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 梦 雨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李商隐《重过圣女寺》
雨夕
一
真是一个漫长的雨季。
夏茵那辆银灰色的桑塔那轿车在城市主干道永远拥挤的车流里慢慢地行驶。我坐在夏茵旁边的副驾驶座上,默然无语地凝视着前视窗上雨刷机械的左右摆动。身边缓缓移动的汽车尾灯和斜着飘洒的雨丝构成了一幅静寂无声的画在眼前流动,让人心底泛起些许莫名的忧伤。直到夏茵将车停到了她家的楼下,并轻轻地按了一下笛,我才从神思游离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本来今晚我应该回家住的,可不知怎么就听了沈忆的建议,和夏茵一起来到了她的家。
到家后,夏茵要我先洗澡。我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紧张,是需要洗个澡缓解一下。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时,却见夏茵既不开电视,也不开灯,坐在阳台的木沙发上不知发什么呆。我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用手在她的双肩上轻轻按摩,一边问:“想什么呢?”
夏茵侧过头,将脸贴在我的手上。过了一会,她抬头看看我说:“小桐,还记得高三的那个晚上吗?”
“高三的夜晚多了,我怎么知道是哪个晚上?”刚说完这句话,我就想起了夏茵指的是哪个晚上。我绕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叹一声道:“那天晚上的槐花可真香啊。”
夏茵侧眸看着我,脸上慢慢地布上了一层红晕。我突然就有些心跳,象那天晚上一样将夏茵的手握在手心,把她的手背贴着我的面颊问:“茵茵,你想说什么?”
夏茵转过脸,点漆般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说:“如果那天晚上我告诉了你我喜欢的人是谁的话,你会怎么样呢?”
“我肯定以为你是发疯了。”我笑着说,心却撞鹿般地急跳着。
“那么现在呢?”
“什么现在?”我明知故问,狡黠地笑。
夏茵的脸上慢慢地浮出笑容,眼睛却羞涩地闪开了。她掩饰地站起身说:“我去给你倒怀冰咖啡吧。”说着,起身到厨房去了。
我坐在那儿没动,奇怪的是好像又闻到了那天晚上的醉人的花香。
我往阳台的落地窗看出去,护城河边的那一小片碧桃花,曾几何时还十分夸张地开着满枝头稠密的繁花,不过一夜之间,就落尽了花瓣。色泽艳丽的花瓣零落在路人的脚下,妩媚而忧伤。可是河岸路边的那些柳啊杨的,前两天还如烟似雾般地优雅,现在却油绿肥硕,一派吃饱喝足的得意和滋润。
忧伤而绵长的雨季啊。
韶华易逝的惆怅象春水一样涨满我的双眸。想起当年和夏茵同学少年的时光,就象枝头的繁花,艳丽而妩媚。可是已经三十出头的我们还有多少艳丽经得起风吹雨催,还有多少相思经得起岁月如梭。我突然想立刻去把夏茵拥进怀里,立刻疯狂地吻她,把这些年对她的刻骨相思毫无保留地表达出来。
可是想归想,我站在那儿却没有动。我们早过了思想和行动保持同步的年龄了。而总是想的多,真正能付之行动的却很少。
我觉得自己在那儿已经坐了很长时间了,可是夏茵的咖啡竟然还没有倒来。我也进了厨房,却见夏茵靠在大理石台面的灶台上,端着怀冰咖啡在发呆。
“你怎么回事,把我晾那儿,你倒自己喝起咖啡了?”我有些好笑地说。
“唉呀对不起,我想个事想出神了。”夏茵说着,端起台子上已经倒好的咖啡递给我。
“什么事啊,值得你想成这样?”我觉得夏茵的神情怪怪的。
夏茵却抬起头对着我笑了,左腮边立刻现出那个浅浅的酒涡。看着她晓星般灿烂的双眸,我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在她的唇上浅浅一吻。
夏茵一怔,突然丢下我走出去。我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心里就有点紧张。却见她关了屋里所有的灯,然后走回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卧室里,俯在我耳边说:“小桐,我们上床吧。”
我有些慌乱起来,却故做潇洒地调侃道:“羞不羞啊,一个女人却想着跟另一个女人上床。”
话没说完,已让夏茵滚烫的唇堵住了嘴。
凉凉的雨丝夹着浓郁的花香从窗外吹进来,将窗帘高高掀起,夏茵的那张床变成了风雨中的小舟,悠悠地飘荡起来。而所有朝向外界的感官突然就完全封闭了,人好像陷入了一个非常柔软、非常温暖的黑洞中,把自己也丢失了……
我们缠绵了很久,才平静下来。窗外的风声、和着雨声的蛙鸣和不知名的虫吟声一起涌入耳中,那感觉美妙极了。
夏茵将脸贴进我的颈窝里,柔声问:“小桐,好吗?”
我一时很难说清自己的感受。
这是我的第一次性高潮,一个有着五年婚史的女人第一次体验的性高潮,却是从女友那儿获得的。我竟然从来不知道两情相悦的性爱是如此之美,在高潮到来之前的瞬间,躯壳已经不存在了,只有灵魂在飘飞出去。
那种晕眩的美感是多么完美的语言也无法表达的。
我低头看夏茵妩媚的笑容,体内的冲动又象潮水一样慢慢涨起来。我欠起身,从夏茵的额头一路吻下去,然后咬住她的耳垂,学着她的口气问:“茵茵,好吗?”
“嗯,”笑容在夏茵的脸上象一朵慢慢绽放的花,美到极致。
过了一会,夏茵问我:“小桐,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吗?”
“想到过会和你在一起,但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美好的事。你呢,想到过吗?”
“想过。从高三的时候就开始想,想了无数遍了。可无论怎么样想象,也还是无法超越现实中真正的完美。”夏茵笑着说。
“不会吧茵茵,你在那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样的事,是不是太早熟了?”我调笑她。
夏茵不理我,合上眉睫佯睡,左腮边却现着浅浅的酒涡。
我突然想起来了,问道:“你刚才在厨房想什么呢,想的那么出神?”
