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进到屋里,我撤去了沈忆身后的枕头,让她躺下,对她说:“我帮你背后按一按吧。”
沈忆依言脸朝下躺下,我在她瘦骨棱棱的背上轻轻按摩着,这是我们俩最喜欢的时光,我们常常这样一边聊天一边按摩。
我说:“要不还是我来陪你吧,茵茵不太会做这些事,你若是再不好意思麻烦她,岂不是更休息不好。”
“你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茵茵啊?”沈忆问。
我笑道:“俩个人都心疼罗。”
沈忆突然转过身来,清澈的眼睛看着我问:“小桐,你和茵茵之间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什么问题?”我迷惑地问。
“没有问题吗?我怎么觉得茵茵今天有些不对,她好像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沈忆说到这突然顿住,有些怔怔地看着我。我让她看得心里发虚,红了脸说:“你干什么嘛,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花啊?”
“你脸上倒是没有花,不过心里恐怕有点什么,不想告诉我吗?”沈忆的问话有些咄咄逼人。
我避开她的眼睛,嘴里嘟哝着:“告诉你什么呀,不都跟你说过了。再说从那天晚上以后,我也没见过夏茵,会有什么问题啊。”
沈忆看着我,忧思满面的神情竟和当年梅姨的神情一模一样。我垂下头,心里很痛。
沈忆往旁边让了让,拍了一下身边说:“坐这儿小桐。”
我依言挪到她的枕边坐下。她拉住我一只手,眼睛非常忧郁地看着我说:“小桐,不介意我谈一点看法吧?”
我点点头,心里又期待又紧张。
自从那天我和沈忆谈了我和夏茵间的事以及梅姨对我说的话以后,我就觉得沈忆会和我谈点什么。可是沈忆却一直没有开口,我以为她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无论她是个心思多么慎密的女人,毕竟重病在身,又有多少精力去管它人的事呢。可是沈忆没有忘,显然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但我不知道沈忆会怎样看这件事,以沈忆的聪明她当然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其实在几年前我告诉她我和宁生之间无法过正常的性生活时,她就建议我去看一下心理医生,是不是在感情取向上有点问题。我当时还有些稀里糊涂的,不知她说的感情取向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完全全的明白了,我不是有点问题,而根本就是问题成堆。
虽然这么多年我来我一直把沈忆当成良师益友,所有的事情都愿意跟她谈,包括性的困惑。可我还是不好意思告诉沈忆我对夏茵有性的冲动,我实在无法了解一个正常的人会对这样的事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沈忆说:“我把话说得直白一些,免得引起歧义。你就当和自己的亲姐姐说话,用不着不好意思好吗?”
“沈忆,你……”我的语气中带着不满,我从来没有当沈忆只是我的嫂子,而是比同胞骨肉还要亲的亲人。沈忆是知道的,她为什么还要这样说话。
沈忆当然明白我的意思,她笑了一下,眼睛却突然有些湿润了。我亲昵地用脸贴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行了沈忆,我听你的,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全都听。”
沈忆推开我的脸,清澈的双眸中流动着温情。她在我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说:“小桐,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我最舍不得离开的人是你。我知道你们全家人都很爱我,可是在这个家中给我最多温暖和亲情的真的是你。”
我不忍看沈忆如此忧伤的神情,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不可能吧,那我哥呢,莫非你觉得他爱你爱得还不够深吗?”
我看见沈忆的眼中迅疾地掠过一缕阴云,立刻垂下了眉睫。我心中一惊,莫非沈忆和哥之间真得有什么不愉快?
可是没容我接着往下想,沈忆已经调整好情绪了,说:“好了,我们接着谈你的事。”
她的眼睛没有再看着我,沉思着开口道:“是的,你和我说过高中时你和夏茵间发生的事,以及夏茵的妈妈和你说的话。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夏茵当时所说的喜欢的人就是你,而你显然根本就不知道。夏茵的这些心事肯定跟她的妈妈谈过,这在别的家庭可能不会,可是以夏茵和她妈妈之间那种较为特殊的母女关系来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夏茵的妈妈是个成熟的知识女性,她对问题的思考比一般人更多一些理性的东西。她自己是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虽然这种抛弃并不是对爱情的背叛,但却是对生命的背叛,因此这种抛弃对夏茵母女的伤害更深。因此她从心里卑视男人,这种对男人的态度在无形中影响着和她相依为命的女儿。当夏茵把自己对你的感情告诉她妈妈以后,她妈妈知道女儿实际上已经有了同性恋的倾向。而她自己经过理性的思考后,觉得无法改变女儿、或者说以为并不一定要改变女儿。她也可能并不以为女儿的选择就是错的,所以她跟你说了那句‘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是对的事就一定是对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认为是错的事就一定是错的’的话。”
说到这里,沈忆停顿了一会,长出口气道:“我也认为她这句话可能是对的。”沈忆看着我说:“你以为呢?”
我有些走神,沈忆用的“同性恋”的这个词使我心头一撞,我未必不知道我和夏茵相互对对方的感情其实就是同性恋,但从来不敢往这个词上联想。现在听沈忆说出来,我还是羞得满脸通红,以至于沈忆问我的话我根本没听清。
沈忆见我低着头、涨红了脸不说话,有些吃惊地问:“小桐你怎么了,莫非你们……”
“不不,没有,我们什么也没做,”我急切地申辩着:“不都跟你说了吗,我和茵茵到现在都没有见过,会怎么样嘛。”
沈忆双手拉住我,声音很温存地说:“小桐,抬起头来看着我。”
我慢慢抬起似乎沉重无比的头,眼睛还是躲闪着沈忆清澈的目光。沈忆却不容我躲闪,她捧着我的脸,声音轻而清晰地说:“小桐,告诉我,你爱的人也是夏茵,是吗?”
