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秘密不再成为秘密,
世界又会是什么样子?
(十七)
有一种人,活在黑夜里。心中压着千斤的秘密,不能说,不能吐。把它烧在烟卷里,一口一口地吸入肺中,再吐出来。让"秘密"就这样消失在暮色里,弥散在空气里,让夜色掩护他的悲凉,逃离。而那个时候,我,总是可以听到远处有口琴的悠扬。
天有些凉意了,梅蕊终于决定搬家。
这个决心来来回回下了好多次,总归以志杰的苦苦哀求而告败。
志杰是梅蕊初恋的男人。那时候她还在大学里念书。一边在一家酒店的工艺品博物馆兼着差事。
有天来了个很干净的男人,问梅蕊想看一看玉器。梅蕊虽不是什么职业鉴赏家,但因着从小的家教,对古玩玉瓷都是有些研究的。于是便将七千年中国玉器史娓娓道来。
自新石器时代的红山,良渚文化,讲到商周所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的"五德六瑞",再从汉代的"金缕玉衣"讲到"三国白玉杯","唐兽首形玛瑙杯",以及宋元的"玉玩",最后把明清炉、薰、瓶、鼎、簋仿古玉器再一一析解,倒把那个男人听得一愣一愣。
那天他从梅蕊手里买了一个玉洗,一个笔筒。过了两天,他又来。梅蕊见了也很亲切,便又介绍了一枚仿宋的鸳鸯玉坠给他。那个男的让她用红色的绸缎包了,笑笑离开了。
晚上梅蕊下班正在跟老板一起打烊,那个男人却又来了。梅蕊?quot;我们打烊"了。男人说,我就是来等你下班的。
他们沿着延安路一直走,拐进陕西路,又慢慢踱过了茂名路。那时候天已经慢慢暗了,两个人也不多话。梅蕊只指些旧的建筑给他看。
隔了很久,男人才说,我一直以为上海是镀金般的浮躁,却不想也有如古玉般温润的女子。他在老锦江门口停了下来,拉住了梅蕊的手,把那个红色的小包塞进了她的手心:我知道这样做是冒犯了你。可是不这样做,我又怕终于我会错过了。我们就在这里别过了,我也不问你的名字,你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以后用那笔筒,便会记得是你的手捂过的,你见了这坠子,便也会记起我一些。
梅蕊却早已也说不出什么,只是那么低着头,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说,你是志杰,你进门的第一刻起我就认出你来了。我看你的书,一直一直喜欢的。我没有想到,我们会这样遇见。
志杰听了,拉过了她,把她搂在了怀里,拼命地用力抱着,说,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又过了两个月,志杰仍然到店里去找她。可是梅蕊已经回学校了。志杰就一路追到了学校。老板娘并不知道梅蕊的具体情况,除了名字和学校,其他都是空白。志杰就在校门口等了三天。后来总算问到了梅蕊班里的一个同学,才把他带到宿舍。
他在楼下等着,想象着她看见他时可能会有的表情。那样等了又等,想了又想,突然抬头,她却已经在那里了。
她在那里笑着,一种所有的一切都了然在心的灿烂。似乎早就有的约定,她自信他不会失约。
那天他们在校园后面的大排档吃饭。他本来想带她去好一点的地方的,她却执意要请他吃上海的小吃。他们吃了沙锅馄吞,小笼包子,外加一碟臭豆腐。把他吃得呲牙咧嘴的。两个人都孩子一样地兴奋着。临要回去,她撒娇着说要吃羊肉串。他便买了一大把给她,她却不吃了,一只手捏了直直伸过去,就那么举着,看着他一块一块地用牙尖小心咬住了,然后再从钢签上套下来。那浓烈的孜然味道把他呛得脸通红,她便
伸了手去拍他的背。。。
那一次,志杰在上海住了一个星期。周末的时候她带他去苏州看了专诸巷。那是明代的琢玉中心,有"良玉虽集京师,工七则推苏郡"之称。
两个人还骑着自行车去玩拙政园,逛观前街。回来的火车上,志杰说,我想在上海买一套房子,以后也可以常来住住,看看你。
