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
她,年方十五,娉娉婷婷,豆蔻年华,扬州江左名门之媛,伯戚单唤一个“莲”字。面如瑰玉,眼泛桃花,一蹙一颦,倒也情色暗流。莲儿,莲儿,出淤泥而不染,何况未曾开苞初成之莲?“荷佳方百里”,唤到最后,扬州小城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也自然个个满怀怜惜。
她,年方十七,软玉温香,巧笑倩兮,半步缓趋,清风拂面。一声“芙”,她必淡淡站定,捋裙颔首,明眸睐左,波光盈盈,反手做个揖,道一声“叔父”,脸颊顿时绯云一片。非酒醉人,人自醉,比起一坛上等百年女儿红,醇香又差之多少?书香门第,待字闺中,王孙公子好逑淑女,良辰美景指日可待。
一声胞妹,一句襄姊,情比同胞。扬州之地,盛产名花。江左名门,有女如斯,似玉如花,美名远扬。登门求婚配偶者接踵摩肩,门槛竟几月俱毁。俟时,城中多以莲荷、芙蓉入画,身价倍涨。有传娶其一为妻,必光其门楣,子孝家兴。扬州未娶之壮,皆以此相传,江左名门,座客百千。
尚未出阁,相携相伴。花园庭院,笑声灿灿,轻纱罗裙,悠乎不定,脚间铜铃,叮铛作响。抬手拈花,俯首弄泉,嫣然媚然,春光无限。同房同寝,同泣同心。
后辈自有俊王孙。翌年,江左名门,两花双双出闺,入他人之帐。临出之晚,两女双双坐定,梳妆台前,面面相视,笑而涕下,泪水涟涟。蜡烛一夜未熄,白纱帐暖,一诉衷肠。翌日,媒婆入房,惊见两女蛾眉红妆,梳发自绾。宽衣解襟带,对镜贴花黄,云鬓半遮面,珠唇惊见血,脸色惨如雪。
妆完礼毕,鸾凤盖头盖脸,两女之手依旧相牵,依依惜别,默默无声,相泣相拥。稍倾,莲妹以血红蚕丝绢相赠,芙轻唤一声小妹,掀翻云盖,执月白象牙琉璃梳相递,终究无言。皎月高悬之时,唢萧合鸣,喜轿双双落户,抬得佳人出,美人归。
一夜春宵,帐温衾暖,巫山云雨,鱼水之欢。
隔日天明,传来噩耗,婚夜之后,莲妹自绾青丝,脚踩白绸,以死相殉,投井自沉。夫君之家,非不悲恸,倒而嫉愤,质问女家。下人有语,春宵之夜,未见殷红。江左之门,如遭雷劈,由悲转怒。扬州之城,私言一片,诟语暗起。匆匆盖棺,葬于山外野丘,无名无氏,孤坟枯枝。
后人俱称江左族谱上,无莲氏一人。悔不入谱。
不日,城中有传,举裙投井之时,硬物碰底,声脆在耳。收尸之后,下井探寻,未见一物。城北瞎眼算师,占得一卦,“心魔附体,冤孽自闭”,不得天机要领。城中皆以脏物附身相传,闻者色变,听者心惊。江左名门,一落千丈,转迁滁县。
扬州两花,莲荷自败,独存芙蓉。得知胞妹自殉,涔然潸然,大病半载。病愈,不言家事,服侍公婆夫婿,未有怨言,一年后得子女各一,相夫教子,其乐融融。子十岁之时,郁劳成疾,久治不愈,终香消玉殒。临终有言,迁胞妹之坟于良土之山,与之相邻而葬。整衣下葬,赫见一血红丝绢贴于汗衣胸前,有书“莲荷自开,芙蓉自放”。
此后,扬州之城,每逾两年,莲荷、芙蓉同期开放,众皆称奇,不明所以,故曰“花都”。
十年之后,王孙之家翻修旧址,于后院井中惊见一灰黄琉璃梳,插于泥块之隙,断裂残缺,年代久远。
数载之后,扬州之城有人偶见一白发老妪上山祭拜,跪称小姐,表姑娘。不久,老妪归西,临死终语,当年在江左之门为奴为婢之时,扬州两花婚嫁前夜,偶然窥见两女床蹋交欢之景。
城中昔日旧人终愕然,了然。
自是“两花齐放,花妖之为。阴阴相合,女风孽缘。”
―END―
后记:不知道为什么,就写出了这样的一篇半文半白的《两生花》,不伦不类,差之毫厘啊。这个题材是在接到E书制作约稿后,突然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想到的,本来是想写得王家卫一点。结果,奇怪。《两生花》是波兰一位著名伦理片导演(拍《十诫》的,名字太长,记不清了)一部影片的名字,很喜欢,所以用了。我一向认为什么事都定会有它的根源,然后就在想那关于LESBIAN这样的东西,古代有没有。男风盛行,这是不容置疑的,历史可证。至于女狎之风,好像记得谁说过《金瓶梅》中就有,不知道有没有记错,没有看过,无从考证。后来,好像又看到什么“中国古代,香阁深闺,女狎之风这种事在未出嫁之女身上其实非常平常”,印象极为深刻。汗死。这就是本文创作的起源。看看好了。个人认为把女性比作“花妖”,其实很好。
