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是俩人认识大约三年以后。
是个星期六的下午,思弦约李吟去逛刚开张的书刊市场。
出门的时候,天还是好好的,一点没有要下雨的迹象。可是当李吟和思弦从书刊市场出来时,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俩人在附近找了一家茶座,进去边喝茶边聊,等着雨停。可那雨却没有停的意思,而且越下越大。李吟有些着急了,她家门口正在修路,出租车进不去。眼看着天已经黑透了,不知道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看李吟心神不宁的样子,思弦很奇怪。后来听李吟说是怕雨一直下着回不了家,思弦倒笑了,说:“愿意去我那儿坐坐吗?我们俩认识这么久了,你可还没有去过我家呢。先打个车去我那儿,雨停了你再回家就是。”
李吟想想也只好就这样了。
思弦住在城市的西区,离李吟的住处并不远。出租车进了挺深的一个大院,进了大门还走了半天,然后停在了一幢外墙爬满了长青类攀援植物的、看上去已经比较陈旧的两层的灰色小楼前。楼的格局一看就是仿苏式的老房子,楼的北面可能是后来加盖的厨房和卫生间,成了一个布局很合理的两居室,看上去倒比现在的房子开间大得多。地上铺着深栗子色的硬木地板,因为保养得好,看上去又光又亮。屋里虽有些零乱,但因为有浓郁的文人气,感觉上反倒更加舒适。
思弦让李吟随便看看,说自己给俩人弄点吃的。
李吟因为是第一次来,不好意思在房间里东看西看,就只在书房里转转。西边的墙面上贴墙而打的整整一面墙的书橱,里边已经塞的满满当当的了,地下和宽大的书桌上还零乱的堆放着一些书和杂志。北墙的沙发上方挂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国画小品,烟云氤氲的江南水乡的背景前,一枝含苞待放的迎春斜穿画面。构图简约明快,却意韵无穷,很引人神思飞越。李吟看了一下落款处的印章,知道是省内一个人气正旺的青年画家的作品。而淡灰色的百叶窗边则挂着一张大幅的思弦的黑白照片,照片拍得很好,把思弦内敛的优雅气质表现的很准确。
李吟看了一圈,却发现这个家没有丝毫第二者的痕迹,显然是思弦一个人住。她不明白思弦为什么是一个人住,不过说实话,她对思弦的私生活是一无所知。
一会,思弦端出一碟油爆花生米、一碟拌黄瓜和俩个咸鸭蛋,又端出一小锅豌豆瘦肉粥说:“粥是下午出门前闷在电焐子里的,应该很好了。”
盛出来,果然那粥融得很,肉和豌豆都化了似的,薄薄的,喝在嘴里好象不用咽就下去了,爽口极了。
饭后,俩人回到书房里。思弦便打开音响问李吟听什么,李吟笑着说:“在音乐方面我可没有什么品味,没有字的我都听不懂。”
思弦也笑了,说:“那好,就听腾格尔吧。”
她放了一张腾格尔的“天堂”在音响里,俩人就在悠扬而深情的蒙古音乐的背景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有一会俩人谁也不说话,听着腾格尔有些嘶哑但厚而柔美的声音在房间里飘荡,听着窗外的小雨寂寥地打在阳台的雨蓬上,心里突然都涌动起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象伤感也象甜蜜。
那情绪让人有些微醺。
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快十点了,李吟想再不告辞就有点不礼貌了。
正欲站起来,思弦却说:“雨还在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你就住这儿吧。”
李吟心里却很想留下来,可是又有点不好意思。正犹豫着不知怎么说。思弦好象看出了她的心思,笑道:“行了,住下吧,也陪我多说说话。”然后进卧室给她拿了一套半旧的棉布睡衣,让她冲个澡。
李吟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
洗了澡,换上思弦的睡衣。俩人高矮差不多,只是思弦略丰满些,衣服穿在李吟身上就显得有些肥,倒显得身段更苗条。衣服上残留着思弦常用的香水味,淡淡的,非常好闻。李吟突然心头一荡,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两颊也火一样发烫。她用凉毛巾在脸上敷了好一会,觉得心绪平静了些,才走进卧室。
思弦已经铺好床了,两只又大又软的枕头并排放着,可被子却只有一床。思弦让李吟先睡,自己也要洗个澡。可李吟看着一床被,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坐在床边上拿着一本书翻着,等着思弦。
思弦洗了澡进来,见她还坐在床边,问她为什么不上床。李吟看看被子,思弦为难地说:“这不冷不热的天我还真是只有这一床薄被,好在被子挺大,你就凑合一点吧。”
李吟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睡觉特爱翻身,怕影响你。”
思弦笑道:“那倒正好,我也爱翻,刚好相抵消。”
上床熄了灯并头睡下,李吟却紧张得要命。思弦身上淡淡的体香暖暖地包裹着她,让她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会傻乎乎地做出什么傻事来。
思弦感觉出了她的紧张,伸出一只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说:“今晚还是有点凉,你过来一点,贴着我睡。”
李吟便往思弦身边靠了靠,可是身子却有些发僵。思弦笑了一下,索性伸出两只胳膊将她拥进怀里,说:“你那么紧张干嘛,我又不是男的。放松一点,觉得哪样舒服就哪样睡好吗,要不我也别扭。”
李吟轻叹口气,尽量让自己放松。
思弦不由得把她拥得更紧一些,让她的脸贴着自己的脸说:“吟儿,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你不会怪我唐突吧?”
“什么事呀?我怎么会觉得唐突呢?”
“你那篇小说里的继母是你的妈妈吗?”
