琛蕊
第一章
我叫琛蕊,杜琛蕊,一个普通的主妇,我的丈夫是个教师,一个架着副眼镜的老实人,他永远不会跟你粗声粗气,不会脸红脖子粗,但,他爱我吗?或许有些吧。我们就象两个结伴在走一条磕磕绊绊的路的人那样彼此需要。他需要我为他生个小孩,为他照顾他妈妈,为他照顾这个家庭;而我,我需要他为我建立一个叫做“婚姻”的笼子,我躲在里面,从此再也不会有人骚扰我,不会有人再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不会再有人对我,及我爱的人做那些残忍的事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周围的一切改变了太多,也改变的太快,北京那么多四合院似乎在一夜之间就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被国人对外炫耀的高大且绚丽的建筑物。而我呢,15岁,那个美妙的我永生不能忘记的年纪也和我越离越远,当我面对儿子为我买来的为了庆祝我50岁生日的那个大蛋糕时,我惊呆了,我把自己关在屋里。镜子里,那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是谁?我一直一直盯着她看,直到看得泪眼模糊,整个世界也随之旋转,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夏日的午后,镜子里那个15岁的象个刚刚成熟的桃子般的小姑娘又出现了。。。。。。。
我的出身无丝毫可炫耀之处,1953年的一个夏日清晨,我出生在京郊农村一个普通家庭。我的降生,对于这个小家庭来讲是个莫大的喜悦,因为我是我年近中年的父母的第一个孩子。我那读过些书,考中过秀才但也接受了些西方思想影响的父亲,并没有因为我是个女孩而嫌弃我,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难得的,我想这和我父亲接受过教育有关,但我的父母却一直说那是因为我长了一副若人怜爱的面孔,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想不疼都不行。我出生前的那些夜晚,我的父亲一直在昏黄的油灯下翻着字典类读物,他在思考为我取什么名字好,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最终决定为我取名叫琛蕊,我只知道琛是珍宝的意思,珍贵的花蕊吗?人的名字和他的命运当真有关吗?我不知道别人怎样,只是,在我父母和那个我至今都爱着的人的心里,我确实都是一枚花蕊,一枚珍贵的,柔弱的花蕊。珍贵不假,但是,初时那个羞涩的娇柔的女孩子在这么多年命运的折磨下已经磨出了厚厚的保护自己的茧子,成了一个脸上爬满了皱纹,并且分明写着麻木不仁的老太婆,这些,他们料到了吗?我的爱人啊,你想到了吗?你想到当初那个只会在你怀里傻笑的小丫头在她几近30年的每个夜晚都在想你中衰老,在衰老中想你吗?
我在这个还算殷实的家庭里受到了良好的照顾与教育。1953年,那是令一向知足的中国人塌实的年头,尝够了颠沛流离之苦的国人在贫乏的物质生活中充分发挥着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记忆中我的童年依旧整日阳光灿烂,那时唯一让我苦恼的只是母亲确实拿不出太多钱来给我天天买糖吃,以及每天都要做父亲留的功课。那隔三差五的甘甜与每日小小的烦恼就构成了我童年的味道。其实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母亲一直都在靠着祖上留下的产业维持这个家,父亲在村里开的私塾实际上赚不了什么钱,因为,在那个仅能维持生活的年代里即使有孩子来念书也付不起太多的学费。也正因此,我成了村里唯一一个会识字的女孩子。然而,我小康的家庭以及小知识分子的地位在后来那场以文化为契机的所谓革命中成了致命伤。
其实至今为止我对文革的印象并不象现在大多数人一样提起来就咬牙切齿或者摇头叹息,相反的,我对那场浩劫开始时的印象甚至是美好的,因为,就是在那个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不寻常的气味的时候,思颀来到了我的世界。
就是在那个夏日的午后,一切都昏昏欲睡,一切都不可预知地降临了。“思颀”一个至今为止我念起来都会觉得心里抽搐的名字,在当时那段几乎所有人都很狂热的投身于那场革命的时间里,这个名字让我觉得那场革命带给我的不止是政治和理念的冲击,更多的是灵魂和欲望的颠覆,爱、欲、情、仇,在那个叫作“文化大革命”的大锅里被搅成了一团。
我们这个小村落实在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东西,无论在地理空间上还是在历史悠久上都不值得一提,在任何一份地图上你也许都不会找到它的名字,因为它实在只是几十年前几户人家北上逃荒至此而开垦出的一片小小的称不上乐园的土地。但是,中国的政治家们啊,令人佩服的中国的政治家们啊,就是这样一片芝麻粒大的偏僻的地方都被他们搅进了这场政治阴谋的旋涡中。也许我该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想出了上山下乡,如果不是他们号召的学生要和农民群众紧密联合起来,如果不是他们振臂一呼,千百万的学生就狂热地挤在火车上浩浩荡荡地开往了中国大大小小的,富裕的,贫穷的,繁荣的,荒僻的农村,那么,我的思颀就不会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神奇地出现在我眼前,我的人生轨迹也就不会随之改变。
我用已经爬上了青筋和皱纹的双手抚摩着我眼前的这面镜子,奢望着在其中映照出的不是我这张日见苍老的脸,而是思颀的面孔。我看着我的嘴唇,试图回忆起曾经吻着它的另一张嘴,在我的印象中,它总是紧抿着,在极少的时候才会微微咧开笑一笑,然而就在你笑的时候,思颀,为什么我也会觉得有些惨淡的意味呢?我的手指轻轻滑过镜中的眉毛和两颊,从前它们还光鲜亮丽的日子里,你就是这样轻轻地用手指抚摩着它们,你还说自己的脸颊从未这么红润过,总是泛着没有血色的白,我就说我也很羡慕你浓浓的,甚至有些英挺的眉毛,因为我的总是很淡,很淡。。。是啊,四十年了,它们依旧很淡,那么你的呢?在经受了几十年风雨的磨砺后,它们是否还是那么浓黑呢,在你受到挑衅的时候你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带些桀骜地挑着你的眉毛呢?我突然注意到我眼中的目光还是和四十年前一样,虽然我的眼球已经污浊了,眼袋也开始松弛,那些可恶的细纹也悄悄地爬上了我的眼角,但是,眼神是不会变的,没错,我想在我身上唯一没有受到岁月侵扰的就是这眼神了,如果今天,就在此时我们能够相见,思颀,我能肯定,无论我们变得有多老有多丑,就凭这眼神我们就能够彼此认出。这眼神一直铭刻在我心里,在那个细碎的温暖的阳光爬满了身上的午后,我躲在我那个小屋窗子的后面,悄悄地,自以为不为人知地看着你,有些惊慌,又带着些好奇,而你的眼神穿过灰尘,穿过玻璃,穿过我们之间所有的阻碍,轻柔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一刻,我觉得全身似乎被一种异样但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让我在今后的四十年岁月里是那么虔诚地相信着“缘分”这两个字。
缘分缘分,要两个字都齐全了才好,有缘无分是比无缘还要惨的。据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常常在想,思颀啊,我们一定是修行了99年,百年未满,我们虽然落得共枕眠,却永远永远做不了一世的夫妻,因为,你是女人,而我,亦是个女人。。。。。。
第二章
我一向对港台电视剧没什么兴趣,但当若干年前电视台热播那部徐娘半老的赵雅芝和反串小生的叶童联袂主演的《新白娘子传奇》的时候,我第一次一反常态地没有在卧室里织毛衣,其实我只在丈夫和儿子奇怪的目光下静静地看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我静静地返回卧室,并随手把门带上。然而在接下来的那一秒,我再也忍不住心中那股悲伤的暗流,我紧紧地靠着门,似乎那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令我有些吃惊的是,我原以为已经干涸的眼睛居然流下了一滴眼泪,是的,只有一滴,因为在流下那一滴眼泪后我迅速地擦干了它,然后继续回到床上织我的毛衣。呵呵,我的丈夫和儿子永远不会知道在电视前的那十分钟我的内心是怎样的波涛汹涌,因为我用几十年练就的惊人的自制力压下了它。我当然不是为了赵雅芝和叶童那蹩脚的演技而黯然神伤,我只是在这种女扮男装的反串中自慰而已,在这部毫无深度的娱乐性电视剧中我只是嗅到了一丝我熟悉的味道,是的,就是那一丝隐隐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在那里坐了十分钟。然而,也就只有十分钟了,我不允许自己陷入到这种虚幻的想象中,这些年来,我就是这样切断了所有想象和怀念的途径,因为,若不如此,我想我早就心痛的万劫不复了。