就是这样。
2003.7.27 2:02
[GL]两生花
烟花三月下扬州。也许是对的。
很多年后,当早已头发花白,满面风霜的我,弓着背,再次立于扬州的街头。紫藤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砰砰――”的闷响。莺红柳绿,门市兴旺,依稀还是那个记忆中的扬州小城,烟花中的故乡。
歌舞升平,帘帏低垂,一曲游园惊梦犹在老爷的庭院盘旋纡回,杜丽娘的倩影还在我的眼中若隐若现。粉帐轻挑,珠幄暗卷,有浅显低笑飘渺如烟。
院池中的莲荷,终究尖角绽裂,含笑婉约。一池的淡雅美艳。
雕栏玉壁之外,一到花期,芙蓉千里,雪白一片。沿径数里,争芳斗妍,招蜂引蝶。
每一季花的盛开,都似乎有心无意地等待。等待那些懂得欣赏它们的人,啧啧赞一句“美艳”。
可是值得等待的人,要过几个花季,才会到来。花谢花开,花开花谢。
都只不过是一段似水流年。
江左名家,扬州沃土之地,盛产名花。很多年后,我依旧会记得四月天里,花丛中,她们的笑靥。
同根而泣的两生花,在江左名门的后院里,有过那样纵情地绽放。
我没有名字,认识我的人都叫我小翠。名字对于我这种无父无母,无根无源的孤儿,原本就是一种奢侈。打我记事开始,便身在江左名家,未尝出户半步,唯一可做的就是陪伴小姐左右,殷情服侍。
小姐是天生的富贵命,脸颊圆润,杏眼凤眉,蛋清凝脂,点点樱唇,完完全全一个美人胚子。单名一个“莲”字,以莲荷自喻,超凡脱俗,出尘世淤泥而不染。天遂人愿,短短数载,小姐倒也真得眉目清秀,聪颖好学。
小姐十岁那年的一天,风清云淡,花香缓缓,我正陪着小姐在后院半山“云海亭”抚琴歌唱。老管家聋伯弓着背地走到小姐身旁,说,大小姐,老爷请你去前厅一下,好像小姐的远房叔伯上门拜访。小姐抿着唇地莞尔一笑,放下古琴,起身下山。那样的轻盈步履,几乎让人目眩。我是该妒忌小姐吗,妒忌她拥有我所没有的一切,而这些上天却从来也将永远不曾赐予给我。可是我终究不能。这样的小姐,谁能妒她,谁能恨她?江左之门,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可曾有谁对小姐有过一丝不满,一丝妒怒?所有的人,小到门丁马夫,除了怜惜还是怜惜,我亦是如此。
低首走进大厅,我乖乖退到一边。小姐年纪虽小,但对于礼仪家俗倒也谙熟能详,了然在心。
对着老爷做了个揖,喊了声“爹”,便不再言语,垂眼红脸,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老爷含着笑地点点头,指了指上座的人,声音威严,莲儿,来,这是你的四叔伯还有表姐芙。
我在旁边抬眼,偷偷瞟望。四老爷的模样我已全然忘记,可是表姑娘那一刻的样子,却一直深深地镶嵌在我的脑海之中。芙,芙,芙蓉之貌,摄人心智。捋裙颔首,明眸睐左,波光盈盈。表姑娘拖着薄薄的长裙,微笑着缓缓屈膝。她轻轻地将额前的青丝掠在耳后,羞涩地浅笑,淡淡的光落在上翘的黑睫上,闪烁着明亮的光泽。我不禁在心中一阵轻叹,好一个美人胚子,好一朵芙蓉之花。
此时此刻,一朵清莲,一朵艳芙,在江左之家的大厅内,相映成辉。
小姐的脸居然淡淡地绯红,也回了个揖,轻声喊了一声“四伯”和“襄姐”,然后亦步亦趋,上前握住表姑娘的手,说,襄姐,胞妹这厢有礼了。
表姑娘的唇角溢出淡淡的笑,也将手抚上,细细打量小姐一番,叹道,胞妹真是天生丽质,九天的仙女下凡。
小姐的脸又红,摇了摇头。襄姐才是闭月羞花,嫦娥之貌。
两位老爷便相视而望,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的开始。在小姐十岁,表姑娘十二岁的那年,“扬州两花”之说蔚然风起。