李吟沉默了一会说:“不是。”
“可你非常想要这样一位妈妈,是吗?”
李吟深深地出了口气说:“可我有自己的妈妈。”
“能跟我说说你自己的妈妈吗?说一说也许会让你觉得心里舒服一点的。”思弦的声音很轻柔。
李吟想了一会,觉得自己还是没有办法把自己和妈妈间的这种关系说出来。她将身体紧紧地靠到思弦身上说:“再等一段时间行吗?我真得很想跟你说,可是现在不行,现在我还是说不出来。”
思弦点点头:“不想说就不说,等什么时候想说了再告诉我。”
她停顿了一下,微微推开李吟的脸,久久地凝视着她那双清澈如秋水般的眼睛说:“吟儿,我喜欢你,知道吗?”
李吟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垂下眉睫,却把身体紧紧地贴住思弦。
思弦欠起身,一只手轻抚着李吟的脸,柔声说:“小吟儿,亲一亲,行吗?”
李吟觉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等这个时刻已经等了很久了。可是这会她却有点不敢相信似地看着思弦的脸,手紧紧地抓着被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呻吟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
思弦俯下身在李吟的眼睛和面颊上吻着,很轻柔、很温情。终于,俩个人的唇碰到了一起,好像都有些吃惊,一触即离开了。可是马上又贴到一块,停了一下,便深深的热烈地吻起来。
吻了很长时间,思弦才睡下,但依然紧紧地拥着李吟。李吟的心嘭嘭地急跳着,有汹涌澎湃的欲望在体内挣扎,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思弦也觉得内心涌动着十分甜美的柔情,忍不住用耳语般的声音在李吟耳边轻唤着:“吟儿,我的小吟儿……”
李吟突然心头一涌,不可自制地将身体往下一缩,脸一下子埋进了思弦的双乳之间,失声痛哭起来。
思弦心里涨满了温柔的痛,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抚慰李吟。她知道自己疯狂地想要去吻遍李吟的身体,却不敢真的去做,她怕李吟会不好意思。所以只能更加温存地紧拥着她,隔着柔软的睡衣轻柔地抚摸她的身体。
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李吟才平静下来。思弦托起她的脸,亲遍了每一个地方,才微笑着问:“吟儿,好一点了吗?”
李吟羞涩地笑了。她像小孩子一样伸出舌头去舔吻思弦的耳垂,思弦则将手插进了李吟的身后,轻抚着她光洁而年轻的肌肤。这温存的缠绵使俩人都有些晕眩。
过了好一会,李吟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弦姐,你为什么喜欢我?”
思弦笑笑说:“我现在也不能跟你说。”
“我不管你说不说,只要你喜欢我就行,要是从心里的。”
思弦在她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说:“小傻丫头,你可是第一个在我这张床上睡觉的人,你说是不是从心里喜欢呢?”
李吟嗯了一声,说:“抱紧我,”然后将身子蜷成一团,脸又贴进思弦的胸口,好象很心安地睡着了。
思弦拥着李吟的身体,听着她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却怎么也睡不着。
当她和李吟亲吻的时候,让李吟的脸紧贴着自己乳房的时候,她感到身体涨得要裂开,有一种疯狂的欲念,想让李吟融化在自己的身体里。
思弦真的不知道她和李吟之间的故事会是这样的。
八
思弦记得自己刚开始读到李吟的那篇处女作时,确实非常感动。她想书中的主角的原型一定是作者自己的母亲,可是周群却告诉她李吟的妈妈不是继母。那么作者在人物身上倾注了这么深厚的感情会是什么原因呢。思弦只要稍稍地想一下,就不难明白原因何在了。但是让她更惊异的是作品所表现出的极为纯熟的文字技巧和文学修养,却驾驭不了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更为饱满的感情。
读着这篇小说,思弦几乎有种冲动,要代替作者去完成她感情张力,这在思弦这样做过多年编辑的人的身上是一种很可笑的冲动。但思弦知道这冲动除了来自对作品本身的感动,同时也来自自己内心的积淀了很久的痛苦。
思弦生于一九五八年,在她童年的记忆中没有母亲的印象。大约是思弦刚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女人,爸爸告诉她说那是她的妈妈。可是这个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她从不带思弦玩,从不给思弦讲故事,也从不管思弦的学习。她总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一个人自言自语,却根本听不清她说的是些什么。她常常会什么原因也没有地就咬牙切齿地痛打思弦,可打完了,又抱着思弦痛哭流涕。这样的妈妈真把思弦吓坏了,思弦每天放学后都不敢一个人先回家,一定要在机关大院的门口等着爸爸下班,然后和爸爸一起回家。如果爸爸出差去了,思弦就自己跑到姨妈家去住。
思弦从来没有叫过她妈妈。
不过没过多长时间,这个叫妈妈的女人又不在了,只是过一段时间,爸爸就会带思弦到一个精神病院去看她。每次去,妈妈不跟爸爸说话,只是抱着思弦哭。越这样思弦越怕去。思弦十岁那年,妈妈死了。才四十岁不到的爸爸一下苍老了许多。爸爸更爱思弦,常痴痴地看着思弦说:“你真象你妈啊。”可思弦一点也不想象妈妈,但她总听到大人说这孩子真象她妈。
