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03-19 00:00:00 编辑:金陵笑笑 字体: 大|中|小】
我很想去看看奶奶,可现实却有许多不近人意的地方:桑正在准备考研,每天的学习计划都排得很满;老家所在的地方离南京约有四百公里,而且下了高速之后,还有一大段村路,只有农用车可搭乘,桑又晕车;老家没有什么可口的饭菜,整个村子连一个像样的饭馆都没有,晚上也经常停电;那边现在温度还很低,桑最怕冷,一定受不了;还有一条很重要的:那里的卫生条件太差,那里的厕所一定会让桑很尴尬的……而我又这么不愿意自己和桑有一分一秒的分离……我一条条地辩驳着、列数着,试图打消自己想去看看奶奶的急切想法,二叔家离奶奶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而且又是奶奶的小儿子,应该他去啊。
“唉DD”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辗转反侧。
桑从后面推了推我:“怎么了,还不睡觉?在想什么?”
我轻轻捏捏她的手,表示没什么。
她拧亮了台灯,坐起身来,端详着我:“还在想你奶奶的事情?”
我点点头。
“明天是星期五,不如,我们去看看她吧?星期天回来。”她伸手抚着我皱着的眉,“别担心我,我可以吃点晕车药,再说,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DD你是应该去看看她的。”
一大早,我就去超市买了许多话梅、果冻、维C糖等开胃的小食品,也许这样桑在路上会好受一些。桑替奶奶买了双厚厚的绒里棉鞋,还有一些新鲜的蛋糕、点心,看到她留连于老年人商品处,我心里有一种感激:她是个善良、细致的女子,与这样的女孩相爱着是我的福份。
去C市是高速公路,车很平稳地飞驰着,我特意关照售票窗口,挑了两个靠前的连排座位。桑时而看看窗外,时而吃吃东西,时而靠在我的肩上小栖片刻,状态还比较好,我稍稍松了口气,闭上眼睛。
最近一次看到奶奶,还是去年的国庆节期间,父亲把她接到南京来,算算都已经有半年多了。提起那次,我就有些心酸,本来,父亲是说好让奶奶就此留在南京了,记得那天我和桑去车站接奶奶时,她把四季的换洗衣物已经全部带来了,虽然也就一个不大的包袱。她一看到我们,就高兴地加快了脚步,身子一个趔趄,护送她来的表弟忙不迭地拽住了她……
来到父亲那边,奶奶就让我帮她拿把剪刀来,然后将衣服捋起,贴身的小衬衣上缝了个口袋,她请我帮她小心地挑开上面密密匝匝的线,颤微微地从里面摸出五十块钱,塞到桑的手里。
我和桑异口同声:“奶奶,别这样,我们都工作了DD”
我想奶奶那时候已经知道了我和桑的关系,也许是二叔告诉她的吧!
最后,奶奶还是执意把钱递到桑的手里:“这第一次见面,应该的、应该的!”
奶奶讲的是北方话,桑有许多都听不懂,吃晚饭的时候,都是我当她的翻译。吃完饭后,桑悄悄对我说:“我们帮奶奶洗个澡吧,今天气温这么高,她还穿了毛衣,又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肯定出了不少汗DD”
虽然,我很想告诉她,我们北方的老太太是很害怕洗澡的,这不仅仅是因为北方的卫生习惯,也和那里的气候有关,何况奶奶的腿根本就不能用力DD可我看到她诚恳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我们一齐动手,把奶奶搀进了卫生间,没想到她穿了这么多:一件棉毛衫、一旧衬衣、一件勾针勾的线衣、一件毛衣外加一件春秋天穿的褂子,衣服一脱掉,就闻到汗酸和那满头零乱的白发长期不洗的油味。
我偷眼看了一眼桑,她一面帮奶奶脱袜子,一面用缓慢的语速说:“奶奶,你别怕,你扶好这个毛巾架……”
“奶奶,不冷吧?”
奶奶一迭声地:“不冷,不冷,唉,你看,我这DD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我把花洒拿在手上,调节了最佳的温度DD桑嫌我手脚慢,执意要亲自给奶奶洗,站在她们旁边,看着桑给奶奶抹上洗发膏:“奶奶,把眼睛闭上啊,不要睁开啊!”
