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当我意识到这个坟墓里埋葬的是我自己时,我真是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那比见到任何一个鬼更让我害怕,因为――因为我自己就是个鬼!
我呆呆地站着,没有胆量伸出手去摸这个墓碑,这个时候我竟然笑了起来,有人说当一个人极度恐惧时,他(她)会不由自主地微笑,那种微笑,大概是世间最恐怖的一种笑吧!
好半天我才能调动我的语言和发音系统,我说:“你开玩笑的吧?这个人……坟墓里的这个人……”
“坟墓里的骨灰的的确确就是你,方舒鸿,你已经死了。”
我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使我都不能呼吸了,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般“咚咚咚”跳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不能呼吸,不能思考,如果坟墓里的那个人是我,那么现在的我是谁,我的身体,我的感觉,我的一切算什么?
我全身抽搐起来,柏千寒扶着我慢慢坐在地上,我听到他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醒醒!冷静下来,要冷静!听着,你不是方舒鸿,你是耶丝,你才是真正的耶丝!是方舒鸿窃取了你的身体,你的记忆!醒醒!”
我瞪大眼睛看着柏千寒,他抱着我,嘴里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慢慢地,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变成一片混沌,如同佛堂里和尚们念经一样,什么也听不清楚了。我只看见他眼中闪现的一晃而过的惊慌,但只是一晃而过罢了。这时候,有个人从柏千寒背后接近我们了,等她走进手电筒的光线范围里时,我看清楚那是耶丝的脸,那张美丽的脸此刻有着从未出现过的狰狞可怖。
“嘭!”
一阵闷响把我拉回了现实世界。
耶丝用花房的铁锹砸向柏千寒。柏千寒顿时血流满面,倒在地上不醒人世。
耶丝扔下铁锹,扑过来抱住了我。
“耶丝……耶丝……告诉我,我还没有死!我没有死!”
她把我抱紧了,紧得不能在紧,她吻我的眼睛,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面颊,吻我的鼻尖,吻我冰冷颤抖的双唇,我听见她用发抖的声音说:“你没有死,你没有死!我们没有死!我们都存在着!我们好好儿的!我不会允许你死!”
听到她的话,我终于哭了起来。
“……我们没有死!我们都存在着!……”
“方舒鸿已经死了!”
柏千寒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我想我也开始变得噬血,我竟觉得此刻的他是最英俊的,简直可以供奉到神坛上作祭品。他的黑发凌乱地垂在额角,鲜血像一条条蠕虫爬过他异常苍白清秀的面颊。
“方舒鸿已经死了!是你把她的骨灰埋在这里的!”
“她活着!就活在我这个身体里!”耶丝的笑容更加阴森。
“耶丝,那我呢?我是谁?”我急忙问道。
“你才是真正的耶丝!那个善良、温和、懦弱的耶丝!”柏千寒替耶丝回答道。
耶丝突然放声大笑,“柏千寒,你终于认输了,你终于承认耶丝和方舒鸿都存在着!”
柏千寒一时垭口无言。
“我知道你爱耶丝,但是现在你如何取舍呢?”耶丝的情绪非常激动,已经陷于疯狂的边缘了,“柏千寒,你爱谁?嗯?你爱我的身体,你爱她的灵魂,你爱的是耶丝,现在我们分成了两个,你爱谁?嗯?你两个都爱吗?你说啊!柏千寒,有胆量你说啊!你爱我我就让你上,你爱她她就跟你走,你说啊!哼哼……你没胆量说!因为你这家伙不是男人!没种!”
柏千寒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好象整个世界的无奈都压到了他身上。
“我两个都不爱。”
也许耶丝宁肯他说“两个都爱”的,换成是耶丝,照她那嚣张的个性,她一定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说:“我两个都爱!”
“但是……”柏千寒又说道,“那是因为我只爱一个!”
说着,他向我们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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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噩梦中惊醒,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卧室里,我猛地坐起来,鹅毛随着气流翻动飞舞。我首先看到的是放在我两腿间的一个相架,相架的玻璃已经碎了,里面是一张七寸照片,经过碎玻璃的折射,那照片里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那好象是我,又好象根本不是。正当我准备拨开碎玻璃拿起相片细看时,我惊觉自己坐在血泊上面。
我的目光稍一转移就看见了旁边躺着的那个人。
我吓得滚下了床,那个人的白衬衫沾满了血,他背着我躺在那里,不用翻过来看我就知道那是柏千寒。
怎么,是我杀了他?还是耶丝杀了他?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看起来,他的血还很新鲜。我的手颤抖着伸向他,想探探他是不是还有呼吸。
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耶丝穿戴整齐地跑了进来,“警察来了,快走!”
