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镜子。我的身后空无一人。我假设,我从没遇见过你。
清澈而明亮的眼睛,微微抖动的睫毛上琐碎而又沉重的泪滴。我忍不住轻抚她毫无血色的脸,吻遍了上面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肌肤。
“你真的要离开?”她面不该色地任由着我的举动。微弱的声线里隐藏不住。痛。
我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嘴角边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生活。你本不该这样子……
那好,从此以后我们永远不能相见……此生此世,都不再相见。明白吗?”
此生此世!我的大脑一阵晕眩。
……无边的中心的黑暗。
㈠九月十五日。我的房间里。
我原以为我可以拒绝。望着她专注于面前那台苹果机的身影。在我体内潜伏了许久的致命病毒,突然显露出来并开始疯狂地滋长。
“在想什么?”她给了我一个转身的微笑。
“我的免疫系统对你无能为力。”我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她狂野,我孤寂;她酗酒,抽烟,听LIMP BIZKIT,我喝咖啡,吃雪糕,听SECRET GARDEN。我们本该是两条互不相干的平行线,并且永远没有交点。
突然双肩同时接受了重重地一击。我回过神来,发现她的两手正分别搭在我的左右肩膀上,那张几乎是零距离的脸盛满了我大半个视野。“干,干嘛?”我吓了一跳,声音中有些许颤抖。
“我想看一下你的思想的徜徉。”她眨眨眼皮。
“那你看到了吗?”我问。
“我,只看到一个躲在衣柜里的身影。”她的目光突然暗淡。
这句话犹如触动了藏在我胸膛深处的一根细针,刺得我隐隐作疼。
“原谅我……”我微弱的声音。
她不做声,只给了我一个狠狠的亲吻。
唇是冰冷的,但舌尖仍存有温润的暖意。
㈡七月七日。我们相识。
“我遇到了你,在黑夜触及白昼边缘的地方,在光明惊动黑暗、催它化为黎明的地方,在波浪把亲吻从此岸送到彼岸的地方。”
那一天,我正准备为我的电台特备节目“SOHO & MUSIC”采访第十三个SOHO一族。然后,在那家灯光暗淡的咖啡馆里,我见到了她。一个神情落寞的美丽女子,嘴边叼着一根圣罗兰。
“Hi,芷,喜欢我的名字吗?”她独特的开场白让我不由怔了一下。
看着手上的这张卡片:零,25岁的天羯座女子。自由攥稿人。我没说什么。
她自顾自地说下去:“零,它意味着人类命运的永恒轮回,又或者是代表着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的空洞。”她专注地望着我的眼。
“它可能是一个数字,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我若有所思地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很奇妙的感觉,仿佛一对失散许久的老朋友。
有时我在想,假如没有最初,假如一切很快结束。我遇见了她,她遇见了我。没有什么特别。假如宿命并没有开始。
两个小时后。
她突然问道:“你有没有接触过一些真正的边缘人?”
