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非寻访记
说到找朴非,还真费了一番周折,幸而他没有向他的私人助理玩人间蒸发。这样,我找我们原先俱乐部里一位绰号为“奔腾Ⅳ”的朋友帮忙,利用一点点科技手段(此中省略五万字),掌握了朴非的行踪。这一晚,我撇下林文俊和柴君扬,独自一人偷偷盯上了朴非,尾随他来到一栋位于东郊海岸边的别墅里。
对于我的的突然到访,朴非虽然吃惊,倒也从从容容,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他应尽的礼数都算周全,只是从他眼神中不免显示出一种傲慢和戒备。看他的样子,西装革履,头发一丝不苟地向正确的方向梳起,坐在那里直视着我,令人感到他周身笼罩着至少十米范围的极地气温。实在不明白,如此锋芒毕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委屈自己做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跟班,随从以及诸如此类的人。
“我一点也不喜欢杨腾。”
刚刚做了这么一句开场白,就有人把钥匙插进锁孔开了门要进来,我回过头去,尚未看清来人长相,灯就被“啪”地熄掉。黑暗中只觉掌风立刻袭来,劈向左颈,我急忙向后一仰,险险避开这一招暗算。加上眼睛刚刚还在灯下,没能马上适应过来,只能凭知觉扫出一腿。对方显然也是个练家子,轻易就躲开了,且反攻十分凌厉。我虽不是花拳绣腿,但是也感到渐渐招架不住。幸而眼睛不久就适应黑暗,看得清对方身形,这才勉强没有败下阵来。
我们在黑暗中又对打几个回合,突然又是“啪”地一声,朴非把灯打开了。
我看清对方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身型稍稍偏瘦,算不上玉树临风,不过看着还蛮顺眼的。只见他胀红着脸,不知是跟我打的还是气成这样的,只听他说道:“你们两个在我家里干嘛?”
我傻了眼,冲朴非看过去,想从他眼里找寻一些答案。
朴非耸耸肩膀,做出无可奈何状,“我有事找你。至于她,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们不是一起来的。”
那个年轻男子,显然也就是这栋别墅的主人,立刻冷眼看着我。
“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我在查杨腾的案子。”
“这个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朴非的口气也冷冷的,看来他们想联手对付我。看看朴非的样子绝不是懂得拳脚功夫的料,更上不了段数,不过他们一个出力气,一个出主意,我不会占到上风,关键是要表明态度。
“我对两位没有敌意,我是受了罗彻先生的委托。相信朴先生应该知道当日杨腾被害是谁与她在一起。”
“罗彻?这是哪根葱,不认识。”年轻男子的口气显然不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谁告诉你说杨腾被害了?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朴非立刻插上一句风凉话,“我看你是梁朗行派来的吧?原来那老头手底下还是有几个可用之材的,没想到还是个小姑娘。”
年轻男子冷冷一笑,说:“朴非,这个小姑娘眼里有杀气,梁朗行不会认识这种人。我看你倒像……”
我心中一凛,忙道:“我真的没见过梁朗行,那位叫罗彻的先生是阮蔚青的未婚夫。请你们相信我的话。”
“你觉得自己像个私家侦探吗?”
我一时语塞。
恰在此时,门被突然撞开,一只握着手枪的手随后出现,我下意识地作了个拔枪的动作,这才记起来早已改行数月,顿时叫苦不迭。
握着手枪的男人终于进得门来,居然还是个高鼻子绿眼睛的洋鬼子。他向我这边慢慢接近,我紧盯枪口,这一招空手接白刃,不不,应该说空手套白朗宁是我拿手绝活。我脚尖一点翻身上前,在越过他头顶的同时握住枪管向上一掰,顺势使手枪向着对方肩处旋转,他手腕吃痛握不紧了。眨眼间,我已经轻轻落到他身后,近距离将枪口顶住他的后脑勺。
我用职业口吻冷然说道:“我可不是业余的。”
他们三人显然都紧张起来。
“好,现在把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请到沙发上坐吧,先生们,放轻松,我说了不想伤害任何人,不过请快着点!”