“唉,唉,你看看这……”奶奶的话里带着无限的自责。
“奶奶,我给你把脸擦一擦,好了,眼睛可以睁开了……”
“唉,好,好,你看看……”
“奶奶,你站起来一下,笑笑,你扶好奶奶,扶稳了啊!”
“唉,你看看我这……”
“奶奶,好了,脚抬起来,我给您把指甲剪掉,你看,你的指甲太长了……”
“唉,我给你添麻烦了,你看看……”奶奶用她的自责向桑感谢着。
……
我的眼睛湿润了……
“喂,怎么啦?”桑的手指划过我的眼角。
我睁开眼睛,发现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溢出了泪:“没什么,想到奶奶了。”
她往我身边靠了靠:“奶奶真可怜。”
我们沉默了,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本来,奶奶是应该留在南京的,父亲那里是三室一厅,其中一个房间用来做书房了,还有一个房间,原本是我的,现在,是我小弟弟的卧室。在这里,我必须要交待一下我的家庭,我父母很早就离异了,现在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是我的莫姨DD也就是后妈,她嫁给父亲后,把她的儿子也接了过来。奶奶被接到南京来之后,小弟弟就去同学家借住,把自己的房间(实际上是我的房间,因为他是判给他父亲的)让给了奶奶。
桑为莫姨的做法而感动:“笑笑,你看莫姨想的真周到,把朝南的房间给奶奶住,多好!”
我心里是清楚莫姨的用心的:她让奶奶住小弟的房间,就是不准备让奶奶在这儿长住的,父亲也很明白小弟在莫姨心里的份量,一个星期见不到小弟,莫姨就会寝食不安、情绪低落,而父亲又这样在乎莫姨,爱莫姨。她这样做,不就是让奶奶再回到农村去吗?
奶奶从准备在南京住下被改为住一个月接着又变成了住半个月,事实上,十月八号那天就打电话通知二叔第二天来把奶奶接回去了,一共住了八天,她那小包袱也带走了。
我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他去世的时候,父亲才六岁。奶奶有两个孩子:父亲和二叔,父亲自大学毕业留在南京后,就一直在这里生根、开花、结果了,二叔高中毕业后在县城一家工厂工作,并在那儿成了家;奶奶呢?则一直留在农村。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去看望她。如果不是五年前的意外,奶奶的身体状况应该现在要好的多。
那次意外发生在五年前的一个冬夜,奶奶听到门外狗吠的厉害,披衣起床想去看看,刚走到院子里,就被石板地上结着的厚厚的霜滑倒在地……农村的房子和房子间距比较大,奶奶又一个人生活,冬天的深夜里,谁不是睡得沉沉的呢?奶奶就这样躺在地上,呻吟着、无力地看着北方清冷夜空中的星星……第二天,邻居发现奶奶时,她的腿已经无法复原了。
我有时候很气自己的父亲,作为奶奶的长子,而且在省城的机关工作,无论是收入、社会地位、家庭条件都是可以把自己的老娘接来照顾的,可是,他那么在乎自己的妻子,那么不愿意违背她的意思,那么不愿意让她难过,结果呢?却让自己八十多岁的老娘孤零零地度过晚年,虽说每个月都会寄给奶奶几百块钱,可这并不能给奶奶任何精神上的慰藉啊!奶奶在农村,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老人家有几个不是节俭度日的呢?俗话说,养儿防老,而父亲作为人子,又尽了哪些义务、孝道呢……话虽如此,我自己和他又有什么区别?多少次,我想去看看妈妈,一想到把桑一个人留在家里,就立即产生了千万个不情愿;不止一次,妈妈陪着小心地求我:“笑笑,妈妈要求不高,只要你一个月来陪我吃一次晚饭就行,我知道你忙……”
我忙吗?我扪心自问:我是做软件的,每个星期去各个公司领一些任务,拿回家做完就可以了,不用点到,不用考勤,按劳计酬。工作量虽然不算小,但完成起来并不棘手。常常是我坐在电脑前伴着音乐,敲出一串串的代码;桑在旁边的书桌上埋头抄着她的书(她喜欢的看书方式)……真的抽不出来时间吗?
唉,人啊!
车子在一个路边饭店停了下来,桑急忙下了车,她的脸色已经苍白了,我知道她快坚持不住了,看看时间,快了,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站了,不过一会儿还要转中巴。
桑蹲在路边,我抚了抚她的头发:“难受?”