扬州之花,两生之花,娇美之花。
我记得那年扬州城内所有的花都似乎开得特别地早。
四老爷因为要到域外经商,加上四夫人英年早逝,怕长此以往,苦了表姑娘。老爷自然明白四老爷的意思,自家兄弟,又岂会不帮?当下提出表姑娘寄宿在家,当亲生女儿供养。
三天后,四老爷踏上了通往域外的道路,三年后,因伤寒死于域外扶桑。
三天后,表姑娘住进了扬州江左之家。老爷是仁心孝悌之人,自是信守诺言,疼爱表姑娘如同已出。小姐有的,表姑娘一样不缺。这一过,便是数年,其间四老爷也常来拜谒,直到三年后四老爷不幸病逝。表姑娘泪流满面,在老爷面前长跪不起,自誓以后一切由老爷作主。
江左之门,两朵“扬州之花”静静地开放,整天整夜吐露着芬芳。
白马过隙。转眼一个五年。
表姑娘年满十七,小姐也年逾十五,已近婚嫁出阁之年。“扬州之花”美名远扬,名传百里。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登门拜访求偶者日以计数。近至城内,远至京城,王孙公子络绎不绝。众传娶江左两花之一为妻,必家兴子贤。城中街头巷尾,画馆书坊,无不以莲荷芙蓉入题,一时洛阳纸贵。
想必小姐表姑娘日后夫婿,必定非富则贵,非龙即虎,人中俊杰好儿郎。一生荣华富贵,幸福安康。
人既如此,妇复何求?
有时看见小姐和表姑娘,我有想过一夜梦后,醒来便跃上枝头变凤凰,从此衣食无忧,人人仰慕。可是终究黄梁也会煮熟。小翠是个丫头,小翠没得选择,小翠最好的归宿就是跟着小姐过门,然后终此一生,无人牵挂。
然而她们就是幸福的吗?纵然千金万两,也换不回一个知心汉,一个多情郎。掀了盖头,匆匆入房,行其好事,终为人妇,又岂能说一个“不”字?
不愿,不能,也不敢。
从此服侍丈夫,伺候公婆,饴养儿女,一生平淡。
与其这样,也许倒不如孑然一生来得好。
从古至今,女子都没得选择。
小姐和表姑娘一直深居简出,养在深闺大院。但是韶华岁月,终究有所变迁,她们又岂会不懂?
江左之家的上上下下,男男女女,无一不对小姐表姑娘倾慕怜惜。小姐表姑娘是那种天生有着亲和力的女子,再硬的石头看了她们一眼也会心软。
站在她们身边的时候,我想过很多遍,如果小姐表姑娘都可以不出嫁,如果小姐表姑娘可以永远在一起,在江左之家,如果也只是如果。我深知如果的事情,大多没有实现的一天。
可是,那该有多好。
小姐和表姑娘情同亲胞姐妹,大家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这样的一对“两生花”,让所有的人为之如痴如颠,如醉如幻。
小姐表姑娘最喜欢的曲目是《牡丹亭》中的“游园惊梦”一场,“原来这般良辰美景,都付之断壁残垣”。杜丽娘的身影在舞台上飘然,两人也在自家园中上演另一场“游园”,另一场的“惊梦”。她们轻扯白色罗纱裙,在园中飘忽如云。笑声灿然,加之脚踝上的守命铜铃,响成一片,煞是好听好看。
“云海亭”中,她们相伴抚琴弄笛,音传千里。“垣墨泉”中,她们去其衣缚,洁体以对,坦怀而笑,嬉戏打闹。“文阁轩”中,她们诵经作文,摹画对弈,品茶聊心。
她们两人之间几乎已经容不下别人,作为丫环的我们,也常常概叹如此亲密的姐妹之情,怕是亲生也难以维济。但是总有那么一日分开,小姐和表姑娘必定会难过非常。
小姐表姑娘并不是不谙男女之事。我们做下人的,对于此,早年由嬷妈教导,也略知一二,为的就是将来两人有所疑问时,可以对答如流。不会至谈婚论嫁之时,依旧全然不知,日后洞房之夜,还要继承“压箱底”的陋俗,成人笑柄。
那日看完“游园惊梦”,小姐突然红着脸低声问我,小翠,杜丽娘在梦中思凡,是否指交合一事?我抿着嘴笑。小姐,大抵如此吧。
是否交合一事仅关男?小姐若有所悟,自言自语。
剩下的话,我没有听清。我只记得当时小姐的脸桃花一片。
好一番良辰美景。
后辈自有俊王孙,后辈自有好儿郎。一年之后,老爷替小姐表姑娘双双定了亲。小姐的夫婿是扬州学士陆庭放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已入府翰林。表姑娘则由老爷做主,嫁与扬州富庶贾楠之子为妻。
