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俊(口述实录)
林文俊,自称杨腾的追随者之一,某外企工程技术人员。
林文俊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说来惭愧,为了找梁朗行这个关键人物了解内情,我曾三顾他的办公地点,结果第一次被婉拒,第二次被硬撵,第三次是人家保安把我丢出来的。然后我在他的住地附近溜达了三天,也是这样没看见他的鬼影,就在我准备以老规矩亮出杀手锏的时候,林文俊就出现了,还自称为我指点迷津。
你尝试过一夜情吗?
我和杨腾的关系就可以称之为一夜情。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个一夜情的对象,但是我发现我完了 。我以前也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关系,且都是女朋友,我有点儿洁癖,我是指精神层面的。和杨腾,纯粹是偶然。那天我去找我弟弟,我刚把车停在校门口,就看见大学路上有个女孩子往这边跑,她穿着长风衣,即像学生又不是很像。就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群穿得很滑稽的男人在死命地追她,他们显然不是学生,谁会在大学校园里成群结队地穿西装打领带啊,看上去特傻。
杨腾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一下子从车窗那个小框跳进我车里,我以前只在电影上看到成龙这么做过。她一脸兴奋得意的神色,身后那群男人的表情却是如临大敌一般。她催我开车,于是我就把刚熄了火的车子又发动了。我想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很傻,我戴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她一定是把我当成学生了。我是搞技术的,并不做管理,所以无论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事上都还太嫩,也难怪她会把我当成学生,所以我就默认了。我问她那群男人为什么追她,她说她是个江洋大盗,偷了他们老板的一件宝物,她说得那么活灵活现,一开始我居然还真信了。很快的,那群男人追了上来。她领着我东躲西藏了一整天,后来我们在一个酒店里歇脚,还是一个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套房,押金、证件、签字,什么都不用就闯进去了,也没人来拦。我觉得太显眼,还不如去住小旅馆。她则说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她把那地方当自己的家一样,用窗帘布擦皮鞋,在床上吃喝,搞得一塌糊涂,写纸条的时候,又把钢笔墨水甩到了地毯上,她简直就是个破坏狂。更离谱的是,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居然准备做一点小小的补救,她用打火机在地毯上烧了个洞消灭了墨迹并声称自己只在床上抽烟,所以他们(不知道指哪个“他们”)不会以为这是她搞的。最可怕的是她突发奇想,用这个洞来练习打高尔夫球。服务生很快为她准备好了球杆,结果可想而知。要命的是她看上去那么认真,一点儿也不像是故意搞破坏的。后来她说她困了,要睡觉了,我劝她先洗个澡,她不听。我看她满头大汗的样子,于是去给她找浴袍。看见浴袍,她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让我过去,她说她洗澡得有人伺候,然后……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第二天一早她跑了,卷了我所有的钱。我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梁朗行,极有魅力的一张脸,但是气得发绿。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酒店经理或是别的什么管理人员,所以我说我愿意赔偿一切损坏,他的脸色更臭了。等我出了房间,看见昨天追杨腾的那群男人,我才意识到自己碰上了这辈子最倒霉的事。我预计会遭到一顿毒打,不过出乎我的意料,当我闭着眼睛从他们上一样壮的身体间穿过时,没一个人出手拦住我。
后来在一次宴会上再看到杨腾,我才知道她是梁朗行的女人。他们看上去那么亲密,有人给梁朗行拍照的时候,杨腾像得了软骨病似的靠在他身上,脑袋还不断往他颈窝里挤,看着摄象机镜头的眼那么妖媚。谁会相信这个女人三天前还和一个陌生男人上过床,而她的情人把这个陌生男人逮个正着,可他并没有大动肝火,更没有宰了谁,三天过去他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像梁朗行这样的名流,照理在公共场合会庄重一点,可他丝毫不介意杨腾像挂烤鸭似的挂在他身上。他一脸的泰然自若,波澜不惊,其间甚至没有试过要推开杨腾。他当然不会像毛头小子一样与杨腾眉来眼去更或者动手动脚,可是从他看上去无动于衷的表情和动作里,你还是会感受到他对杨腾的宠溺,并且无时无刻不是赤裸裸的。
至于我,他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因为我是那么平凡。我没有梁朗行出色的外表,更没有他那种中年男子特有的魅力,杨腾怎么可能注意到我,而梁朗行,梁朗行的眼里只有杨腾。之所以杨腾会在那天和我……,只是她心血来潮罢了,要么就是他们在吵架,她故意气梁朗行的。她一定觉得我这样乳臭未干的菜鸟,还是个在校学生,也许会有搞头;或者我这么陪了她一天,为她开车,帮她打掩护,事后还要卷我 的钱跑路,也许该拿什么来报答我。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过的跟什么似的。这种感觉,就好象……就像你是个穷光蛋,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看见地上有一张彩票,你从它身上跨过去时只是瞥了一眼。然后你边走边想,那串数字我好象今天在哪儿见过的。你脑子里灵光一闪,是的,想起来了,你还想着,我终于转运了,我要发大财了。可是等你回头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捡了。你冲上去踩住那张彩票,你想跟他理论。可是他说那本来就是他的彩票,背面还有他昨天晚上写上去的他女朋友的新手机号码是1234567,结果真的是这样。于是你知道了,这张你以为到手了的彩票原来根本就不属于你,可是你完了,你知道你这辈子都忘不掉这张彩票,因为那是一笔多么大的财富!你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发财的机会!
