迫自己不想吧,不可能。
人犯罪,可以分为两种,预谋的,非预谋的。我就是预谋的那类型,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常常想像自己的未来,除了灰暗,我什么也看不见。现在终于和喜欢得死去活来的人在一起了,我当然就更拼命的想。可不论我怎么想,我能看到的,还是荒凉。
追赵苏寓的人们,还是前仆后继。他们似乎根本没把我和苏寓现在的亲密样子当一回儿事儿。看着这些人,我常常自卑。我凭什么夺走苏寓的幸福?有那么多人喜欢她。将来有一天,她会有老公,孩子。而我呢?什么也给不了。
痛苦,因为享受着快乐;快乐,因为承受过痛苦。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我至始至终都痛苦呢?
不知有多少人说过我洒脱,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洒脱的面对一件事儿,那是因为对这件事儿,我根本就不在乎。你要找件我在乎的事儿,看我还洒不洒脱吧。
等苏寓又回来上课了,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她说,怕太笨了,配不上我。
原来,我们一起自卑着。
(四十二)
什么?花心包菜?人的心是最广袤无垠的,把整个宇宙装进去,都不在话下。现在不就塞两个人进去嘛。却怎么这么不容易。
说真的,和苏寓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分心去想徐品华。光幸福都忙不过来,哪儿还有时间想别的呀。除了偶尔三个人撞在一块儿时,我会不由自主的慌乱。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偶尔去想,徐品华会不会看出我和赵苏寓的关系?
转眼中考就结束了。对高中,有点儿期待。对过去,又有些不舍。
我时常想,还是放了苏寓吧。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她可以享受被那么多男生宠爱的感觉。一切都会是美好的,如果没有我。
这个想法,在回学校拿中考成绩那天,被我自己采纳了。
那天,我轻装上阵,穿着短袖短裤,把头发扎得很高。我已经计划好了,要和苏寓去游乐场玩儿。读书的时候没空,我们一直没有一起去玩儿过。假期的机会,一定不能放过。
其实分数前些天就出来了。我俩考得都很好。高中的分数线还没划下来,不过肯定不会高过赵苏寓的考分。
这也许是初中时代最后一次全班的聚集吧。好些人写了卡片送同学,再不送,以后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当时班上有个男生,长得很白,五官俊朗,个性很活泼,成绩也还过得去。班里喜欢他的女生,有好几个。就连我,也觉得他相当不错。曾经还私下想过,如果他追我,该怎么拒绝。
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他一直喜欢着赵苏寓呢!
直到他把一张香香的卡片放在我手上,然后转身走掉。我有点儿惊讶,因为我和他的关系,淡漠得值不了一张卡片的钱。不过我很快发现,几乎所有女生都人手一张他送的贺卡。听男生嘈杂的哄闹和几个女生迅速帮他们作的翻译。我才知道,他只不过想送赵苏寓一张卡,又不好意思,于是便每个女生都送一张。
我的心情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怒发冲冠。你这家伙,算什么东西!追我女朋友,还送我卡!转念,我耸肩笑笑。觉得这个人,要么是太蠢,要么就是太聪明。或者说,在他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我的存在。
我随手把卡扔进垃圾桶,然后缠着苏寓,要看她的卡。
苏寓很老实的把卡递给我。上面比写给我的那两句‘学业有成,身体健康’,要多很多。其实说真的,根本没写个什么东西,都是些像白开水一样的话,以至于看了一遍,却一点儿也不会记得。不过为了表示我的不快,我把那张卡撕成粉碎,扔了。
赵苏寓盯着我,笑了:“你生气个什么劲呀。”
你是属于我的,不是吗?苏寓。我默默的想。
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我告诉自己,别人在她眼里什么都不是,除了我。
我们坐车去游乐场,我一直拉着她的手。喧闹的街,我的想法又冒出来了,她应该属于这个美好的世界。不应该像我这样,背负着那么多无法告人的痛苦。
爱她就放了她吧。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我们走到游乐场门口的时候,我一咬牙,松开她的手,说:“我们,还是别在一起了。”
她吃惊的看着我,慢慢的变得有些悲伤。我看得出她想说什么。可是到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转身往回走,我跟着她。
“你跟着我干什么?”她说得有气无力。
“送你回家吧。”我喜欢你,只是要和你分手。
我就这样一直送她到家。路上谁也没有说话。直到她上楼,并没有回头看我。
(四十三)
难得一个没有假期作业的暑假,时间反而显得漫长。
白天和爸妈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开开心心,说不完的话。有的时候去找表哥表姐玩儿。只是偶尔会突然的伤心。
到了晚上,我就会回自己的卧室,锁上门,看以前的日记。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我的日记里就不断的出现赵苏寓的名字,可是现在呢?