“边缘人?”我不解地反问。
“吸毒者,爱滋病人,三陪女,流浪者,乞丐,在江湖打滚的人……还有同性恋者,等等。”她的目光一下子游离起来。
边缘人!我的心头不由涌起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她抬头望着我,神色坚定地说:“我,就是边缘人的一种。”
然后我在她清澈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惊愕的表情。
像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事情,我和她做了好朋友,并开始跟随她频频出没于各种场合。我们到一间叫做Relaxation的影院看圈内电影,定期购买《Contacts Magazine》,甚至共同出席不同T Bar不定期举行的派对。当然,每逢派对开展到最激情最核心的时候,我都会选择离开。因为害怕误会,害怕遭遇。
我现在才明白,遭遇是早已安排的劫难,注定无法逃避。
㈢九月十日。我们相爱。
那天夜里,我们又坐在那间常去的T Bar“Why Not?”里聊天。我和她都钟情于“Why Not?”那刻意营造的一份静谧,还有墙上挂满的仿达芬奇绘画。据说店主把达芬奇的作品拿来装饰的原因是因为达芬奇也是一名Antonis。但在昏暗的灯光下,这些图画不经意间却使周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艺术气息。
“你……为什么要纠缠在这里?”下了很大决心,我吐出了这句问话。每次,我们的谈话总离不开时尚、电脑游戏、文学、音乐还有彼此的价值观等等,有意无意之间,我们回避着某个话题。
“啊?”她脑子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
我把目光停留在周围那一对对窃窃私语的情侣里,接着说:“你但可以同你的伴侣走在一起,可是未必一定要跻身于这个圈子。这里毕竟太混乱,太阴暗,也太堕落了。”
淡淡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脸:“我的灵魂注定在这里,你懂不懂?这里是我们的文明世界。没有人想过要逃避它甚至脱离它,因为我们太边缘,太弱小,需要在一起互相保护,并且自娱自乐。离开它对我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那意味着伤害和垮掉。”
我不做声,心里默默咀嚼着这番话。
后来的我这么想,其实这句话,就已预示了一个故事的终结。就像两个人走在一起。在同一片柏油路上。她望着我,我望着她,我们之间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其实……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她的目光迟疑了一下,又突然说道:“你跟我一起,你不怕吗?”
我的心一阵抽搐。好容易压住声音里的颤抖:“怕……什么?”
她没回答,眼神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不禁低着头,脑子里一片混乱。
死寂。
沉默是手心里迂回曲折的生命线,蜿蜒婉转地诉说着宿命的安排。不可逆转,就如两个人的相遇。埋藏了一个世纪的种子,突然在我的心里绽开了昙花一现的惊惶。
“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沉寂了一阵子,她再次开口。
我继续沉默。
“我想,我们一直在相爱。”她说。
有些东西不必证实,有些感情不需要太清晰,有些追求不应该过于执着,有些关系注定担当不起。多年以后,我这样认为。
㈣九月十二日。她的家里。
黑白相间的地板砖,暗紫色的墙,海底蓝的天花板,鲜红色的沙发,还有墙上挂满的仿达利绘画。我环顾着她的家。冰冷,压抑,和怪诞。
“我爱他!我狂热地爱着这个蓄着魔鬼一般的胡须的男人。如果我是可以爱上男人的话,那么就只有一个他。”谈到达利,她双眼发光,声音也变得激动起来。
“可是……很多人都说他不是个纯粹的艺术家。”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但我喜欢他对于热爱名利的直率,喜欢他的Narcissus,还有他的每一幅创作。我从来就不是什么鉴赏家,也不懂美术,但我莫名其妙的就是喜欢他的画,其他的什么梵高毕加索塞尚之类的我都看不懂,也没感觉。”
“那他的画你就看懂了吗?”
“也看不懂,但我就是喜欢。”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禁大笑,她比我想象中要直率、可爱得多。也许另类只是属于她底子里的东西,从不轻易展露于人前。
“不要笑!你知道吗,要是我能将他的‘Double Image’运用到我的写作上来,那就不了得了!”