对不起,也许这个比喻不恰当,我不是学文的,我读书时曾经专门给人算彩票的中奖概率,我很在行。可是对杨腾,我完全束手无策,她可以前一刻宠着你惯着你,下一刻就来个翻脸不认人。这全看她的兴致,她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她确实记得我,可那又怎么样?So what?她的英语带着浓重的英国腔,可偏偏说得像个粗俗的美国佬。当时我就在车里,当着她的面,哭得像个失贞少女,她倒像标准陈世美,一脸的不以为然。
杨腾被害的事我早听说了,有人说是那个叫阮蔚青的小姑娘把她骗出去杀了,然后畏罪潜逃。这简直是笑话嘛!除非她自己活得不耐烦了,否则连梁朗行也休想要她的命。可她活得好好儿的,她喜欢活着,她才不会想死,这个我是知道的。我知道她是真喜欢梁朗行,可即便梁朗行想和她殉情,对她说:我们一起死吧。你猜她会怎么说?她一定会说:我不想和你一起死。我想和你一起活。她的生命力出奇得顽强,哪怕她近两年来受腿伤所累,一到下雨天就一瘸一拐地走路,甚至得坐轮椅,可她照样生龙活虎的。看她那样子,我们都心疼了,她还不心疼她自己,天气一转好,不疼了,她又到处乱窜。去年,有个男人拿着浓硫酸满大街地找她,她还真来劲,提了刀子找上门去,也不知道怎么着就摆平了。有一阵我也动过和她同归于尽的念头,我躲在黑巷子里,一看见她从酒吧里出来,我就握着匕首从后面扑上去。谁知道她反应那么快,一脚就把我撂倒了。她用鞋底狠狠地踩着我的脸,绝对是狠狠地踩,一边说:“想让我死在你的刀下,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配吗?”当她这么踩着我,说出这么绝的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那个……真是……被什么东西一穿而过一样,那一刻她简直是魔,不,是神!从那以后,我成了她彻底的俘虏,我竭尽所能地为她出点力,办点事,只要她哼一声,我真愿意为她去死。
梁正晖(口述实录)
梁正晖,梁朗行次子,空军总部第*师指挥部技术顾问,现役军人,少校军衔。
一开始,冲着梁正晖这个身份,这个军衔,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走进办公室的会是一个青涩的美少年,我觉得怎么着也应该是一个高大魁梧年近三十的大兵。和平年代想混到少校,除了要有梁朗行这样的老爸做后台,资历也还是要一点的。尽管在这之前林文俊已经告诉我梁正晖是梁朗行的第二个儿子,与杨腾当年所读的乃同一所军校,只不过他顺顺当当毕了业。至于他年纪轻轻就官拜少校,那是因为他是技术兵,硕士在读。然后我又觉得一个硕士生即便不秃顶,也应该在眼角多几条皱纹意思意思。可是这位年轻的少校低着头,垂着长而卷曲的睫毛,简直让人对阳刚味十足的指挥部想入非非起来。
正耀(梁朗行长子,梁正晖长兄)打过电话来,说你们见不到爸爸,有可能来找我,让我不要和你们有接触。说“让”是客气了,其实是威胁。在这个家里,连打扫厕所的都习惯威胁我,不过,你们早晚还是能找到我的,还不如现在就把话说清楚。
我一点也不喜欢杨腾,正耀也不喜欢,只是我们的不喜欢是不一样的。正耀觉得是杨腾抢走了爸爸,虽然他早就成年了,可他只是虚张声势,骨子里很没用。至于我,我有点怕杨腾。她这个人总是对我很凶,态度野蛮,手段凶狠,和电影里那些凶巴巴的女人不一样,她凶得不像女人,倒像爸爸。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都没和她说上一句话。我带了爸爸去女兵宿舍找她,她刚接受处分,勒令停课一周。找到她的时候,她躺在上铺,正抽烟来着。爸爸说你不知道女兵宿舍禁烟吗。她瞅瞅爸爸,又吸了一口,还把烟头摁到爸爸胸口。她悠哉悠哉地说知道,然后一大口烟慢慢从她鼻孔里喷出来,喷到爸爸脸上。烟雾模糊了她整张脸,她看上去像个不良少年。我知道爸爸当时很生气,他多半一生气就面无表情。杨腾跳下床在我们全身上下扫视了一翻,是那种非常没有礼貌的扫视,她说你不知道女兵宿舍男兵不得入内吗?爸爸瞪了我一眼就说你先走吧。他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冲我来的,以后也是这样,我成了出气筒,为杨腾。