梅蕊其实从报纸上就得知志杰是有家室的,可因着心里的那份"喜欢",却也任性着自己,他这么说,她也不反对。于是他就真的回去作了一些经济上的分配,然后搬了一箱的书到上海来了。
梅蕊搬进西霞路一百八十号二楼时,这里还没有什么人。屋子里没有电话,没有煤气,也没有热水可以洗澡。两个人买了一个电炉来煮饭,还常常会把保险丝烧断。有一个晚上就这样饿着肚子在黑屋子里过了一夜,两个人便疯狂地做爱,一直到精疲力竭为止。
月光下,梅蕊看着志杰说,如果我是"玉",那你就是"解玉砂"。志杰听了就笑,说你怎么可以那么黄色?梅蕊又笑,说,男人硬一点没什么不好。志杰再骂她"黄色",两个人又闹成一团,结果就在那天,梅蕊怀上了志杰的孩子。
志杰因为一个笔会去了西安。梅蕊等不及,买了去新疆的车票。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去那里。反正上海是不行的,万一被查出来自己的一切就都完了。去新疆是因为正好有个小时候的朋友在那里做妇产科护士。梅蕊打了电话给她,朋友说,来吧,没问题,这里天空那么高,再烦心的事情都会过去的。
她在新疆做了人流,顺道去了和田。她听说那里的玉是彩色的,她想看一看,五颜六色的玉会是什么样子。她在集市上为志杰买了一个玉佩,那是他36岁的生日礼物。她用红丝线串了它,又用嘴亲了亲,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那块玉她一直贴身存着,到了上海自己叫了车回家,却发现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那样。志杰开会早就结束了,梅蕊知道,他一定是直接回那个家了。
梅蕊在屋子里等了一个月,其间志杰往学校给她打过几个电话。梅蕊又搬回了宿舍,西霞路的房子却一直那样空着。她只是周末在回家之前去那里拐一下,开开窗透气。
屋子里还放着志杰的书,却没了他的气息。
那样过了快半年,志杰回来了。
可是梅蕊发现自己再也没能力爱了。她还是为志杰熨好所有的衬衫,配上相应的领带,又特意陪他去淮海路给他太太挑选礼物。
她把志杰送上飞机,说,房子我帮你留意着卖了,或者你还是可以来住,但我会搬走的。志杰看来很是黯然。他说房子就留着你住吧,正好拿了一笔稿费分成,加上以前付的,过些日子,这个房子就算是买下了。
梅蕊说那也是你家里人的,我不要。
志杰说,那你先住着,算帮我一个忙,我不会来打扰你的,你放心好了。
梅蕊没有告诉志杰关于孩子的事情。她还是每次都买他的新书,从报纸上剪下关于他的文章。但这个男人终于是渐渐走出了自己的生活,除了这个房子。
她打电话,然后写信给志杰,告诉他自己准备搬家。每次志杰都请她还能继续住着,一直到把房款付清。
这样就又拖了一年,梅蕊暗地里把那些手续都办了,然后请了装修公司把一些破损的地方都修补了一下,再把里里外外刷了干净。
我陪她一起去看的房子。在淮海路后面的一个小弄堂里。是那种花园洋房被零碎地打开了以后的格局。我们在底楼租了一大间,然后隔成两半。又重新买了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我也找了个借口搬出来--虽然有些许"最后的疯狂"的意味,但似乎总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我要那么做。
我知道,秘密被打破的那一天就要到来。而我,握着她的手,便可以坦然面对。
阿三有问:为什么最后还是决定要同居呢?
我知道那样很危险,尤其是我们这样注定没结果的。可是,不让它发生比没有结果更残酷。
于是我们给自己开了绿灯。我对自己说,饮吧,就醉这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