这样的姻缘,或许要羡煞多少女子。可是她们又岂知,红线相牵的一刹那,“扬州之花”便不再是鲜花,而已成了下注赌博的筹码。
老爷疼爱小姐表姑娘,不过老爷更爱江左之家的名声与威望。小姐和表姑娘,终究逃不过“交好礼物”的命运。
小姐和表姑娘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老爷来访,她们敬茶浅笑,眉宇之间不动声色,永远只是那么一句,“婚姻大事,但凭爹爹做主”,“叔父说的是,芙别无它言”。
淡然,黯然。
心头纵有千般万般不情不愿,也只能化做一缕轻烟,消散在空气之中,徒留一丝哀叹。
花中之魁,终落他手。
有时,饭后茶间,小姐会倏乎地垂下眼帘,然后轻轻地问坐在一边的表姑娘,襄姐,你说那
陆公子和贾公子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对咱们,能像你我之间这样吗?表姑娘沉默良久,摸了摸青花白瓷的杯面,大抵可以吧,大抵会像咱们这样亲密吧,我也不很懂呢。然后便转身拍拍小姐的手,两人相视一笑,有些冷艳凄然的美。
那样的凝眸一望,相视而笑,曾经在我眼中成为一道最为旖旎的风景。
好事必然挑个吉日。一眨眼,便风风火火地到了出阁前夜。江左之家上上下下,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扬州城内也是彻夜不眠,通宵达旦。有人称赞,有人扣腕,只因今夜过后,“扬州两花”必定送入他人之帐,不久也定会成为明日黄花。
美貌的奇女子终究成为湮没在历史中的两朵“水上花”,昔日不在。
那夜,我清楚地记得小姐表姑娘的房中,火烛一夜未熄。老爷知道新嫁的姑娘必定有说不完的话,但又害怕睡眠不足明日面容憔悴,损了面子,还是早早地催促两人进房休憩。
小姐表姑娘定婚之时,老爷就已安排我日后跟随表姑娘嫁入夫家,倒也如我所料。当晚丫环们睡在一起,大家笑笑嘻嘻,仿佛自已就是明日出嫁的姑娘。跟着小姐过门的青兰叫叫喳喳,嫁了嫁了,明日青兰也嫁了。一被窝人搔她的腋窝,说不要脸。我也笑,咱们这都是沾了小姐表姑娘的福。突然,萍姐好心问了一句,青兰小翠,你们把香袋压在小姐表姑娘的枕头下了没有?这可是祖上的规矩。
后来,我常常在想,如果当时没有回去的话,所有的真相都必定埋于土下,千年万年不会有人知道。我也不会守着这个秘密,这么多年。
我一直都不快乐。
我偷偷地回到小姐和表姑娘的厢房,又怕惊扰她们的美梦,老爷定然饶我不了。火烛没有熄,我轻轻地在纸窗上黏了一个洞,幽幽晃动的烛光透过小洞射了出来,明明暗暗。
然后,我看见了最为不堪的一幕。
小姐,表姑娘,两朵扬州之花,居然双双赤身裸体,头发缠绕,雪白肢体交错着地在床上拥吻交合。
酥胸前黑发散了一片。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明日就是小姐表姑娘的出阁之日,两人即将身为人妇。可是今晚,她们居然
女子,女子也可以相互交合?!我从未听说。
郁郁地回屋躺下,根本无心答话,我竟一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端着凤冠霞帔,跟随媒婆进屋,我甚至不敢抬眼观望。
媒婆倒是先叫出了声,哟,两位大小姐,你们玩得可过火!这不还没出嫁呢,怎么就梳发自绾,不合体统。别折损咱们了,传出去,怎么说。
小姐表姑娘惨然地笑,梳着玩的,反正都已嫁为人妇。
我终于抬起眼,看梳妆台前镜中她们略施粉黛的脸。
红唇蛾眉,惊为天人。
换血红霞帔的时候,我看见小姐眼角淡淡的泪痕。那唇角的一抹樱红,亮得那么刺眼。
双双梳妆完毕,盖上盖头,小姐表姑娘坐在床边一言不语。
媒婆催人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见小姐从怀中缓缓地掏出血红蚕丝绢。那曾是小姐最为贴身的女红之物。
我,一个江左之门的下人,突然很想哭。