她在军校里搞同性恋,真是太可怕了,当然也搞男人,简直不知羞耻,乱搞。直到她搞上辅导员,还被当场逮住了。这件事惊动了爸爸,校里很忌惮,结果杨腾只是被停课,那个辅导员可真倒霉,被开除不说,还判了个强奸。没等处分下来,那些女孩子就炸开了锅,据说其中一个就是当晚躲在门口大喊大叫把舍监他们给惊动了的女孩子。为了杨腾,她们好象分成了好几派,有喜欢她的,也有讨厌她乃至要害她的。后来就发生了那样的事,那个大喊大叫的女孩子在宿舍里被刺成重伤,一共8个人全被学校除名了。杨腾是个扫把星,走哪儿就害哪儿的人。还有说她是故意让那个女孩子喊人来捉奸的,她就想害那个辅导员。可人家又没招她没惹她,她这个人,简直坏透了。
爸爸知道她呆在学校里,早晚闯出更大的祸来,就让她退学了。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她就住在家里,居然跟爸爸搞上了。一到周围没人,只剩我们两个时,她就绞尽脑汁地整我。她第一次跟我说话就挑明了,她说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一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要欺负你。就好象那种专门躲在暗角里吓小孩子的巫婆!
她喜欢踢我。她的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能把人肋骨踢折了。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别的女人手里牵着巴儿狗,说了声真好看。爸爸就问她要不要养,她盯着我,笑嘻嘻地说养小狗太没劲,不经踢。她就喜欢踢我。毕业会操的时候,我们穿的是新制服,那天爸爸很高兴,我终于毕业了,他让我换上新制服试试。那天全坏在杨腾手上,爸爸硬要杨腾过来看看我的制服好不好,她来是来了,看也看了,死活要我脱下来给她穿。爸爸拗不过她,就让我脱,结果她一穿好,二话没说,当着爸爸的面就把我踢倒在地上,用那双军靴踩着我的胸口,她说像个法西斯嘛,解放军就该穿解放鞋。
我真的很怕她,可她是爸爸喜欢的女人,我有什么办法?所以后来他们闹翻了,最高兴的就是我。我看你们也不用去找爸爸了,杨腾近两年来的事,爸爸确实不清楚。而且爸爸已经渐渐对她不感兴趣了,要不然,杨腾出了事,爸爸不会对此不闻不问,连看都不去看一眼。说白了,杨腾和我们家已经没有任何牵连,她好或不好,都不必我们来负责,所以,今后就请不要再来打扰了。
补记:终于碰到一个正常一点的男人,在我看来但凡喜欢杨腾的家伙脑子都有点问题。
许多补记:马克思教导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个孩子似乎很享受于生活在父亲的暴力阴影之下,那么,难保他不喜欢杨腾更为直接的表达方式。
庄静秀(口述实录)
庄静秀,梁朗行发妻何慕云的闺中好友,现任某跨国财团执行董事。
庄静秀的出现颇为意外。我与林文俊离开梁正晖以后赶回住地,车还没到家门口,就与另一辆车发生追尾碰撞。后面那辆车的车主非但不道歉,还一开口就骂骂咧咧的。原来此人正是梁朗行的大儿子梁正耀。显然他已经获悉我们找过他弟弟,经过一番威逼利诱之后,一直在车内副驾驶座上保持沉默的庄静秀终于探出头来制止。林文俊眼睛一亮,告诉我杨腾被害前的一段日子与此人过往甚密。这样,我们设法支走梁正耀,拖住庄静秀,这才有了以下这篇口述实录(因我与林都是不善辞令之人,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实属不易)。
很多人在形容杨腾时都喜欢用一个字――坏。不过我跟她接触的这两年多时间里,并没有觉得她怎么坏了,我只是觉得这孩子挺苦的。小的时候没有父母疼,大了碰上梁朗行这么个克星,还拖着那样一个妹妹。
本来,她跟了梁朗行也就罢了,偏偏这孩子性子那么烈,不知道为了什么,抵死不从。慕云和我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我了解她,她与丈夫虽然分居了二十年,可她心里对梁朗行还是有感情的。当初她说要嫁给梁朗行我就很反对,那两个人都太高傲了,一旦遇到什么事必定互不妥协,弄拧弄僵了。果然,生了第一个儿子以后就势同水火,好不容易有了点气色,又添贵子,梁朗行外面的女人找上门来。年轻,谁不荒唐?可是高傲如慕云,硬是一纸分居协议丢给丈夫,抱着正耀头也不回地离家了。这么多年下来,她自己在商场摸爬滚打,气也消了,脾气也没了,可是哪里还能走回头路。梁朗行也是的,而是多年了,出了家门是名流,回到家里是禽兽,也不知毁了多少女人。两边都有白头发了,却是老来成精。他和慕云分开以后,凡事倒敬着发妻三分,两人也算朋友。可是看看两个儿子就知道做父母的有多失败,有时候钱太多了,人就做不好了。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我不生孩子。