“你把他杀了?”
“是我们两个一起杀了他。”
“不,我不想杀他的。”
“走!快走!”耶丝不由分说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就那样光着脚,穿着睡衣跟她跑进了车库,远远地已经传来警笛的呼啸声。
我们的车子很快开出了别墅,从另一条小公路沿山下开去了。
“我们不应该杀了他的,他是个好人,他对我们没有恶意。”
耶丝不耐烦地说:“你争气一点行不行,不杀他我们怎么跑?谁让他多管闲事?”
“是我们跑去找他的!”
“够啦,我不想跟你吵!”
“他真的死了吗?”
耶丝一副快要发作的样子,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我叫了救护车,如果这小子命大,就不会死。”
听到这里我总算放了一半的心,“了市他住的地方离医院那么远,他会不会救不活?”
耶丝忍无可忍地白了我一眼,“贱命一条,值得你为他那么操心吗?你要喜欢他,现在就给我滚下车,滚啊,去救他!”
她这么一咆哮,我倒是平静下来了。
“耶丝,我们来的那个时候,你真的带着方舒鸿的骨灰吗?”
耶丝看着前面的路,她的表情显示她很烦躁。
“是的。”
“如果那里埋着方舒鸿的骨灰,那我是谁?”
“你是耶丝。”
“我是耶丝?”我的感觉居然不是惊讶,而是难过,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我是耶丝,那你又是谁?”
“好啦!有必要分那么清楚吗?!”耶丝又激动地吼起来,“耶丝,方舒鸿,不过是两个名字而已,名字只是一种符号!我是我!你是你,这就行啦!”
我看着车窗外不断退后的风景,有眼泪滑过面颊,热热的液体在风里迅速变冷,风干。“墓地里的骨灰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我的,行了吧?!是我带着自己的骨灰去找柏千寒的,是我找到了那块墓地,我还给自己立了碑,举行了葬礼!行了吧?行了吧?”
耶丝猛踩刹车,她扑过来抱紧我,吻我,然后突然呜咽起来,我想她终于也害怕了,但我甚至不太明白她究竟怕什么。也许她怕失去我,但也不是这么简单。
我不知道我们是如何平静下来,然后继续开车的。那块墓碑使我和耶丝都受了极大的刺激。我还是准备叫她耶丝,现在这个我拥有一套很完整的记忆,拥有一个很完整的自己,而这个自我有一个名字,一个符号,叫做方舒鸿。
至于墓地里那个,只是过去重要,现在却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只是她和我同名同姓,长相一样。也许是双胞胎,也许是我死里逃生,也许是别的可能,总之,我已经不想问真相了,耶丝不说话,不告诉我,一定有她的理由,除了相信她,我别无选择。即便我不相信她,我也要说服自己相信她。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我只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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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丝出外买了点东西,打点了行装,准备带我逃去另一座城市,她说那里有她一个寡居的姑姑,她姑姑一定会收留我们的,至于再下一步的打算,她说她还没想好。
而关于我自己的一切,我说过,我不准备去想了,我知道我已经无法过回以前的生活,哪怕我知道了一切的真相,搞清了来龙去脉,我也回不到从前。而且,对于那个可怕的真相,我竟然本能地反抗着。我觉得现在和耶丝呆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令我习惯,我怀疑我是不是对她有了好感。听说有一些脑子有毛病的人就喜欢杀人犯,抢劫犯,就像耶丝那种。
耶丝似乎永远也改不了她那个脾气,她大步走路,大声地斥责我,而且放肆地浪笑。有一次有个男人到我们吃饭的桌子上搭讪,她因为不满对方的言语骚扰,当场很不客气地表演性高潮时的尖叫。还有一次有个男人在迪吧里捏了她的屁股,她推倒人家后就用穿了高跟鞋的脚在人家身上猛跳,一边跳一边还欢呼不已。
当然我们还是很怕警察的,所以我们多半半天睡觉,晚上赶路,她那个姑姑搬了好几次家,害我们一阵好找,结果还是没有线索。
“也许警察已经找到你姑姑了,正埋伏好了等我们上钩呢!……”
耶丝无所谓地说:“狡兔三窟嘛!再说我主要是想跟她要点儿钱,我们快没钱了。如果卖了这车,还不够我们在深山里盖一座像柏千寒那栋别墅那么好的房子。”
“你想和我隐居世外桃源吗?”