凡事都讲前因后果,其实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后果,后果始终都是明了的,而前因,大半是在混沌中开始的。
十五岁,十五岁是个很微妙的年龄,我儿子十五岁的时候还时不时地会跟我撒娇,但我发现已经有班上的女生给他写情书了,呵呵,这是一个成熟与幼稚相交接的年龄,似乎一切都还是混沌的,然而就在这混沌中,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情欲,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那么,我十五岁的时候懂得什么了呢?相比之下,那时候的孩子要比现在的晚熟得多,再加上我生活的环境比较封闭,十五年来我的生活就象个真空的环境,无菌无害,我所接触的人每天都是那几个,女工和习字是我每天必做的功课。虽然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靠着祖上的产业和我家那一点点田地来维持这个家已经不易,但我的父亲母亲却始终没有像普通农户那样要女儿下地帮忙,或者是早早地嫁人。他们就象花瓣那样紧密地包裹着我,而我,作为一枚花蕊就这样幸或不幸地静静沉睡了十五年。我一直不甚明了父母究竟想要我过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因为他们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便离我远去,是那样的促不及防,其实,我们的国家在经受这场灾难和变故的时候又有谁是做好了防备的呢,所有人都在仓促中承受了悲哀。
然而在这场变故来之前一切都是宁静而美好的。至少在我的概念里是美好的,其实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乱作一团不可救药。然而就在这喧闹的时节中,我在我小小的桃花源里迎接了思颀的到来。
我向来对涉及到政治的事情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我才终于搞清楚集体户是什么东西,我真的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端没有美感的名称。然而思颀是这集体中的一员吗?为什么我始终把她当作一个个体来回想呢?在我的回忆中,另外的那三个人是那么的模糊和不清晰。其实我想他们也并没有把思颀当作他们这个小集体中的一份子,有谁愿意与一个冷漠的人为伍呢?这些当时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孩子打破了夏日午后的宁静,闹哄哄地来到了我家的院子里,他们扛着铺盖卷带着家里的各种好吃的好象野游般地兴奋着--当然,很快这种孩子样的兴奋就被单调的生活繁重的劳动冲淡了。而和这喧闹的一团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默然地站着的那个,就是我的思颀。
第三章
被分到知识青年的农户都是成分比较好的,严格来说我家是没资格的,但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与人为善,在村子里人缘颇佳,在那个人人自危的时候,他更是处处小心,他和母亲尽量不让我觉察出这种异常的紧张,但有好几次半夜他们烧东西就让我看到了,我真的是不太明白啊,最重要的是我也不想明白,因为那时候我正在为自己的身体发愁,一天天膨胀起来的乳房和翘起的臀部让我越来越觉察到自己不再是个小孩了,最要命的是时不时会发痒的乳头和阵痛的小腹,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女孩子成长所必然经过的,从没有人教过我,时局的不稳让母亲忽略了对我青春期的一些必要的指导,我以为自己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不安和惶恐折磨着我,我不敢和母亲商量,身体上的这些变化让我羞于启口,我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我试图用仅有的一点知识来解释这些,当然每次都是徒劳无功。闲来无事的下午,每个人都在昏昏欲睡,而我却在镜子前一坐几个钟头,就象我今天看着这个苍老的自己一样,我盯着镜子里那个面若桃花明眸善睐却忧心忡忡的女孩,以一个女性的直觉来说,我总隐隐地觉着还有什么事情要在我的身体上发生。当然,这件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女性都会有的事情最终发生了,并且,就在思颀来到我家的那一天。
当我再次坐在镜子前发呆的时候,我听到了院子里的喧闹声,掀开窗帘的一角,村支书带着四个十八九岁的男女学生站在院子里和父亲说话,父亲看来很兴奋,他不停地搓着手,我很少见到他这样,在我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庄重而严肃的。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当一个人被信任被重用时的兴奋,父亲几十年的谨小慎微没有白费,安排知识青年到我家来落户显然就是对他的一个肯定。
母亲早已收拾好一间中间有道隔断的屋子,以便男女生分开住。我其实是多么地不愿意出来见他们啊。。。我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为自己的事情还烦恼不过来,根本没有心情去和他们聊天,况且,以我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小女孩的心态来说我当时是以仰视的角度来看他们的,我跟着大人们叫他们“城里来的学生”。晚上吃饭的时候,那三个学生(我已经忘记他们的姓名了)和我父亲聊的热火朝天,我想那个晚上父亲真的是有些醉了,他一生都相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他自己却一生都只守着那几箱子的破书,在农村教小孩子读书度日,我常在想他的理想他的抱负到底是什么呢?他对自己这一辈子的生活真的满意吗?也许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就构成了人生吧。
在给每个人盛饭的时候我才真正有机会打量一下思颀。她留着很短的学生头,穿着和别人一样的过于朴素的布衣布裤,倒是那双眼睛让我多看了两眼,因为我正在忧虑和不安当中,所以我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正处于一种比我还要深刻的巨大的不安中,不同的是,她比我要坚强,因为她的眼中伴随着惶恐的是审慎,而我的眼中流露出的更多是无力。当然,以我当时的阅历和经验来说我不可能看出更多的东西,但我所看到的已经足够在我心中埋下了好奇的种子。
按理来说两个同样忧心忡忡的人是不大可能互相注意的。我却把用来惶恐不安的心思分了一些在思颀身上,这让我感觉好了一些,而我却无法为思颀分担一丝一毫她的恐惧与忧虑,那时不能,以后也不能。
她只对我说了声谢谢,甚至没有抬头看我。
第四章
我的月经已经有7个月没有来了,我想这对于一个50岁的女人来说可能略微早了些,但我觉得没所谓,我并没有像一般中老年女性在面对绝经时那样烦躁不安,相反地,我异常平静,在生育这一层面上来讲,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这在某种意义上让我松了一口气。自从思颀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之后,作为女性,我再也没有快乐过,我对自己的绝经有着一种莫名的近似于变态的快感,我觉得我终于卸下了一副重担。
大多数女孩初潮时都是慌乱而尴尬的,我甚至有些抵触情绪,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便手忙脚乱地迎来了另一个时代,思颀,是你,是你拉着我的手迈过了这个门槛。