我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嗯了一下,然后垂下眼帘,准备接受沈忆严厉的批评。
沈忆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早知道会是这样,看来我也是无法改变你的。”
“你想要我改变吗?”我突然觉得轻松了些,竟然可以反问沈忆了。
“我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沈忆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疲倦。
我突然意识到她是一个大病未愈的人,不可以这样劳心劳神的。我不好意思地说:“今天不说了,你累了,睡下吧。我陪你坐一会。”
我出去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把药吃了,替她把枕头垫好,让她尽可能躺得舒适一些。然后坐在她身边,把她的一只冰凉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默默地看着她。
刚这样安静了一会,我哥回来了。他告诉我们说他是明天晚上的车,这一次可能要去两三个月。又让我还是搬回来住,说是不能指望夏茵,人家一个当老板的还真能来陪病人啊,也就是一句客气话而已。
我突然想起刚才沈忆眼中的阴霾,便说:“你这样不放心沈忆,为什么不辞了这份活。又不是缺钱,干嘛去打这份工嘛?”
哥显然有些吃惊,看我一眼,问沈忆:“这是你的意思?”
沈忆微闭着眼,没有说话。
哥走过去,坐到床边说:“你真是这样想,早点告诉我就是。现在恐怕不好办了,临时让剧组去找人顶替可能有些麻烦。要不我先去干几天,让他们找人,找到了我就回来。这样行不行啊?”
沈忆睁开眼,微微一笑说:“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都说过了我能照顾自己,你就不要瞎操心了好不好。”
我看见哥哥好像暗暗地松了口气,站起身边脱外套边说:“那好小桐,你嫂子可是交给你了。我在那边的事尽可能早点做完,就早点回来。”
我没有理他,跟沈忆说:“我回去了,明天晚上再回来啊。”
十四
这些天,我和夏茵一起照顾沈忆,但我们俩却不是每天都能见上面。
一般情况下,夏茵是在上午十点多钟过来,帮沈忆做顿午饭,另外还有中药得熬。我学校离家太远,只有晚上下班后才能回家。晚上夏茵很少来,因为她公司里的事其实挺多的。只有星期六或星期天我们才能和夏茵在一起过,这还得是夏茵公司碰巧没事。不过,这段时间我们的确过得很愉快。
哥有一套美国狮龙高级音响,听古典音乐简直棒极了。当然偶尔的我和夏茵也听听流行音乐。沈忆老笑我们用这套音响听流行音乐是对音响的亵渎。有的时候,我们给沈忆读书。沈忆的身体还是很弱,自己捧着书看一会就倦了,而我和夏茵也都很乐意给她读。夏茵的声音一贯柔和悦耳,听着十分舒服。读的大多是畅销书,比如澳大利亚作家考琳•麦卡洛的《荆棘鸟》、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等。其实这些书我和夏茵都早已看过,不过在读给沈忆听的时候,还是有新鲜感。
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一起聊天。也没有什么固定的话题,就是瞎聊。我们三个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爱喝好茶。一杯香茗在手,是可以大助谈兴的。只是沈忆太弱,聊一会就会倦。所以常常是她躺在床上,似梦似醒,听我和夏茵在旁边小声说着话。
这个星期六,头天晚上就和夏茵约好,让她早点过来。谁知到上午九点多的时候,夏茵来了个电话,说是公司一辆去南京拉材料的车回来的路上在高速公路的出口处出了事故,她得赶到现场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让我们别等她。
我很失望,也非常担心。给沈忆读了一会书,也心不在焉的,老是读错。沈忆说:“好了,别读了,还是说会话吧。”
我放下书,看着大雨象水帘一样从窗户上流下,想着夏茵在这样的路上开车,心都拎了起来。沈忆说行了,你别这样紧张好不好,夏茵不会有事的。你这个样子,夏茵要是和你灵犀相通的话,还不让你给吓坏了。正说着,夏茵的电话来了,说她已到了现场,事故正在处理,没有人员有大的伤亡,让我们别担心,她晚点时候会过来的。我这才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沈忆看着我,好像长长地叹了口气地问:“小桐,你到底打算怎么样呢?”
“什么怎么样?”我头脑一时转不过弯来,不知沈忆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忆拍拍床,示意我坐到她的床边,脸色有些沉重地说:“上次和你说的话没有说完,你明确表示你爱夏茵,那么你打算拿这段感情怎么办呢?”
我刚刚轻松下来的心情立刻又沉重起来,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和宁生离婚,并且越快越好。否则的话,这对宁生太不公平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宁生说。
沈忆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不管你拿这段感情怎么办,你和宁生间的有名无实的婚姻都应该结束了,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道德。你不要跟我说宁生是怎么地爱你,对于一个生理和心理都健康的男人来说,没有什么坚如磐石、也没有什么山盟海誓,只要没有性爱,什么样的爱情永远都是苍白的。”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沈忆,我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和我说过话,也从没有听过她采用这么激烈的语言去评论一件事。我突然想起哥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和她说起她和哥之间的感情时,她眼中的那片阴霾。我担忧地说:“沈忆,你告诉我,是不是我哥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沈忆一惊,怕冷似地缩了一下肩。清澈的眼中慢慢浮上阴云,垂下头,眉睫簌簌抖动着,很长时间不说话。
