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宅一生
收到小雅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十三层的高楼上,边喝着蓝山咖啡,边和同事聊SKINⅡ的化妆品。这个时候,正是这个城市最为炎热的天气,每时每刻,都会有人倒在路边,停止呼吸。我庆幸自己的选择,毕业后来到这样的一家外资公司,穿起了套装,正儿八经地当起了都市白领。公司的待遇不错,每天整理整理文件,记录记录会议,偶尔跟着老板出趟差,每个月都能拿到接近五位数的不菲工资,而在一般人而言,或许足够他们打拼半年。
公司里的中央空调开得很足,我常常冻得不行,不得不套上薄薄的毛衣。透过玻璃,俯视地面,人群渺小到如同卑微的蚂蚁,为了生存在楼与楼之间穿梭不停。从十三楼仰望天空是件愉悦的事情。没有工作的时候,我常常会衔着笔,盯着窗外发呆。无边无际的空旷,没有止境的湛蓝。浮云缓慢地流动,只有无聊如我的人才能感受地球的转动。前段时间,一个喜欢过的人消失了。听说灯火辉煌的夜晚,他犹如一只蝴蝶,轻轻地纵身一跃。我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纯情少女,自然不会哭得死去活来,可是心中难免会有一丝难过。我常常在想,他心灰意冷纵身一跃的瞬间,忽然发觉四周蓦然成空,会不会有飞翔的错觉。我已经不想再猜测他的想法。
如果说十三楼外的天空是天堂的话,那么十三楼下的人间会被称作什么。我不想说。
小雅打来电话,看着号码,陌生的地方。她说,小小,是我,我是小雅。
我说,小雅,你在哪里,你有没有从阿联酋回来?那边的新闻早就应该跑完了吧!你回来了吗,我们找个时间吃顿饭,小雅我很想你。
电话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听见小雅淡淡的呼吸,她说,抱歉小小,我现在还不在国内。阿联酋的新闻虽然跑完了,可是社里又派我去印度,我现在正在印度
小雅,我说你有多久没有休假了?小雅你是不是以为你是闾丘露薇?!我有些气。
她在电话那边似乎是无奈地笑,对不起小小,可是报社派我去,我也没办法。小小,你再给我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之后,等我回来,我一定好好地请你吃一顿饭,好好地向你赔礼道歉。
我苦笑,小雅啊小雅,我难道只想要你请我吃一顿饭,你还不了解我?我们都几年的朋友了我说你们报社就你一个记者啊?!
没办法啊。小雅依旧淡淡的声音。如果我像你一样,找到一份坐在室内的工作,我又怎么会出来跑新闻呢?
我无语。当年如果不是你主动放弃竞争的机会,坐在这里的人根本就不会是我。
南京的天气现在热吗?她叉开话题。
啊,很热呢。三十九度,许多人中暑呢。我答。
那小小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还有告诉阿杰,我说的,好好待你,否则我回国了,一定不饶他。
阿杰是我的男朋友,小小也认识。
小小印度那边怎么样?这时候应该也是最热的时候吧!?我皱了皱眉。
呃。她似乎是捋了捋刘海,轻声地应了一下。有五十多度呢,走在街上,就像是走在电烤炉里一样,柏油路都化了,踩上去就像是陷入了沼泽。跑新闻的时候,拿着录音笔大街小巷地窜,走着走着,就有晕眩的感觉,头很重,身子很轻。全身像发烧一样地滚烫,可是流下来的汗却是冰凉的。喉咙像是失了火,有一瞬间,觉得无法呼吸,我必须拼命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才能有不窒息的错觉。眼前的世界也变成了黑白色的胶片电影,我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到,四周很静,我只能听到心脏的剧烈跳动,然后走了几步便突然倒了下去,好几次都是被摄影记者小王架到采访车上,休息了半天才缓和了过来。小雅似乎在那边嗤嗤地笑。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在想,也许自己就要死
小雅,你总是这样,上学时是这样,现在都这么大了,还是这样。小雅你想让我怎么说你。小雅你给我回来,你换份工作,别这么辛苦了,我让阿杰帮你介绍,他认识一个时尚杂志的主编,凭你的实力,肯定没有问题。
谢谢你小小,可是电话那边传来嗡嗡的声音,似乎有人在远方喊小雅的名字,小雅朝着远方应了一声。小小,不说了,我要开始工作了。三个月之后再见面吧,到那时,你怎么骂我都成。她顿了顿,其实小小,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漂泊的生活,每天很忙很累,可是却很充实,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如果如果我再归于平静的生活,小小你让我怎么活?!小小你是明白我的人,小小。电话那头传来了断线的声音,小雅挂断了电话。
我举着早已断线的电话,久久地没有恍过神来。
“小小,发什么愣?!”美丽抱着文件夹从我的身边走过,拍了拍我的办公桌,“刘总开会了,还不进去?”