我没有做声。我不是太熟悉达利,对于超现实主义,我的关注点永远是文学。
沉寂了一会儿,她打开音响,放进一张CD,不一阵,满屋子里飘荡着王菲那慵懒的声线,低沉而又颓废,诉说着一些关于宿命和爱情的东西。
不知不觉进入爱不释手的游戏
不知不觉发现一切早安排就绪
点亮灯火站在没有了你的领域
爱你的微笑,爱到担当不起……
听着听着不免眼角湿润。想起我和她,这是怎样的一场劫数,怎样的一段孽缘。我不该。我看见了她,她一直站在那儿,一直在等着我。我出现,我又消失,一切可以这么简单,不该有后来。没有发生。什么都好,就是不该有后来。
深夜。我们对望,然后开始亲吻。这是一切情人之间都该发生的故事,没有预兆,也没有期待,她只是那样的,轻轻,轻轻用唇微触着我的脸颊,再移到耳根,再到脖子,起初的轰烈都没有差别,就这样,掉进无法回头的欲海,用无数热吻垒起的印记,此生此世。
缠绵中,脑海里突然闪过Allen Ginsberg的一句诗――
“我们将成为人世间的欲望天使,
在我们死前把这个世界拥抱在床上。”
㈤九月二十一日。终于发生。
“今天晚上,‘二分之一’将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大型Party,你……可以陪我去吗?”她望着我,语气里充满哀求的味道。
我沉默。自从相爱以来,我一直刻意回避着她的圈子,在我身边也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和她的事。是的我软弱,我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人,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害怕被揭穿,害怕被伤害,害怕无处可藏。理所当然的,她相当不满,在她看来,任何真实的事情都不该被隐瞒。
毕竟不忍心看见她难过的表情,我说:“好吧,我陪你去。只是,我并不希望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行吗?”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好……”
我别过脸去,心如刀割。
原谅我如此残忍,原谅我如此无能。如果一切可以诉说。可以么。
极度的混乱,无序,堕落与疯狂。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那样的沉迷于此。声色和光影闪烁之间,我迷糊而恍惚,看着数不清打扮夸张的女子在身旁穿梭,有的上身甚至一丝不挂。茫然而不知所措。感觉小腹由于紧张而微痛,但又不敢上厕所,我知道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去厕所意味着什么。想她,满屋子地找她,我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终于见到了她。见到了她和另一个女孩在一起。亲吻。麻木而没有任何感觉,我只是走上前去,告诉她我先走了,请她继续,然后头也不回就离开了这里。
我们走在一起。同一片柏油路。她望着我,我望着她,然后突然发现,我们之间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在这个城市。在深夜里。看不到出路,看不到前进的方向。她没有跟上来,我等待些什么。禁不住泪眼滂沱。我的世界里空无一人。在怎样地承受着。绝望深处绽开的一朵颓败的花。
她没有跟上来。
有些期待注定落空,有些人注定不能相守。
㈥十月三日。一个决定。
日子在继续。关于那个晚上,谁也没有提起。我装作毫不在意,然后一个人的时候独自承担。
“一切还是忘了最好。”她说。带着宿命论的悲观情绪。那晚以后,她常常如此。
我望着她。没有任何理由,我走到她身边,紧紧地拥抱她。你可以给我信心么。我寻求你的安慰,你却远离而去。我听得见自己心里簌簌作响的悲哀之音。
“我知道你为我承受了太多。原谅我,可我无法对你承诺。”她在我耳边幽幽地说。
“我知道。你不相信承诺,不确定将来。可我只需要现在。你难道就不能为我而做出改变,我只想要一个完全属于我们两个人的世界。”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她不做声。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挣脱了她的怀抱,我夺门而去。
谁在吟唱着那厥轮回的歌,婉转而凄凉。我知道。会有个了结。黑暗中,看着那面镜子,折射出奇妙的光。如此热烈,以至于灼伤了自己的眼。
这一切。到时辰了吧。我走在街上,心由于痛苦而逐渐萎缩。这是怎样的束缚,泪如泉涌的我。不再犹豫,我已做好决定。站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心碎而绝望的我无能为力。
离开。我辞了职,挂了个电话给远在家乡的爸妈,然后告别这个城市,以及一个并不存在的游戏。我没有再见过她,既然选择离开,一切都该彻底遗忘。假装遗忘。
我遇到了你,在黑夜触及白昼边缘的地方,在光明惊动黑暗、催它化为黎明的地方,在波浪把亲吻从此岸送到彼岸的地方。
可是,相遇的一刻,原来就意味着别离之门的开启。我在末路狂奔,想追赶你的步伐,到头来却发现我们之间拥有两个世界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