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可是晚上思弦却没法过来。
一上班,主编就告诉她青岛有个会,点名要她去,无论如何明天上午得赶到青岛。会是只有两天,可会后可能还有些活动,主编的意思是希望思弦能在会议期间约到山东的一个近年来人气很旺的青年作家的专稿。这样的话,行期就无法确定要多少天了。
思弦只得给李吟去了个电话,要她不要胡思乱想,一定要等她回来。李吟也只是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会议期间,东道主将日程安排得挺满,加之有任务在身,思弦几乎无暇想这件事。可是每天晚上临睡前她还是想李吟,非常非常地想。但她还是忍住了没有打电话,她有点怕听李吟的冷冰冰的声音。
好在不过一个星期,思弦就将事情办妥了。
回到绿城已是下午三点多了,编辑部下午一般情况下都没有人。她先和主编通了个电话,把会议情况和约稿的情况谈了一下。然后洗了个澡,便直接去了李吟那儿。
李吟看到她,脸上还是很高兴的神情,可却不是象每次那样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而是尽力克制着情感的流露。思弦装做没在意的样子对李吟说:“给你带的海蟹,也不知你爱不爱吃。我跟青岛人学了一样海蟹的做法,等会试一试。”
李吟把思弦手上的东西接过来放进厨房,把她推进卧室坐下说:“你刚到家吧。你坐着,我给你泡茶。晚饭我来做,海蟹我也会做,不劳你大驾。”
思弦便伸手一拉,将李吟拉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在她脸上细细地看了一会,还好,只是略显瘦些,神情倒很平静。她笑了一下问:“这几天还好吗?”
“嗯,好。”李吟眼睛微微红了,忙低下头。
稍坐了一会,李吟即起身说:“不早了,我去做饭了。你要累的话,先睡一会也行,吃饭时我再叫你。”
“算了,我去帮你吧。俩个人快些。”
可是俩个人都没有多少心思,草草做了两个菜,饭也吃得很马虎。
饭后,思弦对李吟说:“你先去洗澡吧,这些我来收拾。”
李吟的澡洗的时间很长,长得思弦都有些不放心了,过去敲门问:“你干嘛呢,这么长时间?”
又一会,李吟才出来,走到床头的镜子前坐下,用毛巾擦洗湿的头发。思弦走过去站在她身后,说:“我帮你好吗?”便也抬起手在李吟的头发上轻揉着。李吟垂下头,由着她。思弦擦干她的头发,又用梳子梳理了一会,然后抬起李吟的下巴,让她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眼睛说:“吟儿,那天你看到的那个人真的只是我的一个一般的同学,我们……”
她的话没说完,李吟已转过身,用两个手指按在了她的唇上:“思弦,你不用解释,我相信你。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其它的我不在乎,是真的。”
“也好,反正你总会明白的。”思弦轻叹一声,回到沙发上坐下。
李吟跟过来坐到她身边,俩个人都不说话,屋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思弦让这紧张压得透不出气来,她尽力用近似开玩笑的口气说:“那天你不让我碰你,那么今天愿不愿意留我住呢?”
“当然,我想你住这。”李吟很快地说。
“那好,天有点凉了,我们上床吧。”
睡下后,思弦感到李吟的身体象俩人第一次同床共枕时那样拘谨和僵硬。她侧过身子问:“吟儿,其实你对那天的事很在乎,对吗?”
