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我长得很漂亮。
我笑,浅浅地笑。
手指无意地在空中蜷成寂寞的姿势。
遇见她是一场劫难。
我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在劫难逃。
上帝伸出双手拥抱你的时候,没有人可以躲得掉。
就像是那一天,我遇见你。
你的唇在我的面前张成一朵凋谢的樱花,有淡淡的清香。
你伸出手,对我说,你好,我叫莎花。
莎花。
莎花。
美杜莎之花。
莎花,你有瘦削的脸,浓浓的眉,红艳的唇,婴儿蓝的眼睛,还有两颊俏皮的雀斑。看到你的时候,我常常把你想做是Gabriel。
Gabriel是什么,你知道吗,莎花?
“幽,Gabriel是什么?”你问我,一脸好奇的表情。
“查字典去。”我笑,“好好去看英语。”
你不理我,哼了一声地跑开了。
莎花,Gabriel ,Gabriel是能给人们带来福音的天使的名字。
莎花,你常常问我,幽,你为什么,为什么选择中文?据说,你的理科也出奇的好。
我望着她,她的眼里的亮光,终于笑,拍拍她的头,因为我喜欢写作。
写作?你一脸木然的表情。
不懂吗,小傻瓜。我刮她的鼻子。
我要写我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还有大家的故事。我看了看中指旁的厚茧,有粗糙的手感。
幽你是个奇怪的女生,有时候,我会觉得你令人捉摸不透。莎花你的脸上出现落寞的表情。
也许。我耸肩。很多人这样说。
幽你这样会交不到朋友。你急了,冲着我大叫。
你难道不算吗?我抿嘴,笑。有你一个不就够了?
你叹气,拿着饭盒,走出门,回过头笑,败给你了,我下去买饭上来。
楼梯上顿时传出有节奏的“叮铛――”声。
为什么写作?
你居然会问我。
莎花,其实我还没有说完。
我要写我的故事,很久以前的故事,还有大家的故事,一直写到心都烂了,痛了,然后死了,不再想了。
这样,我才可以安然地闭上眼睛。
可以原谅我抽烟的人,只有你,知道吗,莎花。
在别人的眼里,我是个漂亮的女孩,个子高挑,皮肤白白,1/4的满族血统。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小巧的红唇。还有就是一头齐腰的长发,细细柔柔,发尾会自动卷曲,弯成蕾丝的花纹。在风中,徒然地被吹成瀑布的样子,下坠黑色的珍珠。莎花你总是喜欢摸我的头发,缓缓地将我遮住眼睛的刘海抹开,咂着嘴说,“啊,幽,我什么时候才能留像你这样的头发。”
我笑,不说话。
莎花,其实不用很长时间。
当你开始习惯遗忘的时候,当你已经连自己都看不清楚的时候,头发会在一个闭眼之后,便长成遍天飞舞的薄公英,在空中飘散。
两年?三年?也许就是这样的时间。
可是我已经都忘记了。
我坏坏地摸你在头后扎成髻的小辫,口气平淡,“答应我,莎花,和我一样留一头的长发。”
哎呀,不行啦,我没有这个耐心的,幽。你噘着嘴,大叫。
“莎花,那我们来打赌,如果你真的留了这么长,我就请你吃火锅,否则的话”我弹开她粘在饱满洁净额头上的几缕青丝,就像是往常一样弹开落在她肩膀上的枯叶,“否则你就要大放血了哟。”
好,幽,为了我的火锅,我就和你赌一回。你歪着头,以一种灼热而肆意的眼神,看着我。
里面写满了什么?