我在半夜醒来,月光透过窗户洒满了窗前的梳妆台,隐隐发散着异样的光芒,我不知道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一直就这样睁着眼睛,我的脑中一片空白,良久,才感觉到喉咙的干渴和小腹的阵痛。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身体下面一片潮湿?为什么。。。?是哪里不对劲。。。?突然,我彻底惊醒过来,掀开被子我猛然坐起。床单上一片赫然的鲜红冲击着我的视觉,我的心脏狂跳不止,脸上的燥热逐渐扩散到全身。但我的手脚是冰凉的,一瞬间,千百个念头闪过我的大脑,我的身体从未流过这么多的血,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也许,也许,它只是流一下就停了,以后就不会再流了,我安慰自己,借着月光,我战战兢兢地换上新的内裤,为了检验一下我刚才的想法,我胡乱撕了块草纸垫了进去,我想看看是不是还会有血流出来。忙乱过后,我坐在床沿上,等待着结果,这才觉得小腹的疼痛似乎比刚才加剧了。疼痛加上恐惧让我的大脑觉得很僵硬,天那。。怪不得我这些天都觉得很奇怪,原来是要流这么多的血,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真想冲出门去,敲开母亲的房门,然后大哭着扑到她怀里把所有恐惧和疑惑都交给她,但是,但是,我的身体偏偏就要坐在这里,固执地坐在这里,我对大脑和身体的纷争一筹莫展。很久之后我想起了那块草纸,我几乎不敢看它,虽然我相信这伤口流了这么多血,应该不会再流了。就着月光,我慢慢地拉下内裤,我能觉出双手的颤抖,但是我所看到的让我差点没晕了过去,比床单上还要大的一块嫣红狰狞着嘴脸向我狂笑,它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大肆地嘲笑着我。
这下我真的忍不住了,我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很多年后,我想起当时的样子还会觉得可笑,那是我第一次觉得那么恐惧和无助,我永远忘不了我蹲在窗前那片月光下抱着膝盖哭得有多么伤心,我觉得我已经不单是因为流血而害怕的哭,而是把这些日子以来的忧虑和憋闷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亦或许,在潜意识里我是在为一个童稚时代的终结而哭泣。我是个很软弱的人,我的性格始终诱惑着我的命运,我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到今天落得的下场跟我的软弱有着很大的关系,但是,软弱归软弱,我这一辈子真真正正地伤心地大哭却只有几次,而且很奇怪地都在晚上,今晚是第一次,父亲和母亲惨死的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是第二次,思颀和我天人永隔的那个寒冷的冬夜是第三次,我结婚前的那晚是第四次,也是最后一次。每次大哭我都觉得很孤独,我觉得全世界都把我抛弃了,而最后哭过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这么伤心地哭过,因为我觉得从那次之后我就抛弃了全世界。。。
我红着眼圈准备先偷偷地去厨房把内裤洗干净,虽然已是初夏,但我还是觉得水冰凉冰凉的,我死劲地搓着内裤,想把上面那块刺眼的红洗下去,似乎洗下去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了。
“你倒霉的时候最好别沾凉水”我差点把手中的内裤扔了出去,虽然我并没听懂话的内容,但我被吓了一大跳。思颀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盯着我,我也回过头来盯着她,我们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了半分钟,等我终于回过神,准备把内裤藏起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她的眼睛盯着我的内裤,显然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跳了起来,一边努力地想对她做出笑容,一边把内裤放在背后。“你藏什么?你把它先泡着,等明天再洗吧,晚上洗很凉的。你干吗这么看着我?”微弱的月光下,思颀的眼睛格外的亮,她静静站在那儿,背后是洒了一地月光的院子,我看不太清楚她的脸庞,但她那黑亮的眼睛在那闪啊闪的,真的让我有些呆住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这副画面。思颀就是这样,每当她对我有疑问的时候,就会静静地站在那儿专注地盯着我看,然后她的眼睛就会格外地明亮,似乎所有的疑问都蕴涵在了里面。从那时起,我只要一被思颀这样地盯着看就会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因为我觉得她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透过我的躯体,直接进入我的大脑我的心脏,对我想说的,没说的都了如指掌,在这温暖却犀利的目光下我说不出谎话。
“我 。。。我不知道怎么弄。。。。”我憋了半天只说出这样一句一般人听不懂但却是千真万确的话来。但,思颀却明白了,她靠近了我一些说:“你不会是第一次吧?”我红着脸低头不语“你别害怕,每个女孩都会有的”“每个女孩??那。。。我不会死了??”“死?你想什么呢?你肚子疼吗?喝点热水吧。”思颀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不清楚,但我觉得她好象笑了一下。没等我说什么,她就烧水去了。思颀做事永远都是这样,她即使在说关心你的话时也不会让你觉出有关心的口气,她永远都是淡淡的表情,淡淡的语气,但是她为你做的却都是实事。有些人确实是这样的,后来当我接触的人多了,我发现,这类人中有相当一部分在孩童时期都生长在不太温暖的家庭环境中,在学习模仿成人的童年时期,周遭的环境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以至他们长大后即使想关心别人也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口气去自然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们只能通过行动来表达。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是这种人往往会被别人误会为冷淡。思颀就是这样。
后来思颀还嘱咐我第二天一定要告诉母亲,她会确切地教我怎么做。那个微凉的夏日夜晚,思颀坐在门槛上一字一句地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应该注意些什么,她稍稍压低的偏于中性的声音在夏日暧昧的空气中轻轻撞击着我的耳膜,虽然她很少笑,但也让我觉得舒服而塌实。是热水起了作用吗?我的小腹不再那么疼痛,手脚也恢复了温暖,不,不是热水,思颀啊,是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对我来说永远都是灵丹妙药,具有止痛疗伤的作用。
我每个月的那几天腹部都会疼痛难忍,每当此时我就会很怀念那个夏日夜晚,老张,我的丈夫虽然也对我很好,我以前倒霉的时候他也会体谅我不让我做家务,甚至还给我沏茶倒水地伺候我,我也很感谢他,但那永远都仅是物质和身体上的反应而不是心灵上的契合,思颀,只有你才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第五章
今天,儿子在他房间里放CD听,他一向都只放些噪音类的东西,但这次女朋友来了,于是一改惯例,放了些柔情类的歌曲来创造气氛。虽然房门是关着的,但还是有一两句飘到了我耳朵里。一个女声轻柔地唱着:“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我知道一切都有尽头,我知道我们永远看不到细水长流,我知道,思颀,我都知道,但我还是选择了留恋不放手,但是,我们连短暂的风景都还没有看透啊。。。。