李吟没有声音。
思弦真的有些心烦了:“李吟,你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好不好?你这个样子我们以后怎么相处下去啊。我要解释你不听,心里有事又不肯说,你想我怎样嘛。”
李吟听出了思弦口气中的烦躁,一颗心直往下沉。她深深吸了口气,调匀气息,才开口说:“思弦,其实我一直就想跟你说,只是不知道该怎样说。我对那天的事确实很在乎,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看到你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会给我的内心那么强烈的冲击,会给我带来那么深刻的痛苦。我知道自己在对你的依恋中已经陷得太深了,深得无法自拔,但是我还是要把自己拔出来。”
李吟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但是心里雍塞了太多的思想,却无法准确地表达出来,而且情绪也消沉得说不下去。她喘了口气,强迫自己把话说完,否则的话她将再也没有勇气说出来了。
“在大学时,我就知道自己是同性恋。我长到三十多岁,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从没有一个男人让我心动过。在认识你以前我只喜欢过一个人,她是大学时高我一届的一个女生。但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同时有男朋友,并且是有性关系的男朋友。这一点让我很痛苦,但也让我深刻认识到我如果选择这条路,我就得做好承受一辈子心灵和肉体的孤独。在遇到你之前,我想我能承受,毕竟我几乎没有享受过亲情的温暖,没有所得也就无所谓失去。可是和你有了肌肤之亲以后,一切都变了,生活变的亲切和温暖了。再让人远离这些而重新回到冰冷的孤独中就变得不堪设想了。但是我忘了你并不是同性恋,你和我在一起仅仅只是喜欢,或者是同情,而根本不是爱。你只是还没有碰到一个真正爱你而又值得你爱的人。可是这样的人在你周围并不难找。如果有一天有一个这样的人走进你的生活,你还是会离我而去的。那时我将如何自处,莫非真得去自杀。所以我想我们还是、还是……”
李吟还是说不下去了,她用牙齿紧咬住被头,生怕喉中会呜咽出声。
“李吟,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应该现在就分手?”思弦冷淡地问。她接着说:“你说这么多的意思是不是说我和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是因为无聊,是用你来填补没有男人的空虚?你以为那些亲吻和抚摸仅仅是因为喜欢吗,你以为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美好时光是同情这样一个浅薄的词可以承载起的吗?”
思弦冷静的语调里压抑着极度的愤怒,同时心底涌上的是深深的悲哀,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这样脆弱,竟经不起一点点的风浪。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李吟相信自己,她知道任何完美的语言都无法抵达心的深度、无法抵达情感的深度。而且她也怀疑让李吟相信自己还有没有意义,如果俩人之间的感情真得是这样脆弱的话。
李吟依然咬着被角不敢松开,身体却因极度的痛苦而颤抖,眼泪早已湿透了被头。
思弦还是心软了,她扳过李吟的肩说:“吟儿,你把身子转过来,听听我的想法好吗?”
李吟顺从地转过身,把脸朝着思弦,只是身子还是离得远远的。
“吟儿,我知道你对我很依恋,很怕我有一天会离开你。可是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十分依恋你,是真正的心灵上的依恋。和你在一起我心里始终都有一种暖洋洋的踏实的安全感,这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给过我的。我每天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坐在办公室的时候、出差在飞机或火车上的时候,我知道身后始终有一双注视着我的眼睛、这个城市始终有一个为我亮着有窗口,始终有一颗思念着我的心。吟儿,对于我这样一个几乎没有亲人的人来说,你知道这种感觉对我有多么美好吗,你知道它对我的生存意义有多么重要吗。是的,我不是同性恋,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有想过我会爱上一个女人。可是命运让我碰到了你,你就成了我心灵的归宿。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是多么的爱你,可是我知道不用说,因为你能读懂我的心。”
思弦抬起李吟含着泪的眼睛问:“可是你真得读懂了吗,吟儿?”
李吟抬起手来擦泪,可那眼睛却越擦越多。但她还是含着泪水笑了,那笑象花一样在她明媚的脸上慢慢绽开,美极了。
俩人久久地相互凝视,然后唇贴到一起,久久地深深地吻着。
亲热以后,思弦推开李吟的脸,微微笑着说:“吟儿,给我说说你喜欢过的那个女孩。”
“什么呀,谁喜欢过什么女孩啊?”李吟笑着抵赖。
“好你个小丫头,刚说过的就赖啊。我的故事可都说给你听了,也该说说你的故事了,公平一些嘛。”
李吟犹豫了一会,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要笑我傻啊。”
“怎么会,你这个小傻丫头。”思弦说完自己也笑了。
十二
故事发生在李吟大三那年。
其实在大二的时候,李吟就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同一个系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高她一届,叫陆星沉。
当时,李吟的班上有一个叫陈原的男生在正儿八经地追李吟,追得挺执着,可李吟却有些稀里糊涂的。那段时间她的心思全在陆星沉身上,对身边其它的事几乎没有反应。
陈原比李吟小两岁,是从市里某重点中学的高二直接考进学校的。小伙子神清骨秀,一副玉树临风的风采,可是李吟就是对他没感觉。
李吟在这种事上一贯迟钝。
大三开学的前几天,家住市里的几个同学约了一起去西山水库游泳,完了以后又在一起吃的饭。吃完饭后,大家开玩笑说自由配对,分开活动。果然几对平时挺要好的男女同学就结伴走了,只剩下了李吟和陈原。李吟还笑着说:“乱配什么呀,怎么把我们俩配一起了?”