自从知道了杨腾拒绝梁朗行的求婚以后,慕云对这个女孩子也发生了兴趣。本来梁朗行和她刚办完离婚手续,她心情不怎么好的,这下子倒来劲了,让正耀去把杨腾带来让她看看,她倒要见识见识这个梁朗行最喜欢的女孩子究竟有什么能耐。正耀当然没能把人带来,回家的时候骂骂咧咧的,说杨腾是梁朗行所有女人中最难看最没品的一个,说梁朗行老糊涂了,搭上一个连胸都没有的黄毛丫头。这下子慕云更好奇了,正耀的话又作不得准――他那个眼光啊……,可慕云自己又放不下架子,只好由我出面。那天赶上杨腾心情好,我们谈得挺投机,三杯下肚,她就乖乖地跟我去了慕云那儿。慕云初见杨腾之下也是不以为然,还有点示威的成分,女人嘛。杨腾一下子就感觉出来了,小丫头很机灵,自降了一级,说是和慕云一比,知道自己更配不上了。让人给拍马屁,谁不受用呢?慕云问她究竟为了什么不肯嫁梁朗行,杨腾也真逗,她嫌梁朗行太老,还一本正经地说把梁朗行当父亲看待的。说白了,她是紧咬牙关不松口。我知道她是喜欢梁朗行的,可究竟为的什么,她始终不肯说。这也算她这辈子最大的秘密了,一直到死……都没松口。虽然她曾私底下告诉我,是她妹妹不让她嫁,不过我知道主要不是为了这个。杨腾的胆子也太大了,谈着谈着放肆起来,把手搭到了慕云的大腿上,慕云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截腰,居然就脸红了,她当然早就听说了杨腾和女人的事。她这一脸红,杨腾更加得意,就开口让我和正耀回避,她们两个要谈私事。慕云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说你敢在我跟前撒野,这么着就谈崩了。以后她也没在约见杨腾。
从慕云家里出来,杨腾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她是故意的。
杨腾与我倒投缘,经常过来坐坐,还会撒娇。后来她妹妹也跟着来过几趟。姐妹俩在一起那个好啊,简直有点儿出格了。尤其是杨旭,她有些地方比姐姐还拧,对谁都一脸戒备,跟谁都有仇似的,眼里只装得下姐姐,对姐姐简直奉若神明。后来梁朗行做得实在太过分了,我又托人又塞钱的,杨腾自己也说服了一个看守她的人,这么里应外合之下才逃了出来。可是她的腿伤很重,虽然勉强保住了,到底留下了后遗症。一到下雨天,她常常一瘸一拐地跑我这里来玩。
我跟梁朗行也算老交情了,为杨腾,也差点翻脸。不过和梁朗行斗得最凶的要属朴非,朴非俨然以杨腾的保护者自居,几乎形影不离地跟着杨腾。那以后,杨腾身边也出现过不少的男男女女,阮蔚青便是其中之一。奇怪的是,自从阮蔚青来过我这里以后,杨旭再也没来过。姐妹俩似乎出现了严重的裂痕。
我跟阮蔚青之前就有接触,这个女孩子,不好说。可能她在某些方面和杨旭有点儿相似,所以杨腾会喜欢她,加上和妹妹之间产生了裂痕,有那么一段时间,阮蔚青极为得宠。不过杨腾很痛苦,我看得出来,她心上压了不该压的烦恼,即不肯说出来,又没办法甩掉,常常一个人躲起来没日没夜地睡。后来阮蔚青应该也知道了她的心事,虽然她作了不少努力帮助杨腾,但是两个孩子,能有什么办法解决呢?别看杨腾在外头横得跟什么似的,她伤口上那些脓毒全往心里去了,越积越严重。腿伤发作得厉害了,她半夜里都睡不着,睡不着就会哭。她哭起来……听着真叫人心疼,不停地喊妈妈。她那个天上的妈妈要是能听见,心都要被她哭碎了。每次她一哭,我就陪着她抹眼泪。认识杨腾以前,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哭了。我说你有心事别闷着,庄阿姨给你想办法,没办法我们也给它折腾出办法来。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问,庄阿姨,我能不能叫你妈妈?她这么一问,我哪里还硬得起心肠逼她?她趁着腿伤发作就哭,虽然哭一哭就没那么痛了,可是我知道她不是哭她的腿,要不然,梁朗行真该遭天遣!