我曾经是那么喜欢她,可我亲口让她走的。我只会不停的伤害她。
以后,她永远不会被伤害了。
我每晚定时的看日记,定时的哭。而且一哭,我眼前就发黑。原来人悲伤的时候,真的会晕蹶。历史上的一夜白头,应该也是真事儿吧。
我的感情,只会给自己最爱的人带来伤害。当时我就这么想着。我终于得出结论:再也不要爱谁,也就再也不会伤害谁了。
徐品华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她家玩儿。我想到自己和徐品华若有若无的关系,就不乐意去。凡是和感情扯得上关系的事情,我就想躲得远远的。但转念一想,我和徐品华,能有什么呀?她想送我妈东西?那是因为我妈身子虚。她对我好?那是我讨人喜欢,张红宇还喜欢我呢。那她书签上写的?那也许并没什么意思,也许根本指的不是我。
这么一想,心里坦然多了。难得这么好个老师,我多大的荣幸呀。于是欣然答应了。
天气很热,闷得密不透风。
李维胜要上班,只有徐品华和宝宝在家。
顺便说一下,宝宝的名字叫李敬辉。我就叫他‘小辉辉’。
别看我平时挺男孩子气的,可我很喜欢小孩子。特别是眼睛黑黑,喜欢盯着人看的小孩儿。而小辉正好就是这个样子。我把他抱着又捏又亲,心想:美中不足,如果是个女孩儿,那多好。
小辉当时三岁,已经能说能跑了。才第一次见到我,就喜欢我得不得了,把各种玩具拿出来跟我玩儿。我反而有点儿受宠若惊,不好意思起来。说真的,我很少和比自己年龄小的人接触。我在家里最小,表哥表姐,堂兄堂姐,多得数不过来。可就是没有弟弟妹妹。侄儿侄女倒是有一大堆,却并没有什么来往。惟独赵苏寓,我叫她妹妹,其实她比我还大两个月。
徐品华穿了一件无袖的棕色背心,把头发盘起来,很有年轻少妇的感觉。显然当时她很开心。可惜她搭积木实在没有什么创意,小辉很快就不让她参予我们的工程了。
我一直童心难泯。玩起小孩子的游戏来,就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其他事情都可以抛到脑后。领着小辉,告诉他,我们要搭摩天大楼。
徐品华被我们冷落在一旁,居然把影集翻出来。相比之下,照片当然比积木有吸引力的。于是我强迫小辉和我一起看相片。
影集里几乎都是徐品华和李维胜,还有小辉的照片,再没有第四个人。黄山,峨眉山,西藏,敦煌。他们去过不少地方。照片上的两个人,给人一种相敬如宾的感觉,却不像恋爱中的情人。徐品华那时候的表情,清清淡淡,就像泉水一样纯净,却没有什么生活的气息。这时我才想起,现在我身边的她,已经生动了很多。相处的这一年,她给我的感觉,就像从冬天走进了春天。
人的心也有四季吗?
