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奶奶

兰奶奶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寒流来临的那个清晨，外婆像以往那样给她送衣服去时候，才发现兰奶奶直挺挺的躺在她那张又小又窄的床上，睁着双眼，空洞洞的望着床前那张挂满了相片的墙，身体已经僵硬。

兰奶奶出殡的那天，来了一些人，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些人在兰奶奶低矮的小平房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黑漆漆的，也不开灯，有人说，听见里面有吵架的声音，又有人说，听见砸东西的声音，还有人说，听见不间断的哭声；没有人知道他们在里面做了些什么。傍晚的时候，那些人一起约好似的都离开了，兰奶奶的小屋恢复了往日的孤寂。

兰奶奶死了，附近的人们很快就遗忘了她，没有什么人再提起过她。兰奶奶的小屋无论白天黑夜就这样静静的立在那边，似乎随着兰奶奶的死去，也沉默了，没有人去注意到它的存在，尽管在我眼里，有时候，它看起来是那样的诡异。小屋在兰奶奶生前，整日整夜的亮着昏暗的烛光，兰奶奶从来不开灯，只是在窗台上，桌子上点着蜡烛，起风的时候，看得见屋子里面的人影随着烛光一起晃动，隐约的还会听见沉重的咳嗽声。每次看到这些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莫名的心悸，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然后，每当起风的夜晚，我总是绕道避开兰奶奶的小屋才回家。

现在，小屋再也不会亮起那样的烛光了，昏暗的烛光跟着它的主人一起熄灭在这个冬天里面。可是，我却更加的害怕这个小屋，兰奶奶死后，我再也没有从小屋门前走过，总是宁可化更长的时间绕道避开这间小屋。可是却往往在西下的太阳下，站在阳台上看它，小屋像有魔力般，让我害怕却又想接近。

日子就在这样的避与不避中慢慢的过着。没有了兰奶奶，外婆看起来寂寞了很多，好多次外婆坐在太阳底下听评书的时候，喃喃道：如果阿兰还在，就好了……兰奶奶祖籍苏州，说的一口流利的苏州话，外婆常常邀了兰奶奶一起看评弹，听评书，两个老人坐在太阳底下，偶尔讲讲话，更多的时候就这样眯着眼睛，专心致志的听着收音机里面的评书，有的时候，我也会搬个小椅子坐在她们旁边，听她们讲一些以前的事情。兰奶奶从小就喜欢我，常常把我搂在怀里，双手颤颤抖抖的抚摸我右脸颊上面的那颗痣，然后对外婆说：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啊！这个时候，外婆会拍拍兰奶奶的肩，轻声地说：算了，算了……我一直很奇怪她们这么多年来不变的对白，可是每次我问外婆，外婆总是摇摇头，什么也不对我说。

所以一直到这么大，我对兰奶奶的印象只是瘸了一条腿孤独无依可怜的老人，还有那间永远点着蜡烛的小屋，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小屋的烛光在一个阳光昏暗的傍晚又亮了起来，我站在阳台上，看的惊讶，小屋的烛光在下午的阳光下显得异常的微弱，几乎就要被淹没在这样的阳光下。我想叫外婆，却发现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一个人朝兰奶奶的小屋跑去，跑到门口，却停住了，站了好一会儿，都没办法推门进去，好不容易伸出手，屋子里面的烛光突然灭了，我一惊，缩回手，却感觉手心里面已经全是冷汗了，腿似乎也有些哆嗦，想转身走，屋内的烛光又亮了起来。我闭上眼睛，往前走了一步，用力推门……