我觉得,她是哭她的一辈子。她妈妈没能好好儿疼她保护她;她妹妹本来和她像连体儿那么亲密,闹翻了,就跟拿把刀硬生生地将她们一劈为二一样;她喜欢梁朗行,可人家打断了她的腿;如今,又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她的命太苦太薄了。这也得怪她的性子不好,她那种活法,连老天爷都没那个气度容她,她再有能耐,怎么能和天斗?
她出事前的几天我是感觉到有点儿不安,她说今年的生日要和阮蔚青一起过,想出去散散心。那天一大早,阮蔚青开着那辆刚买不久的新车来接她,她提了行李就上了车。后来阮家来我这儿问过,我没照实说。我想她们两个要约了一起出去玩,就让她们玩去,别扫了她们的行才好。就这么个把月过去了,阮蔚青都没回学校上课,我是有点儿担心,要么是私奔了,可绝对不会出事。这段日子虽然也不过春雨,可今年春天不阴不冷的,杨腾的腿伤不至于发作,她的腿没事,任谁也伤害不了她。直到阮蔚青那辆车子在东海岸给捞上来我才知道坏了,我让杨旭去报了失踪,又托人去找。人家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难保她们两个不会一时大意,反倒让一个街头的小混混给害了。我也怀疑过是梁朗行又把杨腾给关起来了,可他没必要连阮蔚青一起关,问他,他当然矢口否认,还说那野丫头连他都关不住,谁知道会去哪里疯了。我也只好信他,还存了那么点侥幸心理。谁知道,终于还是出事了。
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一个孩子没了,另一个孩子至今下落不明。杨旭好象死了一半。朴非不死心,在查到底是谁害了杨腾。梁朗行可也真怪,说我们合伙来蒙他,现在尸体一把火烧掉了,骨灰都撒海里了,死无对证,他怎么知道那个死掉的究竟是不是杨腾。他压根儿不相信杨腾会死,没来看尸体,也没参加葬礼,跑美国谈生意去了。还甩下狠话,看阮蔚青那娇小姐撑得了多久,最后还不是哭着鼻子乖乖儿回家。杨腾拐了人家往外跑,不是脑子烧坏了,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他老了,已经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我当然也希望如他所说,可杨旭不会连自己姐姐都认错了。不管怎么说,有一大帮子的人在找,在查,也只能等等看了。
何秉文(口述实录)
何秉文,无业,在杨腾被梁朗行囚禁期间曾担任看守人,并协助其逃脱。
今日出发去找朴非时,林文俊在半路上遇到此人,所以去对方家中聚了聚,并整理出以下内容。另外要补充的便是,此人生活潦倒,居所脏乱,相信与当初看守杨腾时相比,生活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不过,梁朗行能这样罢休也算不错了,关键是何自暴自弃。
没有他(指林文俊)大概我就不会遇上杨腾了。那时,杨腾和他的事刚刚发生不久,梁先生一怒之下把那群只会在街上跑步的蠢货统统给炒了,准备新调一批保安,或者可以称之为打手的人,好防止杨腾时不时地跑出去撒野。
那时候我刚刚退伍,找不到别的工作,觉得做保安挺适合我,就去应聘了。面试的时候,他们要试试我的身手,说是打赢了就录取。我回过头去,就看见一个剪短发的女孩子走了出来,我没想到试我身手的是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女,刚出手的时候不免有些大意。谁知道她出手又狠又准,连着两个过肩摔,把我丢得全身骨头差点散了架。然后她就冲其中一个主考官说:“你看看,来来去去尽是一拨儿次品,害得我拳脚功夫都退步了,没搞头,没劲!”我当然不服气,翻身跳起一拳就攻过去了。这一下她没提防,只顾说话的当口,才刚刚来得及转过脸来,我那一拳正打在她鼻梁正中。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鼻子,血就跟什么似的涌出她的手指缝。有个年轻的主考官“噌”地跳起来破口大骂,他嚷:“你干什么,找死啊!”其他的主考官也都大惊失色,只有其中一个中年人面带微笑地看着我,那种笑,说不清楚,带点儿嘲弄,带点儿哭笑不得。