陈原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俩人就沿着中阳西路慢慢往市里走,一边胡说八道着。本来这条路就较偏,天色也渐晚,路上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突然陈原站住了,一把将李吟拉进怀里,低了头就想吻。李吟毫无思想准备,本能地将陈原猛得一推,“你神经病啊,开玩笑你还当真了?”
李吟的过度反应把陈原搞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原来李吟根本就把这当成开玩笑,根本就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狂热地在追她。被损伤的自尊和被拒绝的恋情使陈原像受伤的豹子一样狂怒,他瞪着气红了的眼睛对李吟大叫一声:“你才是神经病。”然后也不管路上有人没人,把李吟扔那儿就转身跑开了。
轮到李吟发愣了。她在那儿傻站了半天,才慢慢想起来和陈原在一起的一些事情。同学们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也不管有多少人,陈原总喜欢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上选修课也好,早晚的体育锻炼也好,陈原总是走哪跟哪。同学们一直开玩笑说陈原是她的影子,李吟只是觉得有些好笑,却从没有往深里想过。
为什么人人都明白的事,自己却毫无感觉呢?
这件事过去也就罢了。李吟虽然觉得挺对不起陈原的,可是感情的事是没有办法勉强的。李吟想过一段时间后,陈原会谅解自己的。
也就是这一次,李吟才发现自己的心态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同性恋。
李吟认真反思了这些年来自己的感情心路,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一个男孩子动过心。上高中时,班上有很多女生心中都有自己喜欢的男生,要好的女生到一起喜欢议论心目中的男孩子,只有李吟傻乎乎的无话可说。她也知道班上有男生对她有好感,但心里却从来没什么感觉。
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班上几个平时比较谈得来的男生女生约了一起去南京玩,也约了李吟。晚上住在旅馆的时候,和李吟最好的刘越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李吟顿时羞得胸口嘭嘭乱跳,脸也红得像喝醉了酒。结果逗得满屋子人大笑,说李吟大约从来没有被别人亲过吧。李吟确实是第一次被人亲,可心里很生气,觉得很神圣的一件事被她们弄得像开玩笑一样。那一夜李吟没睡好,第二天再看见刘越跟喜欢的男生亲热时,竟感到了老大的不自在。
是啊,对陈原那样优秀的男孩自己毫无感觉,却对陆星沉魂牵梦绕,是不是太荒唐了?
可是李吟没法让自己不想陆星沉。
陆星沉比李吟高一届,是个非常活跃的女生。她不仅是校刊的编辑、系学生会的副主席,还是校女蓝的主力队员,歌也唱得好。李吟最喜欢看陆星沉打球,她跑动时的敏捷身影和上蓝时的优雅动作都让李吟心动不已。
心动也罢,魂牵梦绕也罢,李吟知道自己和陆星沉之间绝对无缘相识。虽然是同一个系的,但不是一届,并且自己实在太普通了,陆星沉可能根本就从没注意过系里有李吟这么个人。这样想的时候,李吟心里有点难受,可同时也心安了,她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让人耻笑的傻事来。
谁知没过多久便发生了一件很偶然的事,竟然使李吟真的认识了陆星沉,并且有了非同一般的关系。
那些年大学里十分盛行做社会调查,就是让学生走出校门,走向社会,了解社会。在大三的上学期,李吟的学校也搞了一些社会调查的活动。基本上是由学生自由组合,选一个课题,找一个指导老师带着出去。李吟也就是随便报了一个课题组,出发的那天,意外地发现陆星沉也在这个组。李吟当时真有做梦的感觉。
李吟她们这个组是去一家大型的军工厂,军工厂在一个大山里。说实话,厂领导也不知道这些学生是来干什么的,反正让办公室的人负责接待安排就是了。
李吟她们组带上指导老师是三女五男,另外一个女生和李吟一届,她的男朋友也在这个组。厂里安排他们住厂招待所,课题调查嘛就由我们自己找对象,厂里要求职工积极支持就是。当时调查的课题是什么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厂里的条件还算好,反正大家在更大程度上是把这次社会活动当成玩了。
厂门外就是景色秀丽的山坡和田野,每天晚上吃完饭以后,调查组的同学们和厂里的青年职工一样喜欢到厂区外散步。那个女生因男朋友在一起,所以总是和男朋友一起散步,而李吟和陆星沉则和其它几个人有时一块,有时三三两两的没准。但多数时候却是李吟和陆星沉单独在一起。这倒不是有意的,因为那几个男生更喜欢在厂区内打球。
俩人常喜欢到厂区对面的一个小山坡上,十月,山坡上的草地厚而柔软,背靠背地坐在那儿聊天挺舒服的。也没什么特别的话题,无非是当时的大学生们喜欢的谈论的一些人和事罢了。
有一天,聊得好好的,陆星沉突然转过脸笑盈盈地问李吟:“哎,李吟,你是喜欢篮球呢还是喜欢我?”