所以,我亲爱的老板,以下两则口述实录是我用枪指着人家才得到的,其真实性应该比以前的要牢靠一点吧。
朴非(口述实录)
朴非,青年才俊,杨腾遇害前与之非常亲近的情人(之一)。
我一点也不喜欢杨腾。我与她在一起,只是为了利用她。我跟梁朗行有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恩怨,我一直伺机报复,杨腾正是那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现在我的计划还没有完成,杨腾不能有任何闪失,所以我非找到她不可。
最近这几个月来,杨腾与阮蔚青走得很近,这使我的处境非常难堪。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阮蔚青对我尤其反感,她疯了似的想出各种各样的损招把我往死里折腾,天晓得,我根本没有得罪她。若说我跟杨腾之间的关系,也不值得她吃一丁点的醋,我和杨腾从来没有上过床,我们的关系即不是朋友,也不是情侣,倒像是主仆。
其实杨腾并不如传闻所说是个淫荡的女人,我很早就认识她了,从我第一次开车送她回家以来,她一直把我定位在贴身佣仆这个身份上。我之所以能和她处到现在,是我从不逾矩,紧守自己的本分。对于那些试图轻薄她的人,无论是男是女,她都不会手下留情。当然,她若要去轻薄别人,那就另当别论了。她热衷于压迫也掠夺,不公平,那又怎么样?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公平。
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杨腾。她以为只有她理所应当地享受绝对的自由,而别人却得忍受不自由以迁就她;她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别人却可以任她践踏;她可以不美丽,进入她眼睛的却都必须是美丽的事物。她是个极端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自私、野蛮、冷酷,喜欢践踏别人的一切。放在古代,她会成为一个暴君,即便是现代,她也有机会变成恐怖分子甚至战争狂。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她和梁朗行的事,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她却迁怒于我,对我怀恨在心。我不过是知道了她的秘密而已,大不了把我灭了口,没道理我知道这个秘密,别人也一定会知道。再说,当初阻止她结婚,也是为她好。世界上优秀的男人女人那么多,何必单挑一个梁朗行,那个糟老头!至于究竟是什么秘密,我不能说,拿枪指着我也不能说。总之,因为我知道了这个秘密,杨腾才打消了和梁朗行结婚的念头。杨腾这个人,根本没有道德底线。她自己也早就知道那个秘密,她却……她是个真正的恶魔。我绝对不会喜欢上一个恶魔,简直连苍蝇都觉得她恶心!所有的人,包括梁朗行,都以为我和杨腾是情侣,至少也是有那么一小腿儿的狗男女,可笑,我连她的手指都不想碰。
尤其梁朗行碰过我的东西,我才不要。看看那老家伙为了一个足可以做他女儿的孩子神魂颠倒,真是有趣呢!打从看见他们在各种公共场合出双入对,我就知道机会来了。认识杨腾以前,梁朗行是个很好面子的人,他那些女人再怎么放肆,再怎么受宠,也得不到机会和他一起在公共场合露个脸。谁还不是挨个儿排着队等着他宠幸,他才不管别人是爱他的钱还是爱他的人。谁敢像杨腾那么造次?梁朗行最在乎的就是杨腾爱上他的哪一点,也不顾及一下他那张老脸,一把年纪了问出这种小孩子才问的话。杨腾怎么回答他的?我当然是爱你的钱,你的钱是你赚的,我爱你的钱不就是爱你?――一个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她对谁都是这么冷酷!梁朗行能拿她怎么办?还不是任她爬到自己头上拉屎?