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和宁生从认识到结婚到共同生活到现在,前前后后也有十多年的时间。认识他的时候,我真正是青春妙龄,和他恋爱到结婚也算是正当花期吧,可是我没有性的冲动,没有丝毫生理上的欲望。我以为我是天生的性冷患者。
可是在隔了十几年后,和夏茵第一次相见我就有性冲动。这几个月中,我几乎无时无刻不想着她。从再一次见到夏茵后,我就没有让宁生碰过我,连吻一下都没有。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心态。昨天晚上,当夏茵温热的唇刚刚和我吻到一起时,我从来无法湿润的身体竟然潮湿一片。我心如撞鹿,全身涌动着涨潮般的冲动,根本无法自制。和夏茵在一起度过的这个夜晚真是美好的不可思议,是我这个有五年婚史的女人从未体验过的两情相悦的性的美好。
昨夜的体验让我清清楚楚地明白了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同性恋。我想我用不着讳言这个事实,我也无需感到羞愧,因为这份恋情已经带给我实实在在的欢乐,同时让我有一种从灵魂上解放了的感觉。
我现在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宁生离婚。可是我怎么跟他说我的离婚理由?以前我一直开玩笑说让宁生提出离婚,理由就是我不能生育,我觉得这样对他至少公平一些。可是宁生不提。而且宁生以为只要他不提,我肯定不会先提。但是在和夏茵度过了这样一个夜晚以后,我若再缄默下去,就已经是不道德了。可还是那句话,我怎么说我的离婚理由?我总不能实话实说吧。我虽然不讳言,但恐怕也不能很得意的张扬吧。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至今宁生都不知道我和夏茵早就是朋友的这个关系。想到这里,我才发现问题不是我想像的那样简单,我的心沉重起来。
夏茵见我的脸色阴沉下来,眼泪立刻涌了出来说:“我知道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你也知道,可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还要那样,你……”她抽泣着说不出话来了。
我捧住她的脸,定定地看着她说:“不茵茵,你错了。从再一次见到你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将永远在一起生活,再也不会分开的,否则我不会那样对你。我说得全是真话。这里面只是有一点麻烦,是我没有想好怎么跟宁生说。”
“你要跟宁生离婚?”夏茵很紧张地问。
“你以为和你有过肌肤之亲以后,我还能维持和宁生之间的婚姻吗?”
“可是、可是我不想事情是这样的……”夏茵很窘。
“茵茵,事情到这个样子并不是你的错,它只是遵循了事物发展的正常轨迹。其实我在十几年前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一天的,这就叫命中注定,我们谁也抗拒不了。只是那个时候我们实在太年轻,对梅姨的话还悟不过来。但我庆幸我终于悟过来了,虽然太迟了些。但对你我来说,都还不算太晚,对吗?”
“妈妈说过什么话,我怎么不知道?”
看夏茵十分困惑的样子,我愣了一下,才明白是我的问题。我始终以为梅姨和我谈过的这些话,肯定也跟夏茵谈过了。现在看来,梅姨只是对我说了,而并没有告诉夏茵。我看着夏茵那双和梅姨象极了的黑眼睛,心中一下百感交集。我想梅姨当年在和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究竟是翻腾着怎样复杂的感情,是交织着对女儿刻骨铭心的爱和揪心揪肺的担忧。梅姨对夏茵的爱已经超越了“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那种爱,加入了对伦理、道德、和情爱观念的思考。我不知道今天我想和茵茵在一起生活的决定究竟是如了梅姨的心愿还是根本与她的心愿大相径庭,但是有一点我可以肯定,梅姨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对爱情及家庭的形式做了一些思考。这些思考完全出于她对女儿的魂牵梦绕的无法释怀的爱。而我则是在经历了十几年的岁月的风沙、风尘、风雨的吹打后,才慢慢读懂了梅姨当年的那颗深如海洋的爱心。
我沉吟了很久,终于把和梅姨当年的那段对话告诉了夏茵。我说得很清楚,几乎没有露掉一个字,因为这番话几乎是刻在我心上的。
夏茵愣怔地听着这番她从未听过的话。我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已泪如雨下。等我说完,她长长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将脸埋进被子里痛哭起来。
等她平静下来后,我递纸巾给她擦泪。她抓住我的手问:“小桐,如果宁生没有到我的公司来应聘怎么办?如果你哥他们没找我的公司装修怎么办?我能到哪里去找你?”