我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又惊又痛。我一直以为哥和沈忆是一对爱情的典范,哥温良和顺,沈忆通透灵悟,俩人互补又互映。我无法想象哥哥怎么能做对不起沈忆的事,我也无法想象以沈忆的纯粹和明澈,又怎么能如此隐忍不言。
沈忆抬起头,脸色已经比较平静了。她的眼睛看着窗外的雨雾,淡淡地说:“也谈不上对起对不起。爱情是要有所附丽的,对于男人来说,这个附丽从很大程度上来说恐怕就是性事。我从小身子弱,婚后两次怀孕都意外流产了。这以后身体也越来越差,房事上更是力不从心。其实在几年前你哥在外面就有情人,或者准确地说是性伴侣。他有他的痛苦,一方面是虚无飘渺的情,一方面是真实而美好的性,你让他如何选择?我和你哥谈过离婚的事,可你哥顾虑太多,哪头都舍不下。他原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忍受,可是不行,它带给我的伤害远比我自己想象的要深得多。”
沈忆停顿了一下,轻叹一声,眼睛转向我说:“小桐,你知道吗,得了这个病,我一点也不恐惧。在这个世界容不下我的时候,我至少可以找到一个正当的理由离开,总算上天待我不薄,也让你哥可以解脱了。”
沈忆说着,嘴角边竟浮起一缕苦笑。
看着沈忆静若止水的眼睛,我心如刀绞。看来沈忆是去意已定,既如此,就是恐怕神仙也治不了她的病了。
本来这段日子我还心存侥幸,觉得沈忆恢复得不错,精神不错,人也长胖了些,只怕能挺过这一关。谁知她早已心死如灰、视死如归了。我恨自己那个荒唐的哥哥,更恨沈忆如此地轻视生命。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心灰意冷。 我懒洋洋地站起来,对沈忆说:“你睡一会吧,我去厨房给你盛碗汤。”
沈忆却伸手拉住我,眼圈有些发红地说:“小桐,对不起啊,我也不想这样的……”
一缕又酸又热的东西突然冲上来,雍塞在喉头和鼻腔。我忙扭过脸去,怕沈忆看见我脸上恣意纵横的泪水。我甩开她的手,转身进了卫生间,将头贴在卫生间的瓷砖上痛痛快快地哭。心里说不清是为失去沈忆的创痛、是为自己感情生活的苍白、还是为对夏茵的无助的爱。
哭了好久,我觉得心里好过多了,忙擦干泪,回到沈忆身边。沈忆已脸色如常了,对我笑笑说:“是不是夏茵不来,我们就不吃饭啊?”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忙到厨房开出饭来。好在我们俩个人也简单,一大碗冬笋火腿汤,一条红烧鲫鱼和一盘炒青菜。沈忆吃了两口饭,倒喝了一小碗汤。因为汤比较热,沈忆苍白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我忍不住说:“沈忆,佛家说‘生死事大’,大约总是说生命不可轻弃,以你的聪明怎么会悟不过来,还要轻言放弃呢?”
沈忆放下碗,淡笑道:“俗话说‘生死由命’,谁又能轻言弃与不弃呢。很多事能看得透未必也能想得通,如果事事都能既看透又想通的话,做人又有什么意思?做人没有意思,只有两条路好走,一是出家,二是出世。出家尚留一副皮囊在尘世,灵魂尚且不存,又何必如此拖泥带水?莫若干干脆脆地出世,岂不干净。”
本来沈忆大病未愈,似乎不宜和她谈如此沉重的话题。可是有时候这些话题可以当做纯理论来讨论,反倒能转移一下注意力,排解一下内心过于的抑郁。所以我接着她的话说:“是啊,你说的也算是一家之言。那如果你并没有生病,而遇此事,你又当如何呢?虽然你有病,可这病竟治好了,你又怎么办呢?既然生死由命,那你是不是会选择出家呢?出家人多言自己看破红尘或勘破情关,既已勘破情关,那么出家与不出家又有什么差别呢?既然没有差别,是不是不出也罢?”
我一口气问下来,倒把沈忆说笑了。她沉思了一会说:“你还真把我问住了,我是不是应该重新调整一下心态,于山穷水复之处寻找柳暗花明呢?”
我长出一口气,忍不住笑了。那笑是从心里发出来的,连我自己都知道笑容一定很美。
沈忆凝视着我,眼中涌满了泪,却突然破颜而笑,笑靥如花。
十五
夏茵是在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才到的,衣服湿了半截,神色也疲惫不堪。她告诉我们,事故大致清楚了,车在高速公路出口处,由于雨大路滑而翻到了路边的稻田里。驾驶员和押车的周岩都只有一点皮肉伤,问题不大。只是同车去的客户右腿骨折较重,可能得治疗一段时间。所幸是没有大的伤亡。事故具体怎么处理,得听候交警队的通知。夏茵怕我们不放心,所以到这儿来跟我们说一声。
沈忆看她又累又乏的样子,就说:“茵茵,你先洗个澡,再睡一会吧。你和小桐身高胖瘦也差不多,洗了澡就换她的衣服。砂锅里是现成的汤,让小桐给你热着,你先喝一碗。一会睡觉起来,我们就吃晚饭,好吗?”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沈忆和夏茵已很亲近。本来夏茵就够聪颖灵惠,碰到沈忆的玲珑剔透,俩人是一拍既合,已成莫逆之交。夏茵听沈忆如此说,便点头同意了。
我起身去房间里找了一套没有穿过的内衣和一套家常的真丝小裤褂,还有一条干净的毛巾,送进浴室,又指给她我的洗脸毛巾,便去厨房给她热汤了。
我看看钟快五点了,想着夏茵几乎一天没吃饭,光喝汤也不行啊,干脆做晚饭。中午的一条红烧鱼几乎没动,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就行了。有现成的炖得很烂的猪肚,我把它切得细细的,放上姜丝红辣椒丝和麻油醋什么的,上好的一盘拌肚丝。又特为给夏茵拌了一个黄瓜松花蛋,炒了双冬和青菜。我想吃顿晚饭这菜也就凑合了。
等我从厨房出来,夏茵正好也从卫生间里出来。那套深墨绿的真丝小裤褂穿在她身上略显宽松,衬得她光滑细腻的皮肤更加萤洁如玉。点漆般的黑眼睛里带着刚出浴的倦意,格外妩媚动人。
吃饭的时候,沈忆问夏茵损失的情况。夏茵说还好,要我们不用担心。还开玩笑地说这几年做得太顺了,所谓之‘月盈则亏、水盈则溢’嘛,破点财未必不是好事。倒是人没有大的伤亡,算是幸事。
沈忆唉气道:“我看你还是别做了,真得是太累了。别的不说,就看你天天自己开着车东奔西跑的,我这心就悬着。最近以来,我也不知是这病闹得还是怎么了,成天到晚疑神疑鬼的,只要你们俩个人有一个不能按时来,我就担心得不得了。就象你自己说的,你现在又用不着为什么人去挣功名利禄,自己一个人吃饱穿暖就行了,做那么累又何必呢?”