李吟一下给她问愣了,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陆星沉看了她一眼,仍转过身去,自顾自地说:“每次赛球的时候,我都感到场外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可我总找不到这双眼睛。一天,我到篮架下去捡球,一抬头,就看到了你的眼睛,我一下子就知道了场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就是你的,对吗?”
李吟让她说的心砰砰乱跳,可还是好奇地问:“场外那么多看着你的眼睛,你怎么知道就是我呢?”
陆星沉笑了,那笑非常的美:“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喜欢我,对吗?”
李吟又窘又羞,不知该说什么好。陆星沉却追着问:“说啊,喜欢我吗?”
李吟只得点头。陆星沉又将身子转过去,和李吟背靠背坐着,声音轻而清晰地说:“其实我也喜欢你,真得非常喜欢。”
李吟先是吃惊,继而像喝醉了酒一样发晕。
接下来的日子里,俩人都尽可能地避免单独在一起,可又盼着独处的时候。李吟第一次尝到了心里有所牵挂的痛苦和甜蜜。
李吟因为跟妈妈的冷淡关系,上学期间很少回家,更别说带同学回家了。而陆星沉的情况和她恰好相反,陆星沉是家里的独女,一个妹妹长到十三岁时得骨癌死了,所以她父母更是视星沉为掌上明珠,含在嘴里都怕化了。回学校后不久,陆星沉就在一个星期天约了李吟去她家里玩,她的父母待李吟像自己家的小女儿,这让李吟心里又酸又甜。
陆星沉的床头放着她和妹妹的合影,那个不在人世了的小姑娘的笑容会让每一个人心痛。那小姑娘的眉眼和李吟有几分相象,李吟不知道陆星沉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喜欢她。
那天晚上李吟留在了星沉的家里,和她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对李吟来说无法不铭心刻骨、回肠荡气的夜晚。
李吟长到二十二岁,身体从未和任何一个人如此地亲近过,包括自己的妈妈。李吟后来才明白自己的同性恋心理恰恰是因过于渴望母爱而形成的。妈妈对李吟的过于冷淡使李吟非常羞于对别人表达自己内心的感情,对别人碰自己的身体更是非常敏感。可是这一夜和星沉紧紧相拥着,肌肤贴着肌肤的感觉实在太美好了。星沉吻她,从她的额头开始,到眼睛、面颊、唇,然后到脖子、乳房,到腹部,到身体的最隐密部位。李吟从来不知道亲吻是这样的甜美。当星沉的唇停留在她的乳房上,用舌头去触她那还只是一片小小的红晕的乳头时,李吟觉得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好象要飞起来。
李吟也去吻星沉,羞涩而轻柔,却甜蜜得让人晕眩。
俩个女孩子各自去吻着对方年轻健康的身体,抚摸对方光滑的肌肤,然后紧紧地相拥。第二天早晨,李吟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陆星沉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让李吟想融化。
李吟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住了。
“说完了?”思弦问。
“嗯。”李吟好像还沉浸在那段往事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思弦沉默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李吟突然意识到什么,有些担心地问:“思弦,你怎么了,不高兴啦?”
“什么就不高兴了,我干嘛不高兴啊?”思弦笑。过了一会又问:“那么这个星沉现在在哪呢,你还和她有往来吗?”
“她现在在美国的俄亥俄州,已经结婚了,有两个孩子,生活得挺好的。她有时给我打电话,说什么男人还是有用的一类的胡话,我也懒得理她。不过听到她的声音的时候还是觉得挺愉快的。”
“现在还想她吗?”