他太宝贝她了,当然他也不会蠢到为了杨腾放弃自己所有的东西,这种事他还不敢做,杨腾也不要求他这么做。为什么?因为他如果变得一无所有,杨腾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所以他很在意自己的金钱权力。杨腾是他金山顶上最珍贵的宝贝,完美的报复就是让他那座山轰然倒塌,让杨腾倒在我的怀里。可惜这是需要机遇的,如果老天不让我撼动那座山,好,把杨腾夺过来也是一样的。而且我要慢慢毁掉杨腾,让她那颗高傲的头颅向我垂下来,让她强壮的身体百孔千疮百病缠身。
我很高兴杨腾死了,但是绝不是这么个死法,她必须一部分一部分地死去,当着梁朗行的面一部分一部分慢慢腐烂。我怎么能给她一个痛快,怎么能让梁朗行看都不看一眼就烧成灰,撒在海里?不不,她绝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杨旭,那个女孩儿失去了杨腾,她当然不忍心杀了她,可是看到那个尸体的时候,她丧失了理智,她一定打心眼里希望那就是杨腾,杨腾是和阮蔚青结伴出游才出的事,杨腾是阮蔚青害死的。杨腾死了,谁也得不到她。她走过精彩得一塌糊涂的一生,情人无数,艳史不断,直到她死,什么也没留下,只除了唯一的孪生妹妹。我认识那女孩儿,我知道她。杨腾是她的全部,现在杨腾死了,她能获得新生也未可知。与其让你最爱的人背叛你,还不如让她死了的好吧?人都是这么残忍的!真是一相情愿的想法。
当然,也或者杨腾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她讨厌梁朗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耳目,讨厌新欢旧爱的关怀束缚,她不习惯这种压力,她也开始讨厌我,所以她准备逃。如果不能把我们统统杀了,那她只有逃。杨旭对这个姐姐一向是千依百顺的,弄个假尸体,再去认领,这不是不可能。杨腾,这个强盗,临走她还要拐人家的女儿好当个路伴,她喜欢阮蔚青,因为这个女孩儿是个真正的公主,即可以是妹妹,也可以是情人。至于杨旭,她带给杨腾更多的不是快乐,而是道德负担。
杨腾对于幸福的追求一向是不择手段的。这种人,妄图享受爱,却一点责任也不愿意承担,还拒绝得这样理所当然,她以为她是谁,天之娇女吗?不过是个被人扔掉的弃婴,我怎么可能喜欢上这种女人?
总之,这次她们两个人结伙跑出去,是阮蔚青起的头,又正中杨腾的下怀,一定是这样!说什么也不能就这样放过她们,我得把杨腾找回来。要不是她对我还有利用价值,我才懒得找她。那个阮蔚青,真是麻烦,硬要和杨腾一起出过旅行,杨腾所有的证明文件和护照全在梁朗行手里,就算不在他手里,杨腾能大摇大摆地上飞机吗?为了满足那个疯丫头,也为了她潜意识里那个逃跑的念头,杨腾慌不择路地来找聂勋,现在出了事,我当然找聂勋问清楚。余下的,你问他。杨腾有没有顺利到达目的地,还有,她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聂勋(口述实录)
聂勋,从事“进出口贸易”,一个拥有多国国籍的浪子。
按朴非的话来说,聂勋所谓的“进出口贸易”主要指干一些联络偷渡,非法走私之类的勾当。这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是个不折不扣的黑社会。
杨腾偷渡出去旅行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决不是朴非所说的慌不择路,每次都是找我帮忙,我很清楚。她要出去也绝对不是坐个小木船偷偷摸摸出海再换大船。杨腾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梁朗行扣了她的证件和护照又怎样,庄静秀有钱,她有胆,什么事做不成?她一向是大摇大摆走进头等仓的,无论是波音客机还是豪华游轮,就算搭专机也是看她高不高兴。你朴非算什么,不过是杨腾身边的一条狗,她有必要向你交代清楚?