我狼狈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迅速站了起来,抱起文件和记录本,跟着美丽向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六年前,我还在学校读书的日子。
大二开学的第一天,我第一次认识了小雅,那时我们还并不很熟,我还喊她的全名辛雅。
那时的我,仍旧是个内心深处有创伤的孩子,家庭并不幸福,父母的吵闹自始之终,伴随着我的成长。所以一度,我对爱情充满恐惧,丧失信心。大一时有过男生示爱,终究在我的小心翼翼下放弃。一直以来,我没有朋友,冷漠而孤僻,不爱说话,容易被人忽视。常常一个人坐在学校的电阅室时,看一天的电影,从开门到关门,不吃也不喝,只借悲情的片子,然后窝在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流眼泪流了一脸。也会一个人坐在图书馆里,趴在桌上,边看小说,边歪头冷着眼看窗外的桃花散了一地,沉默不语。所有的时候,我都是独往独行。
小雅和我是不同的,她总是很喜欢笑,什么时候都是在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刚刚转到学校的时候,很多人都议论纷纷,说是小雅的家人认识学校的领导,否则大学里怎么可以随便转校?但是转校的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对于这些,小雅一概不放在心上,依旧笑脸迎人,和和气气。一段时间之后,传言也就淡了。
宿舍里有四个人,小雅和我成为了这间宿舍里的独特风景线。她们说我是千年不化的冰山,而小雅则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真是配齐了。小珏和冰儿都有男朋友,所以不常在宿舍,可以这么说,我和小雅碰面的机会倒比较多。
我不是一个容易相处的人,看见小雅仅仅是笑笑,点点头。小雅倒很热情,看见我就笑嘻嘻。她真的是那种什么事都不会放在心上的女孩,就算是数学考试考了59.5分,她依旧会眯着眼说“没事”,然后坐在一边笑着啃她的苹果。
这是小雅给我的最初印象。
可是事实上,我们都错了。
第一次看见小雅的眼泪,说起来很可笑,居然是在学校的电阅室里。那一天,我记得她约我一起去看片,其实我心里并不十分乐意,可是又无法推脱,就只好点头答应了。我清楚地记得我借的片子是岩井俊二的《四月物语》,很是温馨,也不悲情,那一天我的心情很好,看完之后,并没有哭,转过头去,望向小雅,却居然发现小雅在偷偷地抹眼泪。荧幕在她的脸上闪动,她的眼睛如此明亮,像是深不可测的蔚蓝海域,可是我看得见平静表面下的波涛暗涌。她的泪源源不断地从眼角涌出来,厚厚地覆了一脸,像是化了一层浓妆,可是她并没有出声,依旧平静地呼吸。我走到她的背后,看向屏幕,正在上演的是黄磊和刘若英主演的《夜奔》。她看见我,慌忙胡乱地抹了抹泪。我用一只手捂住她的眼睛,然后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她接过纸巾,狠狠地擦了擦脸,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对我说,小小,我真傻,看这种片子都会哭。
我没有说话,我并没有看过《夜奔》。可是我一直记得走到小雅背后,荧屏前黄磊表情黯然地对刘若英说的那句话,他说,有着长长刘海和清澈眼神的黄磊,暗着眼地对刘若英说,我没有想到,这一个转身,却就是生离死别我一直都后悔那天推开他,英儿,我是那样的不舍得
小雅的脸上居然有少有的悲伤表情。
回到宿舍之后,小雅嚷着说肚子饿,翻出床下的苹果洗了洗就啃了起来,一开始还和我有说有笑,不知怎么得,就突然哭了起来,还不住地恶心想吐,吓了我一大跳,不会安慰人的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小雅边流着泪地狠狠啃着苹果,边说没事,可能是刚刚看片子太投入了。搞得我莫明其妙。
就是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小雅。
然后有一天,我不小心发现了小雅的秘密。小雅在午睡起床的时候,口袋里的钱包掉了出来,我拾了起来,看见钱包的塑料薄膜里塞了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一个非常阳光可爱的女孩子。我把钱包递给小雅,随口问了一句,辛雅,你妹妹吗?她不说话,只是惨白着一张脸地摇了摇头,便把钱包又塞进口袋,踩着拖鞋地向洗漱间跑去,我听到她脚底的塑料拖鞋敲打在水泥地板上,发出尖锐的叫嚣声。洗漱间里,水笼头开得很大,不一会儿,小雅眯着眼,湿着头,揉着鼻子地冲进屋找洗发水,然后又冲了出去。
冰儿在旁边愣了半天,奇怪地说,小雅昨晚不是刚洗过头吗?怎么又洗了?!