“你不这么想吗?”
汽车在黑夜的公路上不断前行。我看见车灯照耀下,有个人站在公路中央招手,示意我们停车。
“耶丝……”
“你不会要人家搭便车吧?”
“天这么黑了,这儿又拦不到出租车,他一个人很危险……”
耶丝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就是不行,人家是男的,我们两个弱质女流,是他危险还是我们危险?”
车已经从那个人身边呼啸而过,我回头去看他,那个人孤零零的影子迅速淹没在黑暗中。
“要是在这种晚上,有个人能帮我一把,我一定很感动。耶丝,其实我和你现在就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不用说了,我不会听你的!”
我住了口,只拿眼睛看着她,一直注意着她那张冰冷僵硬的脸。
耶丝不雅地嚎了一声,“被你打败了!”
她猛地调转方向盘,将车开了回去。公路上那个人显得异常高兴,他欢呼着奔过来。
耶丝先开了车窗,问,“兄弟,去哪儿?”
那位“兄弟”伸过手来,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耶丝脖子上,一切理所当然,流畅得像贝多芬的交响乐。
我简直无地自容,连看都不敢看她,只好低下头去跟她说一声,“对不起……”
耶丝似乎竭力压住一座尚未喷发的火山,她朝我翻了个狠狠的白眼,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
“兄弟”说:“下车!”
耶丝再也忍受不住,突然扬手握住对方拿刀的手腕用力一拧,“兄弟”惨叫一声,手一松,刀“当”地一声掉在汽车底板上。我从观后镜里看见后面又跟上来一个人。
“耶丝……”
没等我喊全她的名字,耶丝将车迅速后倒,“嘭”地一声闷响,那个人就被撞飞出去,直跌下了高速公路。
“兄弟”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耶丝咬紧牙关,明显的,她那张紧绷的脸需要放松,她需要发泄。她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她没有用跑的,该死得从容极了,但是她的样子像一个末日女神。
我开始同情起那位老兄来,他错在拦路抢劫,而他竟然劫到耶丝的头上,简直错得离谱了。
耶丝将他往死里一顿好打,那真是不要命的毒打,比打一只畜生还要发狠。打完了,她喘着气,拍拍手往回走。
“你没事吧?”
“你去问那个兄弟!”耶丝一屁股坐进车里,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
“我真搞不懂,我怎么会喜欢你!”说着她掏出烟和打火机抽起来,我想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那位“兄弟”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远了,看样子是挺拼命的。
耶丝继续抽着烟,“这是全封闭的高速公路吧?”
“大概是吧。”
耶丝点点头,“那就好!”
我见她好象要享受完那支烟的样子,我小心翼翼地,低声下气地问,“可以……走了吗?”
她瞟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着烟。
我想惨了,她真生我气了。我宁肯她向我嚎两声的,她嚎的样子虽然狰狞,但我觉得还挺好看的,合她的性子。
耶丝终于抽完最后一口,她把烟头弹出车窗外,然后发动了汽车。
“坐稳啦!”她说。
车开出没多久,那个一瘸一拐的“弟兄”就出现在汽车大灯的光芒里。
“耶丝,你要干什么?”
“嘿!来点音乐,宝贝儿!”耶丝的脸上显出极度兴奋之色,她放了一盘节奏强烈的摇滚乐带子,把音量开到最大。我从她的嘴角看到了嗜血美人之笑。
那个可怜的家伙拼命跑着,并试图躲闪,我甚至听到了他绝望的呼救和讨饶声。
“耶丝,不要!耶丝!”
已经来不及踩刹车了,车头首先撞到了那个人的膝处,紧接着又是“嘭”一声,那个人从我们车顶滚了过去。
我吓得尖叫起来。在我的尖叫声中,耶丝混合着摇滚乐欢呼起来,“耶――撞得你屁股开花,撞死你妈的祖宗八代,哈哈――”
我看见前面的挡风玻璃上已沾满了血迹,我还没缓过一口气来,耶丝猛倒方向盘,又调转了车头。
“我们上路喽,呀呼!”
那个人正横躺在路中央,身体好象还在抽动。
“够啦,耶丝!”