“嗯,有的时候有点想,尤其是你不在的时候。”李吟老老实实地说。
“尤其是像前几天那样的情况,就更加想,是吗?”思弦笑着问。
“我想她是因为她是我的初恋,可是为什么那个时候我也知道她有男朋友,却不懂得嫉妒呢?”李吟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有些困惑不解地说。
“因为那个时候你还爱得不够深。”思弦心满意足地说。然后把李吟紧紧地搂进怀里说:“小吟儿,贴紧我……”
十三
虽然这次风波实际上是使俩人更加亲近了,可是李吟对俩人之间的关系仍然毫无信心,而且越发的患得患失。
李吟始终以为思弦太优秀,而自己却实在太平淡无奇了。爱的基本原则是相爱的双方的相互吸引,有外在条件的吸引,但长久的爱无疑都是内在品质和人格的吸引。李吟知道自己最初为思弦所吸引正是因了她人格上的魅力。可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可以吸引思弦,她知道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十分平常的女孩,从无任何出色之处。
由于少年时特殊的家庭关系,李吟从小学一直到大学一直是个沉默的学生,相貌平平、学习成绩也平平,是个没有任何故事的女孩。虽然她在大学的时候,班上的男生公认她身上没有一点女人的俗气,她认为那不过是因为她身上也没有一点女人味的另一种说法。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十分年轻的女人,如果一点都不俗的话,那肯定也一点都不可爱。她工作以后,单位里有人评价她清澈如水,可以洗心试目。这种说法有点玄,无法求证,而且一个年轻的女人让人对着她的时候,只会心清目明好象也没什么意思。
李吟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平庸至极的人。一般情况下,她非常愿意做一个平庸的人,她从不以为平庸有什么不好。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是平庸的人最多。可是在思弦面前,她却无法保持平常心。
星沉出国后,李吟过了一段十分寂寞沉静的日子。
其实当时星沉在和李吟好的同时,也和学校里的一个男生有性关系。李吟知道以后,真是吃惊不小,她问星沉这是为什么,既然喜欢男生,又何必跟自己在一起。星沉说她并不喜欢男生,但她想知道和男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想知道哪种感觉更美好。李吟问她有没有结论了,她笑着说没有谁比你更美好。李吟听了有点啼笑皆非。
李吟不喜欢星沉这样,可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不跟她在一起。
星沉告诉李吟她有男朋友,她说的那个名字更让李吟吃惊,那是一个全校有名的怪人。星沉说自己并不喜欢男人,但还是要嫁人的。之所以选择这个怪人,是因为这样的人大多是工作狂,或许在生活上就会马虎些。
李吟不知道星沉说的马虎是什么意思,对她的理论也听不懂。星沉亲着她的脸说:“你不用懂,只要知道我是真心地爱你就行了。”
有时候,俩人亲昵过后,星沉会很忧郁地问:“吟儿,你怎么办呢,谁来陪你度过这乏味的人生呢?”
李吟不知道有谁会陪她度过一生,可是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无论怎样寂寞,也不会嫁一个男人的。
大学毕业工作后,家里开始不断地有人来给李吟介绍男朋友。想不到这个时候妈妈的一贯冷淡倒帮了李吟的忙,李吟连听都不愿意听那些介绍人的热情的说词,而爸爸则是干着急却没有一点主意。倒是嫂子看出一点不对了,曾和李吟很认真地谈了一次。李吟把自己的心事全跟嫂子说了,一是觉得若不说明白了,别人总把这当个事,以后还有完没完。二也是觉得嫂子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个文化人,不至太大惊小怪。但是嫂子听了后还是吃惊不小,不过表示能理解,而且从此以后也真没有再拿这事烦过她。这就是李吟至今跟嫂子关系都不错的原因。
李吟工作不久,单位就给她和另一个单身女职工共分了一个单间宿舍。没有多久,那个同室就结婚搬了出去,又过了一段时间,李吟她们住的这种平房拆迁,李吟顺理成章地分了一个小套,就是她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虽说平方不大,可是结构很全理,所以李吟十分满意。上班的时候,和所有的平凡的人一样过着平凡的上班族的生活,下了班回到自己的天地,想干嘛干嘛,至少有自由的心灵。虽然有的时候会非常地想星沉,想得心痛。可星沉来电话的时候她从来不说,她已经准备好承受一辈子的寂寞。