她站起来,挤出一丝笑容:“还好,幸亏吃了晕车药。”
我看看那些拿着快餐盒出来的乘客们:“要不要吃点饭?”
“不,不不!”桑急切地,“脏死了,我宁可吃面包也不吃这里的东西,也许都不用自来水!”
我心里一沉,奶奶那里也没有自来水,不知道她适不适应……唉,早知道不来就好了。
换了一下新鲜空气好多了,直到下了车,桑也没像以前坐车那样又吐又犯恶心的。
车是在县城停的,虽然二叔家离车站不远,我们还是决定不去麻烦他了,随便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小饭店吃了个午餐,便一刻也不耽误来到县城南边那个短途车站。
也许我对我二叔有些成见,县城离农村并不太远,他家房子面积也大,怎么他能让允许的丈母娘住在那儿,却不愿把奶奶接去呢?奶奶又不是那种难伺候的老人,她那样贤慧,生怕给别人带来一点麻烦……我曾对桑说过我的这个疑虑和不满,桑却宽慰我:“也许二叔也有许多不得已呢,毕竟,那个家也有二婶的一半啊!而且,还有个小孙子要他照顾,也是有上老下有小的……”
我无法反驳她,是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为什么被人遗弃的竟是奶奶呢?
破破烂烂的中巴车,桑居然坐着很舒服,没有晕车了,可真是奇怪。我从未晕过车,不过,每次看到她一下车就脸色苍白,站都不能站稳的样子,我想一定很痛苦吧!念到此,我看了一眼已经有些疲倦的桑,正倚在油腻腻的座位上打盹,颠簸的道路使她的头东倒西歪,我忙伸过胳膊,让她枕着。只要她觉得开心、舒服、快乐,我什么都可以为她做。
车子在村口停了下来,已经快到两点钟了,不知道奶奶是不是在家里?我和桑加快了步伐。
当奶奶拄着双拐,打开院门的时候,她惊呆了:“笑笑DD”
奶奶的哮喘稍稍好了些,她告诉我们,每天早晨卫生所的王医师会来家里给她打点滴,四姥爷他们每天都来看望奶奶,给她送吃的,除了咳嗽,现在已经基本上没有什么大恙了……她靠在床上,分别紧紧地攥住我和桑的手:“真是的,唉,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么大老远的……哦,笑笑,你把碗橱里的饼拿来你们吃……”
“不用了,奶奶。”桑伸手把奶奶头巾外露出的纷乱的白发理顺,“我们吃过了。”
“那哪行啊?”奶奶急了,松开我的手,指着外屋:“笑笑,快去。”
我走到外面,打开碗橱,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里面的那盒饼,赫然还是数月前,我托一个在南京来打工的表亲回村时稍给奶奶的那盒,是奶奶最喜欢的豆沙馅的,她竟然一口也舍不得吃,留到现在,早就变质了……
看到我两手空空地进来,奶奶急了:“饼呢,怎么不拿来?”
“奶奶,那饼已经坏了,不能吃了!”我很想发火,为什么她舍不得吃?非要放到坏为止?她怎么这么想不开?这些老年人,真是不能理喻!
“坏了?”奶奶掀起被褥,拿过靠在墙边的拐,桑急忙扶紧了她:“我来瞧瞧,怎么会坏的呢?我没动过呀!”
桑扶着奶奶来到碗橱旁,奶奶把那盒饼拿了出来,放在鼻下嗅了嗅:“没坏呀!真没坏呀!”
她在饭桌前坐下,拆开裹在外面的薄膜,拿出一块,证明似的咬了一口:“没坏,好的!”
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吃,气不打一处来,夺过她手上的饼,扔得远远的:“你想生病是不是?这保质期才三十天,到现在都一百天不止了DD”
奶奶生气了,沉下脸来:“这是好的,是好的,你怎么能扔掉呢,这孩子!”
“奶奶DD”我正想申辩,桑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要我别说了。
奶奶找桑来评理了:“你尝尝看,真是好的,馅都是甜的DD”她一面说,一面又从盒子里取出一块,递给桑。
我傻了眼了,这可怎么办?我若再把它扔掉,奶奶一定会伤心了,可这确实不能吃呀!