耶丝仍然兴奋异常,她拍着方向[按高声说道:“他那样躺在路中间太可怜啦!……”
“耶丝,不要!耶丝,不要!耶丝……”
我感到了车子的震动,我们从他身上碾过去了!摇滚乐在这个世界里震动,伴随着耶丝高声的说笑。
“太可怜啦!你要为他想想,对吗?为他想想!”然后她模仿着一个陷入极度绝望极度恐惧的人的哭腔,“天哪,下一辆车子什么来呢?他能看见我躺在这里吗?不,他不回看见的。他,还有他,他们那么多人,他们先碾断我的脚,然后是我的手,然后从我的腰部开始,也许我还是不能一下子死掉!哦,天哪,结束吧,结束我的恐惧吧!哦,天哪!他来啦,碾过来啦!来啦……啊――”
她关掉音乐,非常肯定地点头,“所以,我是仁慈的!我是多么仁慈,尽早结束了他的痛苦。”
“这就是你所说的仁慈吗?你撞死了一个人!你故意的!”
“别那么紧张!”耶丝拍拍我的肩,好象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然是‘故意’的,凭我的技术,怎么可能‘无意’地撞死人呢?”
“你撞死的是一个人,不是一只猪!”
“啊!如果他是一只猪,我会为它祈祷。”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耶丝乐颠颠地吹着口哨,好象忘了我们不是去春游,而是在逃亡。
“停车!”
“好啦,顶多我答应你下次一定撞死猪。”
“我说停车!”我用尽力气大叫。
耶丝觉得我的话很可笑似的,她笑着说:“你不会吧,这是高速公路哎!”
“耶丝,我想我们不能再同路了。我再也无法忍受你了,我不能和一个杀人狂成天呆在一起。”
我话音未落,耶丝猛踩了刹车,她把车门打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帮我解开安全带。“滚吧!滚吧!我是杀人狂!你是什么?你是纯洁的天使?滚吧!滚回你的天堂去!你要在天上好好看着我!啊――杀人狂,对!我是杀人狂!那个人渣不该死吗?啊――啊――把那些人渣统统杀光,嘭!嘭!嘭!”
耶丝穿着黑色网纹丝袜的长腿用力一伸,用她那长长的高跟鞋把我踹下车来。她一边高叫着一边关上车门。
我站在黑夜里眼看着汽车扬长而去。
这个混蛋!竟然真把我半道扔下了!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看来我得走着去了,但是究竟去哪儿我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正当我陷于一片茫然时,耶丝在一、两百米的地方调转了车头。
汽车大灯照得我睁不开眼睛,倘若耶丝开车从我身上碾过我也不会吃惊,因为我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像她那么脾气暴躁的人,根本没有道德可言,不负责任,极端自私,而且杀人不眨眼!
汽车“吱”地刹住,车头几乎贴着了我的膝盖。我脑子里闪过这样的画面――
耶丝推开车门,探出头,全身无力地讨饶,她用一种轻柔的语调说:“上车吧。”
这个画面刚进行到一半,只见耶丝已跳下车来,她气势汹汹地奔到我跟前,“你还在可怜那个人渣啊?你回去救他,回去!回去!为他烧纸钱,为他戴孝,为他哭!”
我低下头,看见汽车的左前轮沾满了血迹,然而这个时候我反倒平静下来,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也不恼火,我只是茫然地看着汽车又看看不停咆哮着的耶丝。当然这个时候我也有点儿担心倘若有车子经过我们,人家看到了汽车轮胎少年宫的血迹,甚至发现了不远处的尸体,我和耶丝都将百口莫辩。
耶丝“啪啪”地拍打着车身,“告诉你,我一丁点儿也不后悔撞死他!要是顺路,我愿意开过去再撞他一遍!压过去!压过去!……”
她开始骂脏话,那些字眼我这辈子都说不出口。我想如果耶丝是一个中东武装冲突的领头人,那么她一定能名留青史。可我们生活在一个和平年代,太平盛世,人们深受社会道德准则的约束,循规蹈矩地活着,只有这样才是理智的,高尚的,受人赞扬的。否则,这个世界不是乱了套了,就像人间地狱一样了?像耶丝这样的人是无法生存在一个美丽的世界里的。
“我真想掐死你!想把你按在地上,就现在,就这儿,扑到你身上,干死你!把你的骨头拆成一块一块,把你一口一口吃掉!”