这在她真的算不了什么,她从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在承受了。
但这一切都在遇到思弦之前。
遇到思弦后,李吟就知道心灵的平静已不复存在。
开始的时候,俩人在一起也就是瞎聊,聊一些很大众的话题,诸如喜欢的导演和演员啦、走红的歌星和时尚的运动啦。深入一点以后就聊关心的话题、聊古典文学、聊她们共同喜欢的诗人李商隐、杜牧。对于作家俩人的见解就不同了,思弦喜欢的是古典作家,而李吟则喜欢现代的畅销书作家。她们最喜欢的是相对而坐,东一句西一句地没有固定话题的瞎聊,然后开始为什么不同的见解争吵,然后是相互欣赏的会意的微笑。再后来,她们可以相对而坐而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就已经心动。
再后来,就有了第一夜的肌肤之亲。
李吟喜欢思弦的爱抚,每当思弦那双柔若无骨的手在她的肌肤上轻轻滑过时,她都对自己年轻而健康的身体十分满意。她知道自己的乳房饱满而结实、自己的肌肤光滑而润泽,自己的身体敏感而有激情。她满意自己能把这么美好的身体给自己真正爱的人。
李吟发现自己和思弦在一起时,内心竟会有那么强烈的冲动,完全是性的冲动。这是和星沉在一起时从没有过的。正是这种冲动让她患得患失、让她惶恐不安,也让她没有信心。
原来人和人之间最高级的情感还是性的感觉,无论是异性还是同性。
十四
曾经,思弦非常地忙。八十年代的中后期真是文学的黄金时期,所有的文学刊物都红火得一塌糊涂。编辑部里的来稿堆成小山,怎么看都看不完。思弦是上班看稿、下班看稿,成天沉浸在别人的感情世界里,和文稿中的人物同悲同喜,把自己的真实生活反而淡化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学的身份突然就一落千丈,她们这些做文学刊物的人突然就成了有闲阶级。不用说,每个人内心都有过十分失落的感觉,但很快,每个人都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式,未必比做文学时更差。
思弦倒简单,不过从别人的笔底世界转入自己的笔底世界。这些年积淀了很多生活感受,也积淀了很多文化的思考,更积淀了很多创作的冲动。她写得很顺,几乎可以说是行云流水。她自己做文学刊物多年,对读者的口味可谓了解甚深,很快就成了小有名气的多产作家。思弦以为文学固然有沉重的社会责任,可具体到某一部文学作品,大可不必去赋于它什么庄严的主题。每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者对生活的认识、感受、或者愿望,正如鲁迅先生所说不过是不同的人从中可以看出不同的意思来而已。
有了名气,就有了无穷无尽的烦恼,每天从各种名目的宴会、见面会、座谈会等等应酬(谁说文学已经沦落了?)中回到家里,反而陷入更深的寂寞里。更有一层的烦恼就是人们突然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关心起她的私生活来,更有一帮唯恐天下无事的人开始张罗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推荐给她做备选丈夫。推出的人职业品种之全可以办一个职业博览会了。有时思弦恨不能将李吟拉到众人面前,对他们说我是一个同性恋,这就是我最心爱的人。思弦想如果她这么做了,肯定所有的人都会目瞪口呆,思弦想看着她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一定很好笑。可惜思弦知道自己没勇气这么做,不过这样想想也挺解恨的。可是想过以后,思弦就更想李吟了,李吟真得是她最心爱的人。
和李吟认识有六、七年了,可俩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绝不会超过一个月。听李吟说了她自己的故事后,思弦知道李吟实际上更大的程度上是把她当成母亲的替身了,思弦也觉得自己在对李吟的爱中确有很多类似母爱的成份,但绝不仅仅是这些。
开始和李吟往来的时候,是觉得和她在一起挺轻松,不用找什么话题,想起什么聊什么。李吟是那种甭管你说什么她都能接上话茬的人,说明她闲书看得很多,而且不乏机智和幽默。
后来往来得多了,聊得也深入一些,发现李吟对一些问题看得挺透彻。不仅仅是深刻的透彻,而且是简单的透彻,绝不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比如对她自己的感情取向问题,她从不跟别人解释,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可以笑嘻嘻地听。让人觉得她是个根本没故事的人,没故事的人就不会让人有兴趣。