“我想起了好几年前在一次书市上看到过你和宁生。”夏茵很平静地说。
“是吗,那当时你为什么不叫我?再说这事有什么值得想的。”
夏茵看看我,脸上慢慢地现出无限的落寞的神情,眼神也变的空洞起来。她翻了个身,从我的怀里退出去,声音很干涩地说:“是的,是没有什么值的想的。好了,不说了,睡吧,我有点困了。”
她的情绪转换的太快,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想了一下,就明白了。她知道我是别人的妻子,是个有丈夫的人,这一点让她心里不好受。我想想自己的那个家,心里也有些沉重起来,叹口气说:“好吧,睡吧。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但可以等到明天。”
我让夏茵紧贴着我的身体,闻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好多年前在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像一幅水墨长卷在眼前慢慢展开……
二
我永远都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夏茵的情景。
快有二十年了,是我考上高中的那个九月。
那年夏天,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心仪已久的省重点中学――绿城一中。
谁知在开学的前一天,接到外婆老家来的电报,说是外婆病逝了。
我还未满一岁的时候,妈妈就把我送到乡下给外婆带,一直到上小学了才把我接回来。以后每年的寒暑假,我也都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就是今年的暑假,爸妈说我考上重点高中了,奖励我一下,让我去珠海的姑妈家玩了一个月,没想到外婆就去世了。我悔的直掉眼泪,一定要回去参加外婆的葬礼。爸妈没有办法,只好决定让哥哥第二天到学校去帮我报到,而我则和爸妈坐晚上的火车,去老家给外婆送葬。
三天后我回到学校。班主任把我带进正上早自习的教室,指给我看我的座位,告诉我我的同桌叫夏茵。
我走到座位前,见我的同桌正埋着头专心至致地做习题,根本没有发现我的到来。她右手写字,左手却不时地去撩落在脸上的头发。终于,那头发把她搞烦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橡皮筋,想把头发束起来。在她抬起头的瞬间,和我的目光相遇了。她似乎愣怔了一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一个笑在她俏丽的脸上慢慢漾开,左腮边便现出一个浅浅的酒涡,甜美极了。她把皮筋咬在嘴里,双手向后拢着头发,然后用皮筋将它束住。
这才对我说:“你是叶雨桐吧?你好,我叫夏茵,我们俩是同桌。”
她的笑感染了我,我也笑了。
夏茵是从一中的初中直升上来的学生,各科成绩都好。而我则除了语文外,其它成绩只能算差强人意。这次中考,如果不是语文考了个高分的话,差点进不了一中了。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和夏茵间的友谊,我们很快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大约是和夏茵认识一个月后,夏茵第一次带我到她家里去。
她家住在她妈妈学校后面的一排小平房里。她妈妈是市里另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
来之前,我已经知道了夏茵家里就她和她的妈妈俩个人。
夏茵是她父亲的遗愎子,她在妈妈肚子里刚三个月的时候,她那在大学里当老师的父亲因承受不了红卫兵的大字报,在一个星光灿烂的深秋的夜晚,从学校教学楼的楼顶上跳下,当时就身亡了。夏茵的妈妈在生下夏茵的第二年,带着刚刚出世的夏茵从原来的城市调回老家绿城,从一个报社的编辑改行做了中学老师。
这么多年来,夏茵的妈妈没有再嫁,只和自己的小女儿相依为命。
夏茵跟我说过她对自己和妈妈俩个人组成的家庭非常满意,从来也没有感到过失去父亲的遗憾。她说她妈妈虽然从来也没有说过,可是她知道妈妈看不起男人的懦弱和自私,因此再也不会把母女二人的命运交给任何一个男人。
她家的门口和其它人家一样用篱笆圈了个小院子,推开院门,跟着夏茵往屋里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些砰砰乱跳。
房门开着,夏茵的妈妈坐在门口那张想来是兼做饭桌的桌上改作业。夏茵说:“妈妈,你看谁来了。”
她妈妈放下手中的笔,笑吟吟地说:“你是叶雨桐吧。茵茵一天不知要念多少遍你的名字,我还能不知道吗。”
夏茵脸红了,撒娇般地抗议道:“妈,你不要乱说嘛。”
她把妈妈从椅子上拉起来说:“我们今天没作业,你也不要改本子了,陪我们说说话嘛。我想留雨桐在我们家吃晚饭,好不好啊?”
“当然好啊,谁让雨桐是咱们茵茵的好朋友呢,你不说妈妈也要留的。对吧雨桐?”夏茵的妈妈微笑着对我说。
我有些吃惊,觉得一个中学生好象不合适随随便便地留在人家家里吃饭。我嘴里连声说着:“不,不行,”眼睛却着了魔似地盯着夏茵的妈妈看。原来在我的想象中她妈妈应该是一个文弱而忧郁的知识份子,可看眼前的她分明十分健康而又开朗。
那是穿衬衫的季节,她穿一件豆绿色的衬衫,是一种很飘逸的料质,下身穿一条浅灰长裤,谐调而优雅。我说不好她的相貌,只记得她那头和年龄极不相称的乌云般的黑发和那双笑意荡漾的黑眼睛。
她妈妈站起身,拉过我的手说:“我姓梅,你以后就叫我梅姨吧。我们听茵茵的,不改作业了,到里屋聊天去。”
我顿时不自在起来。在我们家,虽然我也是我妈妈唯一的女儿,我可不记得我妈妈什么时候对我有过哪怕稍稍亲热一点的举动。
里屋看来是她们母女俩的卧室兼书房。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但很舒适。梅姨坐到了窗前的一张旧藤椅上,而我和夏茵则坐在那张铺着蓝色碎花床单的大床上。我们很随意地聊着天,好像没什么特定的话题。这时我已经放松多了,因为梅姨让我感觉到好像和她们家已经十分熟悉了。
可是我老是有些心不在焉,夏茵和她妈妈之间那种母女间的亲热和又象是朋友一样的默契使我迷惑不已。而且我老是闻到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香味,说不上是什么香,象茉莉、又象栀子花。我自己的妈妈是电影厂的化妆师,对于各种化妆品的味道我应该是很熟悉的。可是我敢肯定那不是化妆品的味道。
我就这样坐在那儿心不在焉地听着夏茵和梅姨说些什么,她们中总不时有一个人向我转过头来和我说这说那的,我不记得我回答得是不是正确、或者是有趣。但是记忆中我们那天聊得确实很热闹。
后来,我便频繁地出入夏茵的家,在那儿吃晚饭是常事,甚至偶尔地留宿。但是让我最快乐的事却是在夏茵家度过的每个星期天的下午。
每次星期天的下午是梅姨和我们聊天的固定时间。我们聊刚看过的小说,聊最新的电影。八十年代中期的中国,真是一个思想解放、百花齐放的年代。在那个期间,我们读了多少好书、看了多少好电影啊。