(四十四)
当小辉在相片里出现后,风景就局限在家里,最多就是外面的几条街上。
“以前的照片呢?你小时候呀,李叔叔小时候的?我要看。”既然看照片,当然要看爽才罢休呀。
徐品华淡淡的笑笑:“贪心不足。哪里有那么多呀。小时候的当然是在爸妈家里。”
“辉辉长得比较像你吧,特别是眼睛。”我开始想象徐品华小时候的样子,应该是个漂亮的小孩。那时的性格也像现在这样冷吗?
徐品华仍旧是微笑,不置可否。
小辉玩儿累了,要睡觉。我才知道,原来小孩子的睡眠时间这么长呀。不过他很乖,睡觉也不用人哄。
我陪着徐品华在厨房里做菜。她今天一定要露一手给我看。因为上次为了谨慎起见,是李维胜下的厨,徐品华一直心有不甘。她会做的菜也不多。当时在电话里,我们就答成一致,包饺子最好。
我们是南方人,但都很喜欢吃饺子。因为徐品华总是包韭菜肉馅儿的,导致后来我不管在哪儿,不是韭菜馅儿的饺子,我决不吃。
徐品华包饺子的技术不错,从和面,杆皮儿,调馅儿,到包好饺子,一个人干到完。看上去还颇有贤妻良母的感觉。
我不喜欢读书,却很喜欢学习。于是徐品华做什么,我也嚷着要做。这样打打闹闹的,等饺子包好了,都下午两三点了。
小辉老大不高兴的被叫起来吃饺子。吃完了又要去睡,徐品华不让。我本来兴致很高,一直开开心心的。可这一个空当被冷落了,我就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想到赵苏寓,想到自己那不会有爱情的将来。
三年的时间,第一次的爱情。
初二的时候,她曾连续两个月,每晚出现在我的梦里面。那个时候我怕了,我告诉自己不要再爱了,否则学业就毁了。可我做不到,爱情是毒药,我是瘾君子。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是,我的爱情是黑暗里的蛊惑。然而我错了,苏寓也喜欢我,不比我少一分一毫。虽然我们不断的自卑,不断的猜疑,却那么坚定的相信彼此的爱情。可笑的是,我这么放不下的爱情,终于得到了。可我却放弃了,只因为我太爱她。我想,短痛总比长痛好。
人可能天生有自救的意识。既然得不到爱情,那就让我厌恶它吧。我想我会有美好的未来,即使没有爱情,我的生命还是有意义的。我要光辉的荣耀,爱情算什么!
为什么我还要被困扰?!我一下狂躁起来,顾不得徐品华和小辉,几步走到茶几旁,拿起本来是切西瓜的刀,往自己手臂上一拉。没有了皮肤的束缚,鲜红的血就涌了出来,热的。
自残的人不会害怕,也不会慌张,至少当时的我,是这个样子。我想拿刀子割醒自己,已经想了好久,不是一时的冲动。身体的伤痛,总可以换来一点灵魂的解脱。即使是一秒钟的解脱,已经是一种救赎。
我捂住自己的手臂,面不改色的走进卫生间,以至于徐品华根本没有察觉我刚才干了什么。看着血混进水里,红色,一股一股的。我问自己:痛吗?有心痛吗?别再执迷不悟了,爱情不该属于我这种人,它太奢侈了。忍不住,我又哭了。
很快我擦干眼泪,我不希望谁看到我哭。我想,越是感情脆弱的人,越怕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吧。
接着,我开始担心血止不住。伤口并不是很深,我只是不想徐品华看到而已。我用纸把血拭去,可是它又浸出来。管不了那么多了,用纸贴住伤口,我走出洗手间。
(四十五)
我一点儿都没想到这样流血会吓到小辉,毕竟我也只是个孩子。幸好小辉好像在和他妈妈大战一百回合之后,胜利的去睡了。
我径直走到沙发的最右边坐下,这样我就可以挡住右臂上面的伤口。在任何时刻,对我来说,掩饰自己似乎比什么都重要。
徐品华在说些什么?我似乎没有听。我只感觉到手臂的胀痛。当她进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我赶紧又走进洗手间。血流了很多,不过已经慢慢结口。