你一再强调自己不喜欢杨腾,你什么意思啊?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她不是逃避你们,她用不着逃,她有胆子和我做朋友,有胆子招惹梁朗行,还会没胆子承担责任?如果她这次真的决定不回来,那也是她要抛弃你们,而不是逃避你们。朴非,你太把自己当成个人物了。
我认识杨腾很久了,比梁朗行还久,在英国的时候是她帮我挡住警察的追捕。我了解杨腾,也许我们这辈子做不了情侣,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根本不懂像我们这种到处漂泊的流浪儿究竟需要什么。你不懂我们的爱,更不懂我们的恨,就像我也一样不懂你为什么恨梁朗行,你不会是个男同性恋吧?你对梁朗行是因爱生恨。
(这时两人对骂了一阵,被我喝止。)
就我所知,杨腾深爱着每一个成就了她快乐的人,无论那快乐有多么渺小,只要那是真实的,她甚至爱她那个将她抛弃的生母,因为她生下了她,更生下了杨旭,使她一出生就不至于孤独。梁朗行那么对她,她也没有一句怨言,没有存过要报复之类的念头,你知不知道她的腿伤除了疼痛还意味着什么吗?你不懂杨腾,杨腾是活得最真最纯的人,她做的都是她心里所想的,她敢于付诸行动。她比那些自暴自弃的流浪儿强多了,更比你们这种虚伪自私的衣冠禽兽强百倍千倍。
老实说,我也不敢确定那具尸体是不是她。那一天是她生日,我们已经约好了碰头的地点,她准备和阮蔚青去巴厘岛度假,但是我等了很久,她们没有来,也没有打电话告诉我为什么失约。我联络不到杨腾,准备亲自去找她,其实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没有什么原因就突然取消行程,我也经常这么干,所以当时也并不着急。后来我发现被人跟踪就离开了本市,我预感到有人已经盯上了我,而且不止是一条道上的。干我这一行的这是家常便饭,所以我一般不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太久。这阵子我一直很担心,不知道杨腾和阮蔚青的失踪是不是和我被盯梢有关。我在报上读到了一些零星的新闻,阮蔚青的车在东海岸悬崖下面被发现,还有在江边发现的女性尸体,我越来越不安,就回来看看。
杨腾的妹妹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杨腾,那个女孩城府很深,我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也不相信朴非的满口胡诌。昨天我又去找了那个叫阎小龙的女孩子,现在能够知道整件事来龙去脉的只可能是她,结果你看(聂勋伸出的手上,虎口处有一排新鲜整齐的牙印),死都不肯说。她和阮蔚青很亲近,受到的影响很大,对杨腾,简直是教徒信奉神灵般虔诚。若是杨腾交代她不要说出去的事,那是撬她的嘴巴也没用的。她越是不肯说,我就越是肯定,杨腾还活着。只不过不想出来见我们。可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尤其看到阎小龙那慌乱的样子,我觉得就算杨腾还活着,也一定出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麻烦。
对于我和杨腾这样的孤儿来说,我们维系彼此感情的不是血缘,而是冥冥之中一种很微妙的东西。现在,杨腾抛弃了杨旭,看来她要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孤儿了,许多年以后,她们两姐妹在街上擦肩而过,又回头互看彼此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陌生的感觉呢?她一直跟我说,杨旭就像另一个她,她们之间的感应是那么强烈,虽然有着南辕北辙的性子,可生来就牢牢地连在一起了,好象站在高处,迎着风,闭上眼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对方正在干什么,心情好不好。对杨旭,她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担忧,那是她心头唯一的担忧,这使她几乎迷失了自己,不能按着自己的意志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担忧有一天她们之中的一个突然死了,另一个会不会立刻崩溃。直到……直到她和杨旭决裂,我不清楚是因为这个造成她和梁朗行没能最终走到一起,还是她和梁朗行的事使得姐妹间的情谊彻底被割裂。很多人爱着杨腾,但她的心其实只能装下另一颗心,对别的人,只是一种类似博爱、喜欢之类的东西,那是她的宗教,她的信仰。那段日子是她最痛苦的时候,几乎就要自戕,幸而她挺过来了。她说她现在是真正的自由人了。