我和小珏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小雅也是个小迷糊。很多的时候,如果没有旁人,还真不放心她一个人。
就像那一次,她一个人在阳台上,搬了张凳子,身子倾到半空中晾衣服。谁知凳子怎么就滑了,如果不是我跑得及时,小雅估计已经掉了下去。我抱着她的腰瘫在地上,然后不知怎么得自己就觉得很委屈,哭了起来。她却像个没事人是的,拍了拍我的手,抱了抱我的头,说,小小,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这样了。我狠狠地打在她身上一巴掌,她却不气不恼,呵呵地笑了起来。可是不知怎么的,刚才的话我听上去,却总觉得很别扭。
如果没有小雅,我也许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中秋节的时候,我打电话回家,本来是想好好地和他们过个节目。可是最终还是失望了。
爸爸的声音极度压抑地说,小小,你今天别回来了,我和你妈又然后便听见电话被硬物砸断的声音,还有就是妈妈的哭声与歇斯底里的喊叫声。
我的耳膜隐隐地发痛,手也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放下电话,我的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溅在地上,碎了。
他们是我曾经所有的坚持,只不过,如果已经丧失了意义的时候,我还能在哪里。
天台的门居然没有锁,是坏了吗?
脚刚刚踏在天台上,就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四周一片空旷,死一般地寂静。如果没有脚的依靠,我想也许我可以飘离。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天空,开始大声地歌唱,风很大很冷,头发飘进我的嘴里,我有些恶心,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原来所有的坚持,根本就不值得。
一点也不值得,我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傻瓜罢了。
到最后,我还是失败了。
走到一半,便听到背后小雅急促的脚步和歇斯底里的声音,她对着我喊,小小,你回来,你干什么?!
我回过头来,笑着对小雅说,对不起,小雅,以后,你们要三个人住一间宿舍了,不过也好,可以宽敞一点,不用那么挤。
我清楚地记得小雅的脸苍白地犹如午夜盛开的昙花。
她哭了,冲着我喊,小小你为了什么,有什么想不开,小小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小小,你别这样,小小你别吓我她捂住头皮,蹲在地上。
那时的我已经是心灰意冷了。我说,小雅你别管我,谁来都没有用。我已经是生无可恋了。
小雅猛地站起来,双眼眦裂。小小你说什么屁话,什么叫生无可恋??!!你爸你妈你也不管了吗??!!你为了谁,你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小小,你回来好不好,小小她叫我的名字。
爸爸?!妈妈?!我冷笑,泪又涌了出来。
他们曾经是我生活下去的唯一希望。我喃喃自语。如果他们不在这个世上了,我也不会活下去了。他们一直不知道我是这么想的,没有他们,我根本就活不下去,他们一直不知道
我继续哭。
小小――
小雅,你根本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十岁的那年,爸爸的胃病经常会犯,医院报告出来的前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哭了一夜,我对上天说,不管怎么样,请不要带走我的爸爸,如果他不在了,我的生存也就没有意义了
小小,我知道――
五岁吵架的时候,我抱住妈妈的腿,我说,妈妈不要吵了,妈妈你是不是不要小小了
小小,我知道,我知道――
我的手很胖,每年都会生冻疮,每年都要结很厚很厚的痂子。有一次,他们又吵了,脸盆茶杯扔了一地,我去劝架,结果手撞在壁橱上,痂子破了,皮肤被掀掉一层,露出鲜红的嫩肉,钻心的痛,血流了一地,他们都呆了,我没有说话,一个人回到了房间那时的我,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小雅你知道吗我轻轻地闭上双眼,继续向前走。
小小――
那天,妈妈说不想活了,我拿着破碎的陶瓷片走到她的面前,伸出双手。我笑着对她说,没有关系,我陪着你一起死。然后我听到自己手腕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溅在地上,像是没有关紧的水笼头
小小,我知道你很难过。小小,你过来,你的爸爸妈妈不是有心的。小小――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小小我不想再失去你,我不想再看见有人在我面前死亡,小小,你明不明白,小小小雅绝望地闭上双眼。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是真心对我好,所以我不怪他们。即使他们一直在吵,可是我还是爱他们。我是那么地爱他们可是,我已经是不健全的人了,小雅,我知道自己已经生病了。那种绝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已经太累了,我已经活不下去了。我常常莫明其妙地流眼泪,我常常想死。小雅,我是那么地爱他们,那么地爱,深深地爱,爱都心都痛了,烂了,死了。爱到什么都看不见听不到了。可是,所有的坚持他们都不知道,一切都根本不值得,不值得我是那样地爱他们我蹲在地上,抱住双膝,哭了起来。