我看到的是已经在我的身上,逝去了很久的,激情,年轻还有挑衅妄为。
好了好了。我摆手。就这样说定。
我抽出一根香烟,妩媚地搭在唇上,掏出打火机,点燃。
空气中抖然有香甜的甘草味,弥漫开来。
莎花,我知道你看见我这样的时候,脸色又开始变青,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因为你曾经说过,幽,如果再抽烟,我就搬出去住。
可是终究,在我浅显的笑容下,你缴械投降了。你的心软了。
莎花,你有时会不会觉得,我也许是你命中的克星。
而你呢,莎花,你永远也抓不住我的手。
当我放手的时候,当我消失的时候,你会再也找不着我。
总有一天,你会再也找不着我。
“幽,少抽点,对身体不好,给阿姨看见了,会说话的。还有同学”你咳了咳,终于不再说话,“幽,我觉得我有时太不了解你。你在想什么,我永远不知道。”你的声音黯淡了下去。
“我出去一会儿。”我衔下烟,对着她点头。莎花,虽然这是我的生存方式,可是,我不想让你咳嗽。
“幽――”你在身后喊我的名字。
“等着我一块儿吃饭,呃。”我摆摆手,细白的烟雾一段一段地融化在口腔中。
站在槐树下的时候,走廊里走过的女生,侧目望我,窃窃私语。我看得到她们眼中的惊讶,还有就是妒忌。
除了莎花,我没有好朋友。没有人可以容忍我的脾气,容忍我的冷漠。我是那种看见一个人满身血污地死在我的脚下,连眼也不会抬一下的人。
我亲眼看见过一对母女葬生于车腹之下,却只是表情麻木地推着车,说了句,麻烦你们,让一让。
我什么没见过,黑暗,死亡,我都见过。
有什么好看的。
女生妒忌我的美,会在背后说坏话,说我如何如何。不过没关系,我不在乎。
男生惊诧我的冷漠与孤傲,冷艳神伤的美丽。他们说我的身上有野兽的气息,不能靠近,否则尸骨无存。没有男生敢和我说话,只是远远地望着。“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所以除了莎花,我一无所有。
只有莎花可以包容我,一直到她也容忍不了的时候,我又会变成一个人。
宿舍里有一台电脑,是我买的二手货。价钱不贵,也足以让我在两个月中天天喝粥。键盘冰冷生硬,敲得我骨头发痛。
常常做的事,是一个人坐在电脑前,戴上耳机,放很大的音乐,然后喝着生力啤酒,抽着烟,在电脑上播种花朵,看着文字生根发芽,长成充郁葳蕤的森林,直到某一刻,湮埋住我的头,让我无法呼吸,然后胃隐隐地开始作痛。
有只小手在里面轻轻地挠来挠去。
这时,我便会拿起一个枕头,垫在腿上,抵住胃,喝一口啤酒,继续写,直到莎木放了学,买了饭上来,猛地打开灯,拽起我的身体,扔了我的枕头,气呼呼地看着我,然后两眼一汪,说,“幽,你总是这样。”然后我便会乖乖地趴在床上,看着她拿出盒饭,然后灌个暖宝塞在我的怀里。
“不许再喝这么多的酒,再抽这么多的烟,不许不许。”她冲着我大喊,头发都竖了起来。
“对不起了,莎花。”我一字一顿地喊她的名字,做了个鬼脸。
我知道我的脸苍白的一如那年的冬雪。
可是我也已经想不起来了。
莎花听到这话,有时会笑兮兮地上前,亲亲我的额头,说,乖,这才听话。
有时,也会抽泣着跑到我的身旁,狠狠地捏我的脸,然后,猛地抱住我,轻声地说,幽,你不能这样,你的胃不好。幽,答应我好不好。
我会揉着她海藻似的头发,说,好,好,我答应你,我再也不这么任性了。
莎花,在你的面前,就请再容许我最后任性一次。
这一次之后,我就真得不会再任性了。
那天晚上,漆黑之中,莎花你爬上我的床,拉起被子,钻了进来。
我没有睡,却假装闭眼。
我在头脑里想到你黑暗中明晃晃的眼睛,就像是沉入深潭的星空,悄悄地笑了一下。
“幽,你睡了没有?”你在我身旁,轻轻地问,鼻息匀称。
“呃。”我随意哼了一声。
“幽,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片子,叫做‘What time is it there’?”你的手伸出被窝,我能想像到它们在空中交叉成美丽的曲线,“里面的有些,我觉得,很像你和我。”
“没有,没有看过呀。”我假装翻了个身,拍了拍她,“睡吧,莎花,明天早上可有英语课。”
“嗯。”你哼了一声,然后轻轻地爬下我的床,躺回自己的床,背过身去,一动也不动。
我蓦地在黑暗中睁开双眼,却也没有动。
莎花,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哪一段。
是叶童和陆湘琪在法国的一段,莎花,我说得对吗?