我走回客厅的时候,徐品华的目光死死的盯着我的手臂。我本能的把手藏到背后。
“怎么流这么多血!”她很焦急,“快让我看看。”
“没什么,已经不流了。”我不耐烦。
“已经流了一地了。让我看看。”她着急得让我觉得她的目光都烧了起来。
我这才发现,刚才我坐的沙发角落,地上已经密密麻麻滴了好多血。我一时有点儿慌乱,手被徐品华拉住。
我知道她是关心我,因为我感觉到她心疼了。可我还是狠狠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开脸,一言不发。
这是刀伤,白痴也看得出来。徐品华没有追问我,只是用双氧水帮我清洗伤口,然后用医用棉替我包扎。
我们谁也没说话,豆大的汗珠顺着脸滴下来。我可以听到屋外梧桐树上的蝉叫,叫得震耳欲聋。我的眉头已经皱得要掉下来。可不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伤口别碰到水。要不然这么热的天,很容易感染的。”不知过了多久,徐品华才说了这么一句。
她知道,任何多余的追问都是徒劳,并令我尴尬的。可她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之后,我们就这样坐着。直到我收起用来武装自己的愤怒,渐渐平静下来。我靠在徐品华肩上,她的头发很软,让人有温柔而想依靠的感觉。我伸手紧紧的抱住她,我是多么的渴望一个怀抱。
也许人人都有恋母情结吧。当我看到有人声称同性恋是家庭的破碎造成的时,我觉得好笑。因为我的家庭美好得像个童话。爸爸是慈祥而刚毅的,我爱他,尊敬他,也崇拜他。妈妈则是再典型不过的贤妻良母,她为了爸爸而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一辈子,只是个平凡的医生,不过却成就了一个美好的家庭。我对她的爱,甚至多过对自己的。
当我诞生在世界上的时候,爸妈都已经是不惑之年了。可能正因为此,我对比自己稍微年长,成熟的女人,有一种获缺性的迷恋。我渴望母性的拥抱。
我就这样紧紧的抱住徐品华,她轻轻的搂着我。我感觉自己的灵魂被释放出来。不论她是否彻底的了解我,我愿意在她怀里停泊。原来,人虽然那么审慎的带着面具,却也同样的渴望在一个人面前,彻底的裸露。
最终我们什么也没有说。言语,苍白无力,多余。
当时我对徐品华的感情,并不是爱情,应该是一种依恋吧。
时间一分一秒在拥抱中流逝。我想,爱情的确不该是全部。未来,也许会很精彩。
(四十六)
高中在期待和躁动中到来了,前方会有怎样的际遇,我迫不及待。
我踏进最好的学校里最好的班。这是个汇聚全市,乃至周边城市,最优秀学生的班。
我并不是个热爱读书的人。学校死板的教学让我昏昏欲睡,我初中耀眼的成绩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小聪明和对任课老师的爱屋及乌。
和这么多精英在一起,我觉得压抑。忘了谁推心置腹的告诉过我,这些成绩好的学生,心机都很深。我喜欢和人真诚相待,心机什么的,让我觉得恶心。
于是我一改原来嚣张的性情,变得沉默寡言。和普通班的同学的关系,反而好过和自己班的高才生们。
赵苏寓被分到三班,一个美女云集的班。我们行同陌路。有一次,我在一个走廊分岔口看黑板上的通知。她居然不早不晚的从那里经过。当时只有我们两个人,四目相对,居然谁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最后只有艰难的笑笑,擦肩而过。
陈卉明因为体育特长,仍留在学校里。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我并不恨她,只是觉得别扭。要假惺惺的打招呼,还不如沉默来得实在。