我笑道:“所以说这叫命中注定。其实这么多年来,只要我一个人上街,就总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总觉得有一天会突然听到你在身后叫我。我知道我们住在一个城市,而且相距得并不远,我也知道我只要用心地去找,肯定能找到你。但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可能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怎么样去面对吧。但是命运让我们再次相逢,这叫做天命不可违,所以我就要把你紧紧地抓住,绝不会再一次和你失之交臂,你懂吗?”
“真得是天命吗?”夏茵笑着问,黑眼睛里柔情荡漾。
是的,我真得相信这是天命,否则生活里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十
那是宁生到夏茵公司上班后一段时期,多长时间我记不清了。宁生刚开始的时候挺兴致勃勃的,每天上下班匆匆忙忙的,一副重任在身的样子。下班后跟我说这说那的,无非是公司的业务啦、夏茵这个那个的啦。从他嘴里我才知道夏茵大学毕业后分在一家设计院工作,后来辞职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再后来,又辞去了房地产公司的活,和人合伙注册办了一家室内装饰装璜公司。前不久,她的合伙人去了加拿大,临走前向她推荐了宁生,所以宁生才有了这份对他自己来说不伦不类的工作。
宁生在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好像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的,而且从不问什么,宁生还以为我对他这份工作不以为然。其实我每次都听得很认真,尤其关于夏茵的事。我知道宁生并不知道我和夏茵曾经是好朋友的事,但却不知道夏茵是否知道宁生是我丈夫,我的直感告诉我夏茵知道,可夏茵不想捅破这张纸。所以我不能跟宁生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夏茵联络上,甚至不知道夏茵究竟还想不想见我。
可是没有多久,宁生已经明显的兴致低落。他说这工作不像他想象的那般重要,事实上是只要稍懂一点装修的人就能干,给个总监的名目只是好听而已。而且和漂亮的女同学共事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有趣,夏茵对他的态度根本就是老板和员工之间最正常的关系,甚至远不如和公司里的其它工程师们来的随和。当然这种情绪低落也只是一种现象,公司里的工作他还是很认真的,只是回家以后不大跟我说起了。我也懒得问,我倒觉得他这种态度反倒正常些。
但我还是不知道我该不该见夏茵,怎么见。
那个星期天,我回家吃饭。
我原来和家里的关系就挺淡。我们这种家庭,习惯于各人干各人的事,家人间的亲情一直很淡。其实爸妈现在早已没有十多年前那样忙了,这些年电影电视业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象爸妈这样不是科班出身的老一代电影人是淡出江湖的时候了。可他们不甘寂寞,开始热衷于办各种各样的普及班,一样忙得热火朝天,钱还真不少挣,只是让人看着累。
婚前我就住单身宿舍,很少回家。婚后,我父母不喜欢宁生,而宁生也不习惯我们家那种没什么亲情的气氛。宁生是地道的农家子弟,习惯了一家子亲亲热热的温暖,哪里知道城里人之间的感情象他们住得水泥钢筋的房子一样坚硬。所以我们一年里除了几个节日,平时很少回家。
那天我也不是回家吃饭的,而是去看嫂子沈忆的。
我哥在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分回绿城电视台,不久就和他们台里的一个编辑结了婚,也就是我现在的嫂子沈忆。
沈忆原来是学舞蹈的,在省歌舞团做舞蹈演员。后来年龄大了,身体也有伤,有一年就考进了电视台做节目主持。正在小有名气、人气渐旺之际,却坚决不做了。出去进修两年,回来做了节目编辑。
我曾问过沈忆当年是怎么想的,沈忆说没怎么想,就是不想做了,累。世界上没有比声名之累更累人的事了,何况这一行基本上是吃青春饭,而我既不够漂亮也不算年轻,莫若趁早退步抽身,总比有一天不得不下好得多。
沈忆是一个玲珑剔透的人。
我哥从小像个女孩,长得清清秀秀,性格也绵软温良。沈忆则大事上拿得起放得下,小事上善解人意、为人处事随和又平和,真不知我哥是怎么把沈忆娶来家的。