思弦上中学时,爸爸得了肝癌,去世之前才对她说在她一岁的时候,妈妈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劳教。性格懦弱的妈妈爱不了这样的打击,得了精神分裂症,劳教期没有结束,就保外就医。可她还是死了。爸爸告诉思弦,他非常爱她的妈妈,妈妈只要活着,就是他的希望。可是妈妈死了。他虽然也非常爱思弦,可他还是坚持不下去了,只有离开思弦去找她的妈妈了。爸爸还告诉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非常辛苦、非常累的,所以一定要学会很好地爱自己,全心全意爱你所爱的人。那么这个世界或许还可以让你忍受。
思弦想自己的痛苦跟李吟一样,李吟是有妈妈,却从来得不到母爱,而自己则可以说是根本就没有过妈妈。她不知道自己和李吟的痛苦倒底哪个更深。
爸爸死后,思弦跟姨妈生活。凭心而论,姨妈对她真得很好,但是思弦就是不能看姨妈和小思弦七岁的小表妹亲热 ,一看到这个,她心里就难受。她自己的妈妈除了疯了一样的打她,就是把她搂得透不过气来,然后抹她一脸的泪。她不知道让妈妈亲吻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和妈妈一起嬉闹是什么感觉。所以每次一看到姨妈和小表妹亲热,思弦总是躲得远远的。还是姨父细心,对姨妈说你注意点,别当着小弦的面亲丫丫。姨妈说你以为我不想亲小弦吗,可是小弦那么大了,她肯让我亲她吗。思弦听到这段话,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哭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她几乎每天都紧张地期待着姨妈能亲亲她,可是姨妈没有。可能姨妈是认为她是个大姑娘了,再也不需要象哄小丫头那样跟她亲热了。
思弦高中毕业后,是可以不下放的。因为她父母双亡,而且那时的下放政策已经宽松了好多。可是思弦坚持要下放,她不能因为自己的存在而剥夺了姨妈一家的天伦之乐。姨妈哪里知道她的心思,气得直哭,骂她没有良心。
好在思弦下放的第二个年头就恢复了高考,思弦在当年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中文系。
她在上大二那年,疯狂地爱上了她的历史老师,因为历史老师在举手投足之间太象她的父亲了。这不能怪思弦,思弦在十五岁之前,一直和父亲俩人相依为命,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无疑是父亲,最可爱的人也无疑是父亲。在当时的中文系里,思弦是比较出色的。首先她的年龄算是比较小的,才华却是最出众的。相貌虽不算漂亮,却柔弱而优雅,所以跟在她后面的追求者很是壮观,而且各个系的都有。可是她却爱上了大她近二十岁的历史老师。
但这只能是她的单相思,因为历史老师有一个挺不错的家。所以尽管她内心受着这种强烈情感的煎熬,别人却根本不知道。可是历史老师还是知道了,每次当他上课的时候,都能看到一双那么深那么黑可又那么热烈的眼睛,几乎是一瞬不离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无论怎样自恋也会明白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课讲得精彩。
历史老师非常主动地接受了女学生的爱情,不断地约她出来。应该说这老师还是算博学而风度翩翩的,当思弦听着他口若悬河地谈着古今中外的名人轶事,对上至盘古、下到现如今的文化、政治、风俗等等现象做闪着哲人的思想光辉的评论时;看他眼睛中闪着热烈而理性的光芒,看他玉树临风般的身姿,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幸福的海洋淹没了。她在心里对父亲说这个世界不是可以忍受,而是值得拥抱。
不过,历史老师很快就厌倦了这种柏拉图似的精神恋爱,在俩人约会一个月以后,老师的手终于插进了她的内衣。思弦虽然很吃惊,但还是接受了。因为她爱他,她知道相爱就应该是灵与肉的共同结合。
接下来的一切顺理成章。可是很快思弦就发现再也没有什么哲人的思想了,也没有理性的光芒了。每一次的约会,老师只愿意用身体说话。说实话,老师那温存而缠绵的前奏还是很让思弦迷醉的,可是以后的贪得无厌终于让思弦感到了生理上的恶心。思弦处于极端的矛盾中,她每次看到他,还是会心跳、还是会思念,可和他在一起却又痛苦不堪。思弦不知道该怎样把自己挣脱出来。
结果却很落俗套,老师和系里的另一个女生调情让思弦看个正着,思弦感到了心区处尖锐的刺痛,可一下子就轻松了。在后来痛定思痛的反省中,思弦知道这场对她来说似乎是轰轰烈烈的爱情给她留下的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耻辱,从身体到心灵。
大学毕业,思弦由于极为优秀的成绩,被分到了省宣教口的某厅做秘书。这时,姨妈家的大门都快给各种媒人踏破了。姨妈倒是很清醒,明确地对别人说小弦的婚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我们谁也不干涉。可姨妈看她老是没有动静,也挺着急。
思弦却不着急。她知道自己还是喜欢年龄大的男人,那些和她年龄相仿的人无论多么优秀,她都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后来由于工作的关系,思弦认识了省政府某处的一个处长。