可是我不能给你回应,一点都不可以。
莎花,你是个好女孩。
而我是个什么东西,我都已经记不得了。
你不用张开双手,因为我根本不能用手拥抱你。
在你张开手之前,我就已经失去了自由。
莎花,你只是我的隔岸花朵。
而我,只是你唇边的泡沫。
我有我最喜欢的一条河,名字叫做Lethe ,我曾经有幻想过,来生可以成为这条河里的一根水草。
莎花,你知道Lethe是什么吗?
世界上根本没有这条河过,可是我在梦中曾经看见过它。
碧绿的河床,像是老祖母头上的发O,盈盈波动的绿光。还有从河底蒸腾到半空中的水晶般的雾气,在梦中,似乎有人告诉我,那是浮游生物的尸体。
这条河,叫做忘川之河。
电脑里的小说,你一直没有看过。
事实上,除了我,还有另外的一个人,谁也没有看过。
我一直在想,莎花,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看一看?
这一天应该不会太久了。
莎花你总是笑着问我,幽,怎么你的餐巾纸总是用得这么快?
莎花呀莎花,连这个你都管?我笑着打趣。
然后,你又会说,幽,你什么都懒,就是有一点,你不懒。
是什么?我翘翘手指,挑眉。
我有时在怀疑,你在家是不是专门倒垃圾?这么勤快?
我拍她的头,你这个傻瓜,谁叫我老不去上课,阿姨上来检查卫生,不是我倒,还有谁倒?
接着莎花你便大叫,我也有倒,我也有倒过。
我知道,我知道。
我们坐在床边,开始笑个不停。
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电脑前写着小说,莎花你忽然从背后抱住我,将头埋在我的背上,不说话。
我说,“干嘛呀,莎花,怎么不睡觉?”
你的头发在我背后的睡衣上揉了揉,轻轻地说,“幽,我们永远这样在一起,好不好?”
我咬着笔,反手拍你的头,“傻瓜,等你有了男朋友,就不会这样说了。”
你的喉咙在我的背上蠕动,声音仿佛撕裂的蝉蛹,“幽,我有时觉得我”
“哎呀,不好,我的机子死了,呜呜呜~~~~~莎花,就是你,该打。”我拍了拍大腿,大叫。
“你还怪我,还不是你自己。”你从我的背上跳了起来,瞪大了眼。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终于低头求饶。
莎花,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莎花,可是总有一天,我真的会消失不见。那那个时候的你,又会不会想起曾经在这样的夜晚,说过的这样一句话?
莎花,你也不用再有意无意地问我,幽,Lesbian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永远的回答都会是,我怎么知道,我的英语都没你好,查字典去。
Lesbian。
Lesbian?
很多年前,我就已经知道有这样的一个词。
Lesbian,莎花,你知道吗,我叫它蕾丝,蕾丝花边的蕾丝。
莎花,很多次的夜晚,我坐在电脑前,凝视屏幕反射在你脸上荧荧跳动的蓝光,看到你熟睡时,轻轻翘起的唇角,我都在想,莎花,也许我可以为你停留。
让你始终记得,有过那样的一个女孩,她和你穿一双拖鞋,吃一个饭盒,还有,她会在你熟睡的时候,亲吻你的额角,她的名字叫做幽。
只是,我不会停留在你的身边,而是湮埋在时光里,停留在你的记忆中。
我一直一直都很内疚那一次我那样吼你。
莎花,对不起。
那一天,我脱了衣服,放下发梢,洁白的胴体被潮湿的海藻紧紧包围。
你冲了进来,拿着毛巾,没有敲门。
幽,你的毛巾没拿。
水顺着我胸前的曲线缓缓流下,滴在地上,发出“叮嗒”的声音。
滚出去。我对你吼。谁让你进来的。
你看着我,忽然脸色发青,放下毛巾,跑了出去。
你的拖鞋敲打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哭泣。
我抓起毯子,冲了出去。
对不起,莎花,对不起。
我从后面抱住你。
莎花你没有哭,却一个猛子转过身来,拉开裹在我身上的白色毛毯。
告诉我为什么?