桑接过饼:“好,奶奶,我来吃,没坏,肯定没坏!”她悄悄对我做了个把奶奶扶进里屋的手势。
我如释重负,忙扶起奶奶:“好,奶奶,我们吃就是了,你先回床上躺着去,别冻着。”
等我出来时,却看到桑真的在那儿吃饼:“你疯啦?!”
桑狡黠地一笑:“这盒是我们早上买的!我把那盒扔了!”
我们把饼拿进里屋,一起吃了起来。奶奶高兴了:“看,我说没坏吧,唉,笑笑就会糟蹋东西,唉DD”她一边吃,一边摇头叹息,我冲桑做了个鬼脸,心照不宣地笑了。
晚饭又让我头疼了,家里除了鸡蛋、辣椒、盐豆之外,没有别的菜了。没办法,只好对付着炒了个鸡蛋(因为奶奶咳嗽,不能吃辣),也没有米饭(北方不吃米),只有一大叠煎饼,很硬,嚼不动,只能拿开水泡着吃。桑做了个鸡蛋汤,每人盛了一碗泡煎饼吃。
奶奶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咦,笑笑,怎么不把盐豆拿出来吃呀!”
“盐豆不好吃。”我知道桑一定不喜欢盐豆的味道,有些臭臭的,连我都不喜欢。
“谁说的?好吃,是你二叔上回送来的!快去拿来,你不喜欢吃,给小桑吃啊!”
桑对我使了个眼神,我只好把那一小碗黑色的盐豆端上桌。奶奶拿筷子挑了一些:“来,你尝尝,可好吃了!”
我急忙把桑的碗罩住:“给我给我吧,奶奶,她要吃自己会动手,你吃你的!”
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见过盐豆,这是一种北方的小菜,是黄豆经过发酵、腌晒而成,喜欢它的人会觉得异常鲜美,而吃不惯的人,就像对待臭豆腐一样避之不及。这是北方家庭的常备菜,就像浙江的霉干菜、朝鲜的辣白菜、四川的泡菜一样。无论是作为小菜还是下饭菜,在这里都很派得上用场。
洗完碗,我和桑又把里里外外扫了一遍,奶奶和我们讲了一下午加一晚上的话,也带着满足沉沉睡去,我在堂屋支了张临时床,铺好被子,和桑一道躺下。
“累了吧?”桑揉着我的腰,我容易疲劳,不是一天两天的毛病了。
“还好,倒是辛苦你了。”我有些歉意,身下的木板咯吱咯吱,垫被也薄,桑一向喜欢柔软的床铺,“冷不冷?”
桑贴紧了我:“还好,有些不习惯,枕头太矮了。”
我叹了口气,把胳膊伸绕到她脖子下面:“好些了?”
“嗯。”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明天早上哪儿能买到菜?”
“买菜?怎么你想吃什么?”
“不是,你不觉得奶奶吃得太差了吗?一点营养都没有……我想明天做点好吃的给她吃。”
我拥紧了她:“这里没有菜市场,只有每天早晨七点来钟的时候,会有些人推着自行车在村口卖些豆芽、豆腐什么的,这边的人大多数家里都有块自留地,蔬菜都有。”
“那荤菜呢?”桑不解地问。
“运气好会有时碰到卖猪肉或鲜鱼的,但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想买一些招待客人的鸡鸭鱼肉,就得去离这里二十多里的乡里的集上去买。”
“那我们明天早点起来去集上吧!”
“好远呢,再说,奶奶年纪大了,我怕她肠胃适应不了……”
怀里的桑摇了摇头:“才不呢,老年人应该适量地吃些荤的,而且,她这么瘦。这个问题不讨论了,就这么说定了。”
在南京时,桑一般都是九点钟起床,这也是她最大的缺点DD喜欢睡懒觉。可今天六点多钟,我就感觉到她贴着我的脸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怎么了?”我迷迷糊糊地问。
“几点了?”
我看看手表:“六点半。”
桑一下子坐了起来:“啊?那还不快起来?”
“怎么了?”
“去乡集,你忘了?”