相处得日益亲密后,思弦几乎每天都能从李吟身上发现很多现在的年轻人早已没有了或不屑于保留的品质。
思弦发现她极善良,思弦以为善良的人大多是心智很高的人。
有一次思弦陪李吟去看病,在李吟前边的一个人似乎大病初愈,脸色很是难看。医生问她的年龄,她说了一个数,李吟和思弦都吃惊,因为她看上去至少比她所说的年龄大十岁。到李吟的时候,医生照旧问年龄,李吟不知为什么不肯说,是思弦代为回答的。这下轮到那个病人和医生吃惊了,说李吟看上去实在比她说得小很多。李吟竟然红了脸说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自己穿得衣服颜色亮,所以显年轻罢了。李吟从不用任何化妆品,加上她一贯简洁而休闲的衣着,看上去象个大学生,一点也不象三十已过的人。
李吟是怕伤害了那个病人,其实那病人与她何干?连医生都说你这个姑娘太善良了。
思弦还发现李吟特别地羞怯。李吟依恋她,眼睛喜欢跟着她的身影转。可是每次当她回过头来寻找她的眼睛时,她却总是避开。
总之和李吟相处得越久,思弦发现自己就越喜欢她,她甚至觉得象李吟这样的女孩子是没有什么男人可以消受得起的。当然,这样想是因为思弦自己对男人的失望,所以很偏激。其实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怕哪一天李吟就被哪个好男人从自己身边抢走了。
思弦喜欢和李吟在一起的日子,喜欢和她坐在沙发上闲聊,喜欢和她无所事事地逛大街,也喜欢将她拥在怀里,去亲吻她、爱抚她,让俩个人都得到那种温暖而纯粹的快乐。
李吟非常喜欢抓着思弦的手,然后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李吟告诉思弦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在《战争与和平》中读到娜塔莎象这样吻她的母亲时,李吟哭了。她想自己这一生都不可能和自己的妈妈如此亲近的。
有一次,思弦问她,你不喜欢男人这我可以理解,可你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李吟几乎想都没想就说不想。思弦说为什么,你是非常喜欢孩子的啊,而且人们以为不能做母亲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女人。李吟反应很强烈地说你以为我母亲是完整的女人吗,虽然有孩子,却不让她得到母爱,这样的女人完整吗?李吟又说我自己已经不完整了,我不能保证会给孩子完整,所以我宁可不要。思弦不由心惊,一个母亲对女儿的伤害竟会如此之深,她毁掉的已不仅仅是女儿的一生。
李吟又说:“思弦,你也没有孩子,你觉得自己完整吗?”思弦看着她,无限深情地说:“小吟儿,有了你我就完整了。”
其实,思弦第一次爱抚李吟的身体,是在和李吟亲吻的那个夜晚的一年以后。这期间,俩人在一起也只度过屈指可数的三、五个夜晚,每次都是思弦将李吟拥在怀里,吻她、让她像孩子一样把脸贴在自己的乳房上,却始终不好意思去爱抚李吟的全部身体。因为李吟实在太羞涩,让思弦不知道该怎样去爱抚她。
那天下午,思弦出了个长差回来。在路上,就想李吟想得不可抑制。到家以后,洗了个澡,就直接去了李吟那儿。她故意没有给李吟打电话,所以当李吟打开门,看到是她时,那脸上的惊喜让思弦几乎陶醉。
俩人一起吃的晚饭。晚饭后,照例在客厅里开着电视聊天。电视里播着一部长得让人头晕的香港的家庭伦理言情剧。李吟说相对台湾的那些爱得要死要活的言情剧而言,她还是比较喜欢香港的连续剧,更平民化一些,也更真实一些。李吟说她非常喜欢经常出现在香港电视剧里的那句台词,就是“有饭吃饭、有粥喝粥,只要全家人在一起”,这样的话让人听着心里真得好感动。可是这么简单的幸福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受到的。李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就有些红。
思弦怜爱地将李吟的手握进手心,然后把它贴着自己的面颊慢慢摩擦着说:“吟儿,想要这样的生活也不难,和我一起过好吗?”
李吟沉默很久,慢慢抽出手,却将头靠到了思弦的肩上,身体也有些微微的颤抖。思弦侧过脸,看见李吟眼中波光流转,脸上也布满晚霞般的红晕。思弦突然明白了,她转身抱住李吟,在她耳边说:“今天晚上愿意给我,是吗?”
那天晚上,是思弦第一次无比亲密地爱抚李吟的整个身体。当思弦的手从李吟的乳房滑向她的两腿之间时,发现那儿已完全湿润,思弦用她的手和唇让李吟第一次感受了高潮。当思弦把李吟的赤裸而汗湿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的时候,真得感到了两情相悦的性爱以后的内心深度的感动。
事后,李吟在思弦的怀里哭了很久,然后说:“思弦,你真的爱我,对吗?”