沈忆不经意地说着,夏茵却已是满面泪痕了。沈忆有些惊诧地问:“茵茵,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说得不对?”
我当然知道夏茵是为了什么。自从梅姨去世后,想来没有什么人跟她说过这样体贴至深的话。这番话也实在是只有爱之甚深的人才会说的。
夏茵接过我递给她的面巾纸,擦去眼泪,半天才说:“嗯,我记住了。”
沈忆笑道:“也许是我太婆婆妈妈了,你也用不着太认真,自己把握住了就是。”
我说:“好了沈忆,一会让人家不要做了,一会又让人家不要太认真,你要茵茵到底听哪一句啊。”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
饭罢,夏茵和我一起收拾碗筷。我说:“算了,你回家睡觉吧,忙了一天还不累吗?”
“我不想走嘛,”夏茵的语气中竟有点撒娇,接着脸红了,大约自己也感到语气过于亲昵,就又补了一句:“干那么点事,也不至累着哪儿。就想在这陪你们聊聊天行不行啊?”
我看一眼她柔情似水的黑眼睛,不禁嘭然心动,忙转身进了厨房。
我自知自己是个资质很平庸的人,也喜欢做平庸的人。其实能够做到得失无心、宠辱不惊,心平气和地去享受属于自己的那份生活不是很好吗,又何必去奢求过多的身外之物。可是什么样的生活是属于我的呢,我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我一边洗碗,一边胡思乱想,好象听到外面有男人的说话声,伸头一看,竟然是我哥回来了。我从厨房出来问:“还不到一个月呢,你的电视剧倒拍完啦?”
哥用沈忆递给他的干毛巾擦着头发说:“听你的口气是嫌我回来早了?放心吧,拍完还早着呢,我们那边也是一个劲地下,到现在连进度的三分之一还没完呢。这次是剧组的车回来拉东西,我就跟着一快回来看看,可以在家住两个晚上,星期一上午走。”
我转身进厨房,把收好的菜又端出来热了热,给哥吃饭。
哥一边吃饭,一边问沈忆最近身体怎么样,又对夏茵连声说着感谢的话。我笑道:“行了哥,你能不能把饭吃完了再说。”
夏茵就起身说:“那我就先告辞了,大哥也坐了一天的车,大概也累了,我就不打扰了。”
“你这叫什么话,什么是打扰啊。我这刚回来,你多坐一会,大家聊聊嘛。再说下这么大的雨,你不走也行啊,和小桐就在我妈房里将就一晚就是。正好明天星期天,我要好好地露一手,认真犒劳犒劳你和小桐嘛。”哥很认真地说。
夏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行,我还是得回去。我今天还真有点累,又择床,等会扰得小桐也睡不好。”
沈忆沉吟着说:“小桐,你哥回来了,今晚你也不用在这儿了。不如你和茵茵一起去她那住一个晚上,也省了茵茵再送你。反正明天你们还要一快过来。茵茵,这样行吗?”
我很诧异地看了沈忆一眼,沈忆的神色很平常。再看夏茵,她也正看我,见到我询问的目光,马上把眼睛闪开了。
我起身道:“那好,我们先走了。哥,明天我们可是卡好了吃饭的钟点再来噢,别指望我们来帮忙。”
十六
我看看钟,已经快十点了,对夏茵说:“不早了,我哥和沈忆还等着我们呢。还真想卡着开饭的点子进门啊。”
“不,”夏茵一拉我的衣服:“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呀,昨天晚上不是说得好好的?”我说着,却看到夏茵脸上的红晕,立刻明白了她是不好意思见沈忆。我不由好笑道:“你干嘛呀,这事还能瞒得了沈忆。你是不是打算着永远不见她了啊,还是得见,早一天迟一天有什么区别?”
夏茵更慌了:“怎么,你还打算把昨晚的事告诉沈忆啊?”
我也有些莫明其妙了,问:“你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沈忆,我可能还下不了这个决心呢。你自己和沈忆是怎么说的,这么大的事怎么可以不和沈忆说嘛。”说着,我又坏笑着加了一句:“当然,床上的事说不说那由着你。”
“我和沈忆说什么了我,从来没和沈忆说过这些事嘛。听你的口气,沈忆是什么都知道了?你、你让我再怎么见沈忆嘛。”夏茵又羞又急。
“这么说是我弄错了,你和沈忆从没谈过你和我的事?也从没谈过你自己的事?”我困惑地问。
夏茵低下头,沉吟了一会说:“只有一次,沈忆问我为什么到现在不结婚,我说我爱的人娶了别人。”
“什么,你胡说什么,什么你爱的人娶了别人?”