这处长是海军某部有大校军衔的转业军官,身上既有职业军人的英武,也有高级军官的沉稳和气度。但无疑的是这又是一个已婚男人。这次思弦非常冷静也非常谨慎,俩人认识一年多以后关系才有实质性的进展。处长对思弦的爱象军人的品质,热烈而冷静,忠诚而不越雷池一步。因此,当俩人的感情发展到不拥有对方的身体就再也无法表达心中汹涌的感情时,做爱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完美。可是从这完美的晕眩中清醒过来的思弦,心底却突然泛起一阵凉意,已经预感到了过于完美里的不祥。
思弦被自己这无比敏感的直觉吓坏了。所以她内心虽然强烈地渴望着这完美的做爱,可却又拼尽力气去抵御它,她觉得自己是在预支着终生的幸福。思弦希望这次的直觉完全是自己吓自己,遗憾的是它又象每一次一样,躲都躲不掉。
就在思弦完全神魂颠倒的时候,处长突然失踪了。哪哪也找不着他,电话没人接,家里天天锁着门。思弦不敢到单位去找他,他毕竟是一个已婚男人,一个在政府机关任职的已婚男人。可这个人突然地就从原地蒸发了。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思弦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传出的是处长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没有了往日的温存和珍惜,只说了一句:“我非常遗憾,但这一切不得不结束,希望不再看到你。”电话就挂断了。
不愧是军人,声音里绝无丝毫的拖泥带水。放下电话,思弦万念俱灰,觉得自己肯定活不到明天早晨,因为她无法想象没有他的早晨,太阳还会一如既往地升起。
当然,思弦好好地活到了第二天早晨。不过这只是别人的看法,思弦知道自己确实死过一回了。在没过多久的省人大会议的公告上,在新一届的政府领导名单里,思弦看见了处长的名字赫然在上,处长已荣升为某厅厅长。思弦明白了处长蒸发的原因,甚至回忆起他和自己绝交时使用的无懈可击的外交辞令。思弦觉得自己恐怕应该原谅他。在今天这个社会,对男人来说,仕途的升迁永远是最重要的。处长毕竟也只是个世俗中的男人,虽然他看上去好像有些超凡脱俗。
回过头再去想她和处长间魂牵梦绕的恋情,什么海誓山盟、什么天长地久,都无法抵挡一纸轻飘飘的提拔令。思弦突然觉得这一切真是很可笑,看来人世间最最无聊的东西大约就是所谓的爱情了。
事隔不久,思弦厅里一个死了老婆的副厅长竟托人做媒,想娶思弦做续弦。
此时的思弦已经快三十了,而副厅长还不到五十,他的想法也不能算太离谱。因为是直接的上司,思弦回绝得很婉转。副厅长以为思弦是不好意思,在一天晚上,竟然直接敲开了思弦的门。短兵相接,思弦无可闪避,只好直言相告这决无可能。副厅长颇有些恼羞成怒,竟然毫无廉耻地说你是个大姑娘,没有尝过男人的好处,我让你尝一尝你就丢不下了。思弦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给他一个无比清脆的耳光。第二天,思弦就打了请调报告,厅里也爽快,第三天就批了。于是思弦调到了《绿草地》编辑部。
从此以后,思弦对男人是彻底地失望了。当她从书上知道女人靠自己就完全能解决性的困惑后,她更离男人远远的了。
关于性困惑这一点,思弦想得很透彻,没有爱情参于的性行为完全是一种原始的冲动,既然是原始的冲动,给它找一个疏通的渠道就是。着重的是结果,形式和手段已完全没有意义了。
其实在遇到李吟之前,思弦从没有想到过要从女人那儿得到性满足。可是今晚和李吟在一起,她确实得到了快感。而且这种快感是那么纯粹,那么温暖。在这里,结果反而没有什么意义了,真正给人快感的恰恰是过程,是相互抚爱和亲昵的过程。
这一切真得可以让思弦心旌摇荡。
九
紫千从家里出来后,来到市内一家有名的海鲜楼,果然张雄已在那儿了。
她见张雄一条浅色长裤、一件深色暗条的纯棉衬衫,颜色更深一些的领带,一双平底休闲式软皮鞋,典型的外企白领的形象。胖胖的圆脸上架一副无框眼镜,憨厚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紫千看惯了冬生穿着毫无个性的制服的样子,见张雄这干干净净的衣着,觉得很舒服。
紫千还是在做售楼小姐的时候认识张雄的。那时张雄来看房,挑了好几种房型都不满意。紫千见他总是一个人来看房,又特别的挑剔,以为他是故意捣乱,给他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可是做售楼小姐的大忌,如张雄投诉一下就可能敲了她的饭碗。可张雄还是来,还是左看右看,很歉意地对紫千说:“结婚嘛,一生就一次,当然要慎重一些”。
紫千在心里笑他,现在还有这样认定一生只结一次婚的人,真够难得。
在看了不下十次以后,张雄终于看中了一套,并很快签了约,付了首款。但后来却又没影子了,别人家都是拿了钥匙就忙着装修,他却连头也不露一下了。小区里装统一的设施,也到处找不到他。办公室电话没人接,呼机不回,手机关机,让紫千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得和这样一个人签过约。
大约半年以后,他才又露面,胖胖的圆脸瘦了一圈。紫千跟他发火,说所有的设施都得他自己装,管道煤气、有线电视等等、等等,而且物业不会补偿他一分钱。张雄苦笑着说:“老婆都死了,还装什么房子。”
原来张雄的女朋友患有很严重的糖尿病,本来张雄想和女朋友在新房子里结过婚,再让她安安心心地去看病。谁知房子刚买下来,女朋友已转为尿毒症了。在上海看了几个月,终于无治而亡。
紫千觉得这个爱情的的故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现在居然还有如此痴情的男人,真是不可思议。而眼前这个胖胖的男人在紫千眼里已无异于情圣。