你看到我腹上丑陋的粉色疤痕,像条爬山虎般缠绕住我的裸体。
这样的伤口触目惊心。
你一直不和我一起洗澡,是不是为了这个,幽?
莎花你终于伏在我的身上,哭了起来。
幽你总是不把我当朋友,幽你以前倒底做过什么?你哑着声。
我不说话,伸出长削的手,环住你的头。
莎花,我不能给你答案,知道吗?
因为这是我和另一个人的誓约。
在我和这个人之间,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立足的地方了,莎花,你也不行。
我的世界已经塌陷了,那个人,却总是在灰尘中,在我几乎闭上双眼的时候,对着我肆意地笑。
我的胃又隐隐地火烧了起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是那样的分别场面。
我瘫在电脑前,大口大口地吐着血,键盘上被血模糊得不成样子,血腥得刺眼。
我甚至可笑地想起了异形中的场面。
你推门进来,看到我,手里的书包刹那跌落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
你跑上前,一把抱住我,哭了。
我咽着喉咙里上翻的血腥,拍了拍你的肩,淡淡地笑,干嘛,干嘛,我又没事,我只是吃坏了东西,吐了一点血
你的手掌猛地在我的脸上开了花,我的脸火辣辣地痛,不知所谓。
“幽,你一直都在骗我,是吧?!”莎花你的泪跌落我的手心,仿佛空气中樱花破碎的花瓣。
我不说话,用染满血痂的手指了指电脑,莎花,你看,我终于写完了。
你紧紧抱住我的肩,突然想起了什么,拼了命地站起身,就往屋外跑。
莎花,你干什么?我拉住你纤细瘦弱的手。
“幽,我要找人来救你,你知不知道,你不能死。”你拼了命地掐我的手,上面居然有淡淡紫红的血印。
莎花呀莎花,真没想到你的劲,居然这么大??
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莎花,你知道吗?你是挣不开我的手的。抱歉,莎花,真的很抱歉,就请你让我再最后任性一次吧。
这个身体,其实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我的了。
莎花,你听我说。我用腥粘的手紧紧捧住她的脸庞,看进她婴儿蓝眸子的深处。没用了,已经没用了,知道吗?她们来了也没用,没有人能够救我了,包括我自己都不行。胃已经彻底地坏了,明白吗?我连东西都已经吃不下了。
你在我的手心哭,拼命地摇头。
莎花,也许你又要怪我如此的任性,一直都没有告诉你。我看着她浑浊的双眼,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你摇着头,冲着我哭,双手掐进我的皮肤,可是我感觉不到痛。
莎花,我一直很对不起你,我用粘满血的手拂了拂你额前的头发。因为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我。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莎花的脸死白死白,愕然中掩饰不了的悲伤。
我曾经爱过一个女孩,爱得很深很深,用尽了我一生的力气。然后有一天,我和她做了,她的泪像雨点般落在我洁白的胴体上。我笑,黑色的长涎从唇角流了下来,滴在地上,发出丑陋的光。后来,爸爸妈妈知道了,把我赶出了家。我和她偷了家里的钱,一起来到这里生活,边工边读。可是, 那年冬天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不是虚幻了起来,恍惚间看到她的笑容在眼前若隐若现。她得了肺结核,死了,只剩下我一人。然后我也死了。你听到了吗?
莎花点了点头,脸上覆上了厚厚的一层。
我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一样东西了。男人不行,女人不行,花花草草也不行,――你也不行。我的胃打起了秋千。
可是,莎花,其实,我笑,咽了咽喉咙,看着她的脸,我发觉我开始喜欢你了。但是,可笑的是,在我爱你之前,上帝就已经握紧了他的手。
我已经没有翅膀了。
我已经失去了自由。
知道吗,莎花
我的手开始使不上力气,缓缓地在她的脸上滑落。
莎花,你要好好的,找个好男人,生个胖小子我将唇贴近她的耳边,笑着说,风清云淡的口气。
她使劲地抱住我下滑的身体,无声地哭。
我的眼前终于一片黑暗。
临闭上眼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那部小说的名字,应该叫做“莎花幽冬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