一天中午,记得很清楚,我穿着一件浅绿色的百事T-Shirt。正往校门走的时候,看到一个人,穿着一身白色。阳光很刺眼,水泥地再一反射,我只看得见他冲着我笑,有点腼腆,有点潇洒。
那不是冯兵是谁。
毕业之前,我曾和冯兵在政治课上长谈了一节课。谈未来。他成绩很烂,当时已经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了,所以没有打算读高中。他初一时,是我的同桌,那时还是个小不点儿。初三那年,他长高了,变得很帅,每天都用发胶把头发梳得很整齐。我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说打算和外面的人混。如果混几年,混不出什么名堂来,就和他爸一起跑火车。他爸是列车员,所以他要进去似乎不是很难。我就这么听着,突然觉得生活原来可以这么现实。相比之下,我生活在梦与唯美中。与其说我是在生活,不如说我是在织梦。
他朝我走过来,阳光太刺眼,我看不清楚,只觉得他又长高了。他冲着我笑,说回学校来看看我。我搞不清楚状况,只是觉得很高兴。他身边还有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我们说话,他一直冲着我笑,搞得我不知所措。他叫我到街上去走走,我说不去。于是他找我借了十块钱,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原来是跑来借钱的,这个家伙。我泱泱的回教室。
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在埋头学习,我说不出的厌恶这个班级。
我的同桌,是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看上去很朴素。有一次班主任让大家填一个家庭状况的表格,我无意间看到她的表上写着‘务农’。务农是什么?是农民吗?我很吃惊,却一无所知。之后的周末,我问妈妈,才知道果然就是农民。
我有在农村的亲戚,但却从来没接触过来自农村的同学。我私下的以为,她家里一定很穷。而后每次交各种学杂费的时候,我都偷偷看她,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异样。后来的接触,当然证明了我最初想法的幼稚和可笑。
(四十七)
我一直是个很典型的城市学生,还颇有些小型富家子弟的气质。穿的,用的,都直指名牌。爸妈虽然是拿工资吃饭,但平时应酬多,花销少。于是钱都往我口袋里塞。加上每个周末,爸爸总是把那辆深蓝色的宝马停在学校门口等我。 我不知道周围的人用怎样的眼光看我,我也不在乎。但我也不是炫耀,我只是过自己的生活。
班上有个活泼的女孩子,名叫方敏。
虽然大家对我似乎都颇为好奇,但也许因为我对他们冷淡得几乎不说几句话,所以很多人都是好奇,却不敢问。
可有一次,方敏突然问我:“秦紫心,你家是不是很有钱呀?你爸开那么好的车,是你们自己家的吗?”
我冲她笑笑,什么都没说。
高中的军训,只有七天,却不容易忘记。
一大早去军区后勤部,第一件事就是站军姿,而且一站就是一两个钟头。很多男生,女生都‘砰砰砰’的倒在地上。原来这就是低血糖,早上不吃饭,就容易昏倒。我偷偷的去看赵苏寓,她看上去还好,我松了口气。
军区后勤部离学校不远,但是徐品华让我住她家里。这样冲凉什么的,比较方便。于是每天早晚,我就穿着军装来回在大街上。
一天军训结束后,我汗流浃背的往回走。路过一家金店时,我突然看到橱窗里的一条项链,是黄金和白金混合的,有一个闪亮的坠子,上面是一个留着妹妹头的女孩子的笑脸,眼睛弯得像新月一样。我驻足了三秒中,就走了进去。然后把项链挂在脖子上,走出来。店员也许还在惊讶一个穿着肥大军装的中学生,居然一下买走了一条上千块的链子。
我很开心,再过三天,就是苏寓的生日了。这条链子,我送得出去吗?
