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04-20 00:00:00 编辑:故人 字体: 大|中|小】
我们一同在这个别人的城市相濡以沫,相洵以湿,汲取着石头森林的缝隙中仅存的一丝温暖。
我们都来自单亲家庭,不同的是,她没有了妈妈,我没有了爸爸。
我们是两个女孩子。
我们不是同性恋。
一场相识源自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时她站在肯德基门口,一边大口大口地咬着汉堡,一边在左顾右盼。她的脚边竖着一只庞大的航空箱。
她一头黑亮的长发翻飞在风里,身上一件薄薄的羊绒连衣裙仿佛已抵挡不住这初春的寒意,她在微微地颤栗。我正好在这个时候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嚼着口香糖招摇过市。下午的这个时候,我会出来透透气,正想去唱片行淘几张CD.一眼就看见了她,这个瘦得有点楚楚可怜的女子。温婉的神情,含着笑意的眼睛,标准的贤妻良母型。
也许她刚来这个城市,也许她需要房子,我在心里暗忖。而我,需要有人帮我收拾房子。
于是我走过去,直视着她的眼睛说。嗨!要租房子吗?她就是这样被我拐回了家,跟我分住两居室的房子,跟我分担一半的房租。
事后我无数次地笑她。你爹妈没有教过你吗?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不要随便跟人走。
她浅浅一笑,说。当时我心里想,如果这个看起来这么善良可爱的女孩子会骗人,我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我比她先到这个城市三个月,她比我大两岁。就这个当口,看不出谁处于劣势。在这个尚且陌生的城市,我们都还在学着适应。十六岁,我即离家,跟着邻居玩音乐的志军哥一起。流浪至今,已经飘流过很多地方。始终找不到可以在一个地方长久驻足的理由,所以一直是在出发,出发。永无宁日。
二十二岁这年的秋天,我在美丽的杭州停下了脚步,在一家夜总会当驻唱歌手。三个月下来,我在“流金岁月”已小有名气。我不跟风,我不随波逐流。在这个放弃一切梦想的时代,我还坚守着自己的一方梦田。很多人说我小小年纪,太过于沧桑。自己的音域比较宽,能唱两个八度。我高音能唱苏芮,低音能唱徐小凤,假声能模仿齐豫。
在我的演出时段里,我只唱自己喜欢的歌。如雪片般飞来的点歌单我很少去看一眼,即便有人出高得高谱的价钱。我在“流金岁月”拥有固定的听众群。因此,即使我再顽冥,老板也是拿我无可奈何。在这个金钱当道的世界,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爹。
我们的老板姓周,身上最多的就是脂肪,撑得整个人油光水滑,眼睛只留下一道细细的线。爬两层楼梯呼哧呼哧能煽倒一大片。我给他起了个“周扒皮”的美名。他也不气,平日见了我笑呵呵地,也挺客气。
我每月的置装费是众姐妹里边最多的。也因为这个,在她们那里我失了人缘。我也不敢找她们中的哪个跟我合租房子,怕指不定哪天让我人财两失。
曾映真从苏州来,她是专业的化妆师,不过短短四五天工夫,就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影楼找到了工作。
自古苏州出美女,我的室友映真也不例外。看着她对镜贴花黄,我常禁不住喃喃自语:映真,你怎么可以长得这么美?你出生的时候美神是不是收了贿?
映真就时这会凶凶地拍一下我的头。去去去!尽瞎说!一边呆着去!小鬼头!
最难得的是她的性子,不温不火。当然跟她从事的行业也有关系。替人化妆,等于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做画。精雕细琢地,不耐心点怎么成?
我本是个出了名的火爆脾气,遇到她,却象火山碰上了冰山。纵然有再大的火气,也会在她温柔如水的眼神里将息。正所谓,一物降一物。
映真上的是白班,不过新地方欺生,经常要让她加夜班。忙的时候往往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回来后两条腿的肌肉僵硬得象铁块。我昼伏夜出。上午蒙头睡,下午逛逛街,晚上七点上班。映真是最佳的同居人,以至于后来我无限佩服自己的那双火眼金晴。她虽然自己也忙,却总不忘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洗衣机,洗碗槽里永远是空的,冰箱则永远是满的。
我的房间,在她来之前,满地都是杂物。衣服,零食跟碟片铺天盖地,十二平米的房间,除了床,没有可以立足的地方。可是现在,宽敞得可以跳华尔兹。
这些,都是映真的功劳。
当然我也不是全无用处。我每晚十二点半准时到家,即使映真睡下了,我也会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帮她做半个小时的肢体按摩,尽管我自己也累。
映真经常取笑我。你这样不会做家事,将来谁敢娶你?我不管。我有你啊!我嫁了,要你做陪嫁丫头!你嫁了,我也要跟去!