有的时候,梅姨会用俄语给我们背普希金的叙事诗。梅姨在大学里学的是俄语。梅姨的声音有些哑,却非常柔和。只有在这个时候,梅姨身上隐藏的很深的忧郁气质才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虽然当时梅姨背的是些什么,我几乎听不懂,可是好多年以后,回忆起当年梅姨背诗的样子,还能感受到那柔美的声音里的那种穿透灵魂的忧伤。
当时我们家里是经常地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我的父母都是省电影厂的职工。我爸是二级摄影师,成天跟着各个剧组出外景。我妈是化妆师,据说在业内是小有名气,所以她比我爸还忙,一年里没有几个月能在家里看到她。家里和我感情最深的是我哥,可连他也在上海戏剧学院学舞美,不过一个星期给我打一次电话而已。正因为这样,梅姨老怕我一个人在家太孤单,总让夏茵叫我到她们家住。而我好像也有了成天和夏茵形影不离的理由,真是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如果当年我们知道这种青春期过度的亲密将影响我们终生的感情取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别的选择。
三
记得我和夏茵之间的所在故事都发生在高三那年。
凡经过高考的人都深知高三这一年对高中生意味着什么。可不管意味着什么,感觉却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地狱般的黑暗。因此从理论上讲,在这一年里,我们除了和高考有关的问题外,不会有其它的故事。而从理智上来讲,是不应该有什么故事。
但是好象有人说过“理论是灰色的“,也有人说理智是永远也无法战胜感情的。而对于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少年来说,理论和理智在感情面前是一样的灰色。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发现夏茵的性格好象有了些很古怪的变化。
那段时间,我几乎就住在夏茵家里。
我早说过我的父母都是忙人,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过问我的事。我父亲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能进一个大剧组、跟上一个名导演,拍一部永垂不朽的大片。而我的母亲以为只要给我足够的钱就算尽了做妈的责任了。在夏茵的眼里,我的家非常有趣,一家人说话都幽默又风趣(其实在圈内那叫贫),而且知道那么多明星们的趣闻轶事。可我对这个家却烦透了,要不就几个月几个月地见不着他们的人影,要不就听他们没完没了地说剧组的事,想着怎么钻营到哪个更大一点的剧组,好分更多的钱(这样说我的父母似乎有些苛刻,其实他们除了喜欢钱和名,也还算是比较敬业的知识份子)。而对我,顶多问一句:“小桐,钱够用吗?”他们才不管我是要高考还是要上吊呢。
我们这个家真用上了那句时髦的话,叫做“穷得除了钱,剩下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我爸想让我报考电影学院,我偏不理他,我干吗要按他们的意愿生活啊。我喜欢夏茵的家,喜欢她们家那种真正相互关心又相互依恋的母女深情;喜欢她们母女间既是母女也是朋友的十分亲切的温柔。
可是突然地,我发现夏茵变得有些喜怒无常起来,常常无缘无故地跟我发脾气,有时又什么事也不为地坐那儿发呆。这也太不象夏茵了,因为平时的夏茵是一个非常好脾气的女孩。夏茵的成绩好,常常有同学来问作业,碰上笨的,一题得讲好几遍,也没见她烦过。同学间的是是非非,到她这儿就算打住了。我想这全是因为她有一个非常好的妈妈和一个十分温暖的家。可最近夏茵这是怎么了?最要命的是,眼看着她的成绩直线下滑,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开始我以为夏茵是患上了老师说的“考前焦虑症”了。老师说好多学生在大考前,由于心理过于紧张,就会患上此症。可夏茵不应该啊,夏茵是属于那种“竞击型”选手,越是难度大的考试,她往往状态越佳,发挥越好,是不大可能患什么焦虑症的。
后来我又以为她是喜欢上哪个男生了,可是我仔细观察,却发现不了一点珠丝马迹,倒是我自己出了点小麻烦。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李小刚不知怎么的喜欢上我了,成天到晚跟我套近乎。其实在高二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喜欢我 。放学的时候等着我一起回家,过生日的时候请我去他们家吃蛋糕等等。我虽然对李小刚本人并不反感,可是却并不喜欢男女同学间这种超出一般同学的关系。只是我这人大大裂裂地惯了,从没想起来应该跟李小刚说明这一点,以致于他一直以为我也喜欢他,所以到高三的时候,班上竟有人传出我是李小刚的女朋友。
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个传言时,夏茵曾脸色很阴沉地问我这是不是真的。我还挺生气地跟夏茵发火,说是别人都信你也不能信啊,我成天到晚和你在一起,有时间理他吗?事实也是这样,我已经为夏茵的不安情绪弄得心烦意乱,哪有功夫去理别人。不管怎么样,夏茵总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不想她在高考前出什么问题。可夏茵究竟为什么会这样,任我怎么问,她也不肯说。
那段时间梅姨也很忙,梅姨带得是毕业班,也是面临高考。她一个班主任老师要负责的是几十个学生的高考,压力比我们大得多,根本无暇管我们。
这期间有好几回,我看见梅姨用很忧郁的眼光看夏茵。我知道她们母女之间谈过些什么,可是夏茵的情况依旧,丝毫不见好转。
那天年级又是摸底考试,成绩出来后,还算好,我和夏茵的成绩虽说都有所下降,可在班上的名次还是十分靠前的。夏茵那天难得情绪好,到家里,梅姨又多做了几个菜给我们改善伙食。吃饭的时候,我给她们说我哥他们戏剧学院的那些无聊的事,夏茵笑得很开心。晚饭后,夏茵突然说今天不看书了,聊聊天吧。梅姨也同意,说是你们也应该放松放松,用不着把弦绷得那么紧。
梅姨仍然去学校带她的学生上晚自修,我和夏茵收拾好了,便来到院子里的小石桌边坐下。几乎没有月光,可是星空却很灿烂。院子里的那棵槐树挂着累累的槐花,在晚风中无言地飘送着阵阵花香。
我握住夏茵的一只手,把她的手背贴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擦着。她那双在黑暗中好像更加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问:“茵茵,想跟我说什么?”
夏茵移开了目光,好半天,才语气十分艰涩地问:“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不会生气,对吗?”