“阿囡！？”是外婆的声音。
“外婆？”我睁开眼，看见外婆拿着蜡烛站在我面前，“你怎么在这里？”
小屋是那样的昏暗，又充满了潮湿发霉说不出来的味道，在一支蜡烛的烛火下，看不清楚什么，抬起头看见面前斑驳的墙壁上贴满了什么，昏暗中看得见蓝奶奶那张如今只剩下空架子的小床，一个破旧的柜子，一把长凳和一张桌子，其他什么也没有。
外婆看看我，没有说什么，转过身，把蜡烛插到烛台上，拿起另一支蜡烛放到烛台上，一边点一边叹气：老了！老了……
小屋亮了许多，我环顾着兰奶奶的这间小屋，破旧简陋的让我想哭，斑驳的墙壁上贴满了照片，可是每张都被撕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不见了，地上有些被打碎的碗碟，凌乱的散落着一些撕碎了的相片。
我弯身捡起一张碎片，借着烛光，看见相片里面一张漂亮秀气的脸，相片已经泛黄，微微有些发霉。
“这个是？”我指着相片问外婆。
“阿兰，这个是阿兰啊！”外婆接过相片，放在烛光下仔细地看着，烛火一闪一闪的，我隐约看见外婆眼角的泪水。“那个时候阿兰多年轻，长的真漂亮，可惜，可惜啊！”
“可惜？可惜什么？”我继续捡着地上被撕碎的照片，破碎的照片里面都是同样漂亮的脸孔，年代已经那么久远，照片都退色的几乎看不清楚了，可是那张脸在烛火下面却还是那样的清晰，听着外婆的话，我想起兰奶奶那张长满了很深的皱纹的脸，白了一头的头发，脸上很少看到笑容，驼着背，走路微微颤颤，那条瘸腿一拖一拖的，一点也看不出她年轻时的样子，跟相片里面的人简直就是两个人。
“那个时候，阿兰长的真是漂亮啊！”外婆拿过我手里的相片，喃喃道。
“可是，兰奶奶她……现在……怎么会？”我有点困惑。

“阿囡！”外婆指了指靠在角落里面那个旧柜子，“你去拉最上面抽屉旁边的那块木头。”
“啊？”我走过去，看看了柜子，破破烂烂的，油漆早已掉了大半，我伸手拉了拉那块木头，一动不动。
“用力点拉”外婆说。
我使劲一拉，突然那块看似固定的木头动了动，我继续往外拉，突然木头被拉了开来，我探过头看，看见一个四四方方的暗格，打开来，里面有一个小木盒子，我把它拿了出来，轻轻的一吹，扬起一阵灰尘，我轻轻的用手掌在上面擦了擦，递给外婆。
“这是阿兰的宝贝啊！”外婆把它桌子上，轻轻的打开，里面是一堆用塑料纸包着的照片，我抬头看看墙壁，突然明白那些缺了一半的相片去了那里。
外婆把相片一张一张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我一张一张的看，相片里面都是同一个人的照片，穿着小袄裙子，留着齐耳的短发，我拿起其中一张照片对这烛光看，隐约的看见他脸颊上的痣，那个位置，跟我脸上的一模一样，“外婆，这个是……？”
外婆点点头，伸手把我拉到她怀，抚摸我的头发，说：“阿兰到死都想再看看她啊！”
“那么她呢？现在在哪里？”我问外婆。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外婆摇摇头。

外婆突然拿起桌上的一张相片，指着墙壁上最上面那半张相片说：“那个时候，阿兰才17岁……”

一

那一年，我嫁到你外公家，我18岁，阿兰17岁。阿兰是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送到了陈家，陈家那个时候家境殷实，在这里一带很有名望，阿兰是他们家在苏州远亲的女儿，因为穷，所以就送给了陈家做他们儿子的童养媳，16岁的那年就圆了房。

阿兰起先在陈家的日子过的挺好，陈家的老人都很喜欢阿兰，那个时候阿兰长得漂亮，人也勤快，常常帮着做些事情，我刚嫁过来的那阵，人不熟，阿兰倒是常常拉着我讲讲话，那个时候你外公家家境也不错，所以两家人来来往往，我跟阿兰更像姐妹似的，我常常想起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
陈家有个小女儿，从小寄养在外地，听阿兰说，那个女孩脸颊上有颗黑痣，算命的说必须寄养在外面到16岁的时候才能接回家，否则养不大。我嫁过来的那年，陈家的小女儿正好满16岁，那年冬天，从外地接回了家。这是一个与我和阿兰完全不同的女孩，她在外面是上过学堂的，她回家那天，全村的人都挤在陈家的门口看她，那个女孩剪了短发，长得白白净净的，脸颊上的那颗黑痣阳光低下看得很清楚，她穿着小袄长裙，白袜布鞋。自己提着皮箱走进陈家的大屋。那天，我和阿兰就站在门口，看着她从我们面前走过。