后来我才知道唯一笑的那个人就是梁先生,而那两个试我身手的女孩子叫杨腾,她是梁先生最喜欢的女人,同时也是最让梁先生头痛的闯祸精。当时我把她打成那样,她居然坐在地上哈哈大笑,鼻孔里的血“呼哧呼哧”地冒着泡,她说:“梁朗行,你看人家多有胆色。”就这样,我被录取了。每次梁先生找不到杨腾,我就带着一大帮子人满世界地找,跟玩儿捉迷藏似的。这工作不轻松,杨腾的水平可不是业余的,她撒开腿跑起来,我们这些男的还不一定逮得住她,而且她是个一刻也坐不住的人,精力特别旺盛。梁先生知道她这毛病,她要往外跑也让她去,不出四、五天她自己会回来,可她要是玩疯了或者发现我们一直在盯她的稍,那就坏了,决不肯乖乖儿回来,非要我们用强的。
本来这也没什么,她乐得有人这么陪着她耗,我们辛苦是辛苦点,但是梁先生从不亏待我们这些人。可是后来,为了结婚的事他们真的闹翻了,梁先生也不让我们抓她回去,就是把她往死里逼,什么工作也做不成,晚上睡公园长凳也找警察去赶。她绕小学门口那些小吃摊走一圈,捡人家吃剩的,第二天工商局就派人来大扫荡。她有怕连累朋友,或者压根儿觉得靠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所以整天只在街上到处游荡。有时候看她穿一身破牛仔服蹲在街边啃脏馒头,接公园里浇花的自来水喝,我们真是打心眼儿里服了她。若说不知好歹,到了这个份上,傻子也知好歹了,所以她不是不知好歹,她是铁了心地不要梁先生了。
后来她在人民广场上晃的时候,有个男人走上去和她搭讪,两个人一拍即合去找旅馆。我们当时吓坏了,没敢通知梁先生。杨腾真是什么都敢来,乱来,这事总归是传到两梁先生耳朵里了,他亲自赶到火车站找杨腾。当时杨腾已经和一个长得像一堆大便似的男人讲好了价钱,她竟然非要跟人家先走,还让梁先生排队。梁先生把她硬拖到车站外面,我们也上去七手八脚地摁住她,她像野兽一样挣扎着,伤了好几个人。梁先生操起修围栏用的铁棍一下子砸断了她的右腿。我们看着杨腾抱住伤腿疼得在地上直打滚,都傻眼了,谁也不敢上去动她。还是梁先生气急败坏地命令我们把她带回去。
经过结婚这件事,杨腾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养伤的那段日子里,她整日整日地呆看着窗外,一言不发。这在以前几乎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梁先生也不想看她这个样子,拆石膏那天他几乎就要放了杨腾,他问杨腾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只要杨腾给他一个理由,他就放了她。杨腾让我们下楼,她要单独和梁先生谈。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梁先生铁青着脸走下楼梯,他说快去叫医生。是的,他又打了她,同一个地方。其实过去的时候他们不这样,杨腾在外面打架滋事,连擦破点皮,梁先生都会亲自给她擦药,很心疼的。别说一棍子打瘸她的腿,根本连骂都没有一句。这一次杨腾是真把他惹恼了。
杨腾会跑也是意料中的事,谁关得住她一辈子呢?我没有帮她多少忙,只是当她一瘸一拐地溜出去时,我装作没看见,而且把别人支开了。事后梁先生虽然生气,却也知道大势已去,杨腾和他之间算是彻底完了,心留不住,人更留不住。在那以后,我去别的地方做过保安,和杨腾只见过一次。当时她和朴非在一起,两个人状态亲昵地从我身边经过,她的腿伤已经看不出来,对我也没有任何印象了。我就回过头去目送着她离开,她还是老样子,举手投足间充满了一股天生的傲然之气,身份再尊贵,相貌再英俊的男人伺候着她,她也觉得理所当然。可是,对我来说,那个雨夜里,我站在窗口,看着她一瘸一拐地穿过花园的灌木丛,那个男孩儿一样瘦削发抖的背影,会留在我脑海里一辈子。
补记:言谈中我们发现何秉文对于杨腾的事尚被蒙在鼓里,我想告诉他,却被林文俊拦住。事后他说:“杨腾究竟死了没有,还说不准。再说,就这么告诉了他,未免太残忍。”
看此人如此潦倒,我想公司方面是不是可以考虑接收他,反正有“奔腾Ⅳ”开了先例,公司里应该也可以容纳男性员工。
