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外面正热卖消毒产品。今天家里的桌子上也放了一瓶:爱家表面灭菌王。打开盖子,熟悉的味道扑面来,这不是消毒灵嘛。
吃好午饭我用它泡了泡碗,于是它的气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直到下午1点还不散。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回忆起前些年在医院实习的情景,在换药室。
比起那些有着走不到尽头的走廊的病区,琐事不断的病房,换药室的午后显得平静而悠闲。12点,我打着饱嗝在后面的清洗房洗早晨用下的弯盘,它们被泡在一个有消毒灵的大池子里,有小山那么高。这是在一天中我最喜欢的项目,不单因为可以放松心情活动筋骨,最主要的是,12点10分,有高中生会陆陆续续地来到医院后面的操场打篮球。我抬起头,透过红色的铁栅栏就可以完整地看到操场。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他们优美的投篮姿态,同时会想起以前在学校和晴一起打篮球的时光,然后想到现在,篮球没有了,陪我打篮球的人也没有了,如今是老了,做一会儿事头发就散下来了,快乐也到此为止了。不过还有两个更老的,正在更衣室午觉,段老师和钱老师,一个五十五,一个五十六,处在更年期的女人需要更多的休息。所以当下个实习生小君还没来的时候,我一边洗弯盘一边要不时把头伸出去看看有没有病人来换药。
后来想起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决定要放弃中专四年所学的专业,重返校园学习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
我伸出头看到那个中学生又来了,她捧着自己的手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我说:“你可以叫我一声的”,她说:“没关系,中午我有时间,我们要到1点半才上课的”。我帮她脱掉披在身上的校服,她是一个右手小指近节指骨的骨折,伴7厘米的开放性伤口。不知哪个医生缝的针,歪歪扭扭,那个小指头情况也不好,肿得像萝卜。换药的时候我看看她的脸,觉得她怪可怜的。麻烦的是换了药我还要帮她把刚才好不容易拆下来的,绑到肘部的石膏重新绑上,当时我觉的那不是我的事,该有个骨科医生来弄,不然这样她每次换药,石膏都会换一个新的位置,不利于她骨头的生长。所以我总会建议她挂个号,多给医生去看看。每次结束她也会给我提个意见,“昨晚我脖子疼了一夜”她说,“你给我的纱布条太细了,用它来吊我的粗手臂,给我的脖子制造了很大的压强。”
有些需要换药的病人天天来,他们熟悉我了,觉得我的水平还好,就会岔开上午和下午的高峰时间,特地中午来。那个中学生走后没多久,就会有个外地的男青年来换药。他拄着拐杖,走得十分吃力的样子。他的腿的确是伤得很重,膝关节有个窟窿,虽然不大但却有着让我吃惊的深度。我第一次帮他换药的时候,那个镊子伸进去了2/3还没到底,我觉得很好笑,也不敢再往里了,且不说棉球掉进去,要是整把镊子也进去了就麻烦了。问他是怎么弄的,他“恩”“恩”地讲不清楚,用手比画了一根长长的钢筋。我想他一定是个民工喝醉酒摔了一跤。
直到后来有天有个消防队员陪他一起来,他自己也穿了件制服,才知道他是工伤。那个消防员在旁边站得笔直,一边很有礼貌地问我该弄点什么给他的队友补补身体还有他的伤口什么时候能长好。想想这个人的确奇怪,换了好几次药,也不见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甚至吭一声,要等今天他朋友来了才问。我故作深沉,说明了几项全身营养和伤口长势之间的必然关系。同时心里有点难过,我经验不足,不知道他的腿什么时候能好,照我看是很难好呐……
以后每次给他换药我都很小心,不再用酒精棉球擦到伤口里面了。
好像一些男性患者都不愿意和医护人员交流。有位每天上午来换药的中年男子,我到换药室第一天就碰到了他。那时段老师和钱老师正坐在一起聊天。这人满脸严肃地走进来,往桌子上放了张纸就一声不吭进了后面的小手术室。我很纳闷,因为从表情到动作他都表现得不想打搅我们的样子。那我就假装没注意到他,可是两位老师似乎也在假装没看到他,他进去有一会了也没动静。我拿起那张纸,上面写着:“换药一次”。“哦”我连忙端着盘子进去了。
我看到他脸朝下躺在手术台上,屁股露在外面。当时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两位老护士从来不给他换药,而实习生换了一批又一批,他一定不能适应。后来跟他熟了他也很客气,每次换药都要谢我半天。