沈忆是我哥得意的好老婆、是我爸妈得意的好儿媳、于我却是一个难得的朋友。唯有沈忆是我们全家关注的焦点。但是老天不长眼,让沈忆患上了肺癌。
我不知道我的家人们听到这个消息时是如何反应的,反正我是真有一种天塌了的感觉。在她手术前和手术中的那些个夜晚,我的胸口始终有一块烙铁,灼烫得透不出气来。倒是她自己没事人似的,有说有笑的。她住院的日子里,让我给她借各种各样的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她说自己的生命太短了,好多种人生无法去体验,所以只好在小说里感受一下了。有一天我去看她,见她满面泪痕地在那儿发呆,我吓坏了,以为病情又有发展。谁知道她竟然是为小说里的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而哭。我先是哭笑不得,继而心区处疼得我直抽冷气。只怕这个冷漠的世界是容不下沈忆这样至情至性的人的。
前几个月,哥在他们台分了一套三居室,因沈忆生病,一直没顾上装修。沈忆手术后,又做了两个疗程的化疗,病情基本稳定住了。哥想趁机将房子装修好,也让沈忆有一个好一些的环境养病。所以哥和沈忆最近住在家里。
吃饭的时候,我问哥的房子装的怎么么样了。哥说还行,说请的这家装修公司的素质挺好,工程的进度和质量都让人满意。哥很奇怪地说:“怎么这家公司的夏老板我看着那么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似的。”
我心里格登一下,还没来得及问,就听沈忆说:“人你未必见过,不过照片肯定是见过的。我想她是小桐的同学吧,小桐的影集里有不少她的照片嘛。”
不用说,哥说得是夏茵无疑了。怎么这么巧,偏偏哥就找了夏茵她们公司做装修。可我怎么没听宁生说起过呢。果然妈妈也说:“姓夏,是不是夏茵啊?对了小桐,怎么这么多年没见过夏茵了?当年你和她可是比家里人都亲啊。”
我妈这人就这样,都六十多的人了,说起话来是从不管别人的感受的。我低了头吃饭,不理她。沈忆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
吃过饭,沈忆便把我叫到他们房里,闲闲地跟我说:“那个夏老板真是你的朋友啊,怪不得我看她身上有好些很熟悉的地方,却想不起来是哪儿熟悉。这么说宁生也就是在她的公司了,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我哪里知道你们请的是哪家公司,好好的我说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想要人家老板收费多优惠一点啊?”我装傻,顾左右而言它。
沈忆笑道:“听妈的口气,既然你和老板那么熟,我们当然要沾点光了。是不是拜托你和老板说一说,少收点装修费嘛。”
我瞪大眼睛:“不是吧沈忆,这点小便宜也要占?”
“不想让我占便宜,你就从实招来,你和那位夏茵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原来比家里人还亲,现在反倒不来往了?我看人家温文尔雅的,八成是你得罪人家了吧。”沈忆不放过我,笑着逼问。
我早说过沈忆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肯定是看见妈说话时我的神色不正常,所以有此一问。我和沈忆原是无话不谈的,包括私生活里的所有隐私。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我和夏茵之间的事,因为我们之间本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但是我又非常想跟沈忆说,因为我想夏茵,太深的想念有时就是想跟什么人说一说。记得有人说过“寂寞不是因为无人思念,而是因为思念”。对夏茵的思念让我深感寂寞,所以我想跟沈忆说。
我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我又说事、又推理、又猜测,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说得是些什么,让人还是无法明白我和夏茵之间发生了些什么。沈忆只是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我,一次也没有发问。还是我不好意思地问她:“你听懂我说的话了吗?”