许多回复:首先说明一点,“奔腾Ⅳ”不是做保安的,他是技术顾问,而且当初面试的时候谁也没看出来他是个男的。另外,“天使保全”不是福利机构。
柴君扬(口述实录)
柴君扬,海归学子,好听的说是青年才俊,难听的说是某财团二世祖,中看不中用的草包美人。
若说梁朗行是个只能远观,不可进距离接触的的大人物,那朴非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士。我们几次三番上门都没将他逮个正着,这一天敲了他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我刚刚好声好气地叫一声:“朴先生?”对方却是恶声恶气地答道:“找朴非?我也正找他呢!”原来此人是柴君扬,他和林文俊可谓同病相怜,惨的是他连一亲芳泽的机会都没有。
留学的那段日子里,我踌躇满志,要在海外干一番大事业,而且已经决定留在那边了。梁伯伯和家父是世交,他来出差,我当然要抽空接待,况且以后难保他会成为我最大的生意伙伴。第一次看见杨腾,印象极差,粗俗无礼而且姿色平庸。大家都说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找梁伯伯这个年纪的男人纯粹是出卖青春换取金钱,可我倒觉得,像梁伯伯这种男人中的男人,杨腾根本配不上他。一开始我以为她不会说英语,吃什么喝什么都要梁伯伯在旁边翻译给服务生听,自己连一句“yes”或“no”都懒得说,我就用英语和梁伯伯交谈,说了她不少坏话,可想而知,出丑的是我自己。她操一口流利的英国腔,还嘲笑我的发音不中不洋,拼命学美国口音,还是让美国人看扁,不如学她,逍遥自在地做个财大气粗的中国阔妞儿。她还说我祖上富不过三代,所以我身上还没有贵族气,也学不来贵族的做派,偏偏我爱学,又没什么大出息,注定是个败家子儿。她就当着梁伯伯的面这么高谈阔论。从小到大,我还没这么下不来台过。
经历一次次地相处,我越来越被她吸引,她让我觉得过去那些白种妞黄种妞或者黑种妞跟她一比,简直黯然失色。她是那么特别,甚至那张脸,也是那么个性化。我痛苦极了,想追求她,却碍于梁伯伯挡在中间。直到我听说他们吹了,我简直欣喜若狂,一刻也不多耽搁就飞回了国内。然而你们也知道,她的生活太丰富多彩了,那么多的情人围绕着她,其中还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女人。光一个庄静秀就不是我能比的。的确,庄静秀名义上是她长辈,可我知道她们关系不一般,即使杨腾是她亲生女儿,也不至于那样宠爱。庄静秀年轻的时候在国外有过类似的前科,那件事在那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梁伯伯也知道,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后来感情失败,她嫁了个很有钱的糟老头,两人并无夫妻之实,所以庄静秀至今没有子嗣。老头一死,钱全给了她,她摇身一变成了女强人。当时老头的儿子孙子为了争家产还污蔑她外头养了小白脸,儿子女儿生了一堆,结果,事实胜于雄辩。大约庄静秀对那个情人念念不忘,她和老头结婚以来,别说男人,连女人都没有,近二十年里一直清心寡欲,心如止水,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里了。直到遇见杨腾。杨腾缺少母爱,庄静秀正合了她的胃口,这个母亲无私无畏,生活独立,背景清白,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从不试图控制她、独占她。不过像杨腾这样的人,最好谁都不爱,因为最后受伤的总是她自己。被爱情收服了的杨腾就像抛掉了兵器的剑客,尽管看上去生活得光鲜亮丽、安逸美满,可她不会感到幸福,她身体里流着剑客的血,她怀念她的江湖,结果,她即不能退隐,又不能复出,只能在夹缝里窒息。
不过,真正令她窒息的是朴非。
朴非是一个特别的存在。首先,他是第一个公然对抗梁朗行的男人;其次,他甘于做杨腾身边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一只狗;最后,他还很聪明,懂得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操纵杨腾。