后来,据说张雄把房子卖了,紫千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两年后,紫千跳槽到一家外资酒店做大堂领班,又碰到张雄,才知道他就是这家酒店的总工。俩人开始有了交往,但都不提情字。紫千是觉得张雄的爱情太伟大,肯定是刻骨铭心,不可能说忘就忘,而张雄根本就不知道紫千的情况。俩人就这样不冷不热、不太频繁也不太疏远地往来了两、三年。
这期间,紫千发现张雄虽说貌不惊人,但确实是个事业成功、感情专一的理想男人。再回想自己和冬生间的撕心裂肺的爱情,觉得好像已遥远的象是上个世纪的事了,而张雄好象也从那场灾难中复苏过来了。俩人的往来开始频繁和热烈起来。张雄常约紫千下班后一起吃饭,也一起参加朋友的派对。碰上俩人都轮休时也一起去喝咖啡、喝茶,一起去跳舞、打保龄球。最让紫千满意的是,张雄从没有跟她提出过非份的要求,哪怕暗示也没有过。这让紫千觉得张雄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上个月底,张雄告诉她要去南京的总店培训一批职员,大约两个星期,回来后有事跟她说。紫千猜张雄可能是向她求婚。
紫千在心里问过自己一百遍了,能不能第二次接受一个男人,一个象张雄这样的男人,一个和冬生完全不同的男人。她有些吃不准,不过她知道真正是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张雄这样的男人绝对是现今婚姻市场上的紧俏商品。这样说好象有些太俗,但这确实是事实。
经历了下岗和离婚这样两次人生中的重大变故,紫千觉得自己已经非常的成熟了,或者说是非常的庸俗了。在这场恋爱中没有砰然心动,没有神魂颠倒,更没有铭心刻骨,有的只是平平淡淡。可紫千真的觉得恐怕只有这平平淡淡才最有可能地久天长。
紫千坐下,对着张雄有些发呆的脸笑了。
张雄每次看到紫千,都会为她的俏丽和妩媚吃惊,他从不掩饰这种惊讶。张雄并非没见过世面,在外资酒店工作,眼前完全可以说是美女如云。可张雄是高度近视,再漂亮的女人如果离开他一米以外,在他眼里也就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了。所以当他第一次地近距离看到紫千时,实在吃惊不小。也就是他那毫不掩饰的天真的惊讶打动了紫千。紫千十分知道自己的漂亮,可还没有漂亮到会让人吃惊,更没有漂亮到让男人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惊讶表现出来。所以张雄的惊讶让她很开心。
张雄收回惊讶的目光,开始点菜。整个吃饭过程中张雄只说他如何培训的事,跟每次吃饭一样,不象有什么特别的事要说。
紫千因为心有期待,这饭便吃得一点滋味也没有。而且紫千不喜欢张雄吃饭的样子,太文雅,太绅士,虽然她知道这应该是高层次男人的修养。见张雄很贵族化的样子,温文尔雅地吃着鲍鱼,紫千实在忍不住了,问:“你不是说南京回来后有事跟我说吗?”
“嗯?”张雄一脸的茫然,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说:“那我大概是准备跟你说我要结婚了,下个月。”
“结婚?跟谁?”
张雄说出一个名字,然后反过来很惊讶地问紫千:“怎么,你不知道啊,你们不是关系不错吗?”
紫千感到自己的脸慢慢地红了,象发烧一样,然后有股气在胸腹间排荡汹涌。她拼命地忍着,才使自己没有推开桌子跑出去。
张雄说的那个人是他们酒店的客房经理,是个有管理学硕士学位的女孩。紫千在酒店上班的时候,跟她的关系是不错,而且就是现在她也常到紫千的礼品店买些小玩艺。紫千觉得自己真是太多情了,人家原本就只把你当成一个可以相处的异性朋友,恐怕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娶你。你无论多漂亮,在张雄眼里也无法跟一个有硕士学位的女孩比啊。跟张雄相处这么长时间,他从来就没对你提过什么非份的要求。仅凭这一点,你也应该明白张雄对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其它想法的。紫千发现自己真得是很蠢,还以为张雄只所以这样是因为他是一个难得的君子呢。
张雄见紫千坐在那儿发呆,很不理解地问:“你怎么不吃了,不对胃口啊,你不是很喜欢吃海鲜的吗?”
看他那一脸傻呼呼的样子,紫千想自己大概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这样的男人真的会有烈火般的爱情吗?毕竟他和冬生有太多的不同,他没有冬生的阳刚和俊朗,也没有冬生的温存和体贴。而且他从来的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也不大象一个男人,过于的温文尔雅也确实不符合自己对男人的要求。
虽然这样想,紫千还是觉得心口有些隐隐的痛。为了掩饰难堪,她强装笑脸问了一些关于结婚的具体事宜。可张雄根本就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也想不到她会难堪,依然很斯文地对付着那些海鲜。
紫千实在坐不下去了,只好说自己和别人还有约会,得先走了。张雄有些惊讶,但还是很礼貌地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又说婚宴的喜贴过几天就给她寄去。紫千有些哭笑不得的道了声再见,走了。
外面还在下着雨,紫千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在大街上走,她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以疗伤。