“那我怎么说,总不能说我爱的人嫁了别人吧。”
我笑道:“你当然该这么说。而且你还应该告诉她你爱的人嫁给别人是因为她找不到你。你不应该骗沈忆。”
夏茵看我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有些不知所措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都跟沈忆说了些什么,沈忆是怎么想的嘛。”
我叹气道:“唉,茵茵,其实你应该跟沈忆实话实说的。你如果老老实实地说了,这些话就不用我来告诉你了。亏沈忆拿你当朋友,对朋友你把心埋得这么深干嘛。”
我的话说得太重了,夏茵一下脸涨得通红,埋下头,久久地不说话。然后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地说:“你让我怎么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你自己是有夫之妇,你不在乎,什么都可以说,你……”夏茵委屈地哭了。
我也觉得我的责备毫无道理,可刚才把话说得太冲了,一时转不过弯来。正不知怎么办,电话响了。夏茵只管哭,就不去接电话,我也不好接,只好由它响着。一会,电话停了,夏茵的手机又响了。是交警队打来的,要夏茵过去,谈一下事故处理的事。夏茵起身去卫生间洗了脸出来,淡淡地对我说:“我不能过去吃饭了,你跟叶大哥说一声。”她停了一下又说:“跟沈忆说,我想跟她说话,我明天过去。”说着,转身想走。
我有些不甘心,拉住她说:“干嘛明天啊,事故处理完了你就过来好吗,我和沈忆等你。”
“不要你等,”夏茵气尤未消,甩开我的手往外走。
事后好长时间夏茵都为那天下午没有去我家而后悔不已。事实上那也是我和沈忆在一起吃得最后一顿平平安安的饭。那天夜里,沈忆让身上的肿块疼醒了,疼得她几乎休克。我和哥把她送进医院,沈忆从那儿直接走出了我们的生活。
沈忆的癌症还是复发了,复发得凶恶而迅速。
记得那天晚上把沈忆送进医院,等着医生的检查结果时,我已经手脚冰凉。我软软地坐在走廊里的椅子上。阳历六月的天气,溽热异常,可我却冷得发抖。我神情木纳地看着哥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医生出来了。我和哥走过去,可是医生跟哥说些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只见哥眼眶红红的直点头。哥又跟我说了几句什么,我也是听不明白,哥就让我回家,我说急什么,等沈忆一块啊。哥一下泪流满面。
哥没有再回剧组,我爸妈也回来了。白天我和夏茵轮流着陪沈忆,夜里是我哥,妈天天住医院送汤送饭。自我记事以来,我不记得我妈在家正正经经做过几顿饭。
沈忆大多时候是昏睡,醒着的时候都是疼得睡不着。我们无法跟她说话,也不敢跟她说话。我和夏茵轮着在病房,也没固定的时间,谁有空谁在。隔着两三天还得替我哥一夜。这期间我和夏茵都没法说话,除了相对垂泪以外,我们都不知说什么好。
在第五天的时候,沈忆的父母和一个弟弟从老家来。沈忆的家在皖西一个很偏僻的大山里,有众多的兄弟姐妹。沈忆十岁被歌舞团招来后,几乎没有再回过家。她不是不想回家,而是要省下路费寄回家去。沈忆这些年跟家里的联系就是一张张汇款单。我记得沈忆跟哥结婚后,有一次哥建议和沈忆一块回家看看,沈忆沉默了很久说还是多寄点钱回去吧,我离开他们太久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了。现在她的父母来了,见了病床上的沈忆,似乎很陌生。沈忆看着她的父母默默地流泪,却始终没有叫出爸、妈这俩个字来。她父母的脸色也很木纳。他们住了一个晚上似乎就有些心不在焉了,妈跟哥商量了,给了他们几千块钱就让他们回去了。临行前,妈问他们是不是再见沈忆一面,他们竟好像没有主张似的。
沈忆爸妈在医院时,我始终坐在沈忆床边,沈忆将我的手握得发疼,除了流泪,一句话也没说。可我知道沈忆此时已是心如碎片。她只把她那个才只有十几岁她从未见过面的小弟弟叫到面前来,握了握他的手,便把脸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了。
那天晚上,已经七点多了,我哥还没有来,我趴在沈忆的床边睡着了。这些天我吃不好、睡不着,白天上课,下了课就住医院赶,整个眼圈都是乌的。夏茵跟我一样,她公司里的事干脆不管了,全丢给周岩和宁生打理。我的心一天到晚悬着,就怕哪一天我不在的时候,沈忆就走了。可是这一会,我突然地就睡着了,睡得特别的沉。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人在摸我的头发,我一惊而醒,是沈忆。
我抬起头,果然是沈忆。我惊异地发现沈忆眼睛亮亮的,苍白的双颊似乎也有了些红晕,象平时一样嘴角挂着微微的笑,看着我。我一下站起来说:“沈忆,你好啦。”
沈忆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到床边说:“小桐,你坐下,我跟你说几句话。”
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沈忆此时实际上就是人们说得回光返照,高兴地说:“等一会,我给你喂点热汤。”
可沈忆握着我的手不放,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了一句:“小桐,对不起,这次我真得要走了。”
我愣怔了一下,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好像突然有人伸手掏出了我的心,我疼得弓下腰来,双腿一软,几乎跌倒在沈忆的身上。
沈忆摇着我,声音很轻柔地说:“小桐,千万别哭,好好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我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沈忆的遗言了,虽然万箭钻心,却只能连连点点头,只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来。
沈忆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在沉思,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小桐,以后有什么事我再也不能帮你了,什么事都要你自己拿主意了。你和茵茵都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如果你们觉得在一起可以很快乐,那就按自己的心愿去做,不必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毕竟幸福或者痛苦都只能是你个人的体验,与别人是没有多少关系的。”她停了停,眼里闪过一缕温柔的笑意,接着说:“我可能见不到茵茵了,告诉茵茵,我真得希望你们能幸福。”
沈忆一口气说这么多,真得累了,但是还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我的头脑里一片混沌,心里空空地难受。我想跟沈忆说一句“我都记下了”,可是却不敢张嘴,生怕忍不住会哭出声来。
我就这样站在沈忆面前流着泪,一点也不顾在重病之人面前的忌讳。正在这时,我哥进来了,见此状大惊失色。忙把我拉出来,要我回家睡觉。
我就站在医院门口给夏茵打了个电话。夏茵匆匆忙忙赶来,见我一个人站在医院门口,满面泪痕,吓得声音都变了:“小桐 ,沈忆她……”
我摆摆手:“沈忆她现在没事,可是只怕是过不了今夜,我好害怕。”我嘴里说着,身上也在簌簌发抖。
夏茵默然了一会说:“谁在里面呢?”
“我哥。”
夏茵便把我拉到车上说:“你先在这儿歇一会,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一会我们再进去。”
我一把拽住她:“不,你别走。我什么也不吃,我只要你陪着我。”
夏茵无奈,便也坐进车里。我除了流泪,什么也说不出,夏茵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说:“小桐,别这样,这样对沈忆不好。”可她自己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我哭得累了,靠着夏茵的肩昏昏沉沉地要睡着了。可是突然惊醒,已是一身冷汗。我愣了一会神,打开车门对夏茵说:“茵茵,我们进去吧,沈忆叫我们送送她。”
我们进去的时候,沈忆病房里走出好多医生,脸上的神色一看就是事情已经结束了。夏茵牙齿打着战说:“小桐,这是怎么了,怎么有这么多医生?”