“你想说什么,我怎么会生气呢?”我觉得夏茵的话好奇怪。
夏茵又回眸看我,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我喜欢一个人,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
我心里格登一下,原来真的是这样,夏茵真的是在暗恋谁。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心区处有尖锐的刺痛。我松开夏茵的手,定了一下神,很认真说:“茵茵,眼看高考就在眼前了,你可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了啊。不管你喜欢谁,都等到高考以后再说好吗,我可不想你在高考中出问题。”
夏茵又欲开口,我摆了一下手说:“我不管你喜欢谁,你现在都不要告诉我,我没兴趣。我只关心高考,只希望我们俩都能如愿以偿地考上华师大。别的事我管不了。”
夏茵沉默了一会,懒洋洋地站起来说:“好了,回去看书吧。”然后转身回房间去了。
梅姨回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睡下了。她照例到床边来看看我们,先在我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夏茵的眼睛。夏茵却伸手搂住了梅姨的脖子,我听见梅姨有些吃惊的声音:“茵茵,你怎么了?”
我转过身去。
在夏茵家留宿,最吸引我的事就是每晚临睡前梅姨那轻轻的一吻。说真的,长这么大,我不记得我的妈妈是不是亲过我。在我们家,相互之间亲热一点的表示,好像就是拍拍头或者摸一下脸,而且非常的随意,不带一点柔情。所以第一次梅姨亲我的时候,我脸热心跳了好大一会。可是在夏茵,想来是早已习惯了的。偶尔的时候,夏茵会跟梅姨亲热一下。这种时候,我真的是又嫉妒又羡慕。夏茵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感受,便很少当着我的面这样做了。可是今天,她可能是心里难受,需要梅姨的安慰。但我还是不能看着这个场面。
我听见梅姨声音非常轻地在说什么,中间夹着夏茵很压抑的抽泣声。我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懂夏茵为什么会这么伤心。迷迷糊糊的好像是夏茵披衣坐了起来,然后下床和梅姨走了出去。
至于她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我就不知道了。我睡着了,睡得很沉。
高中时候的我其实是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四
第二天早晨,我被闹钟吵醒。一边起身穿衣服,一边推夏茵:“茵茵,起来了。”
夏茵却翻了个身,背对着我说:“我不舒服,今天不想去了,你帮我请个假吧。”
我想起昨晚的事,突然有些心烦,说了声:“行,那你好好睡一会吧。”便上学去了。
下午上课前,夏茵到学校来了,还是一脸的疲倦,显然上午在家并没有睡好。
下午基本上是做各种习题,夏茵问我要《英汉大辞典》。我在书包里翻了一下,才想起来给李小刚借去了。夏茵当即沉下脸来。我也有些不高兴了:“你用不着那么小气吧,他就是用一下,我去要回来就是,用不着挂着脸给谁看。”
夏茵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有意外的吃惊,接着很快地垂下眉睫,什么也没说。
我去李小刚那儿要回辞典,递给夏茵。夏茵却头也不抬地又推了回来。我也懒得理她,就随她去。
放学前,班主任老师要我们各科的课代表留下来开会,讨论下一阶段的各科复习重点。我是语文课代表,自然得留下来,夏茵虽说是副班长,却不是课代表,她告诉我说她先回家了。
散会后,我没有马上回去。我想留在教室里把外语卷子做完,另外我也是让夏茵弄得有些心烦,想独自呆一会。
教室里人都走完了,李小刚过来说:“怎么,你不走吗?”
我心里烦,没好气地说:“我走不走关你什么事,少烦我。”
李小刚不知我是怎么回事,脸刷的红了,很窘地说:“我刚才去上厕所,看见夏茵好像在操场等你,怕你不知道,跟你说一声。你火这么大干什么。”
“她爱等让她等着就是,”我知道自己错怪他了,却还强词夺理地说:“她等不等我又关你什么事,真是太平洋警察,管得宽。”
李小刚知道我的火不是冲着他的,神色好多了。却又说:“对了,最近我看夏茵的情绪好像不太好,成绩也下降不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心烦意乱地叹口气:“她怎么回事我哪里知道。自己莫明其妙地成天不高兴,还带着别人心烦,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真是烦人。”
我话刚落音,李小刚突然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跟着走了出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一会他进来说:“坏了,我们说的话八成让夏茵听见了,我看见了她跑下楼的身影。”
我也有些紧张,可嘴里却很硬地说:“听见怎么了,我不过在陈述事实而已。”
李小刚帮着我收拾着桌上的文具,一边说:“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夏茵本来心里有事,听到这些话,又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误会。好朋友之间应该宽容一些,你还是去跟她解释一下吧。”
我看看李小刚,心里有些感动,没想到他一个大男孩,还蛮懂得体贴的。我没再坚持,背起书包,对李小刚说了声再见,急忙往夏茵家走去。
奇怪的是,家里的门却是关着的,而且从里面插上了。我想夏茵可能真得生气了,我走到窗子底下,轻轻地敲着玻璃:“茵茵,开门啊。茵茵,是我不好,你开了门让我进去说好不好?”
夏茵打开门,我吃惊地看到她的脸色比大病初愈还要难看。
“你什么事?”她的口气很不耐烦。
“茵茵,你病了?”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她一让:“我没事,只是有点累,想睡一会。”
她站在门口,没有让我进去的意思。我只好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和大辞典递给她:“这是上午的笔记,辞典也给你用。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休息吧,我走了。”
夏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接过东西,没容我再说话,就把门关上了。
我愣怔了半天,转身离去。
从第二天起,夏茵再也没有跟我说过话,也没有让我到她家去。她自己不是整节课整节课地埋头做习题,就是整节课整节课地什么也不做地在那儿发呆。我束手无措地看着,一点也不知该怎么办。
那天放学后,我没在教室做习题,却早早收拾了书包,去了梅姨的学校。
还好,梅姨正好在办公室。看见我,知道我有事找她,便建议我们在操场上走走。
我把夏茵最近的表现都跟梅姨说了,很忧虑地问梅姨:“茵茵这究竟是怎么了,马上就要高考了,她这种状态怎么进考场啊?”
梅姨长时间地沉吟着,时间长得我以为她已经忘了我走在她身边。然后她问我:“雨桐,你想一想,茵茵最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些你认为挺特别的话?”
“特别的话?”我想了一下说:“没什么特别的,大约是一个星期前吧,她跟我说她喜欢上一个人了,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跟他说。我就让她不要胡思乱想,什么事等高考以后再说。后来她就没提过这事。我以为这事您应该是知道的啊。”
“茵茵没告诉你她喜欢的这个人是谁吗?”梅姨问话的神色很关切。
“没有,”我摇着头说:“或许是我没让她说出来。我说她喜欢谁我没兴趣,我的意思是不想她老是想着这个事。我做错了吗?”