她说得咬牙切齿的,一边说一边真把我绊倒了,跨骑在我身上开始掐我。她非常激动,使得我毫无招架之力。就在我觉得自己快没命时她放开了我。她在车子跟前踱来踱去,还准备用脚踹我,但是她最后还是一脚踢在汽车轮胎上,一踢就是好几下,好象实在拿我没办法,只好拿汽车撒气。
踢完,她气喘吁吁地跳进车里,开车走了。
我一边咳嗽一边从地上爬起来。完了,我知道这一回她是真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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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在哪儿,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我把外套搭在肩上,低着头在烈日下漫漫地走着。这个季节不应该这么热的,可是阳光照得柏油路亮晃晃地,我都快睁不开眼睛了,我又饿又累又渴,那心情好象在荒漠里被强盗劫财劫色以后茫然又绝望。
终于,我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加油站。
等我走近时,我看见耶丝那辆银色的“凌志”竟然就停字加油站,虽然我并不认为那是她故意停在那儿等我的,可我还是很高兴地走上前去。说起来真好笑,是我吵着要离开她的,可现在我又送上门去。
车里并没有人。
我靠着汽车等了一会儿,加油站里有个人看见我便走了出来。
我问:“请问你有没有看见这辆车的主人?”
那人穿了一件好象垃圾堆里捡来的茄克衫,连颜色都难以辨认了,他的头发也很乱,胡子乱七八糟的长久没刮了,整个人看起来很潦倒的样子。他呶呶嘴,“里面那个男的你看看是不是。”
“男的?”我失望地摇摇头,“我找的是个女人。”
“哦,是有几个女的来过这儿,你说的那个长什么样?”
“她叫耶丝,长头发,很漂亮,大概二十四、五岁,穿了一套黑色洋装,”说完,我想了想,补充道,“下摆很短,她的高跟鞋……鞋跟很尖。”
“她好象去后面吃饭了,那里面有个小饭馆。”那个人往加油站后面一指。
我走出加油站,望见远远的天边确实有一撞建筑物,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向那里。“那真的是个小饭馆吗?”
“是啊,我们整个加油站的伙计往常都是去那儿吃饭的,挺实惠,还有客房出租的,也算个小小的旅馆了。要不我带你过去吧。”
我已经又饿又累有渴,实在等不及耶丝回来车上了,于是我点点头,跟着他往那个小饭馆走去。
有一只狗远远地就站在门口冲我们叫,带我去的男人呵斥后,它便摇摇尾巴蹲下了。在狗的不远处还停了一辆三轮板车。
我跟着男人走向一扇院门,门顶上写着“东风饭店”四个斑斑驳驳的红字。
门口,我问:“这儿的客房住一晚多少钱?”
“不要钱。”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推了一把跌进院门,那门槛还绊得我打了个趔趄。我急忙回身想跑,院门已经被关上了。
那个男人吆喝了几声,从房子里立刻又奔出三个男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耶丝现在怎么样了?我之所以在这个时候第一个想到她,倒不是因为我有多担心她,而是我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她了。
有个男人拿一块脏兮兮的白毛巾走上前,我害怕得一直后退,不想被他用药迷晕了,最后他毫不留情地扬起手――竟然不是捂我的鼻孔,而是把毛巾塞进我的嘴巴!那味道绝对赛过我男朋友的臭球袜,引得我一阵干呕。
我被装入麻袋,打过了,扔过了,扛过了,还丢进车子运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真是又饿又累又怕!耶丝的车子停在加油站,看来她也难逃一劫了。
我又经过了一番拖,拉,扛,拽,最后被扔在一片又硬又冷的地板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拿掉了罩在我身上的麻袋,他拨开我的乱发,拔掉塞嘴的毛巾,对着我的脸,很高兴地说:“不错不错。”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不远处的墙角还有一个和我一样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她的头歪在一边,眼睛闭着,大概昏过去了。
“耶丝!”我大叫。
耶丝猛地一惊,一看是我,不满地咕哝道:“人家睡得好好儿的,干嘛吵醒我?”
“这个时候你还睡?”
“我困了!”
我们旁若无人地吵了起来,那个男人气得直跳脚,“闭嘴!闭嘴!”
我和耶丝都闭了嘴,掉头去看他。
不知道干他们这一行是不是都这副德行,还是此人堪称极品,总之那张满脸横肉的脸实在让人生厌,糟糕的是他还长了一双眼角下垂的老鼠眼。
“女人吵架你少插嘴!”耶丝拧着脖子不要命地说道。
“老鼠眼”一副要发作的样子,“什么时候了你还横?你最好搞清楚状况!今天晚上你们两个给我接客去,要是不听话有你们苦头吃吃!”
“给你接客?你平常接什么样的客?哈哈!”
“老鼠眼”大发雷霆,扬手就要打耶丝。耶丝眼一闭脑袋一缩,这种样子倒惹得“老鼠眼”心疼了。“你这个婊子倒有趣!一句话,你接不接?”