有一部很老很老的香港电影,《人海孤鸿》,我和杨腾都喜欢它的名字,虽然我们谁都没有看过这部老片子,怕看了,就没感觉了。人海孤鸿,杨腾现在已经是真正的孤鸿,不,也许是一只孤鹰。她和我之间的感应慢慢上升了,我能感觉到,她还活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只是我很不甘心,我想确认。
补记:那位高鼻子、蓝眼睛的洋鬼子并非杨腾的旧情人之一,虽然我毫不怀疑她有这种类型的旧情人,对于我们的谈话他根本一知半解。他来,是为了警告聂勋此地不宜久留,再不走,一旦暴露目标,可能上面会派人来灭口。得到我的放行,他就离开了。聂勋说,第一眼看见我,以为我是来灭口的,不可否认,他看人还是挺准的(也许是处于他的职业习惯)。至于是不是就此离开此地,那是他的事情,我无权干涉。
阎小龙(口述实录)
阎小龙,阮府司机之女,阮蔚青闺中密友。
阎小龙一见聂勋,几乎撒腿就跑,被我拦下后就开始哇哇大哭,她捋起衣袖让我们看手臂上面青紫色的伤痕,看来聂勋手上那一口也不是白挨的。小姑娘才十四、五岁,瘪着嘴哭得没完没了,看上去十分孩子气,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还不懂得将她的狡黠隐藏得不露声色。她一会儿把杨腾身边的男男女女数落个遍,一会儿矢口否认对杨腾与阮蔚青的失踪有所了解,一会儿又说是梁朗行绑架了两人,然后又说是杨旭杀了姐姐,最后居然承认是自己与阮蔚青联手为杨腾安乐死。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之下,小姑娘始终不愿意把话题绕回到重点上。关于以上部分不再赘述,不过对于杨腾、杨旭及梁朗行三人的决裂,阎小龙提到了一个很惊人的事实,虽然这事实的可能性有待考察,不过我有必要将它写入报告(如果以往所有内容可以称之为报告的话)。
她(指杨腾)曾经那么地爱他们,几乎掏出了自己的一切;可他们呢?全都背叛她,无耻的,下流的背叛!杨旭,还有梁朗行,他们联手毁灭她。也不想想那么做会带给她多大的伤害,人人都以为她是理所当然接受各种打击的,她是理所当然刀枪不入的,谁也不疼惜她。
杨旭说是小姐挑拨了她闷姐妹的感情,事实上在她背叛杨腾以前,我们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是她挑拨了小姐和杨腾的感情才对!毫无证据的诋毁,蛮不讲理的从中作梗。为了让杨腾不再爱梁朗行,她居然假扮成她姐姐和那个老头上床。那个时候杨腾从梁朗行家里逃了出来,朴非很快把她送出国去治疗腿伤,杨旭就打了石膏,出现在梁朗行家里,他老眼昏花了,认不出来。其实妹妹和姐姐,简直没法比。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她以为杨腾因此就会记恨梁朗行了,她不知道这样做简直是对杨腾致命的打击。杨腾其实很脆弱,她曾经把这个唯一的妹妹当成是她最强有力的后盾,可这一次,她被彻底击垮了。最让她痛的不是腿伤,而是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记得当时她刚刚从瑞士回来,那么高兴,那么轻松,一点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样子。可是杨旭把她找了去,就那么告诉了她,就好象用一把刀朝着她胸口就这么扎了下去,最残忍的就是杨旭了!她知道杨腾心里还爱着梁朗行的,她要彻底断了她所有的眷恋,一点回头路都不给她走。她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啊!还想扮出一副受侮辱受委屈的姿态。连我们小姐这样养尊处优的人也用不着假天真,她以为她是谁?杨腾把她奉为公主,她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了。可笑!听听杨腾怎么对她说的:你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情人!――报应!真是报应!