梅姨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说:“雨桐,听我说,茵茵的问题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正如你所说,眼看着高考就要到了,我希望你能集中精力去复习迎考。茵茵的事你不要想太多,她的工作我来做。一切都等高考后再说,好吗?”
我有些困惑地看着梅姨那张忧思满面的脸,她眼中的忧虑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我隐隐地感到夏茵陷入的不是一般的恋情,可我却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会是怎样一种痛苦却难以自拔的感情。而且我的心里也有些委屈,觉得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夏茵最好的朋友,为什么我却对她内心如此沉重的感情一无所知呢?
我呆呆地站了一会,低声对梅姨说:“梅姨,你一定要让茵茵好好考啊,我真得很想能和茵茵上同一所大学,再做一回同窗的。”
五
可是,我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夏茵在填志愿时改报了理科,结果被省内一家工科大学的建筑系录取。所以虽然我以第一志愿考上了华师大的中文系,但是我并不高兴。
在开学之前,我去找了两次夏茵,可是都没有见到她。在临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下午,我又一次去了夏茵家,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她如果再不理我,我从此就和她绝交。
推开院子的篱笆门,看见屋里的门是开着的,我竟有些心跳。可是敲门进去,家里却只有梅姨一个人。梅姨说夏茵昨天下午就去学校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像个小孩子一样伸出手背去擦眼泪,可那泪却越擦越多。梅姨给我拧了个热毛巾,我把脸埋在毛巾里,痛痛快快地流了一会泪,心里才好受一些。我问梅姨:“梅姨,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使茵茵那么恨我,上学之前都不肯见我一面?”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又出来了。
梅姨轻拍着我的肩说:“好了傻丫头,和茵茵还会见面的,哭这么伤心干吗。”
梅姨仍然将我拉进她和茵茵的卧室,帮我泡茶,又替我擦泪,半天才让我平静下来。
梅姨说:“雨桐,我想和你谈谈,你有空吗?”
听梅姨十分认真的语气,我有些奇怪,但也很认真地说:“我有空梅姨,我想听你说。”
梅姨说:“那好。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也可能不能全部理解,这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能记得梅姨和你说过的这番话。在你经历过一些事以后,尤其是经历过真正的爱情以后,你能够明白梅姨的这一番苦心,能够明白梅姨是深深地爱着你和茵茵的。”
听梅姨说得如此慎重,我的心突然有些沉重起来。我隐隐感到是梅姨对我和茵茵之间的友情有了看法、或者说是有了异议。可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梅姨停顿了一会,原本那总是笑意盈盈的黑眼睛里此时却交织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感情,她接着说:“雨桐,你知道吗,在认识你之前,我们茵茵其实是个性格很孤僻的女孩。高中三年来,你的友谊给了她很多的快乐,也让她改变了性格里很多过于柔弱的东西。她和你在一起,确实变得快乐了许多,也开朗自信了许多。这些都是我这个妈妈也没有办法给她的。你在茵茵的生活中占着很重要的位置,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就相互是对方的全部。我们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使茵茵的性格和情感取向的形成有着不可避免的缺陷,她太年轻,除了和你之间的友情外,她还没有机会去体验人生中的其它感情,还无法分清友情和爱情的区别。所以在遇到需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便常常会走极端。她和你之间的矛盾,她近期的情绪变化都是因此而起。当然,到今天这个局面,我这个当妈妈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我自己本身就有很多无法克服的性格弱点。茵茵又是个十分倔犟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我能改变她多少……”
梅姨突然不说了,眼神变得迷茫起来。我也听得有些稀里糊涂的,不知道梅姨到底打算跟我说清楚什么。可是我看得出来梅姨非常为夏茵担心,而我让梅姨说得也担心起来,可我还是没有搞明白在夏茵身上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梅姨出了一会神,转过脸看着我的眼睛说:“雨桐,你一定要记住,并不是所有人都以为是对的事情就一定是对的,也不是所有人都以为是错的事情也就一定是错的。我可能无法改变茵茵,我也无法陪茵茵一辈子。我希望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至少还有一个人能真正地爱茵茵,这个人可能就是你。茵茵的有些想法你可能不能接受,但我希望你能理解,因为任何一种感情都不会只以一种方式存在。我说得这些你懂吗?”
我老老实实地摇头说:“不太懂。可是梅姨,我爱茵茵,这你是知道的。但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只有我们俩个人爱茵茵呢?茵茵那么聪明又那么漂亮,以后肯定会碰到真爱她的人,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嘛。”
梅姨脸上浮起的是失望,她轻叹道:“雨桐,原谅我没法跟你说得更清楚。你告诉我,如果茵茵在这一生中都无法找到她所爱的人,你能够永远做她的朋友,真正和她同经人生风雨吗?”
我心里虽有太多的疑问,但我还是很认真地点头说:“梅姨,你放心,无论以后茵茵对我怎么样,我永远都是茵茵的朋友。”
遗憾的是,我并没有照自己的诺言去做。
梅姨笑了,可笑容里有很多苦涩。
我起身跟梅姨告辞,却犹豫着不走。梅姨看出我有话要说,有些歉意地说:“你看,今天就听我一个人说了,你有什么话想说就说,梅姨听着呢。”
我无端地脸红了,摇摇头说:“没什么了。梅姨,我和茵茵都不在家了,你要保重啊。”
梅姨笑了,这次笑得很欣慰。她像每次临睡前那样,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点头说:“我会的。记着写信回来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梅姨。十几年后,我再和夏茵重逢,梅姨已经去世好几年了。
六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夏茵不在我身边,我不知道她去哪了。但是我不想起来,躺在那儿,感受着温馨的舒适。
风将窗帘吹得轻轻飘动,屋里有淡淡的暗香浮动。我躺在那儿胡思乱想着,夏茵进来了。她显然已经洗漱过了,虽然脸上还留着羞涩的倦意,但黑眼睛却澄澈如秋水,嘴角上的笑意依然深深的,无法用水洗去。
她在我身边坐下,却不好意思直视我的眼睛,看着别处说:“我以为你还睡着呢,睡得可真香啊,叫都叫不醒。”
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是啊,怎么能不香呢。你知道吗,自从再见到你那天起,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为什么呀?”夏茵微微惊讶地问。
“你说为什么呢?”我笑。
她愣了一下,慢慢红了脸。她伸出一只手在我的脸上画起来。先画脸的轮廓,又画眉毛,再画眼睛。我抓住她的手说:“行了,别画了。以后让你天天对着它好吗?”