我开始耍赖。
映真笑得花枝乱颤。好好好!将来做我老公的人有福了。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啊!
夏季有一阵子淡季,请了假,我跟映真去了苏州她的家。未去之前,我满心憧憬着那里“画舫门前过,满楼红袖招”的旖旎景象。及至目睹眼前这熟悉的一切,不免有些失望。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粉墙黑瓦,跟我江南的家乡一般无二。映真点着我的脑门说你是真幼稚还是假天真?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还是张恨水笔下的秦淮风光啊?
我自知做戏有点做过了头,只一味嘿嘿地笑着装傻。映真的爸爸比我想象中要来得老,才五十不到,看上去象有六十岁。映真十三岁丧母,她还有个小她五岁的弟弟。这么多年她爸又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姐俩拉扯大,也实在是不容易。我管映真的爸爸也叫爸爸。他应得很爽快,我就不停地叫,我叫一声,他应一声。我叫了不下十遍,然后看着他满是皱纹的脸慢慢地绽放开来,象一朵风干了的菊花。
映真在旁边笑得直捂肚子,连说受不了我,天生的马屁精。但是我叫得很真,很亲。因为我很多年没叫过人爸爸,趁机过足瘾。
没有人看到,当第十声爸爸叫出来的时候,我的眼睛是湿的。从苏州回来的火车上,我跟映真说,春节的时候,你跟我回家。我叫妈妈做酒酿圆子给你吃。
映真说,好。我的心里泪如雨下。
我的妈妈瘫痪在床多年,明年也不会有奇迹,她再也不会站起来给我做酒酿圆子吃。而我,这么多年不在她身边,除了每月寄钱给隔壁的阿婆,让她照顾我妈妈的生活。我为我亲爱的妈妈做了些什么?也许是怕见那一天的来临,第二年的春节,我没能如约带映真回家。映真也没有回自己的家。
因为,我出了车祸。
我在一个深夜回家的途中,遇到了一个色狼司机,他把车开往僻静的路段,意图不轨。我叫着让他停车,他不停,反而开得更快。于是我站起身,用力扭转了他手中的方向盘。车子“砰”地一声撞上了防护栏。一阵剧痛来袭,我很快失去了知觉。我是一个任性的女子,做事的时候从不去想后果。就算想到了,在这样的时候,也宁为玉碎。
醒来的时候已在医院,破碎的车窗玻璃割开了我的下巴,生生露着白骨,断了两根肋骨,身上多处擦伤。司机比我伤得重,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昏迷。
多行不义必自毙。
映真匆匆赶来,看着浑身缠满纱布的我哇得一声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艰难地张开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安慰她。你别哭得那么伤心!象我这种祸害,注定要遗害千年的。
她破涕为笑,一拳打在我受伤的胳膊上。我咝咝地抽着凉气,却对她展开了最美的笑脸。
周扒皮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热心。他亲自出面去公安局,去交警大队替我处理一切琐事,跑去跟对方的家人交涉。他还承诺我的医约费由他公司全额支付。
他喜欢把自已的夜总会叫公司,这也算商人的一点小小虚荣心吧。人在身心最脆弱的时候往往会对肯伸出援手的人产生很深的依赖。周扒皮的那身肥肉和绿豆眼,在我的眼里突然间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映真叫人代了班,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我的床前。替我熬奶油鲫鱼汤,为我煮燕麦粥。在我睡觉的时候一次次地拿沾了水的棉签润泽我干裂的唇。
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我总是假装睡着,我怕我一睁开眼睛,眼泪就会往下掉。
那一个春节,我在病床上渡过。映真也没有回家,她守在我的身边,日夜操劳。半月下来,她愈见消瘦,腰肢仿佛盈盈一握。远在苏州的她的爸爸,听闻干女儿出了车祸,也赶了过来。还捉来了野鸭子说要给我补身体。
我的脸已经肿胀不堪,无法再开口说话。干爸爸看着我他的眼睛 就红了。他说,这小囡,遭了多大的罪啊!然后我忍了很久的泪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我多想有个温暖的肩膀可以靠,我多想有个宽阔的胸膛可以哭。可是我没有。他不是我的亲爸爸,他的怀抱还不是最温暖的,我的亲爸爸早已在六年前,在妈妈瘫痪了两年之后,弃我们孤儿寡母于不顾。周扒皮经常也会晃过来看看我,给我带些时令的水果,偶尔也会带着花来,他说是我的忠实听众送的,托他转交。他老在叹气。他说,卓颜啊!你快点好起来吧!你可是我公司的台柱啊!你要再不好,我公司要破产了!