“客人给的小费我要拿一半,你们管吃管住,管拉皮条,要是生意好了,我还可以多介绍几个姐妹给你,不过我要抽成。”
“嘿!是老手了啊你!”
“老娘十五岁就帮着我妈做生意了,一次伺候五个是家盛便饭,我叫床能叫得我爷爷都酥骨头了,你说我老手新手?”
“那就好!那就好!”
“喂,还不松绑,我这样子怎么接客啊?”
“老鼠眼”真的要松绑,不过她转念一想,又停手了,“我给你松开,你跑了怎么办?”
“老板――”她一声老板叫得又骚又嗲,“你门外头又不是没人看着,有生意做我还跑什么跑?”
“老鼠眼”想想也是,就走过去很利索地给耶丝松了绑。耶丝揉揉发痛的手腕,对着我呶呶嘴,“这个女人你打算拿她怎么办?她可不一定依你喔!”
“不依?先赏她一吨拳脚!”
耶丝笑盈盈地看着我,一手往腰上一插,活脱脱一个职业妓女。她走过来踢踢我,“喂,女人,一起做生意啊!”
“做你的头!”真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手脚已经松开了,还不想办法跑,好去叫人来救命。还是她有更好的办法/可是要我学她的样子打肿脸冲胖子,而且还是个发骚的胖子,就算打死我我也学不来啊!
“你这种货色我还治不了吗?”耶丝转过头去说:“老板,给她解开绳子。”
“不行啊,她恐怕要撒泼。”
耶丝一副内行的样子指导起来,她说:“谁让你全给她解了,只要解她脚上的绳子,我帮着你把她两腿一拉,你上去,五分钟就能把她收拾了。”
“耶丝,你敢!”
耶丝冷冷一笑,拿两个鼻孔看着我,“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是你自己要下车走人的,是你冲我生气骂人的,怨不得我。你看我敢不敢?”
我看她的样子――岂止敢不敢的问题,简直还乐见其成呢!
“耶丝,是我错了,是我不对,你饶了我吧!求求你。”
耶丝解开了我脚上的绳子,真的帮那“老鼠眼”拉开我的腿。我吓得哭了起来,“耶丝,我向你认错了!你犯不着发那么大的脾气啊!我……我……”
耶丝抓住我胸口的衣襟往上一提,“告诉你,我忍你很久了!我说的话你哪一次好好听了,今天我就让你尝尝不听我话的滋味。”
那个“老鼠眼”已经迫不及待地解皮带拉裤子拉链了。
我拼命摇头,眼泪像黄豆一样“吧嗒吧嗒”掉下来,“耶丝,耶丝……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耶丝帮我擦去不断涌出的眼泪,她“啧啧”地咂着嘴,“好可怜哦,看得我心都碎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唔?”
她回过头去对那个手忙脚乱掏家伙的男人说道:“老板――别急嘛!”我以为她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谁知道她接下来说道,“叫你外面那些兄弟都进来,大家一起爽一爽,人人都有份!今天把这娘们儿前宫后院收拾舒坦了,明儿晚上她自然乖乖地去接客。”
“耶丝!你这疯子!”
耶丝“咯咯”大笑,她那疯狂的笑声刺激着男人的理智神经,使得他跟着也变得残暴起来。他的小眼睛闪着兽性的光芒,兴冲冲地跑去开了门。
一会儿工夫,屋子里又招来四个男人。一共五个男人一齐向我逼近,一边还在商量着谁先谁后的问题。
我已经怕得全身发抖,我看见耶丝悄无声息地向门口退去――这个歹毒的女人,她想损人而后利己吗?原来她是要把外面的人都引进来,然后自己方便自己逃走,那我呢?我怎么办啊?
正当我陷入绝望无助时,只见耶丝并未夺门而逃,她握住门把手轻轻一按,又插上了把手下面的插销。
她的脸变成了一张冷酷的面具。……
她想干什么?