沈忆说:“我需要理一理头绪。好了,不说这事了。你和宁生最近怎么样了,你们之间还是不行吗?宁生知不知道你和夏茵间的关系?”
我有点不高兴地说:“好好的,怎么又扯到宁生身上了,这事与他何干?”
沈忆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我脸上很专注地看了一会,说:“这事与宁生是没有关系,可是可能与你和宁生的关系有关系。好,暂且把这个放一边,告诉我,你还想见夏茵吗?”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这个关系那个关系的,我听不懂。”我故意避开后面那个问题不答。我有点怕沈忆那双似乎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沈忆一笑,没有再问下去。
星期五的下午,突然接到沈忆的电话,说是想去逛街,也买几件衣服,让我陪她。
沈忆自生病以后就很少上街。她是学舞蹈的,本来就瘦,这些年身材保持的不错。可是生病后,人瘦得脱了形,衣服都没法穿。听到她有兴致去买衣服,我挺高兴。和她约了时间地点,说好下了最后一节课就过去。
到底是大病未愈,只逛了半条街,沈忆已是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心里着急,说:“前边有一家不错的咖啡厅,要不我们先过去坐坐吧。”
沈忆看了一下表说:“差不多也到吃晚饭的时间了,你哥在那边的徽菜馆等我们,我们就过去吧。”
“我哥在徽菜馆等我们,干嘛,请我们吃饭啊?你们台又发奖金了?”
“请你吃饭你就吃,管那么多干嘛。”
“那倒是。可别把老爸老妈也请来噢,那就太败胃口了。”我开玩笑地说。
“你这个丫头,不孝顺倒也罢了,嘴上也积点德吧。”沈忆白我一眼。
好在走不了几步就是徽菜馆,服务员听说我们是约好的,便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包厢,果然哥在里面,正和一位背对着门的女人聊着什么。见我们进来,哥脸上闪出一个诡秘的笑。我正好奇那女人的背影好眼熟,她已回过头来,是夏茵。我们俩都一怔。夏茵又回头去看我哥,好像要证实什么。
哥哥点头笑道:“怎么,不用介绍了吧,沈忆你认识,这是我妹妹雨桐,你也应该认识吧。”
夏茵再转过脸来,眼里已盈满了泪。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了一句:“茵茵,别来无恙?”也忍不住喉头哽咽。
沈忆拍拍我的肩说:“好了小桐,老朋友重逢是件高兴的事嘛,不要哭好不好。”
我拉着夏茵的手坐下,问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啊?”
哥看着沈忆笑道:“问你嫂子,这是她一手导演的。”
“行了,你的角色也演完了,我们也该撤了。小桐和茵茵好多年不见了,肯定有好多话要说,我们先走吧。”沈忆对哥哥说。
我急忙说:“不,我和茵茵不在这说话。哥,沈忆累了,你们在这儿随便吃点什么吧,我和茵茵先走。”说着,我拉起夏茵。
哥笑道:“这戏没劲,还没正式开演呢,倒落幕了。”
夏茵站在那儿,看着沈忆,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沈忆善解人意的说:“茵茵,你什么也别说。我们看你和小桐一样,对自己的哥嫂还用客气吗?”
我对沈忆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便拉着夏茵出来了。
走出饭店的大门,我们立刻置身于喧闹的大街上。夏茵站住了,看着我说:“雨桐,真的是你吗?”
“真的是我,不信你摸摸。”我拉住夏茵的手,放在我的面颊上。
夏茵的手从我的脸上轻轻滑过,一个开心的笑在她脸上慢慢漾开,左腮边立刻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甜美极了。
我们站在喧嚣的都市中相视而笑,久别重逢的喜悦像一股温暖的溪流,慢慢地从我们的眼眸和心底流过。
夏茵问我:“去哪里啊?”