此时我已心如死水,不起一点波澜了。我很冷酷地说:“沈忆她走了。”
推开病房的门,见我哥跪在地下,一只手握着沈忆的手,脸朝下,紧贴着沈忆的脸,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而沈忆脸色很安祥地合眼躺着。我一滴泪也没有,只在心里冷冷地想;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十七
沈忆离开后,我就没有回过自己的家。我对宁生说我心情不好,想和爸妈住一段时间。在这个期间,我跟爸妈说了我想跟宁生离婚的事。爸妈对这事反应很冷淡,他们从一开始就以为我嫁给宁生是一个错误,现在不过是改正这个错误而已。另外他们可能也以为象沈忆那么好的儿媳妇都无法留住,再失去宁生这个本来就不可心的女婿就更无所谓了。所以当我在饭桌上跟他们说这个事的时候,妈不过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爸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说了句什么,不过他说什么我也无所谓就是了。我当时心里也就是想沈忆都不在了,难道还有什么人和什么事值得去劳心伤神吗。
跟宁生谈这事没有我预想得那么困难。那天下午我给宁生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回我们自己的家,说有事和他谈。我吃了晚饭回去,见宁生烧好了菜在等我,心里有一些欠疚,但我一点也没流露。我倒了杯茶,等着宁生吃完饭。这中间我们都没有说话,空气已有些紧张。我不想让这种紧张的气氛延续,所以宁生一放下碗,我就说:“宁生,我想好了,我们还是离了吧。”
宁生虽然有思想准备,但我看到他拿着碗的手还是颤了一下。他故作轻松地说:“怎么,找到新欢了,不想跟着我这个穷打工的了?”
我倒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虽知道他是开玩笑,心里还是突突跳了两下。
我叹口气说:“宁生,咱们就别胡扯了,你我都是三十二、三的人了,总就么着也不是个事。我们虽说做了这么几年的夫妻,可实在也就是担了个虚名。我倒罢了,你这是何苦来?你这么一个心理生理都健康的男人何必跟着我这么干耗着,倘若再耗不下去,出去找个情人什么的,岂不是两败俱伤。莫如好合好散,做不成夫妻也能做个朋友,对不对啊。”
宁生苦笑着说:“行了,都是你的理。我要找情人还不早找了,还等着你提醒我啊。我也知道,打沈忆走了后,你这精神气大约也跟着走了一半。本来成天就象半仙似的,这下好了,全成仙了,我一个凡夫俗子只怕真消受不起了。”
我倒让他说笑了。我喝了口茶,接着说:“我想过了,你只怕一时半会还买不起房子,这房子你就先住着,等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说。屋里的东西嘛,我自己的衣服和书什么的我拿去,再就是那台电脑,别的就你用着吧……”
“唉,你等会,我还没点头呢,你就分起家来了?”
我不知道宁生什么意思,有些着急地说:“你什么意思嘛,你倒是说啊。”
“你就那么急着跟我离婚啊,如果不是了解你,我还真以为外面有什么人等着你嫁过去呢。”他苦笑一下又说:“本来我有点事跟你商量,既然你这么着急,那就算了吧。你看我们哪天去办手续啊?”
看他脸上挺伤感的表情,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冷漠了,不管怎么说,婚后这几年他总给了我不少关心和照顾。我缓和了口气说:“有事商量还是商量嘛,我都说了不做夫妻可以做朋友,只要我能帮上的不会不帮吧。”
“得得得,我最烦人说什么不做夫妻做朋友的话,那夫妻跟朋友他能一样吗?我说这事还真是只有夫妻才有的商量,朋友那就免谈。”
我疑惑地问:“该不是钱的事吧?”
宁生一下笑了,说:“还真是钱的事,现在你提离婚,我就是连你也不好说了。”
“好了,说那些废话干什么。是什么事,要多少钱?咱俩的存款不都在那儿吗,你要先拿去用就是。不够我再跟我妈他们借点?”
宁生见我说得很认真,便也很认真地说:“是这样,夏茵不想做了,想把公司盘给我和周岩……”
“什么,夏茵不做了,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你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自从沈忆住院后,她就没心思做了,现在干脆说彻底不做了,想让我和周岩把它盘下来。我和周岩合计过了,公司做这么长时间,一直信誉很好,这几年的盈利也很可观,当然可以把它盘下来。我们准备让所有愿意留下来的设计师和工程师都入股,但我和周岩肯定是大股东。夏茵把这么好的公司盘给我们,我们总不能让她吃亏吧,所以……”
“好,你不用跟我算细帐了,你就说得多少钱吧。”
“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加一块怎么也得五、六十万吧。除我和周岩外,我们还有七个工程师愿意入股,每股五万。就这样我和周岩一人至少还得拿十几万。夏茵倒是说了让我们分期付,可夏茵干了这么几年,除去原先的投资,也不过就挣二、三十万,分期付对她来说有些太不公平了。”
“那就这样吧,我们俩的存款你先拿过去,反正我也不等钱用。缺的部分我跟我妈借,等你们缓过来了再说,行不行啊?”
“我可不想跟你妈借,再说我们俩都要离了,你妈还不知道怎样想呢。”宁生愁眉苦脸地说。
“我妈怎么想那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何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事就这样了,折子在哪你知道,自己去取。我妈那钱我尽快给你。”我停了一会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我和夏茵曾经是高中同班同学,我们早认识。”
宁生看看我说:“这我早知道了,我以为你不想说呢。”
“你怎么知道的?”我好奇地问。
“这有什么奇怪,夏茵办公桌的台板下压着一张和你的一模一样的毕业照呗。其实就是没这张照片,我也知道你们应该是认识的,你们身上相同的东西太多了,连某些事情上的思维方式和做法都是一样的,不认识才怪。”
我好笑道:“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追她的原因?”