小雅猛地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我的腰。
我说,辛雅,你放手,这根本不关你的事。辛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抱住我就能阻止我?我狠命地掰她的手,是狠狠的,她手上的皮肤已经一片淤紫。
告诉你,郑小小,我不放,我偏不放。小雅的泪浸透我的衣衫,一片冰凉。郑小小,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这世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想死,你以为死了就伟大,你以为死了就会忘记?!?!郑小小,你是个混蛋,一个大笨蛋。她一边哭一边骂。
我用尽所有力气捶在小雅的身上,可是她就是不松手。小雅,你放手,我求你放手,放手
我不会放。她突然抽了抽鼻子,然后认真地看着我的双眼。小小,如果你真得想死,我陪你一起跳下去。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明亮而坚决,根本不像平日里优柔寡断的小雅。
我哭了起来。
其实死亡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在你想死的时候,你只要迈出一步,就可以轻易脱离。可是,如果那几秒钟你错过了,那么也许,你还要再等个十天半个月才会有如此坚决的死心。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如此简单。
而已。
回到宿舍的时候,冰儿已经回来了。
她边收拾书包,边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干嘛去了,怎么眼睛哭得红红肿肿,看电影??!!
小雅嗯了一声。
你们说奇不奇怪,刚才我路过天台的门时,居然发觉外面没锁,可是里面却被人拴上了。冰儿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突然凑到我们的耳边,故作神秘,你们说,会不会有人想跳楼?!
哪会有这样的事情。小雅咽了咽喉咙,目光望向窗外。她以为她是超人啊?!
我望了小雅一眼,没有说话。我知道她是说给我听的。
我也知道,门是小雅从里面插上的。她是为了防止外人偶然发现我们,还是,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有了陪我去死的决心?我不知道。
后来,这一次的事件成为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不知道可不可以用“生死相许”来形容。我们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彼此交换灵魂。小雅的天真热情影响了我,我渐渐发觉自己的性格有了明显的变化。我开始会试着对别人微笑,会主动地打招呼,会关心别人,会参加班里的集体活动。而这些,全是小雅带给我的。
当然,小雅也有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方,或许说任性会更好一点。大三下学期系里文化节,每个人都要准备节目。我们本来说好是演隔壁可言的剧本《那年秋天》,剧本讲得是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孩蓝陵,用自己的行动给身边的每一个人带来温暖,自己却终于没能战胜病魔的故事。小雅本来是参加演出的,看了剧本之后,却偷偷地把我拽到一边,问可不可以让剧中的蓝陵不死。我暗暗发笑,说,小雅啊小雅,剧本又不是我写的,我怎么改?再说了,悲剧不是更能打动人心?她嗯了一声,然后却轻轻地说不想演出了。为了这件事,当时我还半个月没理小雅。后来,小雅的确道了歉,可是戏是坚决地没有出演。大家都搞不清楚状况,我也不明白。
如果事情就能这样结束那就好了。可是生活并没有想像地如此简单。
小雅真正的秘密,终于被我发现了。每当想到小雅那时绝望的眼神,我就在想,小女孩说你当时愣了一下,你是为了什么?难道也被吓到了吗?还是
大四上学期的一天,小雅出门后就再没有回校,我找遍了学校的各个角落,都没有找到她的影子。我隐隐感觉到事情的不妙,整个下午,我右眼的眼皮跳动不停,犹如打鼓。
四点的时候,手机响了。翻开一听,是小珏的声音。她说,小小,你在哪儿?小雅出事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小雅还在手术室里做着手术。小雅的爸爸妈妈得到消息后,已经从相邻的城市赶了过来,坐在长椅上一声不吭,但是可以看得出满脸的焦急。
我走到他们的面前,说,伯母伯父,小雅是个好孩子,小雅小雅她会没事的。
小雅的父母抬起脸,感激地对着我点了点头。
小雅这孩子也真是命苦。小雅的母亲似乎在喃喃自语。前几年,南陵死了,没想到今天,咱们小雅也伯母说不下去了,捂住嘴哭了起来。