农村的景色初看觉得新奇又有趣,但却单调的很,永远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成荫的绿树,连绵的小山和错错落落的农舍,夏天还好些,满眼的绿色,心情都会跟着好很多。儿子还在上学的时候,有天监督他背书,记得一首忘记叫什么的古诗中写到:“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那一瞬间,好象又回到了家乡。回到了思颀陪我坐在田埂上聊天,看风景的时光。
其实也怪不得城里来的学生娇气,繁重的农活并不是所有人开始时都能习惯的,听父亲说,考虑到学生们的情况,生产队好象并没有给他们安排太重的活,但即使如此,傍晚收工的时候,他们的样子已经不是狼狈可以形容的,进了屋子,就很少再见到他们出来,我记得刚来的时候有个白白胖胖,看样子家庭环境不错的男生,没过多少日子就变得又黑又瘦,我都快不认识了。
那个时候唯一一个收工后还有闲情逸致溜出来的就是思颀了,虽然她也是眼看着一天比一天憔悴,但是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明亮有神。记得后来思颀对我说过,一个人就是再落魄,境遇再不好,精神上也不能垮,一个人要是精气神儿在那,就没有过不去的难关,人活着,就是一口气在那儿顶着呢。。
最吸引我的是那支口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东西,但我喜欢它发出的声音。
那天晚上,思颀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银色的口琴,神秘地冲我摇了摇,我立即就象一只不知深浅的小鹿一样跑了过去,一把抢了过来,但我马上失望地发现我连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都还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已经相当熟稔,和同学关系并不太好的思颀却意外地很愿意接近我,而我慢慢地发现,其余的那三个人对思颀的态度很奇怪,看得出来,他们不太愿意接近她,但又不是很明显地排斥她,他们对她甚至是客气的,似乎有一点害怕,有一点顾忌,总之很有距离感。我简单的头脑对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认知到这里,我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想,我甚至还有一点点庆幸,若不是思颀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我也不会意外地获得了一个最好的伙伴,是的,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把思颀当作一个“伙伴”来看待的,虽然她比我要大好几岁,又不是那么活泼,从标准意义上来讲并不是一个好的玩伴,但我就是觉得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塌实,就是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坐着,我也会觉得很有意思。后来我想,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有时候真的很单纯,即使是同性恋,也是精神交流的成分大些,而男人和女人就不同,静坐?开什么玩笑,要不了多少时间他就会把手伸到你衣服里去,即使有时候他们只敢这样想想而已。而我和思颀,那时候真是单纯的可以。
当我失望地把口琴还给她,思颀狡黠地冲我笑了笑,然后把口琴放到嘴边,当她柔软的双唇轻轻地碰触到口琴的那一刻,一种美妙的乐音响了起来。她吹的很多曲子我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那些旋律至今还在我的脑中盘旋,在我的梦境中飘忽,这些纯精神的谁也无法从我这夺去的东西是我多年的安慰。那时候,思颀还给我唱歌,我最喜欢的是一首苏联歌曲,名字不知道,我只记得第一句歌词是:“喀秋莎站在高高的山上。。。”旋律我还记得,是一种悲伤但高亢的调子,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的思颀就是那个叫喀秋莎的悲伤但勇敢的姑娘,我忘记了这首歌本来要说的是什么,多年之后,有人告诉我,这是一首一语双关的歌,喀秋莎是当时苏联最具杀伤力的一门大炮的代号,那时候,我想到了思颀,想起了她曾用低沉的嗓音给我唱这首歌,我似乎觉得有谁悲伤而无奈地在我耳边说:“我不想杀人,但我是一门大炮,我必须杀人。。。”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唱这些老歌了,口琴也早已退出了舞台,在属于我的那个抽屉里,静静地躺着那支口琴,在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我把它从抽屉的最里面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抚摩着它,我似乎还能从上面感觉到思颀嘴唇的温暖,我把它放到嘴边,很遗憾,我并未从思颀那里学到怎样吹口琴,所以我只能让它发出单调的音节,但这已足够了。
那段日子,吃完晚饭后,如果思颀他们没有学习开会什么的话,我们就这样,有时候吹口琴,有时候唱歌,有时候看风景,有时候聊天,或者,有时候就干脆什么也不干,只是静静地坐着。对我来说,静坐只是对一种大脑的休息,但我知道思颀不是,她在静坐的时候是在想事情的,而且是想很多很多事情.她坐在田埂上,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托着脑袋,眼睛望着远方并不十分确定的一个点,月光在她的脸庞上反映出一种异样神秘的光辉,这就使她的表情呈现出一种特别的肃穆,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知了的叫声和我俩的呼吸声,可是为什么,我听到了战争的声音,这嘈杂的声音来自于思颀的大脑,我觉得那里正在进行一场鏖战,这鏖战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她。
我情愿一切就这样下去,静谧的夏夜,皎洁的月光,温暖的空气,银色的口琴,低沉的歌声。。。如果这一切的一切都不会消失该多好啊!但这只是幻想,这象童话般的一切在我的生命中几乎就只是一个闪现,当我现在站在这里回过头来遥望着它时,几乎要怀疑这美好是否真的发生过。也许我是永远失去了相信的能力。
第六章
那时候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思颀有着怎样的家庭背景,但我隐隐地觉得她不喜欢那里,因为过年的时候所有的知青都回家探亲了,只有她没走。后来我知道那是一个我无法想象的世界,如果换作我,我也不愿意回去。
那年的冬天其实挺冷的,但从入冬开始到春节就没下过一场雪,反倒是下过好几场阴冷的小雨,母亲说这种反常的天气不是什么好兆头,六月飞雪窦娥冤,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哩!现在想来,那阴霾的天空,象眼泪一样不断的小雨真的隐隐预示什么灾难。
大年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在包饺子,世道再怎么乱,人心再怎么慌,习俗不能免,日子还是要照过的。
我们一家三口包着饺子,气氛有点沉闷,连日来,父亲和母亲好象在担心什么事情,他们似乎在作着无声的交流,而我被他们出于安全的考虑而排出局外。思颀正在知青们住的那间屋里写一副对联,她说要贴在门口。我心不在焉地包着饺子,实在很想过去看看她写的是什么,对于父亲和母亲的担心我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么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能发生些什么呢?
我是太不了解人心世道的险恶了。
杂乱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每个人都是一惊,但只有我是真的被声音吓到了,父亲和母亲对看了一眼,那眼神是心领神会的,似乎又是互相安慰和鼓励的。母亲并没有立即去开门,她大声问道:“谁啊??!!”却夹杂了一丝颤音。象是回应这问话似的,门敲得更凶了,是那种很没有礼貌的,肆无忌惮的敲法。
母亲在围裙上抹着手上的面粉走到院里准备去开门,我尾随其后,看到的是母亲僵硬的后背。走到院子里更清晰地听到了拍门声,那并不是一个人,有很多只手在拍,其中还夹杂着踢门的声音,以及高亢的男声在强硬而凶恶地嚷着:“开门,快开门,快点!!”