男人们围上来了,有人蹲下身准备解我衬衫的纽扣,这个时候耶丝突然疾步上前一把将那个首先向我伸手的男人拉开,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她已经双手抱握男人的头,两个大拇指往对方的眼睛里戳进去。我以前看女子防身术的介绍,都是推荐一手呈“V”字型展开两指,这样还不至于把对方眼睛弄瞎。可耶丝显然就想把对方的眼睛挖出来。这血淋淋的一幕一进入我的视网膜,我就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我听见男人的嘶嚎,他们一定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一开始就要置他们于死地,而且手段残忍。我不敢睁开眼睛看,我怕我一个不小心看见让人作呕的画面,我更怕耶丝会输。她一个女人,要对付五个男人。我想象不出她何以取胜。耳边传来“噼噼啪啪”的打斗声,有人跌倒,有人惨叫,有人抽出刀子。刀锋划过空气发出冷冷的“飕飕”声。整个过程中,始终听不见耶丝发出哪怕“哼”地一声。她像一个索命的幽灵一样,似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又无处不在。
中途我有一次睁开眼睛,刚好看见耶丝抓着一个男人的头发,短刀往他脖子里一抹,动作柔软而有力度。我又急忙闭上眼睛。
有人叫起了“救命”,可他连“命”字也没喊全。……
不一会儿,屋子里安静下来,耶丝好象还活着。
“喂,起来,走人啦!”
我抬起头睁开眼睛,尽量不往地上看,但我仍然看见天花板上悬着一道长长的血色彩虹,吊扇的扇叶上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淋。我觉得自己踢到了一块柔软的东西。
耶丝牵着我的手走向门口,好象还踢开了什么,出了门,她将短刀“当啷”一声丢在门内,用一种无比甜蜜的声音说:“谢谢你的刀,用完了记得洗干净,不然要变钝的哦!晚安――”然后关上了门。
我看见她满身满脸的血,连嘴巴里都是,好象泡过血浴一样。她张开双臂在走廊里跳起节奏明快的巴蕾舞来,地板上留下的血脚印可以看出她的专业水准。她衣服上,头发上的血随着她快乐奔放的旋转不停地飞溅到四周,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味。她的脑子里一定在播放一首世界名曲,她陶醉地舞着,整个走廊成了她的舞台。然后她一边舞着一边开始脱下那身血衣,直脱到一丝不挂,然后用没有浸透血的内裤擦了擦脸,我看见耶丝的手臂和背上各有一道伤疤正渗着血,所幸不是很严重。
优美的舞姿终于以一个半跪倾身动作停下来,耶丝保持这个结束姿势五秒钟,然后抬起头微笑着说:“本来我该冲你生气的,不过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说完,她拉开背后的一扇门走了进去,我急忙赶上前,生怕她干出更疯狂的事来。
“对不起,打扰了。”她一边冲人家道歉,一边捡起地上的一件套头毛线长衫穿上,“你们请继续!”
我还在目瞪口呆,耶丝已经从房内退出,还体贴地帮人家关上了门。
“这……那……刚才没人听见吗?刚刚的时候。”
“这个地方隔音设备不错呢!再说谁还不发出点声音呢,别担心,我的小宝贝儿!”说完她还冲我挤挤眼睛。
我们下到底楼,穿过大厅,那里面有个女人奇怪地看着我们,把目光别开,然后又回头看看我们。耶丝走上前去端起搁上面的一杯茶,漱了漱口,然后“扑”一声,将满嘴血污喷在红地毯上。幸好,是红地毯!
放回茶杯的时候,她还不忘说一声“谢谢!”
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从那个淫窝里全身而退了。
耶丝作了个深呼吸,“嘿,我想我是受了点刺激!我忍不住!但我觉得高兴,真的!太高兴啦!哈哈!拿开你的脏手!不然我剁了它,收起你的家伙,不然我切了它!哈哈!我刚刚就想这么说来着,要是我能这么说就爽啦!会不会太没有创意啦?啊?我想不会吧?哈哈!!”
我们走到一个便利店外面,有一辆自行车停在门口,一个女人正在店里和人搭讪,看样子马上要过来了。
耶丝说:“我看到了一辆好车,节能,环保,全自动排挡,双保险刹车,价格公道,想不想坐?”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刚要出声阻止,耶丝已经跳上那辆自行车。
“还愣着干什么?上车啊!”
我一边诅咒着一边坐到后面。
里面那个女人顿时尖叫起来,可不是,车篮里头还有她的包呢!
但是我一坐稳,耶丝就猛踩脚踏板,她力气可真大,车子一下子向前飞也似的冲出去了,很快将那个尖叫的女人甩在后面。
过了几条街,耶丝放慢了速度悠哉悠哉地踩着车子,好象正作单车旅行一样,城市的灯光在夜空里交织闪烁。我低下头,疲倦已极,耶丝却劲头十足地和我搭着话。
“嘿,还记得以前吗?我们经常坐在自行车上在城里晃呢!当然我们要选小道,警察叔叔随时盯着我们呢?还记得有一次,有个叔叔开着摩托跟着我们,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呢,他说:‘你们好了吧?还不下车?’我还说他像色狼呢!哈哈,人家是秉公办事的好警察呢!”