回徐品华家。每天都是我第一个回家,接着是李维胜,徐品华不给学生补课的时候,会回来得比较早。小辉平时上幼儿园,在爷爷奶奶那边住。
我还是照样的先洗澡。秋天的蚊子还是那么厉害,一天下来,叮了我一身的包。幸好我不怕痛也不怕痒。
今天徐品华回来得挺早。三个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我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我天生的性格原本是活泼热情的。
我住在徐品华家里,李维胜就要委屈了。他搬去睡沙发,我和徐品华睡他们的大床。虽然我强烈的表示我一定要睡客厅,但是徐品华的个性是,不强硬则罢,强硬起来,所有的人都必须服从她。以至于我呼吁了很久,她听都没听,更不用说和我协商了。于是我不战而败,只好和徐品华睡,对李维胜满心的歉意。
我睡觉有个毛病,一定得抱着个东西。小时候我抱着爸爸妈妈脖子睡,还要他们帮我挠背。从九岁开始,我就自己一个人睡,于是只能抱着枕头。不过当时我为自己的独立,欢欣鼓舞了好一阵子。
现在要和徐品华睡,我的确挺高兴的,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觉得亲近。可又有点儿忐忑不安,担心自己睡觉不老实,要是一个飞腿把她踢伤了,岂不是欺师犯上的大罪。要是一不小心,把她当枕头抱了,那不是脸丢大了。
不过担心都是多余的,每天我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雷都打不醒。没办法,军训真的很累人。
(四十八)
晚上,我背上被蚊子叮过的地方痒得厉害。我坐在床上,手太短,怎么挠也挠不舒服。徐品华坐在床边看杂志,最终还是把杂志放下,抬起头来看我。
“蚊子叮了。痒死了”我委屈得不得了。真的很痒,从来没这么痒过。
“我帮你擦点儿风油精吧。”徐品华去抽屉里拿来药。
其实很别扭,我从来没在别人面前脱过衣服,也不喜欢别人碰我。十二岁那年,有一次我洗澡,花洒突然松了,我在浴室里大叫‘爸爸’。爸爸冲进来帮我拧紧花洒,就出去了。在那以后,不管有什么事儿,他都让我妈帮我做,因为他说:“女儿长大了。”。其实我并不介意。不过除了父母之外,其他人接近我,我都有抵触心理。
现在也是,我迟疑了一下。在这一下,我甚至想到自己穿的是一件白色bra,细细的带子绕过双肩的那种。被别人看到内衣的感觉很不爽,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呀。我一狠心,就背对着徐品华,把宽大的睡衣翻上来,露出几乎整个背。
徐品华的手指有点儿凉,当然,也可能是风油精有点儿凉。总之当她用一根指头碰到我的背的时候,我不由的颤栗了一下。应该是食指吧,我想。
“怎么被叮成这样呀?!”徐品华小声的问,语气有点儿惊讶。
我觉得很痒,突然忍不住想笑。就一侧身,倒在她身上。我拿头发去蹭她的脖子。我看到她刚才略微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浅浅的笑了一下,很腼腆的感觉。但又立马板起脸说:“别闹。你看给叮成什么样子了。还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咬的呢。”
我只好脱下衣服去照镜子。手臂因为日晒变得很黑,但没见过阳光的背却很白,而我刚才挠痒痒的背上,是一片红色,像是过敏了似的,看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呀?”其实我除了有自残倾向以为,一直特别喜欢自己的身体,有点儿破皮什么的,就紧张得要死。再加上从没生过病,现在看到这么一大片疙瘩,吓得不行。
“应该是蚂蚁咬的吧。”徐品华多半也觉得恶心,“你白天是不是在草地上趴过。”她用手轻轻的摸我背上红色的那片。我顿时觉得奇痒无比,赶紧躲开。
我还真想不起自己是不是在草地上打过滚什么的,我突然痛恨起蚂蚁来,又有些担心,但愿不要是什么怪病。
我的担心当然是多余的,那一片疙瘩在几天之后,就慢慢消了。只是徐品华那几天仔细的帮我涂‘皮康王’的景象,却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热,加烦躁和痒,我趴在床上,根本睡不着。这是我不习惯的睡姿,我平时都是平躺着睡。半夜了,徐品华轻声的问我,是不是很难受。她说话的声音很清晰,我想她应该也一直都没有睡着。虽然可能会影响她第二天上课,但为什么我心里却觉得有些开心呢?我又想起小时候,每次睡觉的时候,叫妈妈帮我挠背。她总是挠几下,就顾不得手还在我的衣服里面,梦周公去了。可是徐品华为什么就这么好呢?也不急着去会周公。
我把她的手拉过来,用鼻子贴着她手臂上的皮肤。原来人会散发出一种气味,是香的。她静静的看着我,眼神是柔和的。我看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喜欢我的。
我望着她笑,像小孩子一样。但这种感觉并不是纯净透彻的,要不我怎么隐约的有些不安呢?