我紧随母亲身后,就在经过知青们住的那间屋子的一瞬间,走在前面的母亲突然停住,猛然转身,拉开思颀的房门,我被促不及防地推了进去,并迅速关上了门,这一系列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快得让我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发问,甚至。。。来不及看清母亲脸上的表情,但我能觉得,推我的那双手是坚决和有力的,我从未见到母亲如此果敢和利落过。我当时当然是疑惑的,但当事情过去了多年,每当我闭上眼睛回忆时,我都会清晰的感觉到背后那双推我的手的力道,大难临头,母亲的勇敢和果断就这样随着双手传递给了我,千言万语,都随着这一推省掉了。
也许母亲并没来得及考虑到许多,也许她只是觉得知青们住的屋子会更安全,但是,在这生死关头,我确实是被她托付给了思颀。
随后发生的都仅仅是我凭借着听觉获得的,我想跑出去,我想喊叫,但,思颀把我牢牢地拦腰抱住,并且紧紧地捂着我的嘴,我们缩在屋子的角落里。我听到了各种各样杂乱的声音,摔东西,砸玻璃,喊叫,叫骂,质问,辩解,叫嚷的一方有着抓住把柄的兴奋,辩解的一方恐惧而委屈,但仍徒劳地坚持着。陌生男人的声音在振振有词地念着毛主席语录,随后就开始了质问,“杜书成!!都什么时代了你还开私塾,你向学生灌输封建有毒思想,还污蔑中伤毛主席,你承不承认??!!!!”然而,这并不是一个期待回答的问句,父亲惶恐的辩解被淹没在了一片打倒声中,偶尔能听到的只是母亲的哭叫。
我恐惧的不知所措,玻璃碎掉的尖锐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杂沓的脚步声好象就踩在我的心上,我在思颀的怀里颤抖着,要不是她紧紧捂着我的嘴,我早就叫了出来,我扭过头,瞪大了眼睛望着她,除了恐惧,惊诧,慌乱,不知所措,我想我更期待她给我一个解释,天知道我为什么要不讲理地向思颀来要解释而不是窗外的那伙人。
然而,在那种情况下,我的思颀也给我不了我一个解释,她为难地看了我一眼,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有说出来,只是更紧地搂着我,似乎想让我借着这外力坚强一些。
外面“砰”的一声,然后是纸张散落的声音,凭着听觉,我想一定是父亲的书箱被扔了出来。外面一阵骚动,抓住了证据的兴奋在膨胀着,又是那个领头的高亢的男声激动地嚷着:“看看!!看看!!家里窝藏着这些封建遗毒,这么多反革命书籍,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
“够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父亲的声音,我从来没听到父亲如此愤怒地大声叫嚷过,他是真的生气了,那箱子书是祖父传给他的,对它们的践踏无疑是对父亲人格的侮辱。
一阵短暂的沉默,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灾难。
“好啊,你硬是吧?!!”然后是棍棒落在人体上的闷声,拳脚相加,父亲惨叫声起,母亲的哭叫声已经转为凄厉,那副景象一定是惨不忍睹,我是多么想站起来冲出门外啊,但我已经全身瘫软,我的牙齿在剧烈地打着架,我明明想睁大了眼睛看看窗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我,却闭紧了双眼,胆小懦弱到妄图缩到自己的黑暗中去。
外面的声音渐渐不清晰起来,是思颀,她捂住了我的耳朵。
不知道打了多长时间,外面的那个男声又开始嚎叫:“同志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来,同志们,我们再来彻底地扫一扫!!!”又是一阵砸东西的声音。
突然,声音的矛头转向了我们这里,“这间屋子怎么没搜?!!”“哎哎。。。各位同志各位同志,这是知识青年住的屋子,他们都回家探亲去了,这。。。这就不用搜了吧。”我听出来,这是村支书的声音。
又是一阵沉默。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我能觉出背后搂着我的思颀全身都绷紧了,桌子挡着我们的视线,但我能觉出有人在从窗户往里看。好象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领头的男声说到:“好,同志们,我们走,把这两个反动派拖到马棚里去,一会再审!!那些书,全都撕掉!!”许久没听到的父亲的声音又再度响起:“不要啊!!不要动我的书啊!!”几乎是哀求的,然而没有用,他的声音渐渐远去,他和母亲被拖出了大门,永远的,离我而去。
我听到领头的那个男声在大门口问村支书:“他们家只有他们两个人吗?没有子女?”村支书陪笑着说:“没有没有,就他们俩,就他们俩”“两个人就住这么大个院子!!哼,典型的剥削阶级,呸!!”“是啊是啊,你们批斗的对,这对我们村是个很好的教育啊。。。”
所有声音逐渐远去,窗外又恢复了寂静,然而,一切都不一样了。
过度的紧张后是被抽了筋似的疲惫。很久,都没人说话。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时也许或多或少都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吧,而适应时间的长短则视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而定。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思颀,她推了推我说:“你先在这里别动,我到外面去看看啊”我这才回过神来,从她怀里挣脱出来,我就冲到了院子里。
满院狼籍。
我哭都哭不出来了。
我站在被扔了一地的撕烂了的书本中间,回首,我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思颀,是梦吧?我俩相对无语。
是什么从天空中落了下来?一滴,两滴,是断了线的雨珠啊。
下雨了。
第七章
家破人亡,背井离乡,是大悲剧通常的戏码,你们可能觉得很滥俗。可是,当你零距离地贴近这两个词语时,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被思颀带到村口的,我的头脑中一片混乱,我昏昏沉沉地任由她摆布。但当我们带着行李站在村口时,我一下子清醒了,我甩掉她的手,冲她大喊大叫:“我为什么要走??!!!我不走,我要找我爹和我娘去!!”我愤怒地对她又推又搡,似乎所有的过错都是思颀造成的。“琛蕊,琛蕊你冷静一下,你爸妈被那些造反派带走了,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找你,这里不能呆了,你至少要到外面去躲一下啊!”“我不要听,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你放开我!!”我就象一只发了狂的小母猫,在思颀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尝到了血腥的味道,出血了?!我怔了一下,我没想咬那么重的,思颀,对不起。。。但是这些话都只在我心中盘旋,我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就在思颀恍惚了一下,松开了手臂的一瞬间,我抽身向着身后越下越大的雨幕中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也不知道摔了多少个跟头,但当我一身泥浆地摸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我颓然跪倒,门上赫然贴着交叉的两道封条,就象两个门神把我拦在了门外,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物是人非,它们嘲笑着提醒我。
“闺女,是你吗闺女??”我听出来是支书,我怔怔地看着他,“闺女,真的是你啊!支书对不起你啊!”“李叔,李叔我爹和我娘呢?他们在哪?我要去找他们!!你告诉我啊!”我摇晃着他。
然而,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却一下子跪在了我面前。
“闺女,李叔没用啊,李叔没能保住先生和师母啊。。。李叔对不起先生啊。。。”老泪纵横,痛不欲生。
我觉得我的后脑像炸开了一样,没保住?没保住是什么意思 ???我盯着他,却没力气,或者说,是没勇气开口说话。但我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没想到,那一别,竟成永诀。
雨下的真大。
我再也没见过这么大的冬雨。
天都哭了。
就在这个倾盆大雨的反常的冬夜,父亲和母亲在过去的十五年里为我小心构筑起来的宫殿轰然倒塌,花瓣凋落了,花蕊袒露在了疾风骤雨中。
你害怕吗?几十年来,我在每个下着雨的夜晚都会在心底轻轻地问那个15岁的自己,你害怕吗?我问,她站在那里,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微笑着摇了摇头,“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啊。。。她在我身边,我不害怕。。。”一个声音在我心底反复回响着。
是啊。。。还有一片花瓣,虽然它自知保护不了花蕊,但却拼尽了全力,纵使凋零不足惜。
思颀,抱紧我的是你么?那个在瓢泼大雨中陪着我恸哭的是你么?那个在我背上轻轻拍着我的是你么?