“当然去你家,我想梅姨了。”
夏茵看了我一眼,说:“那好,你等一会,我过去拿车。”
十一
一会,夏茵开一辆银灰色的桑塔那轿车停在我身边。在车上,我们俩都没有再说话。我默默地看着夏茵开车时的专注的神情,看十几年的时光在她的脸上和眼睛里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我似乎陌生,却又熟悉得心疼,令我心里交织着狂喜和惆怅。夏茵不时地看我一眼,嘴角边挂着深深的笑意,表达着她内心的喜悦。
夏茵说她们现在住在翡翠园,是报社分给梅姨的一套三居室。前几年房改时她们已买下了。我知道这个小区,临着环城河,环境非常好。区内芳草碧树、绿木葱茏、且生活设施很周全,居家十分舒适。
夏茵在十六号楼前停下车,说是在四楼。我一边上一边问:“梅姨现在怎么样,身体还好吗,退休了没有?”
夏茵不说话,脚步似乎也有些沉重。我竟然什么也没察觉到,一心只想着梅姨见到我会是什么样。
到了四楼,夏茵却站住了,拉住我的手说:“雨桐,原谅我没有告诉你,妈妈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话刚问出口,就立即明白了。我呆站在那儿半天没有反应。
夏茵开了门,客厅的墙上就挂着梅姨的大幅头像,梅姨的那双黑眼睛依然笑意盈盈。夏茵走过去说:“妈妈,雨桐来看你了。”
夏茵一语未了,我已泪流满面。往日和梅姨夏茵在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像光碟一样在脑中回放,谁曾想“回首已是百年身”,心中的伤痛真是无以名状。
过了一会,夏茵将我拉到沙发上坐下,欲起身给我倒水。我拉住她说:“你什么也不要做,坐下来,我想和你说话。你告诉我梅姨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为什么不通知我?”
夏茵依言在我身边坐下说:“我们考上大学那年的秋天妈妈就又调到报社工作了,先在新闻部,后来又到副刊部。我大学毕业分回来后就一直和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妈妈忙,我也忙,我们都很少有时间在一起吃顿饭。我总觉得妈妈还年轻,从未想过应该多关心关心她。其实那时妈妈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心脑血管都有毛病。本来那年她也应该退休了,可报社又反聘她多干两年,结果终因突发脑溢血去世。”
夏茵咬着嘴唇沉默了,脸上是悔恨交加的神情。我握住她的手,心里感受着和她一样的悲痛。
过了一会,夏茵才又接着说:“妈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我的精神几乎濒临崩溃,什么事也没法干,只好辞了房地产公司的事。后来我和一个大学同学一起注册了这家装饰公司,一直到现在。”
她顿住,侧目向我:“雨桐,妈妈刚走的那段日子里,我想你都快想疯了。你知道吗?”
我看着她泪水盈盈的眼睛问:“那你告诉我,高三的那个下午你为什么把我拒之门外?”
夏茵垂下长长的眉睫,长久地沉默着。我只感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脸也开始慢慢红了。她终于抬起头,眼里流动着无限的温情说:“你真的到今天还不明白那是为什么吗?”
面对那双漂亮的黑眼睛,刹那间我突然彻悟,心底顿时掀起惊涛骇浪。
我脸上愕然的表情肯定把夏茵吓坏了,她站起身,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给你倒茶去,我看看还有没有水。”
我想站起来,可是全身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当年夏茵的失常表现和梅姨说的那些话在我的眼前闪动、在我的耳边轰响。而这些年我自己在爱情上的无奈和在性爱上的失败的根源也浮出水面。我又乱又慌,很难表述内心的真实感受。我强撑着站起来,对一脸惊慌的夏茵说:“对不起,我突然有些难受,我想回家。”
夏茵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看见她摇晃了一下,眼泪已经象雨一样落下。我知道她是误解了我的意思,可此时也无从解释,可又怕就这样离去,会让她误会更深。呆呆地站了一会,实在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夏茵明白我此时的心情。只得长叹一声说:“茵茵,我心里真得很乱,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行吗?”