我是死过一次才认清这个人的。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那时候我为了得不到杨腾而准备跳楼。我姐姐找到杨腾的时候,朴非正陪着她在高级餐厅喝酒。我姐姐跟杨腾说了我要跳楼的事,杨腾觉得扫兴,问清是几楼,跳下去没有。我姐姐怕她不肯来劝,就说现在赶过去说不定正要跳。杨腾告诉我姐姐让我找个高点的地方跳,等死得透一点再去通知她。这时候朴非就出面了,说了一大通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类的鬼话,换成别人,早让杨腾一脚踹飞出去,可是杨腾却愿意听他的话。
当时,我在一栋六层高的楼上,看见杨腾肯来,已经没那么想死了。杨腾一到,后面一辆大车里跳下来一大群人,却不是来救我的警察或消防队员,而是酒店里跟来的工作人员,他们找了片干净草地,七手八脚地撑好一把海滩阳伞,摆上桌椅,铺上台布,斟上杨腾没喝完的美酒。杨腾呢,就翘着二郎腿品着那瓶朴非特意带过来的葡萄酒,逍遥地就跟在夏威夷度假似的。她还嫌脖子酸,嗓子痛,让别人替她喊话。朴非刚要为她效劳,她说你得伺候着我,陪我喝酒,她竟要我爸喊。喊的都是什么呀?为我杨腾要死要活的男人多了去了,我还稀罕你,H?我可告诉你,你跳啊,你跳下来保证是死得最难看的一个,不过我也保证连一眼都不会多看。我爸差点起背过去,要一模一样跟着喊,连语气词都不能省略。她说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你这做父亲的当然要负责。我爸真要跟着喊,兴许我就不跳了,可他一个劲儿说杨小姐已经来了,不希望我死。我看见她在下面和朴非一边对饮一边谈笑,一气之下照准那顶阳伞就跳下去了。
事后我姐姐说,杨腾当时有点儿吃惊,更多的是愤怒,她摔下酒杯站了起来,真的一眼都没有看我,扭头就走。朴非知道她为什么生气,她不想来的,是朴非坚持,结果弄巧成拙,还大大扫了她的酒兴。朴非就是摸透了她的心思,他还贱兮兮地跟上去道歉,说他害她白跑一趟。
我命大,掉在那张桌子上,保住了半条小命。可以说,朴非给我上了很生动的一课,他懂得如何左右杨腾的思维,并且如何平息她的热气。我不能,我也不会这么做。我喜欢杨腾,是因为她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她可以是暴君,却不可以是昏君。而朴非,他挑拨离间,耍弄诡计,他是要利用杨腾去收买庄静秀,他还利用她来对付梁朗行。他和梁伯伯之间有私怨,不利用杨腾他根本没有可能和梁伯伯斗。朴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
杨腾这一次的意外一定和朴非有关,我要找到这个杂种,为杨腾报仇!
我当然也希望那具尸体不是杨腾,我倒宁肯杨腾和那个叫阮蔚青的小姑娘私奔了。老实说,杨腾要过新生活,阮蔚青是最合适的人选。她过去最爱的那几个人都给她带来压力和失望,尤其是朴非,用心险恶。杨腾真要有个三长两短,朴非就是罪魁祸首!
许多插嘴:没了???你这份报告绕来绕去,从林文俊一直到柴君扬,就是没有朴非。小姐,你搜集资料不是为了写小说,你是在查案哪!即便你是业余的,也该给点敬业精神吧!自从我把那一百来封情书交给罗彻以后,他就抓狂了,非要我找到阮蔚青这几年所有的手记,包括日记、信件、随笔,我的天哪,好象我留在家里只会睡觉,好象我真喜欢一直留在家里似的。
现在交代你两件事:一.找到朴非;二.找到杨腾与阮蔚青出行的真正动机。如果有空闲,再找找杨腾不愿嫁给梁朗行的真正原因。这件事使我越来越好奇。
现在,大致整理杨腾与阮蔚青间关联的一些事。
杨腾 阮蔚青
17岁― 15岁――第一次见面,收到生日礼物摩尔香烟一条。
18岁―
19岁― 17岁――在生日宴会上再次相遇,双方一唱一合,再续前缘。
20岁― 18岁――与杨腾发生性关系,随后即被抛弃。
21岁― 19岁――再遇到腿伤复合的杨腾,并与之重修旧好。
23岁― 21岁――与杨腾一道出游巴厘岛,并神秘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