我恍然大悟,匆匆起床,板床太硬,睡得我腰酸背痛,想必,桑也一夜没睡好吧!我们把被褥收拾好,洗漱完毕,匆匆跟奶奶打了声招呼,便搭机动三轮车去乡集。
这乡集还不如南京最普通的菜市场,地上全是烂菜叶、鸡毛、污水,拥挤不堪。我们简直像踩“梅花桩”似的在集上躲避着那些污秽。
桑左挑右选,买了一条鲤鱼、三斤猪肉、五斤青蒜、五块豆腐、还有一些黑木耳、蘑菇之类。
“买这么多干什么?”我无法理解,怎么吃得掉啊!
“这些蒜和豆腐、木耳都可以放些时候,回去我把肉红烧出来,拿大碗装着,这样,奶奶想吃时拨一些出来蒸热就可以吃了。”她想得真周到。
我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奶奶正在挂水,桑让我陪着奶奶,自己在厨房里忙活着。
王医师告诉我,奶奶已经快痊愈了,就是要注意别受凉了,还有就是奶奶身体太虚了,必须注意营养。
我们正谈着,桑在厨房喊着:“笑笑,快来!”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奔了过去,桑拿着一只锅盖,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我凑过去,顿时也呆了,那里,赫然是一大锅用豆粉和面熬的稀粥,里面打了十几个鸡蛋。
奶奶什么时候煮的?刚才吗?她一个人怎么拄着双拐在这儿烧稀粥、打鸡蛋的?她这么省吃俭用的,却一下子打了十几个鸡蛋……哦,奶奶,奶奶!
奶奶在屋里问:“怎么了?什么事呀?”
我把眼泪擦干,走进去:“没什么!”
奶奶放心地靠回到枕头上,又想起什么:“哦,我煮了些粥,你们快吃去,可别凉了!”
今天,桑把每个菜都烧得烂烂的,味道也非常鲜美,可不知什么原因,我们俩个都没怎么吃,也许,是那粥、那鸡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吧!
“奶奶,来吃块鱼!”我将精心剔去刺的鱼腹放在奶奶的碗里,“没刺了,放心吃!”
奶奶直点头:“唉,好好,你们也吃,唉,你看看……”
“奶奶,你要多吃点蒜,杀菌的!”桑挟了一筷子青蒜炒胡萝卜给奶奶。
“唉,够了,够了,你看看……真是!”
“奶奶,吃块肉!”
“奶奶,吃点木耳,清理血管的!”
“奶奶……”
我们恨不得奶奶把全部的营养一顿吃下肚里,恨不得奶奶把这些吃下去,立刻就能恢复健康,恨不得把所有所有想给她的关怀全部给她……
吃完饭,我让奶奶把假牙取下来,好去帮她刷刷(北方老人很少刷牙),她不肯,最后,我几乎是把那副假牙从她嘴里抠了出来的。
奶奶歉意地瘪着嘴:“你看看,唉,真是……”
我仔仔细细地刷着奶奶的假牙,心里全是感慨,说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桑轻轻从背后抱住我,身子有些微微的颤抖。
“怎么了?”这多愁善感的女孩!我想,还有许多比我奶奶更可怜的老人呢,他们有的不但没有照顾,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维持,还有一些受到儿女的虐待,不仅受苦还要受气,这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都有。前段时间我们还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被儿子赶到鸡棚里住的报道。即使是我奶奶现在这个样子,在村子里也是受人羡慕的:大儿子在省城“做大官”(村人语)、小儿子在单位当干部、孙女儿有出息、孙子也有本事、会赚钱。那些到南京来的村上人或远亲对我们家的许多情况都了如指掌,也都是她老人家每天串门拉呱时的功劳,甚至于我小时候的一切事情,她也念念不忘,每次见面都翻来覆去地重复着……所有这些,都是奶奶津津乐道的,也许,也正是这些“精神上的慰藉”,使得奶奶年复一年,拖着病痛缠身的躯体,坚强、艰难地活着吧!
曾经,奶奶拉着我的手说:“笑笑,什么时候你成家了,我就放心啦!”,可不是,我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在北方这个年纪通常已经是一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而我呢?和桑在一起的事实,我们双方的父母最终是默许了,家里一些亲戚也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可对于奶奶这样年纪的人,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事情啊!
“不知道,我心里好难过!”桑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转过身去:“傻瓜,只要我们对奶奶好些,她就很高兴了,你看她今天中午吃了很多啊!”