我记得那天的阳光格外地刺眼,后院的各色芙蓉在几个时辰之内,全然凋谢了。一地的残瓣堆损。
很多年后,当江湖出现一对神仙眷侣的时候,曾经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一场腥风血雨之中,他们双双血溅百步。临死的时候,他们一直没有放开手。
听老人说,那个喜穿黑衣的男人,在头颅落地的瞬间,微笑着地对身旁人说,我们一起走。
江湖上很少人为他们流泪,只因为他们与从不同,他们都是男人,可是他们相伴相随,相爱一生。
我想年轻时候的我也许会为这个传说流泪,因为我曾经深切地感受到小姐和表姑娘的伤痛。
那一晚的唢呐声震于天,爆竹烟花响成一片。扬州小城的上空如同白昼,光亮闪烁。
真正的不夜之城。
那一晚,我没有看见星星。也没有月亮。
在去表姑娘夫家的路上,我终于泪流满面。
进了洞房,表姑娘坐在紫色绣花的鸳鸯丝被旁,一动也不动。
我轻轻地喊,少奶奶。
然后,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原来这般良辰美景,都付之断壁残垣。
是“游园惊梦”中的台词。
洞房后第二天的清晨,贾家上上下下还在酣睡,门就被人拍得“哗啦哗啦”直响。
马夫王五喘着粗气,站在门口,他说,不好了,小姐投井了。
俗话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扬州城中的消息倒是传得飞快,个个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临。有人说,陆家公子一觉醒来,一摸身旁没了人影。出门看去,井边一条白绸,人便落井里了。也有人说,陆家下人半夜听到沙沙的声音,然后“叮咚――”一声脆响之后 ,便不再有声。大家都以为是猫碰着了花盆,加上昨夜太过劳累,便没有当回事。想不到居然
也有人听江左之家的下人议论纷纷,说陆家失去媳妇非但不悲痛,反而一大早气势汹汹地上门兴师问罪,说什么洞房之夜,莲姑娘下体未见殷红,早已不是童贞之女,必是别人穿过的破鞋,莲姑娘和人早有私情。
我不知道他们的话是否属实。可是的确后来,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不久之后,江左之家转迁滁县,陆家放风绝不让江左之家在扬州有立足之地。想是相传之话很多不假。
和我一向交好的丫环小秦临行之前,偷偷见我,一五一十具述实情,果然相传之话许多为真。最后叹道,当初咱们看得紧,怎就不知小姐和谁有着私情?小姐死了,那人倒逍遥快活。可怜小姐被老爷删出江左家谱,不作江左后人。现在偷偷地葬在无梁山腰,无名无姓,成为孤坟野鬼。
真相大白,我终于明了。
所有的谜底,现在除了表姑娘,也许只有我一人知晓。
夜夜梦中,小姐的笑脸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我睁眼醒来,大汗淋淋。
小姐死后,表姑娘没有再回过江左之家,既入贾家,就已是贾家的人,贾老爷也不允许自家的媳妇与江左之家再有任何联系。
昨日还是交好联姻,今日已然相隔千里。
翻手是云覆手雨。名门旺族,一场交好,不过如此。
表姑娘大病半年,病愈后身体孱弱,沉默寡言,不比从前。自此之后,不言江左家事。一年后得子女各一,相夫教子,服侍公婆,贾府上下赞许有嘉。
又一年,她怜我是昔日故人,终究不便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就赠我银两衣服,给我自由。我跪拜于地,她扶我,面若芙蓉,笑容淡漠,眼睑微蹙,小翠,今日我给你自由,让你去找自己的幸福。找个老实人,过个小日子,虽然粗茶淡饭,但你有选择的权力。不要如我,终究没的选择。昨日之事,自你走后,怕是沉封烟尘,永不提起。
我抬首,嘴唇轻轻开启,谢谢少奶奶,我懂。小姐小姐人已经不在了,还是忘记的好。
表姑娘一惊,瞪眼望我。
少奶奶听小翠一句,即使小姐还在,你们也难以回头。女子与女子,在这世道,又岂能有情?