十二
其实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无法思考,那瞬间的彻悟使我明白我只能面对一个现实,那就是我真正爱的人就是夏茵,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变过。而无疑的是夏茵始终爱的人也是我,从高三那年开始,这么多年也没有变过。这个事实梅姨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她也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是岁月、经历、是春来冬去叶落花开都永远无法改变的。她留了十几年的时间让我们思考,或者说让我们改变,可是最终,事情还是回到了它的原点。
在彻悟的刹那,我还明白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对夏茵的爱已经超越了纯精神恋爱,而进入了性爱。因为在那个瞬间,不仅我的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我的身体也突然潮湿。正是这一点,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这个现实。
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想着我今天可不可以去见夏茵,而到晚上临睡前我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又错过了一天。夜里的梦千奇百怪,现实和往事交织在一起,混乱而又纠缠不清。我常常从梦中惊醒,周身冷汗,然后便再也睡不着了,整夜整夜想着过去的事,让泪水湿透枕巾。
宁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实际上他也没有多少功夫操心我的事。他在夏茵公司里的工作已进入角色,而且开始有一种如鱼得水般的感觉了。他很忙,夏茵的公司里总是有几个工程在同时施工,他这个工程总监得保证每一处工程都不出问题。可是好象每天都有很多各种各样的问题要他去现场处理,因此他每天到家都是一种身负重任的疲劳状,让人觉得多跟他说一句话都是加重他的疲劳程度。当然他自己滔滔不绝的说话不在此列。于是每天下班到家(他常常不能在正常下班时间回到家里)的情景就是听他滔滔不绝地叙说他的辛苦,而我心不在焉地想我的心事,倒省了不少麻烦。
在这期间,我没有接到关于夏茵的任何信息,而我也没有设法和她联系。不是我不想,是我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跟她说什么。
这天下午,哥哥打电话来说他的房子装修好了,他想请夏茵和她公司里的一个叫周岩的设计师吃饭,让我去作陪。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就这样了,晚上七点在浅水湾海鲜城,和宁生一起来。”就收线了。
想到晚上又可以见到夏茵了,我心头竟狂跳不已。我想了想,还是没有叫宁生。宁生至今仍不知道夏茵和我的关系,我想他还是仍然不知道的好。
晚上到海鲜城的时候,哥和沈忆以及夏茵他们都已经到了。夏茵对我淡淡一笑,介绍了她旁边的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说是她公司的设计师周岩。那周岩看上去长得挺魁梧,可笑容却象孩子一样灿烂。我和他握了一下手,坐到了夏茵的身边。
沈忆问:“怎么宁生没来?”
“不知他成天忙些什么,我懒得叫他。”我故意漫不经心地说。
夏茵看了我一眼,偏这一眼让沈忆看见了,沈忆笑道:“夏老板,你是不是待员工太苛刻了,无论怎么忙,也应该有时间吃饭吧?”
夏茵笑笑,没有说话。倒是周岩说:“张工最近是挺忙的,今晚有个工程要完工,他得在那儿盯着。要不,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先过来吃饭?”
我说:“算了,莫非他还能没饭吃。哥,是不是可以上菜了?”