奶奶戴上刷得干干净净的假牙,浑浊的眼睛模糊了:“你看看,这真是……”她低低地重复着她这句口头禅,用那双布满了裂口的苍老的手揩着眼睛:“我享福喽……”
奶奶这句“我享福喽……”的话一下子把我的感情防线给彻底击跨了……
晚上,我和桑帮奶奶仔细地洗了脚,把手指甲和脚指甲全部细细修剪好,还帮奶奶做了个全身按摩。
奶奶不住地表示着她的歉意和谢意:“你看看……”
“奶奶真可怜,一辈子连皮鞋都没穿过。”躺在床上好一会儿,桑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
我拍拍她的背:“傻瓜,哪有她身的号呢?”奶奶是小脚,如果穿皮鞋,也只能穿童鞋吧,不过也不行,没那么高脚背的鞋。
“你说,南京能不能订做呢?”
“回去找找看,也许有。”
“你看,我们来看她,她多高兴!晚上一晚上眼睛都没离开你。”
“她看到你也高兴啊!你给她剪指甲的时候,她差点又要哭了。”
“可我们毕竟是这种关系……”桑的情绪又低落了下去。
“可你不觉得我们这样更好吗?”
“怎么会呢?”
“你看看,奶奶有儿有女,不也孤苦零丁吗?我们这样的关系,也就是没有一个合法的名义,没有子女罢了!话说回来,要儿女有什么用?做父母的对他们全心全意,他们呢?”我宽慰着她,虽然自己那么喜欢小孩。
桑想了想:“是啊,就算是一男一女的夫妻关系又如何?如果有一方过早去世,剩下的那个多可怜啊,你看你奶奶,三十来岁就守寡,含辛茹苦地,老来也就这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忽然抱紧了我,“你可别在我前面去世啊,我会受不了……”
“傻瓜,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止住她,“我们都要健健康康的。”
“哎,我说,我们为什么不把奶奶接到南京和我们一起住呢?你又不用天天去上班,我也都在家里,可以照顾她呀!”
我何尝不曾想过?可是……
“可我们的房子太小了啊,只有一间卧室,奶奶去了,住哪儿?”这只是我的若干个“可是”之一。
“我们可以把客厅腾出来,给奶奶买个单人床DD”
“这想法我也有过,不过,我们的客厅太小了,床一放下,连餐桌都没处放了!”
“那可以把小床放在卧室里,我们还可以随时照应她。”
“可那样的话,我们连亲热都不能有了……”
“唉,你现在还想这些?!”
“好,就算她愿意跟我们住在一个房间,可你别忘了,奶奶早就声明她不愿意火葬啊,如果接到南京,万一DD”这也是很重要的“可是”之一。
“那去年国庆节奶奶不是已经做了在南京长住的打算了吗?”
“是啊,但如果真把奶奶接去和我们一起生活,爸爸会怎么想?这不是让他难堪吗?莫姨又会怎么想?”
“这DD”
我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多的“可是”,看来,奶奶还是住在农村好一些。
“要不,我们花钱雇个人服侍奶奶?”桑又想了个主意。
“这办法我爸爸早就想到了,可这里是农村,请人都请不到。”
“怎么会请不到?又不是不给钱!”
“你不知道这里的农民狡猾着呢,或许是可以请到,她究竟负不负责任?也许,今天你来的时候,她装出对奶奶无微不至的样子,明天你一走,她就立马不理睬奶奶,甚至可以用回家喂鸡喂羊的借口逃脱做饭、清扫等工作,还可能偷家里的东西DD”
“奶奶这儿没什么好偷的。”桑纠正我。
“她们可不这样想,能摸双筷子走都是好的。再说,奶奶又是好脾气,就是人家对她不好,她也不好意思说人家……”
桑再一次沉默了,我有些累了,迷迷糊糊起来。
“要不,我们把奶奶送到养老院?”桑忽然又开口说话,我一下子睡意全消。
“什么?”