“是啊。夏茵和你一样,虽然都是好女人,却都是不适合男人的人。象你们这样的女人可能只能在你们的同性里面才能寻找到知音的,就象你们和沈忆的关系。”宁生似乎很有感慨地说。
看宁生的样子不象是有所指,只是泛泛而论而已,但我还是心虚地脸红了。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把我和夏茵的关系告诉他,想了一会,还是没有勇气。我起身对宁生说:“等你把公司的事办好,我们再去办手续吧。我回去了。”
宁生也站了起来,脸上有留恋的神色,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只对我摆了摆手。
十八
星期六的下午,接到夏茵的电话,说是公司的事搞掂了,想约我出去吃饭,也算是庆祝一下吧。
电话进来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脑前写一篇关于教学改革的文章。我说过,我的工作给我带来很多乐趣,但我从不写诸如教学经验方面的破文章。很多自己乐在其中的工作,一写成文字就会莫明其妙地变得索然无味。所以在手痒的时候,我宁可写一些小散文。但最近我确实觉得挺无聊的,无聊的连散文也写不出,所以就坐在电脑前不管写点什么,聊以解闷。
放下电话,我翻了一下台历,发现我和夏茵已有四、五个月没有见面了。沈忆的离去,使我和夏茵之间有了一种疏离感,我说不清这是为什么,但它确实存在。以致于这个期间我从未主动给夏茵去过电话,夏茵来电话,也只是寥寥数语便无话。现在夏茵突然以这个由头约我吃饭,我想可能是有话跟我讲。
我们去的是一家我和夏茵都比较喜欢的土菜馆,不仅菜的味道好,干干净净,主要是环境较偏,闲杂人较少。
谁知坐下刚点完菜,等菜的当口,周岩带着一个女孩子进来了。周岩见到我们,有点意外的惊喜,忙介绍说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又把我和夏茵介绍给那女孩。当周岩说出夏茵的名字时,我看到那女孩眼中立刻有警惕之色,并且很不安地看着周岩。周岩却浑然不觉,正眉飞色舞地跟夏茵说最近接的一张单的事。说着说着,竟一歪身坐下说:“不介意的话,一起吃晚饭好吗?”
我未及说话,夏茵已正色道:“不,我介意。我觉得你们还是单独进餐比较合适。”
周岩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起身道:“那好吧,我们就不打扰了,你们慢用。”
周岩走出去后,我抱怨夏茵:“你这是何必,一起吃顿饭有什么介意不介意的,何必弄得周岩那么窘?还不知怎么在女朋友面前挽回面子呢。”
“对不起,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得很介意身边有第三者,何况还有第四者。”夏茵几乎面无表情地说。
我看她的样子不象是开玩笑,默然了一会,笑了。夏茵也笑了。
吃饭的时候,夏茵简单说了一下转让公司的过程,然后问我最近在干嘛呢。我说不干嘛,读村上春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写文章玩。夏茵又问还是住在家里吗,我说住哪里还不是一样,一样的寂寞、一样的百无聊奈、一样的自由无忌。夏茵不说话了,因为我说话的口气不象是在回答问题,而是根本不想说话。
那顿名为庆祝的饭吃得很沉闷。
从饭店出来,夏茵伸手拦了辆车,说了声再见就要走。我拉住她说:“不请我去你那儿坐坐?”
“你……”夏茵脸上是受了无名气的恼怒,可能觉得当着出租车司机的面跟我生气,有些难看,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我便跟着钻进车里。
进了门,夏茵给我泡了杯茶,扔下一句话:“你坐着,我洗澡去,”便要走开。
她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伸手拉住她:“茵茵,没有话跟我说?”
她僵在那儿,不动,也不说话。
这段时间以来,我以为我对夏茵的感情可能不象我自己想象的那么强烈,没有她的时候我一样可以呼吸,可以吃饭,可以工作。可是握住她手的瞬间,我的内心还是有了被突然电穿的感觉。我想立刻把她拥进怀里,想疯狂地吻她,但还是竭力地忍着。可过于强烈的欲望使身体簌簌发抖,无法控制。
夏茵感受到了我身体的颤抖,不由回过身来有些诧异地问:“怎么,你不舒服?”
我侧脸在她耳边说:“是的,只想亲你。”
她怔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不,”甩开我的手进卫生间了。
刹那间,羞愧烧红了我的脸,我想走,可软软地迈不动步,只好在沙发里坐下。心里想等她从卫生间出来,跟她道声再见我就走,再也不来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有阵阵的辛酸漫过身体。
我大概是神思游离得太远了,以致夏茵已经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还不知道。我转脸去看她的时候,眼神太空洞,反把夏茵吓了一跳。伸手推推我:“你想什么呢?”
我一惊,:“嗯,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夏茵看出了我的失神,有些心软。她握住我的手,放在嘴边,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亲着。我把手抽出来:“你既然不肯让我亲,这又何必?”
夏茵沉默着,然后长叹一声,看着我的眼睛说:“小桐,你能确认你真得喜欢我吗?其实你心中真正爱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沈忆。你和我在一起只是生理的需要而已。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接爱你的亲吻和爱抚,我怕我受不了再一次失去你的事实……”
我心头蓦地掠过一阵寒颤,无以名状的孤寂感象潮水一样漫上来。我想起再一次见到夏茵时我心中涌起的惊涛骇浪;想起第一次和她同床共枕时身体里的强烈冲动;想起刚才握住她的手的刹那间尤如被电击洞穿的感觉。我知道她说我只爱沈忆一个人的话不是事实,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爱。可是我却不知道怎样做才可以抵达她的心灵,因为我们之间又确确实实隔着沈忆,这也是事实。
我说不清楚,也不想说。无助地站起身,准备告辞。夏茵急忙抬手来拉我,一下碰到了我胸前的玉佩。
这玉佩是沈忆的,一块握在手上温萤润泽的羊脂玉。稍握得时间长一些,便会有些微的暖意透过手心向心里流去。沈忆说这是她第二个本命年那年,随团去云南演出,在中缅边境的自由市场买的。十多年来,她一直戴着它,从未从脖子上摘下来过。沈忆临去的前几天,从身上摘下,挂在了我的胸前,说算是留个念想。玉佩上浸润存留着沈忆的体温和气息,令人不忍释手。
我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放在手心里紧紧地握着,心慢慢地静了下来。
夏茵看着我,不说话。我们俩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我拉过夏茵的手,把那块玉佩放到她的手里说:“茵茵,想把这个送给你。”
夏茵把玉佩在手心里握了一会,又把它贴在脸上,好一会才又递给我说:“不,这个我不能要,这是沈忆送你的,你怎么可以把它随便地送给别人?”