哥说:“那好吧,就上菜吧。”
我随手拿过菜单看了一下,跟旁边的服务员商量道:“可不可以把椒盐河虾换成铁板芦鱼啊?”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吃河虾吗?”哥哥问。
“不是我不吃,是茵茵不能吃虾。”我顺口答道。
“哎呀,不能吃虾,那海鲜是不是也不对胃口啊?”哥哥有些紧张地问夏茵。
“那倒不是,就是不能吃虾。也不知为什么,这胃就是不服虾,其它倒没事。”茵茵说。
沈忆看着我笑了一下。我说你笑什么,沈忆说我笑了吗?我转脸去看夏茵,夏茵也正看我,碰到我的目光,却把眼睛闪开了。
菜上齐了。虽说大家都很熟了,还是说了几句客套话。我倒知道哥对这次的装修的结果确实很满意,不止一次地跟我说难怪夏茵的业务做得那么好,现在这些小的装修公司象她们这样专业的真得不多。
哥是电视台的美工师,做事是很认真和精细的,他都如此说,我想夏茵的公司真是做得不错。
酒过三巡,哥对周岩说:“怎么样小老弟,我明天出外景,让你老板放你两天假,跟我到剧组看看。我给你找点活干,你试试看。我的眼光不会错,你真是块干电影的材料,头脑活,现场解决问题的能力极强,手又灵巧。只要你愿意,我保你不出三年就能成一个顶呱呱的电影美工师。怎么样,去看看?”
我早听哥说了这个周岩怎么怎么能干,语气中很是欣赏他。我也知道这周岩是夏茵手下最得力的一个设计师,所以不满地对哥说:“哥,你也太过份了吧,当着人家老板的面挖墙脚,你这不是以怨报德吗。”
夏茵笑道:“只要周岩自己愿意,我还真不在意。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嘛。既然叶大哥这么赏识他,我也不能埋没人才嘛。”
周岩却连连摆手说:“得了叶大哥,我胆子小,可不敢跟你们影视界的人玩,等你们把我卖了我还帮你们数钱呢。你就饶了我吧,我哪儿也不去,就对付着做我的装璜吧。再说这儿还有更值得我追求的东西呢。”周岩说着,看了夏茵一眼。
他眼中的款款深情,我和沈忆都看出来了。可夏茵却在专心至致地对付盘中的螃蟹,不知是真得没听见,还是装着没听见,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周岩有些不甘心,想了想又说:“叶大哥,你和嫂子感情这么好,当年是怎么恋爱的,能不能介绍点经验给小弟学习啊?”
夏茵忍不住笑了,说:“周岩,没有这样说话的。再说这种事谁的经验也不管用,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先得自己去尝一尝,懂吗?”
周岩苦着脸说:“我正在尝啊,可怎么这么涩啊。”
“嫌涩换一只就是,这有何难。”夏茵说得一本正经。
沈忆笑道:“周岩,追女孩子不是这样的。要有整套的周密计划以应付追求过程中的常规事件和突发事件。哪天你来找我,我教你几招,不敢说胜算在手,可至少不致输得太惨。”
“说得这么热闹,到头来还是输啊,我不找你也罢。”周岩摇头。
我们都笑了。
我说:“哎哥,你刚才说什么出外景不出外景的,去哪啊?”
“噢,你不说我还真忘了。省台的一个电视剧组要我去做美工师,明后天就出外景,到皖南,大概要好几个月。爸妈还没回来,我就说跟你商量呢,是不是你回家来住,照顾一下沈忆?”
我还没说话,沈忆接口道:“你去你的就是,要小桐回来干嘛。她学校马上要期考了,宁生最近又这么忙。我还没病到不能动,自己照顾自己就行了,用不着小桐来回跑。”
周岩接着说:“叶大哥,你出外景,家还搬不搬啊?本来说早点做好,好让嫂子住的环境好点嘛。早知你一去几个月,我们也用不着那么赶,还可以做得更好点嘛。”
哥不好意思地笑道:“这事真不怪我,剧组也就是上个星期才找的我,我还得跟台里说,不知道台里同不同意。台里昨天才告诉我可以去,我也来不及跟你们说啊。”
夏茵说:“没事叶大哥,你走你的。反正房子做好也得半个月以后才能住人,半个月后,我让公司里的同事来帮你们打理。”她停了一下又说:“如果叶大哥放心的话,我去照顾嫂子,反正我在公司里事也不多。”
沈忆笑道:“岂敢劳你大驾?”
我开玩笑地说:“不用太客气吧沈忆,你不是那天就认茵茵做妹妹了吗。为什么我这个妹妹可以劳驾,她就不行?”