当然还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的,那就是李吟那儿。可这件事她不想跟李吟说,李吟对男女之间的事毫无兴趣。俩人相处这几年,李吟就没问过她私生活方面的事。
她和冬生离婚的时候,心里难受得受不了,非常想跟李吟说说。可李吟几乎是面无表情的听,并且根本不发表任何意见,搞得紫千觉得还不如回家对着墙说去。紫千还真没碰到世界上真有这么对别人的隐私毫无兴趣的人,她还真不习惯。因为我们已经太习惯那些千方百计打听别人隐私,然后做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的人了。
可是和李吟处长了,却越来越喜欢李吟的这种淡泊、这种漫不经心。李吟并不是完全的漫不经心,她对人的关心几乎是不着痕迹的,紫千不知道李吟是不是对所有的人都这样。但是紫千真得好喜欢和李吟现在的这种关系,彼此好象是平平淡淡的,可是在一起的时候却都觉得愉快,这真是一种很不错的感受。
紫千想起和李吟交往的过程,至今都觉得好笑。
在厂里的时候,紫千在车间当技术员,李吟在办公室,俩人工作上没什么关系。在家里,俩家虽然住着上下楼,可是紫千几乎就没有在楼道里见到过李吟。
李吟在厂里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该说说,该笑笑。她在二十六、七岁的时候,老不结婚,好象也没男朋友,厂里还有些议论。后来见她自己并不避讳谈男婚女嫁的事,有人问她为什么不结婚,她很自然地说:“我喜欢的人娶了别人,喜欢我的人我不愿嫁,有什么办法?”象是开玩笑,又象是真的。时间长了,也就没人问了,好象她不结婚是件很平常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
厂里破产重组的时候,紫千和李吟都愿意下岗。下岗后,好象就更见不着李吟了。后来,她和冬生吵架越来越频繁,左邻右舍的都过来劝,也没见李吟伸过头。再后来,俩人开始打架,一打,紫千就摔东西。厂里的房子虽说年代不长,却是地道的伪劣产品,一点不隔音,她们家摔东西,就象是在李吟家里摔,就这,李吟也没说过话。倒是紫千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想找李吟道个歉吧都看不见她的人。
终于有一天,俩人又打架,把鱼缸给摔了,水一下顺着楼板的缝隙往下漏,冬生慌了,忙拿了拖把来拖。而紫千则哭得出不来气。这时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李吟。李吟看看他们俩,说了一句:“你们能不能不摔东西,”就这么一句话,说完了就准备走。紫千突然就叫了一声李吟,李吟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看紫千。紫千说我想到你家坐坐可以吗,李吟用询问的眼光看冬生,冬生长长地叹口气,眼睛里分明是无奈的求助。
到了李吟家,李吟拿了个靠垫让紫千坐到卧室的地板上,给她拧了个热毛巾擦泪,又给她倒了杯热茶,然后自己也坐下来,用刀切一只橙子。
李吟做的一切好象紫千不是第一次到她家来的同事,而是自己的小妹受了委屈,当姐姐的在安慰她。待紫千稍许平静了些,李吟递一片切好的橙子给她,笑道:“看你长得挺温柔的,也够厉害啊。”
紫千没想到李吟一开口就是笑她,不由就说:“我怎么厉害了?”
“还不厉害啊,什么东西都敢往地下摔,那天是不是摔了一瓶酒?跟枚炸弹似的,吓得我差点打翻了手上的饭碗。”
紫千想起是有这么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吟只是摇摇头,说了声:“你们这是何苦?”就换了话题。问她在哪儿打工,问楼房销售的情况。本来紫千是想跟她说说自己的苦恼的,见她这样,反不好意思,也就聊了一些别的,倒把吵架的事忘了。坐到九点多,紫千有些不好意思了,起身告辞。李吟也没说什么客气话,起身送客。到门口的时候,李吟说:“以后心里不痛快就下来坐坐。”说得很诚恳。
后来紫千便常常下来坐,她喜欢李吟家里的感觉,舒适、干净,她也喜欢李吟的感觉,平和、安静。她发现每次和冬生吵过以后,只要到李吟这儿坐坐,受伤的感觉就会好多了。和冬生离过以后,她更喜欢李吟这儿了。只是她自己的社交活动太多,晚上很少有在家吃饭的时候,成天到晚跟着一帮朋友跳舞、打保龄球、甚至整夜搓麻。可是一个月中间,她总要到李吟那儿坐一、两个晚上,有时在一起吃饭,听听歌,瞎聊一通。
奇怪的是,和朋友出去玩,到家无论多累,总是不能很快入睡。可是每次在李吟那儿坐一会,不管是早还是迟,却总能睡得很踏实。她笑称李吟是动态活性催眠药。
偶尔的,她也在李吟那儿过夜,她喜欢和李吟之间的那种很温存的亲密。每一次,这种亲密都会让她愉快好几天。而李吟却从不过问她的任何事,来了就来了,不来也从不问。和朋友间的事她和李吟说,李吟就听着,不说就不说。可她还是注意到李吟不喜欢听她和男人间的事,就象她以前和冬生在一起一样,俩人在家吵得惊天动地,到李吟这儿,从未听她劝过一句。慢慢的紫千也习惯了,关于男人的事从不跟李吟说。
紫千在雨中懒洋洋地走了一会,还是来到她自己的小礼品店。店里请了一个原来厂里师傅的女儿看着,小姑娘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不想再读书,能到紫千这儿帮她看店非常开心,干得很认真。小姑娘读书虽然不行,可卖这些小玩艺头脑倒挺灵,小店的生意让她做得挺热火。紫千倒省了不少心,除了进进货,反倒很少到店里来,把个店都交给这个叫阿灵的小丫头了。
这会儿过来看看,见虽是下雨,小小店堂里人还是不少。阿灵见她来了,忙说:“紫千姨,你来得正好,有好几个品种都快没了,你哪天去进货啊?”