自陈家的小女儿回来以后，陈家天天有人来给她说媒，可是都被陈老太太赶走了，陈老太太心疼女儿16年没能在自己身边，所以异常的宝贝这个女儿。那一阵子，陈家每天都热热闹闹的，阿兰也好像特别喜欢这个小姑，整天小玉短小玉长的，一直到阿兰说起，我才知道陈家的小女儿叫小玉。
后来阿兰带着小玉来见我，年龄相近的三个女孩很快就成了好友，虽然我、阿兰和小玉是那样的不一样，可是就在那一年，我们三个成了朋友。那个时候，小玉常常在午饭后，带我和阿兰到她房里，教我们写字。小玉喜欢点蜡烛，不管白天还是夜里，总是在房里点着蜡烛，我们就在烛光下面听小玉讲外面的事情，不管小玉讲什么，我们总是感觉很新奇，长这么大，我跟阿兰就在这么一块地方，从村头到村尾，从来没有来离开过。

冬天过后，小玉就要回去上学了，我跟阿兰都舍不得，阿兰还绣了一个荷包送给小玉。小玉走后，我和阿兰又像从前那样，重复着重复，过着原本就属于我们的生活，然后每到放假，小玉回家，我们三个就躲进小玉的房里听小玉讲学堂里面的事情、讲城里看到的听到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大。阿兰也常常对我讲，想出去看看。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阿兰有了孩子，陈家上上下下欢喜的不得了，整天忙忙碌碌的，老太太找人时时刻刻看着阿兰，生怕她有些闪失。阿兰很少出门，很多时候都是我上门看她，看着阿兰的肚子一天天的大起来，身边的人都欢天喜地，可是阿兰的脸上却越来越忧郁，常常对着我不声不响的。我问她话，她也不说，有的时候还会突然流泪。
后来小玉告诉我，阿兰是在担心。这时，我才恍然明白阿兰为什么会难过。陈家就只有一个儿子，他们把希望都放在阿兰的身上。听到小玉这么说，我的心里也一悬，如果……那阿兰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我不敢去想这样的结果，小玉却安慰我说，只要她在陈家，不会让阿兰难过的。

可是……

可是，那年冬末，阿兰还是生了一个女儿，孩子生下那天，我就去看了，躺在襁褓里，跟阿兰长的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那天，除了我和小玉，陈家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容。当天晚上，就开始下雪，看着外面这么大的雪，我知道阿兰的日子从此会难过。那个时候，都是这样啊！母凭子贵，特别在大户人家，阿兰又是个童养媳，以后，以后又该怎么过呢？
大雪飘了整整一个晚上，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担心啊！

“可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外婆放下相片，又换了一张，“这张是小玉刚上大学那年拍的”然后指了指墙上另外半张，说：“那一年阿兰19岁，苦啊！”

二

陈家老太太疼小玉，所以不管陈老爷怎么反对，都依着小玉让她上了大学，那个时候这样的女孩可少了，小玉成了村里人人谈论的话题，有羡慕的，有看不起的，可是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小玉这么一来，常常不在家，阿兰可怎么办呀？

自从阿兰生了一个女儿之后，陈家上下对她的态度一下就变了，连做下人的有时候也对她冷冷的，阿兰苦啊！要伺候男人又要带着一个孩子，平时我也常去帮她看看孩子，可是那个时候我也有了你大舅，帮不动什么，小玉又常常在学校不回家，那一阵子阿兰瘦的利害，脸色总是很不好。陈家少爷有天天在外面吃喝玩乐，喝醉了回来就打阿兰，有一次打得厉害了，阿兰抱着孩子就往我这边跑，满脸都是血，看的你外公冲出去狠狠的把陈少爷推在地上。
那天晚上，阿兰就在我们家待了一晚，我帮着哄孩子睡了，想去看看阿兰的伤，卷起袖子，到处是淤青，看得我抱着阿兰哭。阿兰倒是笑笑，对我说，打着打着也就不觉得痛了……我说，他们以前待你可不是这样的啊！阿兰叹了口气，说，那是以前，现在……阿兰看了看睡着的孩子，说，这孩子也受苦啊！然后眼泪就掉了下来，看的真叫人心酸。
想想早些的时候，那个日子就像在做梦似的，怎么，现在梦就醒了呢？