正如梅姨所说,我在经历过了很多事以后,经历了失败的爱情以后,我才真正明白了梅姨当年要跟我说的是什么。其实在几个月前,我在和夏茵重逢的刹那就顿悟了梅姨说的话。这顿悟在我心里掀起的是惊涛骇浪,让我震惊得几乎晕眩。接着我便陷入了对夏茵的无尽的相思中。而现在,我已经下了决心,要和夏茵走到一起,开始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非常私人化的新生活。其实这个决心就是昨天晚上才下的,可是我不知道夏茵是怎么想的,她愿意吗,而且她也有这个勇气吗?
夏茵抽出手,转过身去不说话。
我坐了起来,扳过她的肩,让她看着我的眼睛说:“怎么,你不愿意?”
夏茵的眼里慢慢地涌上泪水,问我:“我怎么才能天天面对着它啊?”
我知道夏茵话里的意思是问我准备拿自己的婚姻怎么办,毕竟我还没有离婚,我的身边还有一个合法的丈夫存在。而且夏茵知道,我的这个合法的丈夫和我的感情并不是很差。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夏茵说我和张宁生、也就是我的丈夫之间的事。夏茵从没有和男人之间有过性关系,我不知她能不能理解我和张宁生之间的问题。
其实不因为夏茵,我和张宁生也是要离婚的,只是迟早的问题,这一点我们俩心里都清楚。这不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爱情,而是因为我们之间没有性生活。准确地说是我们俩在一起无法完成成功的性交。
七
我和宁生是自由恋爱的。他是我一个大学同学的表哥,我是在大三那个寒假认识他的。
大三那年回绿城过春节,华师大的绿城校友搞了一次聚会,聚会的地点就在宁生的那个亲戚家里。
记得那天在他的亲戚家,我第一眼就看见了宁生,并且一下子就被他吸引住了。
我到的时候已经比较迟了,屋子里人挺多,都有说有笑的,只有宁生坐在角落里似乎有些落落寡合。他那张英俊的脸上机智和忠厚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表情十分奇特地揉合在一起,这表情一下就打动了我。
我生在一个全家人都是以电影为职业的家庭,对外表英俊的男人有天生的好感,何况这英俊不是那么奶油、那么浮浅,而是机智又忠厚。
我跟同学打听他是哪个系的,可是没有一个人认识他。后来才知道他是工学院的学生,学化工的。因为来亲戚家过寒假,自然就参加了我们的聚会。
宁生的表妹和我同系不同届,但在学校时有过交往,彼此的印象也不错。听我跟人打听宁生,便介绍我们认识了。
那天的聚会,我就基本是坐在那儿跟宁生闲聊了。杂七杂八的聊一些大学生的话题,聊的还挺热闹。聚会散了的时候,他表妹让我留了电话。后来他表妹和我约了几次,和几个同学在一起玩过两回,在这中间,我和宁生就很熟了。发现他为人是挺忠厚的,却也不呆头呆脑的,便更加有好感。
寒假结束返校没多久,就收到了宁生的来信。
开始的时候,我很有些不高兴,我只是对他有好感,并非是心动,我并不以为和他之间可以到通信的地步。他的表妹不该不经我同意就把我的通信地址告诉他。我拿着他的信找他的表妹兴师问罪。她却笑嘻嘻地说:“这不能怪我,谁让你主动打听他来着。女孩子不喜欢人家乱打听什么。其实宁生真的很不错,绝对的秀外慧中。再说人家也就是和你通通信嘛,又没说要和你谈恋爱,你上什么火嘛。我就不信通几封信就能成了人家的媳妇,除了你自己心里想。”
真是够刁蛮的了,简直是不讲理嘛。
可是宁生的信越加频繁。以他一个学化工的学生来说,他的信就算写得很好了。从这些信里我了解到他是个地道的农村孩子,父母都是务农的农民,并无多少文化。他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也都在农村。宁生在这些信里没有一丝自卑,他只是把他家里的真实情况告诉我。在他以为,他的务农的父母和我的做电影工作的父母之间没有什么差别。
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这个人还可以交往。
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真的开始喜欢宁生了。喜欢他身上很纯粹的忠厚与智慧,不自卑、不做作、质朴而阳光。而宁生也说他喜欢我身上那种男孩子的大大咧咧和天然去雕饰的洒脱。我们在一起很懂得相互欣赏,也开始相互吸引。
到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之间已经算是热恋了。
大学毕业后,我分回了我的母校――绿城一中当语文老师。而宁生实际上有两个选择,以他的成绩,可以免试读本校的研究生,另一个就是分在绿城的一家化工厂。宁生说读研究生至少还得等三年才能结婚,他可等不及。再说三年以后不知是什么情景,还不知能不能留在绿城。他放弃了读研究生而参加了工作。我嘴上说他没出息,心里却挺高兴,我喜欢他在乎我。我不重视学历什么的,俩个相爱的人能厮守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我当时真的这么想。
我们只在星期天约会,一起看看电影,到处乱逛,或者到其它同学家聊聊天。有时晚上下班后也一起去吃那时刚兴起的大排挡,偶尔也去跳跳舞什么的,和一般的恋人没什么两样。
可是我和宁生在一起的时候非常的一本正经,连拉手的时候都不多,更别说青年恋人间再正常不过的接吻拥抱之类的事了。这倒不是因为我们是多么的古板、或者多么的传统,全都不是。只是因为我头脑里根本就没有这根弦,宁生则估计是不太敢造次。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应该发现问题了,可是我没有。我是个性心理开窍很晚的人。我和宁生在一起从来没有过丝毫的冲动,却觉得很正常。
我基本上是读着世界名著和古典小说长大的。这些小说给我的全是完美无暇的爱情故事,是柏拉图似的精神恋爱。我以为男女间的恋爱就是这样的,在一起有精神的快感就行了。而在我们家,记忆里我的父母之间从没有过什么亲热的表示,在家里说起话来都象是在他们单位开会。我长到二十多岁,唯一给过我肉体温暖的就是梅姨,是梅姨每天晚上临睡前的轻轻一吻,让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体的接触是一件多么美的事。可是做为一个大学毕业的人,我竟然不知道在未婚前可以和男人亲热,竟然没有这种天生的冲动,确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我在男人面前没有冲动,从来也没有。
婚前我和宁生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成为一个问题,宁生可能还在心里夸我守身如玉呢。
我们在大学毕业的第四年结婚。