紫千跟阿灵盘了盘货,又算了一下帐,坐在店里看阿灵跟那些少男少女们也做生意,也谈天说地,觉得挺有意思的。她突然感到自己好象老了,这些少男少女们说的话有一些她竟听不懂了。她在想着什么时候是不是干脆把这个小店面盘给阿灵算了,这些年也算有了一些积蓄,约上李吟一块出去玩玩。碰到好男人就嫁,碰不上好男人,自己也得学会好好生活。她估计只怕遇上好男人的机会不多,这个世界上还有叫做好男人的这种东西吗?自己坐在那儿瞎想着,竟笑了起来。她站起来跟阿灵说:“我走了,你也别做得太晚,差不多就行了。”
走出老远了,还听一个小姑娘跟阿灵说:“你这老板长得够靓啊。”
阿灵说:“那是。”
紫千苦笑了一下。
十
李吟哭得有些倦了,可心里那思念的痛却丝毫也没有减轻。既使这样,她也忍着不给思弦打电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苦恼中解脱出来。
自从和思弦之间有了肌肤之亲以后,这种想见又怕见的痛苦就无时无刻地折磨着李吟。不仅折磨着李吟,也折磨着思弦。
思弦的苦恼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李吟也才三十一、二岁,恐怕最终还是要有个家的,怕自己和她的这种关系会耽误了她。而李吟的苦恼则是想思弦大小也算是个市里的名人,让别人知道了她和自己有这种关系,以后只怕很难做人做事。还有一层苦恼却是李吟不大敢往上面想的,那就是她觉得思弦在内心深处喜欢的还是男人,只是没有遇到一个真正能让她动心的人。如果遇到的话,思弦最终可能还是要离开自己的。
李吟不敢想象假如思弦离开自己,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所以在她的下意识里,她不愿主动地去约思弦,因为曾经在思弦家里发生过的一件事,至今让李吟想起来心里就发慌。
那次是闵惠芬应市里某大学的邀请,前来做专场演出。有人送了思弦两张票,思弦约李吟一起去听。
演出是晚上的,可思弦让李吟早点去她家,在那边吃饭。
李吟下午三点就从家里出来了,在一家熟悉的理发店干洗了头,又在音响店逛了一会,想买一张闵惠芬的经典专集,遗憾地是没有买到。李吟说自己听不懂所有没有字的音乐,可就是能听懂闵惠芬的二胡。她记得第一次听到闵惠芬的《江河水》时,真得有些发傻了。她说不出那种感受,可就是觉得心灵深处有根弦被拨动了,在心海深处荡起微澜,那种说不出的震动真是很奇妙。就如她根本不懂画,可是站在罗中立的巨幅油画《父亲》面前时,还是有要流泪的感觉。每个人的心底深处都有很敏感、很易被打动的地方。
李吟在大约五点的时候到了思弦那儿,奇怪的是敲门却没有人应门,李吟便用思弦给自己的钥匙打开了门,心里还想着大约思弦出去买什么了。进门一看,果然客厅和厨房都没人,厨房的台子上是摘了一半的青菜。李吟正准备接着摘菜,却听见书房里好象有人说话。她也没有多想,过去一伸头,一下子愣住了。是一个男人和思弦在一起,而且头靠得很近,很象是在接吻。李吟先是感到全身的血突然就不流了,头就开始晕。她只看见思弦看到她时脸上有点吃惊的表情,接着站起来略显尴尬地说:“你从哪儿来,没收到我的传呼吗?”
李吟还记得自己强自镇静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儿有人。我走了。”
李吟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了,一路上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到家后连澡也没洗,就上床睡下了。刚刚睡倒,电话就响了。李吟知道是思弦的,她不想接,也怕接。电话响了好一会,停了,呼机又响了。不用看,肯定还是思弦。李吟突然想起来下午上街的时候没有带呼机。她懒洋洋地拿起呼机,一看,果然思弦从下午三点半就开始呼她。不用说,肯定是对她说自己另有事,让李吟不要去她家了。李吟这个时候才感到心口象被烙铁烙着一样又烫又痛。
她躺在那儿心酸地想思弦其实并不爱她的,仅仅是喜欢而已。甚至很刻薄地想思弦之所以和自己亲热也只是因为太寂寞,其中并没有多少真情。这样想着,李吟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彻骨的悲凉象水一样慢慢浸透全身,眼中已经无泪,只有冰一样的寒意在血管和骨髓中游走。李吟开始设想自己应该采取哪一种死法比较干净。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得她一惊,是思弦焦急的声音:“李吟,你在家吗?开开门好吗?”
李吟躺着不动,头脑里也没有什么反应。接着她又听到钥匙插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李吟竟然笑了一下,自己够聪明,已经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了。
过了一会,听到下楼的声音,然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李吟就那么躺着,想着自己如果真得死了,妈妈或者思弦会是什么反应。妈妈可能只是在鼻子里哼一声说“莫明其妙”,而思弦大概会有些内疚,但也仅仅只是一点内疚而已,很快就会把她忘了。李吟想自己大概真得应该死了,没有人可以爱,也没有人爱你,活着跟死去好象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是活着很累,死却很轻松,当然选择轻松的做罗。
李吟真得开始感到轻松了,原来想去爱别人或被别人爱是多么累啊。她闭上眼,很快睡着了。睡梦中依然听到断断续续的电话铃声,可意识里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