这样就很好了,她比你大那么多,不像妈妈,就像姐姐,当时我真的就这样不停的提醒着自己。
(四十九)
记得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只美丽而稀有的蝴蝶,她从生到死,只有一天的光景。当她破茧而出之后,她就拼命的去寻找另一只和她一样的蝴蝶,她必须在日落之前交配,以延续她珍贵的血统。然而,就在清晨,她被人类的昆虫学家捕获了。科学家的兴奋,榨取自蝴蝶的心急如焚。她不停的试图从笼子中挣脱。一直到傍晚,她终于逃脱了。带着最后一丝气息,她飞跃花丛,她依旧寻找,在落日的余辉中。
看这个故事,我哭了。人们呀,即使是一日的生命,你们也要掠杀吗?而我,会有那只蝴蝶的执着吗?
赵苏寓,我又想起你,想起那,只有一天的激情。
当时一周的军训结束之后,接着就是运动会。至于为什么整个高中一年级的学生,全部穿着军装参加第一天的运动会,我实在计不清来龙去脉了。
那天是九月二十三号,苏寓的生日。运动会是在一所大学的运动场举行的,因为那时中学的运动场还没有完全修好。
大清早的,广播不厌其烦的播着学生往主席台上面递的稿子。无非是故作热情洋溢又蹩脚的颂赞。不过是一个操行分制度,就可以调动起这么多学生的热情。幸好我从来不理会这些无聊的事情。
所有的学生,都按班级坐在操场上。我跨过坐在地上的人和扔在地上的东西,走到坐在三班的赵苏寓面前。
她正在翻书包里的东西,看到有人,就抬起头来。我在她身边坐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条有一个妹妹头像的项链,递到她面前:“给你的。”
因为军训,她也被晒黑了很多,本来黄黄的肤色变得跟泥巴差不多。有些疲惫的脸色。我不禁想起亲吻她的感觉。
她当时的眼睛大而闪烁,盯着我。我不知道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心里着实有点儿忐忑。我那么爱她。我只是想给她一点儿东西,即使我不能给她爱情。
她也爱我吧,因为她像原来一样,开心的笑了。眼睛弯弯的。每次看到她的笑容,我就想起一个成语:眉开眼笑。她的笑容常常出现,不止是对我,还对其他人。但每次我看到都特别心动。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能有那么纯净的笑容,虽然我始终觉得她是个城府很深的女孩,但她的笑容却是那么充满阳光的气息,我情不自禁就会深陷其中。
“哇,送给我的呀。”苏寓接过项链,边看边说,“好好看哦。不过这个坠子上的人笑得好瓜哦。你不要给我说,我长得像她哈。”
她打算把项链戴上,我帮她。看着她细细的脖子,我觉得亲切又遥远。都不会属于我,会属于另外一个人。我默默的想。
“我们出去玩儿吧。”苏寓突然回头说,“我一年才过这么一天生。就算是陪我嘛。”
朝生暮死吗?
“一天?”我怔怔的看着她。真的可以吗?再疯狂一天?为什么不呢。
“好吧!”答应的那一刻,原来我是这么兴奋。
我拉着苏寓,拎着书包,跑出运动场。也不管那天我本来该跑一千五百米,也不管什么缺席早退。一切现实就暂且抛到一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