俩人在一起很长时间了,但李吟从不说“爱”这个字。现在听李吟这样问,思弦很震动。她吮吸着李吟眼里的泪,紧紧拥着她汗湿的身体说:“小吟儿,我不知道怎样爱你才会让你感到没有缺憾。”
在爱抚的过程中,思弦已发现李吟的身体是完完全全的处子。思弦突然觉得心里很疼,真正的心疼。现在,拥着李吟美好的身体,思弦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怜爱。一个女人的处子之身第一次似乎应该给她所爱的男人,可是李吟给了自己。完全的毫无保留地给了自己。她心中的疼和爱怜使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使李吟的爱无愧无悔,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能让李吟永无缺憾。
李吟的身体和情感都已从极度的冲动中平静下来,心里有一种踏踏实实的温暖和沁入心扉的柔情。所以听思弦这样说,不无奇怪地反问:“什么缺憾?”
“没有过男人的缺憾。”
李吟将她的身体推开:“思弦,你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
“是的,我知道你说得是什么,我用整个灵魂爱你,可是除了吻和爱抚,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
李吟笑了,李吟说:“我知道,你的每个眼神、你的吻、你的每一句要说却没有说得话我全知道,我全部都懂。”
李吟说:“思弦,我只想要你,只想和你在一起。”李吟说这话时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思弦用两只手捧起李吟的脸,久久地吻她的眼睛,然后问:“吟儿,告诉我,这是你的第一次吗?”
李吟满面羞涩地问:“你是说高潮?”
“嗯。”
“嗯,是第一次。”李吟笑了,笑得十分甜美。
“什么感觉?告诉我。”思弦眼中柔情荡漾。
李吟眼中柔波流转,脸上红晕如霞,两个嘴角却弯成小月牙,颊上的酒靥深深的,盛满了笑意。
思弦也忍不住笑了。
李吟抬起头在思弦的唇上亲了一下说:“可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会永远地爱我吗?”
思弦在心里叹息一下,说:“吟儿,你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你和我都赶快到五十岁,那时我们已经有了白发,我们不再会为情所困,会为市俗所困,也不会为功名利禄所困。到那时,我们可能就获得了完全的自由,是心灵的自由。我们可以每天厮守在一起,可以在落满黄叶的小路上散步,可以在公园的草坪上看落日,可以做所有我们喜欢做的事。你说,会有那一天吗?”
李吟的眼里慢慢地涌上泪,说:“我现在就想是五十岁,为什么不是现在?”
尾声
雨还在缠缠绵绵地下着,象是恋人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
紫千独自坐在一家饭店的一张小桌边,中午那餐价格不菲的海鲜宴,紫千根本就没吃什么,这会肚子真饿了。紫千几乎从没有独自一个人吃过饭,她想尝尝一个人吃饭的滋味也不错。可是她的想法还是落空了。刚吃了两口,就看见冬生和他现在的妻子、也就是他的女同事,拉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进来了。那想来是他们的孩子,紫千有些自嘲地想他倒是什么也没耽误。
冬生也看见她了,三个人一起走过来,冬生笑嘻嘻地说:“一起坐可以吗?”
紫千不知怎么就说了句:“对不起,我另约了人。”
“噢,那就不打扰了,”冬生彬彬有礼地说,可眼睛里分明有一丝留恋。
那女同事倒是很谦和地笑笑。而那男孩却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紫千的心里突然就有些痛。
冬生他们出去后,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了,喝了两口汤,就出来了。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紫千的心中充满惆怅。
李吟却仍然在痛苦的思念中无以自拔。
她不知道,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思弦,其它的事对她还有什么意思,又与她何干?
李吟知道自己实际上也就是个很平庸的女人,从没想过要做什么出人头地或哗众取宠的事。她写文章是因为她喜欢,而且她要吃饭。 她选择和自己的同性相爱这样的生活方式,并非是要和世俗过不去,也并不以为自己有什么错。事实上每个人应该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要不对他人造成伤害。李吟只想要她自己的那份幸福,想和自己相爱的人厮守着过一份平静的生活,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愿望。
可李吟知道要想实现这个愿望实在很难。
只有思弦想通了,爱本身就是俩个人之间的事,实在与别人没有多少关系。明天她一定要把这一点告诉李吟,然后让李吟去决定,愿不愿和她天长地久。
她想起李商隐的那句名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泊飘灯独自归……”她想要告诉李吟相爱的人不是只能隔雨相望的,她们是可以走到一起的,只要她们有足够的勇气。
注:本文发表于《钟山》杂志2002年第二期,
入选《小说月报》2002年四月号增刊。
(本文做了较大的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