就这样,她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才感到身上非常的冷。她起床想去卫生间洗个脸,然后脱了衣服再睡。她刷了牙,洗了脸,想洗澡却又嫌麻烦,就又回到屋里睡下了。整个过程中她始终处于半麻木状态,头很重很昏,觉得好象发生过一件很不愉快的事,却又下意识地不去想它。到床上后,很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那边却把思弦给急坏了。打电话没人接,敲门没人开,钥匙也打不开,她不知道李吟到底怎么样了。她只能每隔半个小时打一次电话,可那头只听见电话铃的空响声,好象那是个毫无人气的古堡,电话铃声只在空气中荡起微微的涟漪,便慢慢消失了。
李吟在思弦那儿看到的那个男人是思弦的大学同学吴晓风。
吴晓风的来访很出乎思弦的意料,事先她一点也不知道。
吴晓风是思弦的大学同学。大学时,思弦在班上是年龄较小的,入学时还不满二十岁,而吴晓风是六八届的高中生,已经近三十岁了。吴晓风入学时又黑又瘦,看上去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大,并且说是已经结过婚了,还有了一个三岁的儿子,所以全班同学一律管他叫“大师兄”。吴晓风在学校时就开始发表小说,后来又转向文学评论,所以大学一毕业,就被省报点名要去了。几年后,刮起南风潮时,吴晓风毅然辞职去了南方,现在是南方一家全国有名的大报的副主编。
在学校时吴晓风一直对思弦不错,那有点象大哥哥对小妹妹的关心和照顾。思弦跟历史老师的那段荒唐的恋情结束后,曾跟吴晓风长谈过自己对这件事的反思。总之在学校时,思弦一直把吴晓风当成可以信任的兄长。吴晓风去南方之前,曾来约过思弦。可那时思弦正陷在和那个处长的疯狂的热恋中,哪里割舍得下。
思弦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也曾有过投奔吴晓风的念头。可听说吴晓风此时已离婚,并且不是和一个女人有恋情,思弦觉得心目中的那个才华横溢而又一身正气的兄长的形象轰然倒塌,自然也就打消了投奔他的念头。
这几年,她和吴晓风偶有联系,有时也能收到吴晓风发来的E-mail,多是交流一些关于文学、出版和书刊方面的信息。所以这天下午打开门见是吴晓风站在门口,思弦确实是吃惊不小。当然“有朋自远方来”,也还是一件让人很高兴的事。
俩人聊了一些各自的情况,吴晓风便单刀直入地说他是来向思弦求婚的。思弦说大师兄你没搞错吧,我可是听说你不止有一个情人的。我虽已是红颜渐老,却还没有沦落到做你放在家里安心的黄脸婆。
思弦是开玩笑的口吻,心里倒真是这么想的。
俩人正说到这里,李吟来了。因为屋里的音响开着,所以思弦一点也没有听见李吟敲门和开门的声音。其实思弦倒是考虑到了,怕李吟看到吴晓风会起误会,所以吴晓风到了没一会她就给李吟打电话了。但是电话没人接,她又打李吟的呼机,又没有回音,也就算了。心里想等她来了再说吧。可是她没有想到李吟的反应会如此强烈,李吟脸上当时那种受到惊吓的表情也把思弦吓坏了。
吴晓风看思弦紧张的样子,很困惑地问是怎么回事。思弦反倒笑了,对他说:“对不起,我再也不信任你们男人,也不会喜欢男人了。我现在是同性恋,刚才那女孩才是我真正喜欢的人。所以我肯定不会嫁给你的。”
吴晓风吃惊地看着她:“思弦,你不开玩笑?你不愿意嫁给我就罢了,反正我早做好了‘八年抗战’的准备,你用不着拿这样的话来抵挡我吧?”
思弦笑盈盈地说:“我不开玩笑。在别的事上可能会开开玩笑,在这件事上我决不开玩笑。”她顿了一下,脸色变得认真了:“实在对不起,按说你刚到,我应该尽一下地主之谊。可是你也看到了,刚才那女孩肯定有些误会,我得跟他解释一下。要不这样吧,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只要不谈情说爱,我倒挺想和你好好聊聊的。你把手机号丢给我,明天我再跟你联系。”
吴晓风无奈,只得点头笑道:“请吃饭就免了,我今晚的航班去北京,原是特为弯过来看你的。好在以后还会有机会的,再慢慢聊吧,我倒想听听你这个非常女人味的小师妹怎么会变成同性恋的。看来我们俩是没有缘份了,怎么每次我来找你,总是碰到你在和什么人热恋,或者男人、或者女人。我怎么就赶得这么巧呢。不过你可记着噢,如果你哪天浪子想回头了,可别忘了我是第一个预约的人。”
思弦倒让他说笑了:“你就死了这份心吧,我是肯定不会回头的。不过倒说不定哪一天会看破红尘,学了贾宝玉去出家了倒是没准。”
俩人说笑着互道了再见。
送走吴晓风后一直到半夜,思弦无法得到李吟的一点点回音。她几乎一夜没睡,心焦如焚,不知道李吟到底会怎么样。天刚刚亮,她就打车来到李吟家,心想如果再敲不开门,可能就要找紫千帮忙了。
谁知还好,敲了两三下,便听见屋里有声音了。李吟睡意朦胧地过来开门,然后看着思弦的脸发愣。思弦赶快推门进去,她是怕李吟会又把门关上。李吟跟着她走进卧室,一边问:“你怎么这么早?”
思弦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反倒也糊涂了:“吟儿,你没事吧?”
“嗯,我有什么事?”李吟好象很不解地问。可是突然,她的脸色一下变了,接着一歪身坐下来,喉头发出一声类似呻吟的声音,眼泪便直流下来。
思弦明白了,李吟肯定是心疼过度,反而神智有些糊涂了。这会经自己一提醒,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忙伸手去拉李吟,一边急急地说:“吟儿,你别着急,你听我说好吗。”
李吟却好象被电击了一样猛一缩手:“你别碰我。”
思弦心里一酸,只得缩回手。她停了一下说:“愿意听我解释吗?”
李吟摇头:“不,不想听。我头好疼,我想睡觉。”
不知什么时候,李吟的眼中已经没有泪了,眼神变的干涩而空洞。思弦突然有些心灰意懒起来,而且头也开始疼起来。她知道自己一夜没睡,头自然是疼的。想了一会,她站起来对李吟说:“那好吧,你好好睡一觉,我晚上再过来。我们可能需要好好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