初夜让我和宁生都很尴尬。面对宁生的要求我简直不知所措。我当然还没有愚蠢到认为他的要求很无理,可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去接爱。我不会接吻,对他的抚摸没有感觉,而且我无法湿润。我自己都觉得我像一根木头,对宁生的温存毫无反应。宁生自然很沮丧,应该是温馨浪漫的初夜让我搞得索然无味。
那一夜的羞愧使我刻骨铭心。
在以后的五年里,也就是我和张宁生五年的婚姻生活中(如果没有性生活的婚姻也能叫婚姻的话),我们几乎没有过一次成功的性生活。每天晚上,无论宁生怎样做,我的身体都没有反应,也就是说根本无法湿润。我没有过速的心跳、没有布满红晕的脸颊、没有身心的慵倦,平静得像马路边的电线杆子。
婚姻之初的几个月,我还愿意每天晚上配合宁生试一试,可是每次都是以难堪和沮丧结束。到后来,我简直视那张松软宽大的床为陷井、为火坑、为深渊,到它的面前心里就发颤。
那段时间,我们都很烦躁、上火、情绪低落,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在家里为一点小事争吵,在单位跟同事发脾气。
可是慢慢的,我们开始习惯了,不再吵架了,或者说懒得吵了。不就这么点事吗,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虽然那办法实在有些无奈。
这中间,我提过离婚,可每次宁生都不说话。后来他跟我说他实在不愿因为这种事跟我离婚,他说我是一个善良的好女人,在这个年代找一个好女人并不那么容易。我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我想可能还是真话的成份多一些吧,否则他又何必忍受。
我和宁生这种索然无味、浑浑噩噩的日子就这样过着,我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好。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好,平平淡淡的,一般居家过日子嘛。在这一点上我很现实,从来没有把日常生活想象得多么浪漫。虽然有的时候,我的心里也会涌起一缕淡淡的忧伤,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惆怅。但大多数时候,我的心态很平和。
师大毕业后,我分回我的母校――绿城一中当老师。我喜欢我的工作,从中可以得到很多乐趣,所以我有很多时间在学校度过。业余时间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小说和一些诸如晚清笔记文学之类的闲书,到家以后有一大半时间是捧着一本畅销小说看。那段时间我正沉缅于台湾高阳先生的晚清人物传记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结果很多事都从身边淡出,倒也少了不少闲愁。至于宁生是怎么度过这五年的,我真得不大清楚。
反正在外人眼里,我们俩绝对是恩爱夫妻,因为我们基本上不吵架,婚姻之初的吵架也只是轻量级的认识分歧,自然更不会打架。
在这五年里,我们到宁生的老家去住过大约半个月,事实证明我和他的父母以及兄妹们都相处得很好。宁生那五岁的小侄子跟我尤其好。我是学中文的,装了一肚子可以哄小孩子的故事,让他小侄子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成天跟着我转。而小家伙也有可以拿来和我交换的东西,那就是领着我去小河沟里钓龙虾。
夏天的傍晚在农村的小河沟里钓龙虾真有趣极了。钓回来的虾子,宁生他们家里的人从来不吃。不是舍不得吃,而是不屑于吃,总是让我一个人大快朵颐。而五岁的小侄子则非常热情地一边帮我剥虾壳,一边听我信口编故事。宁生的父母则坐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
宁生后来告诉我说,这样的情景让他好感动,觉得真是美极了的天伦之乐图。
宁生的父母到我们这里也住过大约十天。遗憾的是他们住不惯,觉得城里到处都是人和车,实在吵人。关于这一点,我很赞同他们的看法。但我还是尽心带他们去玩了该玩的地方、看了该看的东西。有时我看到他们背着我嘀嘀咕咕的,不用猜我也知道是宁生的妈妈想抱孙子。这一点我只有说抱歉了,我不知道怎样可以满足他们。但总的来说,他们对我这个媳妇还算满意。至于我们夫妻之间的这种事,我想宁生也没法跟他的父母说。
本来我和宁生间这种无聊的日子有可能还要持续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因为我和宁生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无波的生活,懒得去做什么改动。骑自行车下坡,顺着惯性,至少可以省力气。
这一切的改变是从宁生下岗开始的。
八
宁生大学毕业后,分在绿城的一家化工厂。我们结婚后,他辞去了那家年年亏损的工厂的无所事事的工程师的职务,应聘去了绿城一家有名的化妆品集团。这家集团有几个在全国都有名的化妆品品牌,效益非常好。可是不过几年时间,却已每况俱下,竟至连工资都发不出了。品牌还是好品牌,销路仍然很畅,可就是没利润。没有利润还要亏损,这是什么原因,只能留给经济学家或者社会学家去研究。而企业里也只好用让职工下岗的办法来减压了。像宁生这种受聘人员自然是下岗的首选对象。
宁生下岗后,倒是有人找上门来请他,怎么说宁生在大学也是高才生,且毕业后也在大企业做了几年技术工作。可宁生不是嫌人家厂太小,就是嫌人家给的报酬太低,一家也不肯去,倒宁愿在家唉声叹气。
我跟他开玩笑地说:“行啊,你就在家呆着吧,反正我挣的也够咱俩吃饭了,让我也尝尝养家活口的滋味吧。”
那天我下班回到家后突然发现哪儿不对,等到宁生开出饭来,竟然是他精心做的几个拿手菜。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家里也突然变得干净起来,而且茶几上的玻璃杯里还插了几枝黄色的玫瑰。我看见宁生眼里期待的目光,可我偏什么也不问,埋头吃饭。宁生是能做几个菜的,如果心情好的话,菜可以做得很不错。只是婚后他很少展示这种才华,这我也能理解。某些方面的枯燥无味是任何一种精美食品也无法弥补的,何况还有 “饱暧思淫”的古训放在那儿。所以婚后的很多时候,我们的饮食和我们的性生活一样,基本上是个形式,能进嘴就行,不求质量。不过他今天菜做的确实不错,想来心情也不错。
我宁可让这种悬念多留一会。
到饭吃得差不多了,我才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不是特别的日子,也就是一般的日子。”宁生很谦虚地说。
“不会吧,一般的日子,你也这么浪漫?”