阿兰就这样在陈家熬着，终于等到小玉回家，小玉回家那天，看见阿兰身上的伤，大大的在陈家闹了一场，把陈老爷气的直骂陈老太太，怪她太宠小玉，让她这么任性。陈少爷更是没用，被小玉狠狠骂了一顿后，就泡在外面，两天没有回家。不过小玉这么一闹，阿兰的日子倒是好些了，下人也不敢对她冷言冷语的，陈少爷很少回家，阿兰也少了些打。小玉在家的时候，就整天把阿兰带在身边，陈老爷对她也没法子，就由着她。

那个时候，你大舅也出生了，我们三个又像以前那样在一起晒晒太阳，听小玉讲话，两个孩子在旁边玩。阿兰看起来也胖了些，小玉常常说话逗阿兰开心，可是小玉在家的日子不长，假期结束了就要回去学校的。小玉临走那天，阿兰拉着小玉的手说，你走了，我怎么办？那样子，我看在眼里真的说不出的难受。小玉抱住阿兰说，别怕，有我呢！。
小玉走了，阿兰哭的很伤心，我陪着她，什么也帮不上，心里也为阿兰担心。
真的很担心。

小玉走了以后，阿兰在陈家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阿兰沉默寡言，很少走出房门，下人们又恢复常态，往往就给阿兰送一些剩菜剩饭，阿兰也不说什么，常常一个人坐着缝衣服做鞋子。只有我去看她的时候，阿兰才跟我讲讲话，看到她放在床尾的衣服鞋子，我问她，做给谁的？阿兰笑笑说，给小玉的。

阿兰对小玉真的好，每次小玉回来，阿兰总是会亲自给小玉做几样点心，自从阿兰在陈家的地位变了以后，阿兰就很少再做各种各样的点心了。只有在小玉回家的日子，阿兰每天都挂着笑脸，不管别人怎么说她怎么对她冷眼，阿兰就像没看见似的，只是尽着全力对小玉好。每次小玉走的时候，阿兰总是偷偷的哭上一整夜，第二天又招来陈老太太的一顿骂。

小玉每次回来，都会卷起阿兰的袖子仔细的检查她的身上是否有伤痕，每次发现新的淤青，小玉总是会闹上一场，惹得陈老太太每次在小玉走之后，就拿阿兰出气，小玉不在家的时候，阿兰的日子还是过的很苦，有的时候，连着几天都不给阿兰吃的，或者只是扔一些坏掉的食物给她，连以前那样剩菜剩饭也没有了。陈少爷喝醉了也不在打阿兰了，只是用另一种方法去屈辱阿兰。这些我不知道，小玉也不知道，阿兰一个人默默的忍受着，一直到很久以后，阿兰才告诉我的。我问过她，当时为什么不说。阿兰说，说了又有什么用吗？每次小玉为了我跟家里人闹过以后，我的日子更不好过？他们总是觉得我挑唆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在陈家什么也不是，除了小玉……

“除了小玉，陈家上上下下都看不起阿兰”外婆抹了抹眼角的泪水。
“就是因为兰奶奶生了个女儿吗？”我问。
“一半是……”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都是他们陈家自己作孽，害的阿兰这么苦……”

三

其实阿兰在生下女儿的第二年，又有过一个孩子。在阿兰怀孩子的这段时间里面，陈老太太倒是又把希望放在了阿兰身上，对阿兰又开始好言好语起来，给她吃好穿好，就是希望阿兰这一次可以给她生下一个男孩。
那一年，也就是小玉进大学的前一年吧！为了这件事情，陈老爷在家大发雷霆，坚决不让小玉去念，可是小玉下定了决心要去，对着陈老太太死缠硬磨的。可是陈老爷坚持小玉中学毕业了就把她嫁给他早先看中的那户人家，小玉当然死不同意的。为了这个事情，陈家闹了很久。