小雅的父亲抱住爱人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说,没事儿,咱们家小雅福大命大,一定不会有事。
我沉默无言,手术室的红灯仍旧亮着。
原来,小雅为了救一个去马路中间捡皮球的小女孩被车撞了。
“姐姐是个好姐姐,小玉看到车子来了,吓得哭了,姐姐却一把抱住我,把我推到了路边。姐姐愣了一下,却被坏叔叔撞了。”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站在我们面前。
“我们真是真是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们真是对不起你们。”小女孩的父母垂着脸,暗着眼地在小雅父母面前深深地鞠着躬。
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因为根本都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小雅没事,小雅还是以前的那个活蹦乱跳的小雅。
老天啊,你听到我在说话吗。
上天终究是听到大家的祈祷的,小雅在经过了四个小时的手术后,脱离了生命危险。小雅的母亲伏在丈夫的身上喜极而泣。我们三个也抱在了一起,哭了起来。
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看见小雅长长浓黑的睫毛,微微上翘。她惨白的脸上,一脸平静的表情。
第二天的下午,小雅的父母去和医生了解小雅的病情,小珏和冰儿也先回校上课了。我不放心,一个人留了下来,守在小雅的身边。
然后,我听到了最为惊喜的声音。
她轻轻地喊,南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小雅你终于醒了,小雅你吓死我了,不过,太好了,太好了,都没事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她缓缓地转头,空洞的双眼看见了我,突然闪现一丝高兴的光芒,却又立马黯淡了下去。
小雅,你
小小,原来是你,那么我还没有死是吧?!
小雅,你这是什么话?!我有些恼。你不知道这几天,大家都为你操透了心吗?
小小,我看到南陵了,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忘记她了。她突然眉头紧皱,哭了起来,声音沙哑。
南陵??!!似曾相识的名字。
小小,其实我一直都对不起她,我一直都喜欢她。她继续哭,大滴大滴的泪泅在白色的床单上。
然后,我听到了小雅的故事,一个发生在她和南陵两个女生之间的故事。只不过,那个叫做南陵的女孩,早已经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南陵和小雅的父母是世交,从小一起长大,好得像是一对亲姐妹。上同一所小学,再到同一所中学,同一所大学。大人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上大一的时候,小雅喜欢上数学系的男生,很快地开始交往。可是有一天,那个男生却突然对小雅说抱歉,他要分手,原因居然是喜欢上了小雅最好的朋友南陵。
听到他说对不起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被掏空了,后来又听到他说喜欢的是南陵,我的头便嗡得一声炸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小雅痛苦地闭上眼睛。
第二天,我约南陵在街上见面,她依旧是那样的神采飞扬。我努力不使自己昏倒,颤着声地问她,小南,我什么都可以跟你分享,可是我的男朋友,你为什么也要插一脚?小南,你说话,你告诉我原因。
她淡淡地笑,说,小雅,我早告诉过你,阿文不适合你,他不是个好男孩,可是你从来不听。从他看我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
那他适合你是吧?!小南。我终于忍不住咆哮了起来。
他也不适合我,小雅,我根本就不喜欢他。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南陵居然捂着嘴笑,上前握住我的肩膀。现在好了,小雅,我们又都是单身了。我再也不用一个人去食堂打饭了。
我打开她的手。小南,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你是这么自私的人。小南,算我看错了,我们也就算了吧。
然后,小雅的眼神忽然昏暗起来。她突然紧紧拉住我的手,两眼泪光闪动,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对我说,小雅你想知道为什么是吧?那好,我告诉你,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想让别人把你抢走,阿文也是一样。
小小,你知道吗?小雅虽然看定我,眼睑下垂。当时的我,当着大街上那么多人的面,猛地抽了她一个耳光,是狠狠的,打完之后,我的手心火辣辣地痛。我清楚地听见手掌打在她皮肤上清脆的声音。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便哭着跑开了,只留下她一个人,捂着脸颊,站在原地,一动也一动。只有她一个人,在那么多人的面前小雅在哭。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一个转身,便成了我和她的生离死别。小雅的表情扭曲,面色腊黄。