宁生很矜持地说:“也就是我刚找了份工作,所以想庆祝一下。”
“哦,你也需要工作吗?是集团公司的老板,还是大企业的总工?”我嘲弄道。
“那倒不是,是一家装璜公司的工程总监。”
我以为听错了,吃惊地问:“装璜公司?你没搞错吧,你一个学化工的去干装璜,跨度是不是太大了点?要不就是聘你的老板有病?”
“你还有病呢。学化工的就不能干装璜啦,你不记得我在学校是旁听过建筑系的课程的。现在这个老板就是以前建筑系的同学。”
宁生旁听过建筑系的课程我当然知道。其实宁生本来想读的就是建筑,只是因为高考时志愿没填好,才被分到了化工系。可是建筑学跟装璜根本是两码事嘛,哪跟哪啊。不过看宁生高兴的样子,我也不忍太扫他的兴。我起身收拾饭桌,一边说:“好吧好吧,既然你的老板都不嫌你,你就去当你的什么总监吧,好歹也能混口饭吃。”
宁生又说:“跟你说,我的老板可是个漂亮的单身女人噢。”
“漂亮女人怎么了,不能当老板吗?”我没悟过来宁生的意思,随口应道。
“你不介意就好。”宁生坏笑着说。
我停下手中的活,也笑着说:“我说呢,原来今晚的高潮戏在这儿,怪不得搞那么多铺垫。不过我还真不介意。对了,你们是老同学,是不是有恨不相逢未娶时的遗憾啊。不过还有重温旧情的机会,情况也不算太坏嘛。”
宁生一本正经地说:“这回我可真要试一试了,漂亮的单身女人可不是可以经常碰见的噢。”
我不理他,进厨房洗碗去了,给他在那儿自说自话。
其实我和宁生除了性生活不谐以外,其它时候活得还不错。大家也看得出来,我们之间有点像那种合伙租房住的朋友,彼此间宽容而随和。我们之间的关系主要是合作互助的关系,我帮他洗衣做饭,他帮我换煤气、拖地板,闷了的时候还可以在一起聊聊天。我们之所以能在没有性生活的情况下维持近五年的表面婚姻状况,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我们对生活的宽容和那么点幽默感。
洗好碗,我又去卫生间洗了澡,出来坐到宁生旁边的沙发上看电视。宁生把鼻子凑到我的脖子处闻了闻说:“你用的什么浴波,这味挺好闻的。”然后把我往怀里一拉说:“今天晚上睡一起吧,我想你了。”
婚后第二年,我们就分床睡了。不过很偶尔的也在一起睡一次,多是在心情非常好的时候,主要是想在床上说说话。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宁生想做夫妻间的事。我虽然一如既往地没有感觉,但我还是表现得不那么厌烦,满足一下他的抚摸欲。
可是我觉得他今天晚上的兴奋有些莫明其妙,不想理他。就说:“算了,我明天还有一堂公开课,你一折腾起来就闹得我半夜睡不着。再说你明天不是还要去上班吗,还是留着那份精神气去见你漂亮的女老板吧。”
可宁生却很认真地说:“行了雨桐,你知道我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你的。我们俩又不是感情不好,只是在做爱的时候有点障碍而已。不过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等工作稳定以后,我陪你去看看心理医生,我想你可能就是心理上有些障碍。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生活,如果再能有个孩子,我们会越来越好的,对吧?”
“得了宁生,你知道我不是心理障碍,我就是天生的性冷患者,你就别费那个事了。我想我们还是离了吧,省了让我老觉得欠你点什么,这种感觉可不怎么好。再说离了以后你再去追你的女老板也好没有后顾之忧啊。”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宁生不再说话,而是有点粗鲁地将我搂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吻着说:“不,我不想离,真得不想离,我就想和你在一起过一生一世……”
我知道宁生说得是真话,心里有些感动,默然了一会,起身说:“到床上去吧。”
宁生今晚似乎特别的冲动,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情况了。我不忍伤害他,由着他脱去我的衣服,然后由上而下地亲吻我身上的每一个部位。可是我一如既往地没有感觉,仍然无法潮湿。我知道今晚宁生特别地想要,但我实在不想使用润滑剂,其实我对这种借助药物的办法一向深恶痛绝。所以我对宁生说:“今晚我真的不想,要不我用手帮你做完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不但从无性冲动,而且对男人的身体有一种天生的羞涩。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从不看宁生的裸体,也从不用手去碰他的生殖器。所以现在宁生听我这样说,竟又惊又喜地问:“你真的愿意?”
我把脸埋进他的胸前,第一次用手为他完成了他体内的激情。我忍着内心难言的失落,悄悄地哭了。
可宁生竟毫无察觉,他满足地把他汗湿的身体贴在我的胸前,更加温存地吻我的身体和抚摸我。然后跟我说:“雨桐,我都想过了,夏茵这人不错,她给的报酬挺高的,还答应年终可以参加分红。到时候我们……”
听到夏茵的名字,我心头一震,打断宁生的话问:“刚才你说得是谁啊,谁是夏茵啊?”
“我现在的老板啊,我没有告诉你她的名字吗?她就是我说的以前建筑系的同学嘛。”宁生有些莫名其妙地说。
是的,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宁生说的会是夏茵呢?宁生跟夏茵是一个学校的,而夏茵正是读的建筑系。我哪里会想到天下会有这样巧的事,偏偏宁生就会应聘到夏茵的公司去打工。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夏茵的消息了,哪里会知道夏茵开了一家什么装修公司。其实刚才宁生说老板是个漂亮的单身女人,我就应该想到有可能是夏茵。那么夏茵知道宁生是我的丈夫吗?宁生知道我和夏茵曾经是同学吗?夏茵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还是单身?我的头脑里一下乱哄哄的,什么话也不想说了。我起身边穿衣服边对宁生说:“对不起,我突然有些头疼,还是回我自己房里睡呀。”
宁生不明白我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头疼了,很困惑也很失望。他显然还有很多话要说,还有很多计划要告诉我。可是我什么也不想听了,我只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想夏茵。
这些年,我好像把夏茵忘了,可是我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她,我只是把她藏到了心底的最深处。她成了我心底最柔软的一个角落,碰都不敢碰,一碰就疼。可是今天却让宁生猝不及防地提出来,犹如在那柔软的角落狠捏了一把,疼得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