正说着,迎面有个行人突然扬手一抄把我们车篮里的小包拎走了。
耶丝一个急刹车双脚点地。
“耶丝,那不是我们的包,算了!”我小小声地哀求道。
耶丝好象没听到似的,长腿一抬就跳下了车,径直向那个人奔过去。
完了。
那打劫的小流氓听见身后有人赶上前来,忍不住回过头一瞧,脚下也快了起来。但没等他回头看清,耶丝已经当头一拳砸中了他的鼻梁。
一场恶战眼看就要打响了。不过情况比我想象得更难以收拾,耶丝一顿霸王拳把他打了个屁滚尿流,打完了她还不算数,扑上去把对方里里外外所有大大小小的口袋掏了个遍。然后她就像个混得很老练的大流氓似的一脚踩着人家胸口,开始动手整理各个皮夹里的钱。她把钱包随手一丢,把手里的钱压平整了凑成一叠,在那里高高兴兴数了起来。
我看见那个小强盗被耶丝这个大强盗踩着,哎哟哎哟地呻吟着,除了呻吟他还能怎么样呢?
“喂,带点身上零花。”耶丝抽了三张百元大钞递过来,但是我没接。
“耶丝,现在可不可以放了他?”
耶丝把钱全塞进自己口袋,最后又在小流氓肚子上踢了一脚,这才走过来跨上了自行车,她嬉笑着说:“嘿,你不觉得我温柔多了吗?”
我尴尬地嘿嘿一笑。
※※※※
我知道,我们终有被逮住的一天。
我对那一天印象很深刻,我记得那天的天气相当好,天空万里无云,我们在街上看到一辆“凌志”停在路边。当时耶丝舔冰淇淋的嘴都张大了,然后她欢呼道:“我的车!”
虽然我认为那不是耶丝丢失的那辆,连颜色都不一样,可是耶丝认定了那就是她的车。我一边拖住她,一边不住地说:“耶丝,那不是你的车!”
“那就是我的车!”
“不,不,那不是你的车!耶丝,耶丝!那不是你的车!”
她还是走上前去了,我站在路边开始祈祷。
耶丝敲了敲车窗玻璃,很客气地让那个车里的男人下车。等那个男人刚刚在她面前站好,她二话不说在他档里踹了一脚。
她兴高采烈地跳上车,然后招招手,“笨蛋,还呆着干什么?上车!”
我摆摆手,焦急地说,“耶丝,这不是你的车!快下来!”
“这是我的车,是我们的车。”
耶丝话音刚落,街对面的商店里突然窜出好多持枪的警察,他们一个个把枪口对准了我们。
“舒鸿!”她喊我的名字。
“耶丝!”我喊她的名字。
我听见“噗!”的枪声,几乎在同一时刻,车窗玻璃“哗啦”一声蹦裂,我甚至觉得炸开的玻璃碎花很漂亮,晶莹剔透。
我和耶丝互看着对方,有一颗威力无比的子弹击碎玻璃,穿过耶丝的肩膀,最后没入我的腹中。
我想这么强劲的火力,一定是阻击步枪。我低下头,看见血从腹部那个小窟窿里慢慢涌出来,然后我弓着腰,缓缓地倒在了马路上。耶丝向我这边倒下来,她的上身趴在汽车坐垫上,头从打开的车门探出来半个,她那张美丽的脸很近地对着我。我还是头一次这么仔仔细细地看她。耶丝有一双又大又亮的黑眼睛,好象一个深潭,而且这个深潭的水面倒映过我们无数的过去,那些已经被我遗忘了的过去。如今,她睁着这双平静无波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看得我的心揪痛起来。这时候耶丝的眼睛里没有了张狂,没有了邪恶,没有了妩媚,没有了冷酷,没有了残暴,也没有了衷情,死亡正张开一张巨大的网过滤掉所有的一切,剩下的已经抽象成我无法辨识的东西。这双眼睛会看到什么呢?她还能看到我现在的神情吗?她还能看到我的内心深处吗?
耶丝有两片娇艳的嘴唇,这曾经泛滥着无边春色的唇瓣突然之间就退去了血腥,在激荡的热情背后,在这个变得无声的街角,原本浮动在空气中的耶丝唇瓣上的一缕幽香,此刻正夹裹在风里,穿过林荫道的树梢渐渐飘远。
我的耶丝,这将灵魂进驻在我体内的神秘女人,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死亡的阴影向我们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