知道吗,杨腾根本没有和梁朗行上过床,一次也没有!她碰他,永远是隔着衣服的。从来没有肌肤相亲。因为她真的很爱他,她在刻意维持这种关系,她说她已经败坏了他的名誉,不能再败坏他的道德。她怎么叫梁朗行的――爸爸!私底下她叫他爸爸,小爸爸,老爸爸,心肝爸爸……她不爱男人,她只爱父亲。他们之间是没有性的。尽管梁朗行想要她,但是他不能强迫她,他知道不能强迫杨腾做任何事,否则他一定失去她。
结果他还是失去她了。当他发现和他上床的“杨腾”居然还是处女的时候,他一定吓坏了。可怜的老东西,他简直无地自容,他不敢去找杨腾。他无法接受杨腾用那种眼神看着他,他知道他完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她,他彻底地伤透了她。
杨旭说小姐是乘虚而入。乘虚而入又怎么样?她不知道小姐得到的是一个百孔千疮的杨腾,她要用她整个生命来为她疗伤,可是她又那么渺小,那么无能。我总是看见她哭,她心疼她最爱的人,心疼她被那些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人伤害。小姐呢,她一次也没有伤害过杨腾,她知道那是她的珍宝,她的天使,她怎么忍心去伤害?可是杨腾一天天的虚弱下去,我们不忍心看她再痛苦了,所以把她杀了,她解脱了,很安详,没有任何痛苦。去叫警察吧,枪毙我也没关系。
怎么杀了她的?那是我的秘密,谁也别想知道,我不记得了。小姐在哪里?她的地狱里,除了地狱她还能在哪里?
补记:这个小女孩谎话连篇,我就不相信杨腾和梁朗行之间会没有性关系,简直是弥天大谎。
许多补记:我倒觉得有这个可能。比如杨腾当初拒绝梁朗行的求婚,为的什么?也许梁朗行真的是她父亲,亲生父亲也未可知。当然,还有另外的可能。假设阎小龙撒了一个弥天大谎,那么真相和这个谎言也不过一步之遥,只是它的另一个版本而已。如果阎小龙真的在撒谎,那她的想象力也算丰富了,或者是有人在幕后指点。不管怎么说,真相只有一个……不,我不是想学某某人的口吻,因为我对于是否要揭示这个真相已经很犹豫了。我不觉得我有什么职责要去打破沙锅问到底,其实迷人的往往是表象。至于那具尸体,这个世界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在失踪,并不是每个杀人犯都会被逮住的。前两天落网的一个犯罪集团不是杀人如麻吗,难道那些冤死的亡魂都得以超度了?难道他们的尸体都被找回来了?在假设杨腾没有死,她和阮蔚青私奔了,她们都已经成年了,可以自己选择未来的道路。从人道主义以及法律的角度上讲,我有什么权力把她们从世界的角落里挖出来?