其实在臀部,脓肿是很常见的,之后我也碰到了很多臀部脓肿切开后的伤口换药。
段老师和钱老师对待学生也不是永远那么冷淡,当她们在一起热烈地交流着各自对付更年期问题的方法的时候,也会邀我参加,甚至跟我讨论中药的配方,询问我她左眼下的那条褶皱是何时出现的,是这个午觉前还是上个午觉前。
我也很配合,除非是大型的脓肿切开,不然中午我尽量不叫醒她们。当那个男孩捧着他被轮子压过的中指来拔指甲的时候,我决定自己试试。他举起血淋淋的手好让我和他爸爸都看清楚一点,我暗自庆幸整片指甲已经浮起,轻轻用血管钳一碰就掉下来了。用不着我摆出螃蟹样的姿势(一些指甲的牢固程度和智齿有的一拼),甚至用不着麻药,因为我和他爸爸前后问了他几十次“痛不痛?”他都表现得沉着冷静,最后他还反问我:“那,我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觉得痛?”“等到晚上,麻药药性过去的时候,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我威胁道。“哦,我明白了,谢谢阿姨”他爸爸扶着他慢慢走出去没几步,他突然飞奔回来很不好意思地问我:“阿姨,能不能把我的指甲还给我?我想下午带到学校去给同学看看。”我说:“没问题”,帮他在垃圾筒里翻了起来,心想:只要你别再叫我阿姨了。
小君来了,她比我幸运,有我在这里,可以教教她,不用像我一样自己摸索了。她很文雅,每天中午都会陪我看看操场,顺便把弯盘洗了。之后我们在换药室并排坐开,各自对着前面的墙壁发呆,很少说话。那的确是几个迷幻的午后,我放松精神开始琢磨白色墙壁上那些班驳的印记,它们形成的图案让我联想到这所陈旧的医院,还有过往的一些细节。
我想做个实验,于是当那个臀部换药的先生来的时候,我故意跑到更衣室拿东西,看小君有什么反应。果真这一切根本就没引起她的注意,直到那位病人提着裤子气呼呼地跑出来。段老师说了她一通,小君只是很不好意思地笑着,做着她惯有的动作---咬咬下嘴唇。
她的嘴长得很好看,让我想起她们学校的女孩都各有特色。她和我不是同一个学校的,她们比我小一岁,看上去也都不是很聪明能干的女孩子,但学东西挺快,对一切事物都抱有种讨人喜爱的好奇心。我记起她的同学小周,我在手术室认识了她,那时我和她还不熟。一个胆囊手术,我们只是站在一旁观看,她突然靠过来把头放在我肩上,我注意到她粉红的脖子上好几处的吻痕,然后她打个哈欠又站好,对我不经意地笑笑。可惜了这个笑得很妩媚的女孩,后来我见到她的男友,平淡而庸俗。
有一个总是陪妈妈来换药的女孩和小周长得有几分相象,不过她穿得花花绿绿。每次她妈妈一撩起裤管,她就开始嚷嚷:“要死啊,妈妈你先不要把腿露出来,坐好坐好,让我出去,我好怕的,小姐,你要轻一点,不要让她疼啊”,然后她会夺路而逃。她妈妈却是一脸苦像,下肢静脉屈张使她的腿一直烂到膝盖,她已经被折磨了好几年了,她很详细地跟我诉说腿的症状,说到动情处还要流下眼泪。如果后面没人,她就坐着不愿走,任凭腿里的脓液慢慢渗出来往下滴,她会说:“让它再吹一吹,吹一吹”。我和小君一起安慰她,有时候老师不在我还送点纱布给她。
最后一天在清洗室洗好弯盘,回头看见那个消防队员已经换好药拄着拐杖在门口了,见我转身他马上对我挥挥手好象有什么话要说,我也对他挥挥手,看我没出来,他站了会儿就走了。可能他想明天还有机会吧。小君和钱老师去领纱布了,我只好收拾了东西跟段老师道别,她对我笑得很灿烂,给我的评价是:不聪明,但人老实,勤勤恳恳能吃苦。当时我想:他妈的总有一天我要去个能使自己看起来聪明的地方。现在我承认我的确不是太聪明的那种,小学老师,中学老师,包括段老师,他们都没错。正是如此,我往往给人以安全感。转过身,看见一个起码有90岁的老太撑着拐杖在水池边用刷子刷手,她被狗咬了一口,要先用肥皂水清理伤口,段老师就给了她一把刷子。她颤颤微微动作很慢,我很想帮她,但手里拎的都是东西。我走过去,看到了她的手指好像一根千年古树的树枝。她还嫌我仿碍她,叫我过去一点。我的确该省省力气,接下来还要去妇科。
就像很多年轻人一样,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大吃大喝存下很多力气,等着有一天为国家做贡献,实习的这年似乎真的体现了自我价值,也用光了存下的力气。如果我能够再忍耐一下,或许我真的会做一辈子的护士。不过真的那样,回忆起在医院的事也不会有现在这么多的细节感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