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南的尸体已经蒙上了白布,叔叔和阿姨在旁边哭得死去活来。我缓缓地走到小南的身边,拉开白布。我已经认不出小南的样子了,我只记得她的身上全是血,全是血,鲜红鲜红的血小雅的瞳孔充满血腥的味道。
没事儿,小雅,我在这里。小雅,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听到了吗。我紧紧地抱住小雅颤抖的身体。
她被车撞了,全是因为我。小雅伏在我的肩头抽泣了起来。
去她家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从床底翻出一个纸箱。翻开一看,居然有我们五岁时共同画的画,六岁时相互交换的铅笔,十岁时我送她的围巾,十二岁时我用过的饭盒,十八岁时问她借过的口红还有,她的日记本小雅的眼神突然失去了焦点,只是紧紧地攥紧我的袖口。
小小,你知道吗,八本,整整八大本,从我们十岁那年,一直到二十岁,十年,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小南记了整整十年。在最后一页,在见我的前一天,她在上面写,也许有些事情应该让她知道,即使她骂我打我,我依旧要告诉她,因为这是十年来,每一天我都在她背后默默说的话。小雅,我想和你在一起。
我终于抱着日记,恸哭了起来。十年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过,小小你知道吗。她留给我一箱十年的回忆,可是我留给她的却只是一个清脆的耳光。小小,我是那么地后悔,当时我一直在想是我害死了小南,是我全是我。我其实是那么地舍不得
每天的梦里,小南都出现在我的梦里。醒来之后,我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涔湿了睡衣。一天,两天,三天,十天,八天,九天之后,我发觉自己是那么地想念小南,甚至于超过了被阿文拒绝后的悲痛。那种感觉,小雅的眼神昏黄得好像即将熄灭的煤油灯,就像是逆风走在悬崖边,随时有跳下去的绝望。
我终于知道自己也是喜欢小南她的。只是那一次转身之后,我们已经相隔天涯。小小,我什么都做不了。小小,小南真得已经不在了
小雅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仿佛窒息,眼神也混乱了起来。我慌忙按下了床头的紧急按钮。
我抱住小雅的身体,第一次感受到小雅的悲伤,像是北极的万年冰川,摄氏零下的温度要把我冻僵。我的身体一片麻木。
小雅,你不能死。你以前管闲事,不让我死。现在我也管你的闲事,不让你死。小雅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死了就伟大,你以为死了就会忘记?!?!小雅这些话是你说的,小雅你出尔反尔,你骗人,你是个混蛋。小雅,你不要走我终于伏在她的身上哭了起来
后来,我一直很想问小雅,那天在天台,小雅你是想陪我一起跳下去,还是仅仅找个借口,自己想这么做来着??!!终究,我没有开口。也许我根本就知道答案。
或许没有听到最终答案的人是幸福的。
小雅病好了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可爱与热情洋溢。只是对于那天的事情,小雅只字不提。我们都心知肚明,小心翼翼地不再提起。
毕业当年,小雅主动放弃了进外资企业的绝好机会。她说,她想要寻求一种不一样的生活,忙碌而充实,这样就不会时时想到自己犯过的错误,错过的人,还有不应该存在的爱情。
小雅进了一家报社,主要负责国际新闻一块,一年中起码有十个月不在国内,天涯海角地乱跑,在生死边缘徘徊。
我知道小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机会,不是克意,而是偶然间结束自己生命的机会。如果在国外跑新闻,这种机会要多得多。她始终不能释怀,始终不能忘记南陵最后眼中的绝望,还有狠狠打向她时手掌心的疼痛。
放心啦,小小,我哪有那么容易死。现在不都活得好好得吗?
小雅你听着,我欠你一条命。你要是死了,我非替你偿命不可。小雅,你如果不想“一尸两命”,你就给我好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
我坐回到座位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拉开抽屉,拿出SKINⅡ的化妆盒,细心地抹了起来。
旁边是日记,我的日记,大三时开始记下的日记,我给它取名叫做“三宅一生”。
一个有关三个女人的故事。
我,小雅,还有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的小南。
属于我们的故事。
―END―
爱过的人消失了
看过的电影忘记了
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会笑的人在雨中哭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