表姑娘依旧看着我,眼神明亮得如同初到江左之家的那刻,泪眸浊浊,点了点头。小翠,这么多年,我终究有人懂。
如果少奶奶真得怀念江左之时的生活,想念小姐,就有空去拜拜小姐,烧烧纸钱。小姐现在葬于无梁山腰,无名无姓,枯枝孤坟。我左手捋发,右头拾包。
表姑娘又惊,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还是昨日那个美丽面容的女子,只是所有的坚持都已不在。当一个女子失去所有希望的时候,她不再能对任何的东西动情,男人不行,女人不行,花花草草也不行。
唯一的支持便是回忆。
然后逐渐老去,恍若隔世。
我离开了贾府,我没有回头。
我在扬州近郊找了间草房,摆了个茶摊。很多过往的行人,惊叹我的美丽,称我为“茶摊西施”。也有很多人知道,我不会动情,可是依旧来我这里喝上好的龙井,看湖中的莲荷,漫山的芙蓉。
我曾经所有的希望已经灰飞烟灭,我不再能够动情。小姐和表姑娘原本是我唯一的坚持,可惜到今日,心灰意冷是我心间唯一的温度。
我只记得在江左之家时的记忆。
偶尔还会听茶客谈起很多年前的那件往事,据说后来城北一瞎眼算师,为小姐占得一卦,“心魔附体,冤孽自闭”,众人均不得天机要领,以为是指小姐被脏物附了身。
只有我懂话中的玄机。
没有人知道我曾是江左名家的婢女。
一年一年,我面容老去,往日美丽尽失。
来喝茶的人们已经不再喊我西施,而喊我大嫂。我看见我额前有银白的发丝。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日,扬州城中的莲荷、芙蓉居然同期开放,茶客皆称百年未遇。不久,贾府行丧的队伍经过我的茶摊,表姑娘穿着一袭白衣,挥舞着小姐的血红蚕丝绢,在人群中对着我肆意地笑。她的身后,我看见了许久未曾忘记的小姐,她拉着表姑娘,对着我轻轻地招手。
漫天雪白的纸片,漫天迷惘的白烟。
她们两人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愿意带我一起走。在她们之间,根本没有任何的位置,属于我。
我是小翠,我是个丫头,小姐不懂我,表姑娘也不懂我。
又过了很多年,我已经忘记自己曾经的名字,我只知道我是“茶摊婆婆”。我也忘了为什么当年来到这里,寂寞一生,我只知道我要看扬州城中湖里的莲荷和漫山的芙蓉,就此老死。
一日,年轻货郎偶然路过茶摊叫卖。有人拿出一把破碎的灰黄琉璃梳,左看右顾。货郎忙说,这是扬州学士陆府井中的旧物,藏于泥块缝隙之中,集天地灵气,大有年头,想必是祖上女房的遗物。
我瞟了一眼,似曾相识。表姑娘也曾有过这样一把琉璃梳,只不过那是一把月白象牙琉璃梳,自从表姑娘出嫁之日,我便再未曾见过。
一日梦中,我看见小姐和表姑娘前来见我,巧笑倩兮,半醉半醒。醒后一瞧镜中,恍然当年轻巧的模样,不是头发花白,皱纹满颊。
我知道离去的日子终于来临。
扬州近郊的茶摊,明日就会易主。
我拄着拐杖,重回扬州的街头,烟花中的故乡。如今的我已然是一个外乡人的姿态。
江左的旧址上现在废墟一片,找不出当年的亭阁楼院。
南山上鸟语花香,小姐和表姑娘生活得很好,而这里也将是我的归宿之地。
我花了两天两夜,将曾经的江左繁华再现眼帘,将曾经“扬州两花”之间的情怨娓娓道来,最终还是泪流满面。
这样的传说,我希望会有后人知道。即使江湖上很少会有人为之流泪,但说不定也会有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像我一样,始终记得她们的名字,记得这样的传说。
记得当年出阁前夜,在闺房门外,我听到她对她说,我们一起走。
―END―
2003.7.28晚19: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