我当然知道事实并非他说的如此。如今百业萧条,只有娱乐业是最红火的。他会破产,除非黄河之水天上来。不过我的心里还是很安慰。至少证明我活着并非一无是处,最起码还有个地方需要我。我发誓我好了以后不再喊他周扒皮。其实他也并不剥削人,相对于其他的场子,他已经算大方的了。我知道他有个很儒雅的名字,叫周仕诚。
我身上的伤痕在慢慢痊愈,我脸上的肿胀在慢慢消退,可是我还是不能大声说话。每次映真都要俯首在我耳边,才能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她说,这不正常。颜颜,你必须去医院检查一下。我去做了检查。浙二医院的医生说我声带小关节脱落,活动困 难。必须借助外力促使它活动。而且要及早医治,拖久了怕会形成永久的创口。我将再也不能大声说话,更不用说唱歌了!我开始接受声带复位治疗。这是一种小型的手术,却需要医生有高超的技术。映真打听到上海的汾阳路上有一家特色医院专门治五官上的疾病,就带了我去。
长途汽车上,我们相对无言,笑已不闻声也悄。映真默默地望着我,大眼睛里满是哀愁。我的心里,同样的惶恐。如果我失去声音,我将无法再唱歌。如果我不能唱歌,我要怎么去照顾我受尽磨难的妈妈?
那是一个看上去比较和蔼的中年女医生,她不象有的医生那样总是扳着一张脸。映真小心地问她,我朋友的嗓子,有没有可能治好?女医生说,我手中的病人,恢复得好的甚至可以唱卡拉OK!这要看个人的程度。
接下去的话,她没有说。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也有人因此丧失了唱卡拉OK的能力。
我的手脚冰凉。
在我施手术之前,映真一直不肯松开我的手。她说,从我第一眼看见你,你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微笑。我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象个安琪尔。颜颜,你是天使,老天不会薄待你。你不要怕,我和你在一起。
一道一道烦琐的手续,一次次在喉咙口喷射麻药,直到感觉喉咙口象塞了一块木头。
手术器械开始伸进我的口腔里搅动。疼痛并不是非人的,却是难忍的。好似要把五脏六肺全掏空。医生一边搅动一边让我发声。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发出了有生以来听到过的最难听的声音,象很多种动物叫声的总合。
手术室里还有一些待诊的病人。一个个都用同情和恐惧的眼光看着我。我涨红了脸,眼底蓄满了泪。我不敢哭。可是映真,她再一次 无所顾忌地大声哭了起来。
隔一个星期,我去一次上海。间中映真回了趟老家,来的时候带来了一套上好的紫砂茶具。她交到医生手里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她说,请求您,请求您一定要治好她。
医生当然没有收下她的礼物。她只是说,我尽力。她也很受感动,她跟我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朋友。
我终于能够再出声唱歌,尽管再也不能唱高八度。我终于重新站在一度曾无比厌倦的这个舞台。望着台下那么多双关切期待的眼睛,我哽咽着无法成言。
人总是在经历过失去以后才会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那一场劫难,令我重生。让愤世嫉俗的我明白,人间自有真情在。我是多么庆幸。这一切的世事周折,我远在他乡的妈妈一点也不 知情。我不愿她美丽的眼睛里再为我而流下眼泪。这一生,她的泪已流得太多太多。
周仕诚为我开了个Party,庆祝我重获新声。平常相处不是太融洽的姐妹纷纷上来亲我的面颊。她们眼里没有兴灾乐祸,是由衷地欢喜。灾难,让人心生慈悲。
我也上去亲了周仕诚的脸颊。我一向少有积蓄,如果没有他的解囊相助,也不会有我的今天。这个生活在现代红楼里的三十二岁的男人,竟然在众姐妹善意的哄笑声中红了脸。
200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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