我的世界碎了,思颀,但我有预感,你会为再重建一个世界。
这回是真的要走了,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从黑夜走到白天,一刻也不敢停,怕后面有人追上来。走不动了,思颀背我,我昏昏沉沉地伏在思颀的背上,喉咙干疼,头痛欲裂,我开始发高烧了
“思颀,咱们去哪啊?”有时候,我趴在思颀背上可怜巴巴地问她,“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别担心了,乖,睡一会吧”她总是这样回答。于是,我又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
有时候,我觉得好一点了就要求自己下来走,思颀不答应,她咬着牙一直背着我,那么冷的天,经常会出一身的汗。但这样我们的速度也就特别的慢,当我们终于走出了荒无人烟的地带,到了能搭车的地方,已经过了好几天。
等我们来到了一个简陋的小火车站的时候我才明白思颀似乎要带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其实客观些来说,那段路程并没有多长,然而,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段多么长的旅程啊!我觉得我似乎要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我再也不会有机会回来了。一想到这里我的心都要碎了,几天而已,我失去了我能失去的所有东西,真是世事无常难自料呵。。。。
火车只在这个小站停留10分钟,我贴着车窗朝外看,一边看一边哭,实际上我已经哭不出来什么眼泪了,这几天来,我发着高烧,清醒的时候哭,糊涂的时候也哭,思颀说我在她后背上醒一阵,睡一阵,有时候还说胡话,一边说一边哭,常常会哭的惊醒过来,眼睛肿的跟个核桃似的,嗓子也哭哑了,后来思颀说她当时真的是一路都揪着心,怕我挺不过去就那么死在路上了,她说她一想到这就会打个冷战,然后就加快步伐,思颀说她真希望自己是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我就用不着受这么多罪了。可是,思颀,你不是孙悟空,你不是神仙不是超人不是伟人,你甚至不是男人,你和我一样,只是个平凡女子,是个血肉之躯的女子啊,你不让我看你满脚的血泡,可我仍能看到你深陷的眼窝,眼里的血丝和干裂的嘴唇啊,思颀,你以为我只是在为我自己的不幸而悲伤痛哭吗?你错了呀,当感动不能用言语来表示时,也许哭泣是最好的方式吧。。。
火车又开动了,我对家乡的记忆就随着这汽笛的声音长久地逝去了,我踏着蹒跚的步子向着前方走去,那里好象有一团迷雾,我不知道那迷雾中包裹着什么,但我就象被什么力量推着一样,我必须往前走,我只能往前走,幸好有你,思颀,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第八章
亲爱的朋友们啊,你们对北京的印象是怎样的呢?不可否认的,这实在是一座绚丽多彩的高傲的城市。但我对它的印象却似乎始终停留在很多年前,我迈出北京站出站口时所看到的景象:阴霾的天空,飞翔盘旋的鸽群,笼罩着铅灰色的并不十分高大的建筑物,广场上风尘仆仆面色疲惫的旅人,略显拥挤的马路,行色匆匆骑着自行车赶着上班的人们,这一切就象一张被定了格的黑白照片一样在我脑中永久保存了下来。这是很多年前在灾难和痛苦中不能自拔的北京,到处都是灰色,灰暗的脸色,灰暗的衣服,这城市在灰暗中沉默着,在沉默中坚持着,每个人都咬紧了牙关过日子,打掉牙和着血往肚里吞。每一个行人也许都有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痛苦,那我的痛苦呢?我以为我已经历了痛苦,但,也许,这只是痛苦的开始吧。
当我牵着思颀的手站在出站口的时候,有着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那一瞬间,我忘记了自己从哪儿来,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我以为我还在家中的小院里,牵着母亲的手。整点的钟声让我从幻觉中醒来,牵着我的手的思颀似乎也刚从呆立中惊醒,她把行李放在地上,双手按着我的肩膀,有些面色凝重地说:“琛蕊,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你刚才在车上不是说要带我去你家吗?”我有些奇怪。
“对,是我家,你可能会有些不习惯,可你要记住,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 ,你一定要忍耐,我们现在只能去那里,以后再慢慢想别的办法,懂吗?”
“恩。。我知道。。。”呵呵,我知道些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对思颀说的话似懂非懂,但我不想她再为我担心了,我觉得她脸上又开始浮现出初见时那种忧虑的神色。
我一直很怕坐公共汽车,尤其是人挤人的那种,这并不是说我想坐私家车,大多数时候,只要可能,我宁愿走路,只有路程太遥远的情况下我才会选择公共汽车。那种人贴着人,之间密不透风的感觉让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被钳制住了,这让我这让我有种身不由己的恐惧。另外,我一直不喜欢公共汽车可能跟我第一次坐公车有关,那是我第一次坐这种城市中的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
其时正是上班高峰,看到那么多人都涌向那一个窄窄的车门我就害怕了,思颀好象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拉拉我的手说:“没事的,挤一挤一会儿就到了,来,你先上,我在你后面,别怕啊”
好不容易思颀把我推上了车,我们的大包小包又招致了众多怨言,我尴尬地缩在包和人的中间,觉得四周的人都特别高大,我不到一米六的小矮个在他们中间颇有压迫感,我觉得空气很污浊,我几乎要窒息了。汽车晃悠晃悠的,我够不到上面的扶手,几乎要站不稳,思颀比我高一些,她看出来我的狼狈样子,让我扶着她就行了。靠着思颀温暖的怀抱,嗅到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我才觉得好些了。
忽然我觉得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抵着我的臀部,我扭头向后看,是一个干瘦的黄脸男人,他委琐地看着我,突然我好象明白那是什么了,我觉得胸中一阵发闷,几乎要吐了出来,我扭动着身子试图逃离,可是四周都是人,牢牢地把我夹在中间,动弹不得,没有人看见那暗中的下流勾当,没有人看见我憋得通红的脸,没有人看见我在眼圈里打转的泪水,我想喊叫,可是声音就只在心中回荡却怎么也出不了口,就在我委屈难过的要死的时候,思颀好象感觉出了什么,她扭过头来,看到了我这副鬼样子,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红着眼圈看着她,她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思颀一手把我拉了过来,然后她狠狠盯着那个男人,我从来没见过思颀那么凶的样子,她的眼神就好象刀子一样,她看你的时候就好象在剜你的肉,看着这样一个陌生的思颀,我竟觉得她有些威风凛凛。那个男人自知理亏,挤到人群中去了。思颀没说什么,只是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有时候我觉得思颀就住在我的心里,我想什么她都一清二楚,她知道,她知道以我这种懦弱的性格,在人群中大声责骂那个流氓反倒会令我不好意思,她也知道对我来说肢体的抚摩比语言的安慰来得有效的多,思颀啊,是你冰雪聪明呢,还是真的有心有灵犀呢?