我在说些什么呀?不讲了。
萧也群(口述实录)
萧也群,知名画家,曾指导杨腾绘画。
我手上有杨腾的肖像,这件事邝维是知道的,萧也群也听说了这件事以后,特意登门拜访。因当时正值老板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所以这部分谈话我也记入报告。萧也群不像我印象中那种模式化的画家,倒像一个清贫的学者,衣着朴素整洁,言谈谦逊有礼,长相么,两鬓已斑白,面容沧桑,说不上难看,但和英俊也搭不上边,仅此而已。
也许邝维没向你说明,这幅画其实是我画的,每一笔……当时杨腾十五岁,很瘦,还在长个子,像个男孩儿,一分钟也坐不住。这是唯一的一张肖像,我还记得天气很热,她晒得泥猴一样,不断地咒骂我,威胁说,要用那丁字锤砸死我。因为这张该死的画,她得留在家里。不过,那是个快乐的夏天,她开始迷上了绘画。当她对一件事入迷,她会变得很狂热,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我算不上她的老师,我指给她的路她根本不屑一顾,她就像一匹野马,画笔和颜料就是她的腿,她尽情地驰骋。对她来说,那个世界是没有边界的,她是个天才,我充其量只是把她带到那个门前,接下来她一脚踹门进去,世界就是她的了。我总会想起那些早晨,她穿得邋里邋遢地光着脚踩在画室的地板上,颜料摊了一地。有时候她就睡在堆满颜料和画布的地板上。那时候她还喜欢出外写生,6、7月份的毒太阳底下,可以在田头山冈一坐一整天,回到家里被衣服遮住的地方是麦色的,没被遮住的地方是棕红色的,居然也不觉得疼。
可惜……她放弃了。尤其可惜的是,那不是她自己的意愿。那些作品,全部付之一炬。早知道,我应该为她办一个画展,哪怕不是由我收藏,至少别人也会好好保存下来。我听说她送过别人一些画,可那只能算涂鸦之作。都怪我不好,我太自私了,那些真正称得上佳作的,我只让少数几个人看过,我妄图霸占她所有的画作,到头来……
这孩子,总是试图为自己而活,也许只有这一次,仅有一次是为了她自己,但却是这种选择。她的生命太富有活力了,但那是用透支的方式在挥发激情,就好象一盏剧烈燃烧的油灯,注定要面临早夭的悲剧。而我们这些人,终究只是微不足道的飞蛾,哪怕有着扑火的勇气,也于事无补。
在她生命最灿烂的时刻能够在她身边为师为父,连我自己都诧异这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分。每次我们结伴出外写生,她乐得像第一次出游的小动物,那是一种在纯粹不过的快乐,整个山谷里回荡着她的笑声。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孩子可以那样笑,是一种突然爆发的笑声,就像孩子一样,明快,爽朗,干净。她总喜欢摇头晃脑,手舞足蹈地在我身边跳来跳去,使我什么也画不成,倘若我真的板起脸瞪她,那简直不可收拾了,她会没完没了地又笑又跳。她心底的快乐就像挤在同一个笼子里的小鸟,关都关不住,随时都可能飞扑出来,直上云霄。对着那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充满活力的孩子,你连生气的权力都没有。
我是亲眼看着她由一个健康快乐的野孩子渐渐变成百病缠身的成年人。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除了觉得自己如此软弱无能,我只能束手无策看着她油尽灯枯。她来看我,说我一天比一天老,我看她,又何尝没有那种心酸的感觉呢?开始的时候她还有心思拿起笔在我的画上涂抹几下,指手画脚、高谈阔论一番,渐渐地,她只是蹲在那边看,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其实每一个孩子都会长大,只是她的成长太令人心酸了。好象长大于她来说就是为了最终的结局。有一次她蹲在花园台阶上看我画荷花,等我回头的时候,她居然睡着了,她趴着,自己抱着自己,这是一种很劳累,很疲倦的睡姿。我想上前把她抱到里屋,可是……我老了……她睁开眼睛看我,用手摸着我脸上的皱纹,一脸的心疼。她在心疼我,也是心疼她自己。她说:“你老了,我也老了,我觉得我们都快死了。”
那是第一次,她在我面前提起“死”这个字。当时我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那比老,比死更让人心碎,我们两两相望,眼泪……。杨腾和死亡,那完全是两个对立的名词,她是不老的不死的,然而她确确实实不可避免地老了,而且很快会死。我只是没想到大限来临时,她看上去还那么年轻,一点征兆都没有。