哥哥倒大大咧咧地说:“行啊,不管你们谁来,只要不让你嫂子总是一个人在家就行。”
我转脸问夏茵:“可是茵茵,你真的有空吗?我觉得你公司里好象挺忙的呀。”
夏茵眼睛却看着沈忆说:“说来可笑,我这个当老板的平时在公司里真得没有多少事可干,除了接接电话,偶尔接待一下用户,大多数时间不过是看看工程进度报表和财务报表而已。所以早晚去陪陪你是没什么问题的。只是我不太会做菜什么的,但是跑跑腿卖东西或是陪你说说话总还可以吧。”
“不会吧,当老板真的这么轻松?难道你平时自己不做做设计,下下现场,或者应酬一下我们这些庸俗的客户?”沈忆半开玩笑的说。
“老板嘛各有各的做法,”周岩接口道:“像我们夏老板这样的,不是一天到晚盘算着挣多少钱,基本上是无为而治,这老板当然当得轻松了。”
“可是你开公司、做业务不是为了挣钱,那是为了什么呢,总不至纯属业余爱好吧?”我哥好奇的问。
“说是业余爱好是奢侈了点,我只是不想给别人打工,看上司的脸色。自己有家公司,至少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可以干点事,不想干的时候也不用看什么人的脸色,多少有点个人的自由度嘛。再说我不过孤家寡人一个,用不着为什么人去挣功名利禄,为什么不可以去做一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呢?”夏茵从容地说。
不知为什么,听着她轻松的话,我心里却有些沉重。沈忆大约和我有同感,向我投来一个忧虑的眼神。
一时间,竟有些冷场。
还是我哥傻呼呼地揣起酒杯说:“既然这样,那就有劳你多来陪陪沈忆。我先表示一下谢意。”说着,干了杯中的酒。
夏茵没说什么,也饮干了门前的酒。
说着话,酒也差不多了,每个人吃了点主食就结束了。
出得门来,夏茵说:“我送送你们吧。”
哥看了一下表说:“时间还早,要不这样,我还得到制片那儿去一趟,小桐你和你嫂子带夏茵去家里坐坐,夏茵还不认识我们家吧?你们先聊着,我去谈点事,一会就回来。夏茵你看好不好?”
沈忆说:“行了,你走吧。我们一起回家就是。”她转向周岩说:“要不,你也一起来坐坐?”
周岩再笨,也看出这纯是客套。便说: “算了,女士们的聚会我就不掺和了。不过嫂子,你可是答应教我几招的,可别忘了。”
沈忆笑道:“忘不了,我现在就教你一招,叫做‘屡败屡战’,这招不灵了再来找我。”
大家说笑着分了手。在车上,我说沈忆:“你干嘛呀,人家那么个忠厚的正派青年,你怎么忍心蒙人家。什么叫屡败屡战啊,屡败屡战嘛,还有不灵的时候吗?”
沈忆笑道:“就你聪明,知道这招没有失灵的时候,莫非周岩就不知道?周岩早琢磨好招数了,跟你我这儿‘藏拙’呢。”
我们俩说笑着,夏茵不插话,只是专心地开她的车。
到家后,我怕沈忆累了,让她去屋里躺着。沈忆是有些累,可她不好意思躺下,夏茵毕竟是第一次来,躺着还是不太礼貌。我便拿了个枕头垫在她身后,让她靠在床上和我们说话。
谁知还没说上两句,夏茵的手机响了。夏茵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转过身去听电话。一会她关了机子对我们说:“电话是宁生打来的,他那边有点问题。那套房子本来今晚就完工了,可房主突然提出要做大的改动。房主是我的一个熟人,设计也是我做的,房主一定要我过去。真是不好意思。”
“你看,刚才还说不用看什么人的脸色,这不还是要看客户的脸色。行了,你去吧,车不要开太快。反正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聊天。小桐,你送茵茵出去。”沈忆语气里多少有些担心地说。
我起身将夏茵送到门外,目送着她上车,将车开走。我们俩谁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