在后来的日子里,思颀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保护着我,她尽了她最大的力量为我撑起了一片虽然很小,却很晴朗的天空。
当我见到思颀的家人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对思颀的了解有多么少。
那是一个军区大院,门口有站岗的军人,其神态好似门神,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我从家破人亡的悲痛中恢复过来了一些,开始想眼前的事情,我知道我将不得不面对一个新的环境,这令我非常不安。
门口警卫打量我的眼神毫不掩饰地不客气,这才让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形象,连日来的奔波让我看上去的确狼狈得让人起疑,我身上还穿着年三十晚上的那身衣服,上面已经脏的不像样子,脚上的鞋更是看不出来什么颜色,几天的高烧让我憔悴不堪,活像个哪里来的逃犯。我畏缩地躲在思颀身后,思颀拍了拍我的手,让我在原地等着,她上去跟警卫说了些什么,这才让我们进去。
很多年后,单位安排我去进修,上政治课的时候,课本上说,“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就是要消灭等级差别,消灭贫富分化。”可是,这真的可以消灭吗?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这差别依然是存在的啊!
当我站在思颀家的门口时,即使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可以隐隐感觉到这是一个级别很高的某个领导的家。那是一栋老式的二层小楼,和我这一路上见到的平房,大杂院有着绝对不同的感觉,楼前还有片小院子,以供主人种些东西之用。这让我不禁慨叹,在这样潦倒的年代,原来依然有人可以过着安逸的生活,差别这东西真的是任何党派任何制度可以消灭的吗?我想,有些东西也许本来就是亘古存在的,不是人力可为的吧。
“这里就是我家了”当我听到思颀这么说时总觉得她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地方,她脸上淡漠的表情让人丝毫看不出来有久别归家的喜悦感。
“琛蕊。。。”思颀仰头看着沐浴在清晨阳光中的这栋建筑物,喃喃地说“我真的该带你来这里吗。。。?”
“啊?你说什么?”我没太听懂她这好似自言自语的问句。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没什么。。。”她说,我站在那里,竭力想从她眼中看出些什么,但是,太阳光幌的我几乎看不清楚思颀的表情,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就在那一瞬间,我在思颀脸上看到了悲伤的表情,我以为我看错了,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我的思颀一直都是坚强和勇敢的,即使在她忧虑的时候也从没流露出过丝毫软弱,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在她的脸庞上看到了悲哀和无助??我的心中掠过一丝阴影,隐隐的不祥在我胸中扩散。
但我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思颀已经走过去叩门了。
开门的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典型的南方女人,看得出来,年轻时必是个清秀女子。她看到思颀后几乎是呆立在了门口,她张大了嘴,好一阵才说出话来:“思颀啊!怎么是你啊?!你怎么回来了??我以为。。。。我以为。。。。”思颀立即打断了她的话,笑道:“李妈,您以为什么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又改变主意了。”
被叫作李妈的老太太咧开嘴巴笑了一阵,随即又抹上了眼泪:“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可是,可是你回来做什么呢??!!”她突然又有些惊恐地想往外推思颀,“快,快,趁你爸爸还没下楼,你赶快走吧。。。”李妈压低了声音叫道。“李妈,我有我的打算,您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啊!”思颀安慰地扶着李妈的肩膀说。
“来,琛蕊,进来吧,这是李妈,从小带我长大的,李妈,这是琛蕊,我一个同学的妹妹,因为。。。有些事情,来咱们家住几天。”“李妈!我恭恭敬敬地叫道,这老太太让我觉得很亲切,其实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真的要讲缘分,我想我和李妈要算是投缘的吧,在后来的那些艰难的日子里,要不是她的扶助,我想我大概不会活到现在,当然,这是后话了。
“李妈,爸爸他们起床了吗?”思颀带着我往里走,还没等李妈回答,就听到一个男声在前方响起“你不是不回来了吗?”这声音有些沙哑,却非常浑厚,应该算是很好听的男中音那类。外面阳光灿烂,出人意料地,这客厅却很阴暗。在这阴暗的角落中,我见到这声音的主人。一个一身军装的五六十岁的男人跷着腿坐在客厅一角的沙发中,出于光线的原因,他的面目表情并不十分清晰,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魁梧的男人,有着一种让人畏惧的气质。即使他不穿军装也会让人怀疑他是个军人。
“啪”的一声,一架落地灯被扭亮了。沙发上的男人站起了身,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孔,在那上面我看到了和思颀一模一样的浓眉,“这一定是思颀的爸爸了”我想。不知为什么,我对这张脸却十分恐惧,他有着和思颀一样漂亮的眉毛,却给了我一种完全不同于思颀的感觉,这男人有着武将的气质和体格,脸上却挂着阴谋家的微笑。他在对思颀微笑,我打了个冷战。
“李妈,把窗帘打开,让我好好看看我的女儿,当初闹着要下乡,现在搞成什么样子回来了?怎么?还带回个女孩子?”男人的眼神突然直射向我。
“爸爸,这是我同学的妹妹,因为出了些事情,来家里住几天。”沉默了半饷的思颀开口道,她走了过来站在我和男人的中间,正好挡住了那让我不舒服的眼神。没等男人开口,她又急急地说:“爸爸,我的事情一会我们再谈。这是琛蕊,来,琛蕊,这是我爸爸。”“叔叔您好”我怯怯地叫道。思颀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推上楼去她说“李妈,就让琛蕊住我的房间吧。我在这里和爸爸说些事情,您先带琛蕊上楼收拾一下东西好吗?”