“养老院,怎么样?一日三餐有人照顾,还有保健医生,老年人又多,可以作个伴。”
“养老院?你也许不清楚,中国的养老院条件压根儿就不如国外的,而且,所有这些老人院都是以盈利为目的的,不见得有多好。”
“我们可以找一家各方面都不错的,南京有,我知道。”
“有的话也只能是矮子里面拔将军。”我耐心地解释,“以前我有个朋友的外婆在养老院待过,去的时候身体、精神各方面都好得很,可在里面没几个月就去世了。你不知道那里的工作人员基本上都是势利眼,而且,人老了脾气也古怪了,里面的老人常常会发生矛盾,你也知道,老年人可不能激动……”
“可奶奶脾气好。”
“那就会受欺负!再者说,中国的老年人没有几个愿意去养老院,他们在心理上都认为,只有五保户、孤寡老人才会住在那儿。还有DD住在那里,也就意味着在那儿等死,这对老人而言,是一种残忍。”
“那怎么办?难道就让她继续住在这里?”
“这件事情并不能由我们决定,等我们明天回去后和爸爸商量商量再说吧!”
“哎,他又会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呢?”桑叹了口气:“笑笑,我们回去后,一定要努力些,那个系统分析员你要抓紧考上,否则,以后我们老了怎么办啊!你奶奶还有我们来看看,还有你爸爸、二叔逢年过节来陪陪、贴补些,我们呢?什么也没有DD”
是啊,我们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两个老太婆颤微微地互相搀扶着去菜市场、去公园?家里灯泡坏了,需要央求邻居的小孩来帮忙?被人瞧不起?招人嫌弃?一定还会有许多人兴灾乐祸:“活该,谁让你们正路不走走邪路呢?”还有什么?疾病?贫穷?寂寞?歧视?如果两个人能同时死去还好,可倘若有谁先撒手西归,剩下的那个,会承受多大的痛苦啊!我们没有任何法律上的保护,也没有什么社会力量的声援DD我们那可怕的明天,可怕的晚年。
还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无法放弃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我们都这么坚定地深爱着对方,我们无法接受异性之爱……如果,我们将来既没有后代,也没有钱,生活将会非常悲惨;虽说医学上已经有人工授精或克隆技术,但成功率高不高是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孩子在成长过程中会遭到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领养一个孩子?领养也是可怕的,我曾听说也目睹过几个被领养的孩子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他们的亲生父母拿着出生证明,找上门来……
如果,我们的未来还有什么可以憧憬的话,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趁着年轻时好好努力,将自己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以及自身素质都提升到一个相当的高度,这样,晚年时,我们可以用现在的积蓄花大价钱请一个高素质的保姆;可以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博得别人的尊重;以自己的社会地位,为更多的同志争取本应属于我们的正当权利。
还是现在多努力吧,也许有那么一天,我们通过某种途径得到的孩子可以像那些异性夫妻的孩子一样受到喜爱、尊重。等我们老的时候,即使社会还没有宽容到这个地步,养老院的条件或许也已经有所改善了……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如果现在不努力,一切都是空话。
桑不说话,她也在想着未来吧!
夜已经很深了,北方的夜晚特别安静,偶尔一两声狗叫,气温也很低,我们拥得紧紧的……
桑忽然又开了口:“笑笑,你有没有觉得我们来看奶奶是一种残忍?”
“怎么会?”怎么会是残忍?
“我们只是待这一两天,奶奶呢?她原本一个人也就适应了,我们这样突然跑来,又是烧又是洗又是陪她说话,让她开心,突然又不见了,她心里怎么想?就好比让一个人过上几天皇帝的日子,然后又即刻被贬为乞丐DD这个反差太大了,她一定受不了。我们来看了奶奶,心安理得了,而她呢?她要用多少天来回味这两天我们对她的好?”她停了停,继续说着她的想法:“还记得下午她口口声声说她享福了吗?这叫什么享福呢?我们让一位八十多岁,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人呆在农村忍受着孤单、病痛、寂寞、想念的煎熬,直到她死,你们一大家人才会一齐跑来送个终,这就叫孝顺?这就叫享福?这就叫做尊重老年人不愿意拖累你们、增加你们负担的选择吗?”
是啊,我们这样鱼打花似的来了又走了,奶奶呢?她会用多少的时间来对邻居描述这两天她的两个“孙女”对她的无微不至?她会用多少时间来渴盼下次的探望?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待?
里屋传来奶奶的咳嗽声,先是大,后来变成低低的、沉闷的,她一定是怕惊忧了我们,用被子捂住了嘴……
我把桑搂紧了一点:“我看,我们还是把奶奶接过去吧,明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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