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楼世界的投入者与静观者
> > ----试对林黛玉与薛宝琴作人物比较
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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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与薛宝琴是两位极为可爱的人物。林黛玉以还泪之说来至人世,在红楼世界里对人世命运的呦哭,对炽烈情感的召唤,对卓洁人格的追求使她成为不随生命逝去而让人忘怀的永恒意识之流的艺术品。在她的对命运执着表达的生命里,她实是红楼世界投入者最明晰的表现。而在整部《红楼梦》中,薛宝琴迟迟才出场,几分诗情,几点画意,几乎不曾给红楼世界里带来任何情节性的影响,并且她最终也难逃暗败的命运。但她的出离,她的平和静穆,她的理想气质,她所带来的真真女儿国的诗,给当时沉闷压抑的红楼庭院里却如吹进一阵清凉的风,她如一个“画儿上”的人,但她是大观园图上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画,是这红楼女儿国里最明晰的静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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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们来看她们二人的第一次出场。第一次见到林黛玉,是她刚刚来到贾府。曹雪芹通过凤姐的“嘴”和宝玉的“眼”,描绘了她天仙似的风韵。凤姐一见就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标致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在宝玉的眼里,这“袅袅婷婷的女儿”,“神仙似的妹妹”,则别有一种风范和神韵:
> >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 > 曹雪芹将富有魅力的西施式的清瘦之美给了林黛玉,使林黛玉的形像具有绝世的姿容;并有意将林黛玉的外貌与西施联系起来,将西施“捧心而蹙”、袅娜风流的外形之美赋予林黛玉,还借宝玉之口给她取字“颦颦”,自林以还泪之说带着宿根,宿情,宿恨来到人世,在这里先生对林的姿容突出了她的悲剧之美。
> > 在写过黛玉的娇美,宝钗的丰韵之美,湘云的线条美和健康活泼的精神美后,宝钗、黛玉、湘云等人在前四十八回书中已被写得呼之欲出。她们的美貌和才学早已折服了书中人和读者。凭空再增加一个可与宝黛湘三人抗衡的人而又要不事雕凿,这是何等困难!真真让先生煞费了苦心:
> > 宝玉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了。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这些人总不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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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楼梦》中黛玉已是第一流的美色了,曹雪芹写宝琴之美,不用任何形容词即将她的“落霞”一般的姿色写得淋漓尽致,竟将黛玉比下去了。而为了加深这种印象,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回中,曹雪芹又安排了一个特定的美丽环境,给这位冰清玉洁的绝代佳人塑造了一种超世俗的美的意境,照了一幅特写镜头:
> > 众人说笑出了夹道东门一看,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环抱着一瓶红梅。众人都笑道:“少了两个人,他却在这里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贾母喜的忙笑遭:“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样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这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双艳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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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样浓笔重彩地描绘了一种高纯度的美。在《红楼梦》中实在只此一人。
> > 我们再来看看她们的诗词。无处不在的诗意,这是《红楼梦》的一个突出特点。人物赋诗,既言其志,传其神,亦有幽灵般的谶语隐于其间,使诗词成为小说极重要的有机组成。这不能不说是先生的创举。红楼诗体,素有蘅、潇,湘之分,风格口气迥乎不同。宝钗温厚庸雅,黛玉风流凄婉,及湘云的豪放不羁。三个人雄踞大观园诗坛,别的女子甘当陪衬而已。但宝琴一人大观园,情况便发生了变化。她的诗词在构思、意境、形象思维诸方面又自另成一格,显得富丽堂皇而不落俗巧、风度高雅而氛围悲凉。宝黛湘也只好放弃鼎足三分的地位,给她让出一席之地。
> >芦雪庭即景联诗,宝琴之才情可见一斑。,“绮袖笼金貂”何等华贵典雅,“吟鞭指灞桥”何等豪壮,“伏象千峰凸”何等雄伟!在“琉璃世界”回里,薛姨妈将她家的情况概略地进行了介绍:
> >“从小跟着他父母四山五岳都走遍了。他父亲是个好乐的,各处因有买卖,带着米眷这省逛一年,明年那省逛半年,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那年在这里把他许了梅翰林的儿子……” 她的父亲性情开朗、爱游历,她本人见多识广,在大自然的熏陶之下心境比一般女子开阔,多一份气迈。并且商家能与翰林结为亲家这说明她的家庭虽不是“簪缨旧族”,但却也注重诗礼,文学气息浓厚。因此自有作惯了庭院诗的黛玉不及之豪情。但让我们惊叹的是宝琴的创造力,一个年龄幼小的女孩何来如此的勇气,在十首怀古诗里将古人物的命运制成谜语,使之浅以指物,深以指人。在这里,她实在道出自己的命运。我们知道,宝琴初人贾府,曾受到无上的宠遇。贾母欲将为宝玉求配,但亲事未成,原因是当时已“许了梅家”。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梅家得罪外调,梅公子病死(梅折)。宝琴在《梅花观怀古》的谜诗中讲“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那么,不在柳边,她嫁至了何处呢?薛家有财无势,投奔贾家为的是找一棵歇凉大树,寻找一座硬硬实实的政治靠山。但形势不久急剧恶化,贾府不久被抄,事连着薛家,一败俱败。虽然不曾知道她最终嫁到何处,但她一定卷进去这恶性旋涡,最终难逃悲凄的命运。
> > 真真女儿国的诗是由宝琴带进红楼世界的,
> >“ 昨夜朱楼梦,今霄水国吟,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
> > 月本无古今,情缘自浅深,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
> 这首诗且不论是否为真真女儿所写,它在书里实是对宝琴命运的对照和补充。宝琴一直试着对照她人之事,来体验自己的感性生命,在这种关照的状态中,静观而不投入,不留于心,这样的审美态度一方面给了宝琴以命运皆同的安慰感,另一方面也造成了她冷然漠情的生命原则。这也是她与颦儿的以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皆能融情于景,始终保持炽烈情感之最大不同。
> > 再说说黛玉的诗。由于黛玉的诗词里有极强的身世感,还是先说说她的身世。她的出世是源于一个带有忧伤意味的爱情故事。当年神瑛侍者在西方灵河岸上“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使其脱去草胎木质,修成女体,后神瑛侍者下凡人间,绛珠仙草为报灌溉之恩也随之下凡入世以一世眼泪还报神瑛侍者。它象征着林是带着宿根,宿情来到人世的。她一生下来,就有“先天不足之症”;会吃饭时便吃药,而且不许哭,不能见外人。她被给定的命运是不公的,残酷的,少年丧母,不久又丧父,只有孤苦伶仃地长期寄居在黑暗龌龊的贾府。这样寄人篱下的处境,使聪慧自爱的她,变得格外敏感。周瑞家的送宫花,最后送到她那里,她便疑心是别人挑剩下的才给她;一天夜晚,她叫怡红院的门,晴雯偏偏没听出是她的声音,拒不开门,并说“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把个黛玉气得怔在门外,欲要发作,又想:“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正在伤心垂泪之时,又听见宝玉宝钗的笑语声,越发动了气,“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台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别人开一句玩笑,她认为是对自己的轻侮。她确是个“小性儿”,甚至有些“病态”。但是,我们想到她的身世处境,想到她的极强的自尊心,不觉得这是非常自然的吗?正是由于这样的情结,颦儿的诗里总是具有极强的融情于景的渗透力,她总能将自己的灵魂融进客观景物,用其抒发自己痛苦的灵魂和命运,而非如宝琴始终保持静观的对照原则。例如她的《白海棠》诗,既写尽了海棠的神韵,亦倾诉了她少女的衷情。尤其是“娇羞默默同谁诉”一句,最为传神:这既是对海棠神态的描摹,也是自我心灵的独白。作为她的代表作的《葬花辞》,更是她感叹身世遭遇和悲剧命运的全部哀音,她以落花自况,抒写了自己的花落人亡的哀愁和悲愤。“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就寄有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愤懑;“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则是对美好理想的渴望与热烈追求”;”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表现了她的高洁的情志和坚贞不阿的精神。至于“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更是道白了花的命运也即黛玉的命运。它真实地展露了一个充满痛苦独抱高洁、至死不渝的心灵世界,体现了红楼世界最深刻投入者在激情中炽烈情感的迸发。对于这两位诗人,记得王国维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真真讲的就是这两人。
> > 最后说说她们的结局。如老师所言,《红楼梦》实是由“因色见空”到“自色悟空”的大循环,曹雪芹一开始就设定了从无而有,从有归无,由空生色,由色生空的大框架,为的是证明人生无论多么热闹终归必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然而曹雪芹要表达的是那一片片最终的干净呢,还是纵使知道最终寂静的结局也要不旺一世,仍要热闹一场,珍惜世间的温情呢?在塑造以黛玉为代表的众多红楼儿女后,恐怕先生也自在这矛盾之中。于是在红楼世界开始转向盛极而衰时,宝琴的出场,似是先生对这个红楼世界最后的挽救,他企图用宝琴的完美来劝度这些沉溺于激情生命状态的儿女。但是,他失败了,宝琴的静观,宝琴的不投入,并未对红楼世界产生足够影响,而且不可避免的,由于她的步入这场旋涡中,她最终也难逃暗败的命运。先生何忍,于是最终在“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后也未能完成自己的红楼一梦。他何其期望,在静观与投入的矛盾中使红楼儿女得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