“茵茵,你不是别人,你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最好的一部分。”
夏茵沉默有倾,然后问:“你可以肯定?”
我笑了。“是的,我肯定。你是我眼里黑色的瞳仁,是我唇上温存的微笑,是我……”
夏茵伸手按住了我的嘴:“行了,知道你是学中文的,我听着可有点肉麻。”她拿开手,把温热柔软的唇贴上来。
我们长久地、深而缠绵地吻着。
屋外月光泻地、鸟儿呢喃、金叶飘落……
十九
又是雨季。
我坐在电脑前写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夏茵则去公司送刚做好的设计图。
宁生和周岩盘下夏茵的公司后,又坚持聘用夏茵为他们的主任设计师。
我是在春节前搬来和夏茵同住的。在搬来前,我办了几件非办不可的事。
一是去街道办事处办理了和宁生解除婚姻关系的手续,二是辞掉了绿城中学的教师职务。关于第二点决定,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但我自己坚持。我不想因为我的私生活对我的学生有误导,我真得太爱他们。
我征得夏茵的同意后,将我们的关系告诉了宁生。宁生虽然有些吃惊,但还是表示可以理解。他和周岩现在常来我们这儿坐坐,大家聊得挺开心。宁生说原来做朋友的感觉也不坏啊。爸妈虽然不太高兴,却也没有坚决反对。自沈忆走后,我觉得他们好像老了许多。他们真得希望我能住在家里,多陪陪他们。但他们还是愿意尊重我的选择。在这一点上,我真得很感谢他们,他们的理解和宽容让我原谅了以前所有的对他们的不快。
天快黑的时候,夏茵回来了。我问怎么去了这么久,她说在那儿瞎聊了一会。她脱去外套,端了杯茶走过来,靠在我旁边的桌子上说:“宁生下个月结婚,给你我都发了请贴,你看去不去啊?”
我笑道:“噢,够神速啊。随你,你说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他现在可是你的老板了。”
“什么随我啊,当然听你的,他可是你的前夫。我看宁生的样子挺想要你去的。”
“为什么,是不是新娘子特漂亮,想气气我啊?”
“漂亮不漂亮不好说,不过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
我说:“那我们就去呗,去看看新娘子好看的笑。现在笑得好看的人可真不多了。”
夏茵便不再说话,站到我身后看我敲键。
我抬头看她一眼:“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
“算了,晚上再说吧。我先做饭了,你再写一点也可以收了。”夏茵说着,转身进厨房去了。
吃晚饭的时候,夏茵没提要问的话,我们也就随便聊着。她说说公司里的杂七杂八的事,我则跟她谈我小说的构思。她提一些挺内行的意见,我开玩笑说不如你来写得了,发表的时候别忘了署我的名就行了。
同居以后,我们一直过着这种平平淡淡的家居的生活。我们俩都喜欢这种平淡,它让我们感到生活的真实和可亲。
一直到睡下后,我才问:“茵茵,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算了,我不想说了。”
“你不说我可睡了,我今天真得有点累。”我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你睡就是,谁稀罕。”夏茵转了个身,将背对着我。
我扳过她的肩:“说什么话呀,还这样卖关子?你不说,我睡得着吗。”
夏茵把脸转向我,微欠起身,用一只手撑着头说:“你到底为什么跟宁生离得婚,仅仅因为我吗?”
“难道这条理由还不够充足吗?”我看她一眼,笑道。
“可我觉得好像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我看得出来你和宁生的感情还是不错的,而且你也从没跟我说过你们感情不好。可是如果你们感情很好的话,应该不会因了我的出现而导致离婚,我又不是你的初恋情人。”夏茵最后一句话是笑着说的。
“这个问题一定要回答吗?”
“为什么不能回答,保密吗?”
“不保密,可说了你未必懂。”我坏笑。
夏茵困惑地看着我:“我未必懂,什么意思?”
我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说:“我们离婚,一是因为我发现我更爱的人是你,二也是因为我们在一起无法做爱。”
“什么叫无法做爱?”夏茵果然听不懂。
我俯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夏茵瞬间羞得满脸通红,一下推开我说:“去,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笑道:“这可就不能怪我了,是你说一定要回答的嘛。”
夏茵再度转过身去。
我从她身后搂住她,用嘴唇在她的头发上轻擦。好一会,她才转过身来和我亲吻。她的唇从我的面颊滑向耳垂、脖颈,然后笑着问:“想要吗?”
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嘭嘭急跳,强烈的快感慢慢地从身体漫过,然后深深沉进柔软而温暖的黑洞……
……
夜很深了,城市在绵绵的细雨中宁静而温馨。我看着在身边熟睡的夏茵,心踏实而温暖。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如果我和夏茵不是少年时的同学,我会爱她吗?如果我们虽然是同学,可不曾有过亲密的友谊,我会爱她吗?如果我们虽然有过亲密的友谊,可是没有梅姨和沈忆的理解,我会爱她吗?会的,我会爱她的,只要命运让我们有缘相逢。我真得感谢上天,让夏茵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让夏茵走进我的人生。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理解我、理解夏茵,可是我们仍然生活得真实而美好。
对世界来说,我们很渺小;可是对于我们自己,我们各自就是对方的整个世界,这难道不是很奇妙吗?
2002年2月13日 完稿
2002年8月20日 最后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