“慢着!”一个同样穿着军装的中年女人从楼上缓缓走了下来,“你怎么回来了?”她惊讶地看了一眼思颀,但随即就把目光转向了男人“老顾,这是。。。。?”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虽然年近中年,但却没有白头发,连皱纹也几乎没有,而且也具有很好的气质与修养,但那神情却高傲的很。
我想这一定是思颀的妈妈了,于是就自以为很有礼貌地老老实实地叫道:“阿姨您好”中年女人的目光好象才发现我似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最后落在了我双沾满了泥的鞋上,她轻轻地皱了下眉,然后很客套地冲我回应地笑了一下。在这轻视的假笑和好奇的目光下,我不禁有些畏缩,思颀看出我的难堪,连忙让李妈带着我上了二楼。
上楼的时候我能感觉到背后有一束阴沉的目光在跟随着我,这目光和思颀的同样犀利,同样能把我看透,但,思颀的让我觉得温暖,它却让我不寒而栗。如芒在背的感觉让我慌张得几乎跌了跟头,我知道,这目光是那个男人,思颀的父亲的。
第九章
平心而论,我并不喜欢思颀的房间,整洁得没有人气,让人觉得主人的心不在这里。这是单纯从客观上来讲,主观上我说不清楚对这房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这里珍藏着我和思颀的美好回忆,却也诞生了我一生的噩梦,然而最后当我拎着行李永远地离开这房间时,我在门口伫立了很久很久,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房间有了灵气,它在哭泣,它在挽留我,它说我走了它会很孤单很孤单,它说。。你走了,谁来陪思颀呢?我觉得胸口被谁猛然一击,随后我拎着行李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去,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然而,我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里,因为,我怕我的思颀孤单。
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没有人叫我吃中饭,也没有人叫我吃晚饭,我一个人孤单地坐在偌大的房间里等思颀回来,困倦如潮水般向我袭来,我合衣蜷缩在思颀的床上沉沉睡去。开门的声音把我惊醒,房间没有开灯,就着月光,我认出是思颀,我起身想把灯打开,却被一个声音吓住了。
“别开!”这声音是思颀的,但却象劈了一样沙哑,显得疲惫极了。“是你吗思颀,你怎么了???”我颤抖着声音问。
没有回答。
思颀重重地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她仰头看着高高的房顶,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黑暗中,她说:“琛蕊。。。”
“恩?”
“来,躺在我身边。。。”
我乖乖地上床,象思颀一样,平躺在那里。这一路上我对思颀的依赖性与日俱增,其程度远远超过了我自己的想象,我竟然可笑地以为她是万能的,一遇到困难我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思颀,我总是缩到她身后,看她处理一大堆让我头疼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听从她的话,按她说的去做,却不知道自己给她增添了多大的负担,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为了我,也许思颀早已象鸟儿一样自由地在天边飞翔了吧!
冬天的夜晚很安静,安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我第一次觉得这静谧中有一种暧昧的空气在浮动,连日来的奔波,相互依偎着睡去的温暖只让我觉得安心,却从未让我体会到此刻这种奇妙的感觉。
身旁的思颀伸出手臂,默默地揽我入怀,我安静地依偎在她的怀抱中。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逃亡中的很多个日日夜夜思颀都是这样抱着我睡去,这温暖的拥抱已成了我俩的默契。但这次,却有些不同,思颀在颤抖,不可自制地抖动。我有种想要哭泣的感觉,我无法知道这个女子在想些什么,可我知道,她现在十分需要安慰,可我帮不了她,我只能轻抚她的后背,除了这些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眼看着她被一种无形的我所不知道的巨大压力压迫着,我能感觉到,她的心在向我求救,可每当我把手伸过去的时候,她却又突然掉过头去不再理我。困惑只能在我心中汹涌,因为我知道,该告诉我的时候她会告诉我的。
我们竟就这样在不安恐惧与疑惑中互相拥抱着沉沉睡去。黎明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朦胧中,我看到思颀已经穿戴完毕站在床边。哦。。。。说真的。。。我不得不赞叹造物主的神奇,他竟能让一个人同时显现出男和女两种性别的美感,且非但不冲突却反而异常和谐。思颀竟能把一身军装演绎的如此完美,男人的英挺和女人的秀丽在她身上糅合在了一起,并且产成了一种新的奇特的视觉效果,在那一刻,我觉得她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她只是我的思颀,我美丽的思颀。
她俯下身来,看着我,说:“醒了?”这个动作让她的面孔避开了阳光的直接照射,从而让我能够对她的表情看的更清楚。我发现,昨晚的脆弱消失了,哦,不,或者说是被很好的隐藏起来了更确切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我至今也说不清楚,只能打个比方来说,就好象一个人要去干一件她不愿意却又不得不去干的事情,思颀的脸离我很近,我甚至能够感觉到她呼出的气息,但是我却从她脸上找不到任何我所能解释的表情。她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当她的手指从我鬓角的发丝上滑过的时候,我觉出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那决不是我的错觉,我确切地收到了她一瞬间的恐惧。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她马上又变回了我勇敢的温和的思颀,“再睡一会儿吧。我得走了,爸爸让我去他那里帮忙。”思颀告诉过我,她父亲军人出身,很小就随军打仗,南北征战几十年,如今也算是元老级人物了,关于她父亲思颀似乎并不愿多说,这些纯客观的东西在我心中并没留下太深的印象,更让我记忆深刻的却是她父亲那双阴沉的似乎能穿过我躯体的眼神。
“你的衣服我给你放在床上了,你看喜欢不喜欢?”思颀忽然用一种轻松的语调对我说道,她笑着指着旁边让我看。那是一件乳白色的没有任何花纹的高领毛衣,底下配了一条藏兰色的裤子,衣服整整齐齐的摆在床上,就等着人去穿它的样子。思颀说我比较适合白色,她总爱把我打扮成一派纯情的样子,后来我想,也许她是在弥补心底的某种缺失吧。
第十章
思颀去上班之后,我又沉沉睡去,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我好象看到了父亲和母亲鲜血淋淋的面孔,他们被一群手拿棍棒的人拖着,不知要往何处去,我拼命地追,可却离他们越来越远,只能听到母亲凄厉的哭声和父亲悲哀的喊冤声。他们被拖入了一道大门,然而就在我追上去的那一刻,那扇门就在我眼前关闭了,我在自己的哭喊声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我坐起身,茫然地看着那套新衣服,想起刚才思颀临走的时候说她晚上回来,希望能看到我穿这套衣服的模样,我知道她是想让我高兴一些,我摸了摸那件白色的毛衣,手感很好,我竟觉得是自己的手正被毛衣轻柔地抚摸着。
当我给自己辨了两个小辫子,穿戴完毕站在镜子前时,我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镜中的那个女孩亭亭玉立,脸都瘦尖了,眼睛显得格外大,但却闪现着忧郁的神情,嘴唇不安地紧抿着。这是我吗?这是那个数日前还无忧无虑,孩子般天真,脸庞红润圆满的杜琛蕊吗?镜中的自己让我觉得陌生,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迫长大了,昨日的童稚已经不可挽回地逝去了。
从那时候起,我的衣服都是思颀给准备的,她从未问过我尺寸,却每次都相当合身,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思颀却总是能弄来样式新颖,质地又相当好的衣服,她说我是她的天使,她要让她的天使漂漂亮亮的。
很多年后,市面上出现了很多样式质地都远远超过当年的衣服,每次给我买衣服,老张都让我自己亲自去,因为他总拿捏不准我的尺寸和喜好。然而,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么合身的衣服了。。。。。。
如果不是饥肠辘辘我想我绝对不会走出这间屋子半步,因为我总是直觉地感到这个家庭有着一股危险的气息,但我不得不下楼去找李妈要些东西填饱肚子。然而事实证明,我真的不应该那个时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