她总是这样,做任何事都没有征兆,人来风一个,只图个痛快,心血来潮说干就干。有时候半夜里睡得好好儿的,听到敲门声劈劈啪啪地响,起身去开门,她就那么站在门口,乐不可支地笑着,看你怎么样地大吃一惊,手足无措,而她手上的礼物绝对是一个让你哭笑不得的恶作剧。现在,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了,再也没有人三更半夜来搞恶作剧了……
那张画,留下了她最年轻最富有活力的影象,并不是因为它是我画的,所以我才想要回来,只是对我来说,那是一件信物,可以用来凭吊青春,悼念杨腾。当我老得糊涂时,不至于因为记不得她的样子而黯然神伤,心酸难过。当初她来我这里要走了这幅画,她说她要送给一个在她心里很占分量的人,而她身上什么也没有,连那颗心也给了别人,她不能让那个人寄人篱下,住在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她觉得愧疚,因为不久后她将抛弃她,虽然她过去无情无义地抛弃过许多人,许多颗真心被她当成狗屁,但她从来没有愧疚过,一次也没有。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她会觉得愧疚,觉得难过,觉得失落。她不能再陷下去,必须抛弃那个人,否则她就成了一个背叛者。已经有背叛的预兆出现了,那让她十分烦恼。而这幅画,作为礼物,可以消除她的愧疚感,赦免她的罪。
一开始我以为她把这幅画给了梁朗行。
后来我才知道,她给了一个叫做阮蔚青的女孩子。
补记:晚上,看着空空荡荡的墙壁兀自出神,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像杨腾一样的存在原本于我无关,因为上主不能原谅她,她必遭天遣。这件案子,明朗中仍然一片迷离。其实答案就藏在一层薄纱之后,答案无非有两个,就像以往我所要确认的一样――生存或者死亡。然而我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我了,我懒得动一动。其实我一直有着懒散的天性,我甚至懒得回忆过去,尽管那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过去。主观上讲,我是个没有过去的孩子,不知道我下意识的遗忘会否遭到上主的唾弃。
半夜里,许多走了进来(这真是一件稀罕事,她,多米尼克贝松也会失眠?),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了一阵,最后她说,这件案子可以停止调查了。
这是第一次,也极有可能是唯一的一次,我以业余私家侦探的身份接手一个Case,却成了悬案,看来我在这方面确实毫无天分。
看看许多,却是一脸了然于心。
“你是不是已经找到阮蔚青了?杨腾还活着吗?是不是和阮蔚青在一起?”她的花粉过敏已经得到控制,我绝对有理由相信她跑出去不止一趟,说不定连阮蔚青昨天晚餐吃什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许多笑得暧昧不明,她说:“以你的职业习惯,应该没有什么好奇心的,看来让你调查这个案子对于你改行以及改良脾性都有助益。我只能告诉你,我确实知道以上所有问题的答案,但我不能向你透露任何相关的内容。除非……以你的老规矩解决。你觉得事实真相,尤其是与你无关的真相,有必要以生命的代价换取吗?”
我当然知道她所谓的“老规矩”是什么,因为那是我一贯的行为准则――过去的。
是了,一切都过去了,别人的过去了,我的也如此。我一直试图使自己置身事外,我想我不至于栽在这一次上,我知道在这方面,我做得很出色――一贯如此。
“不过……”许多似乎很为难。
“不过什么,照直说。你知道的,我行事一贯干净利索,不喜欢拐弯抹角的。”
“我手头上有阮蔚青所有的手记,包括日记、情书、随笔、便条……我该不该交给罗彻呢?”
“你已经收了他的钱吗?”
“是的,很多。不过大部分汇到你的户头里了。”
“那就给点职业道德。”
许多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终于摇了摇头。
“世界上有‘将军’那样毫无职业道德的人存在,凭什么我要讲职业道德。”
“你好的不学,专捡坏的学。”
“这不是靠学来的,天性如此啊!”说完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舔了舔嘴唇,调整了姿势,像小猫一样,合上眼,睡过去了,“最后一句,你一点也没有做侦探的天分,那些口述实录完全在歪曲事实,专捡你自己爱听的来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