那天说来也巧，陈少爷又喝醉了回家，看到阿兰就打，阿兰那个时候已经有着6个月的身孕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打，一边哭一边往小玉房里跑，陈少爷又一路追了过去，小玉看见自己阿兰这个样子，狠狠的打了陈少爷一个耳光，这一下事情闹大了，陈老爷看见小玉打自己的哥哥，正好又为了上学堂的事情闹得不开心，气上心头，拿起手杖就要打小玉，陈老太太又在一旁挡着，小玉怕打着陈老太太又拦着她，眼看这一仗就要落在小玉的身上，阿兰却往前一站，狠狠的一棍子砸在阿兰的身上，好不巧，正好砸在阿兰的肚子上，阿兰顿时昏死过去。

当晚，阿兰小产，生下一个成型的男婴，可怜那孩子连吭都没吭一声，就死了。听到这个消息，陈老太太整整气病了一个礼拜。阿兰呢，在床上躺了4，5个月，从此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这些本来都是陈家的过错，可是他们竟都怪到了阿兰的身上，可怜阿兰受了这种罪，还要受这份气。
阿兰躺在床上那几个月，陈家除了小玉几乎就没有人理她，也随便的找大夫给她开方子吃药，那段时间，小玉也受累，天天陪在阿兰床边，学堂也不去，还自己帮阿兰煎药，喂她喝，给她换洗，那个时候要是没有小玉，阿兰可能也就熬不过去。可是到了后来想想，那个时候阿兰要是就这么去了，后面也不用受这么多的苦啊！可是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阿兰终于还是好了，只是身体弱的很，天气一变，就咳的利害。

再后来，陈老太太给陈少爷娶了一个姨太太，也许是阿兰的命不好，姨太太一进门，连着就生了两个男孩，把陈老太太高兴的。可想而知，这么一来阿兰更加的讨陈家人的嫌了，就连那阿兰的小女儿也被人乎来喝去的，生病快死了也没有人理睬。那个时候，小玉还在外面，阿兰又不会写字，找我想办法，我跟你外公帮着把孩子送去医院，可是晚了，那孩子在阿兰怀里挣扎了两个晚上就断气了，阿兰抱着孩子哭，不停的哭，谁来都不肯放手，实在没办法，只能叫人把小玉从学堂里面找来，说来也奇怪，阿兰一看到小玉就不哭了，小玉把孩子从阿兰怀里抱开，把阿兰搂进怀里，阿兰在小玉的怀里不停的抖，不停的抖，然后竟然慢慢的睡着了，小玉就这样抱着阿兰过了一夜，不让任何人吵醒阿兰。

这次小玉闹得厉害了，在客堂里面，把老太太、老爷、陈家上上下下都骂遍了，陈老爷忍无可忍叫人把小玉锁在她房里，不让她出来。小玉也犟，整整三天没有动过放在门口的饭菜，谁劝都不肯吃一点东西，老太太急，可是这一次老爷也来真的，怎么样都不放小玉出来。阿兰知道了，晚上偷偷的跑去看小玉。小玉就这样每天晚上等阿兰来了，才吃一点东西，两个人隔着门讲些话。
小玉这么一关，就关了半个多月。

同时陈老爷暗地里帮小玉做了成亲的准备，就是小玉从小寄养的那家人家的小儿子，其实这门亲事在早些小玉寄养过去的时候就订了的，原本是想等小玉中学一毕业就嫁过去，可是小玉还是继续上了学堂，这门亲事就拖着了，其实陈家上下都知道，只是瞒着小玉罢了。
或许是陈老爷看小玉越闹越厉害，终于决定把小玉就这样嫁过去了，这一次陈老太太也没有了法子，就这样看着陈老爷决定了这一切。
陈家上上下下都忙着小玉的亲事，倒是看松了小玉，阿兰每天陪小玉的时间越来越长，有的时候阿兰就这样整天坐在小玉的房门口陪着小玉，人看见了，也不去理睬她，也不管她们讲什么，只是从阿兰身边来来去去的。

好像就是小玉出嫁的前的一个晚上，阿兰来找我，看着我说了一些话，说着说着就哭了，我看着阿兰有些不知所措，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吗？阿兰摇摇头，看着我，什么也不说，临走的时候抱了抱我，然后转身走进了夜色中，很快就消失了。整晚我都没睡，心里憋得慌，老是想着阿兰今晚的举动，隐隐中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发生。

果然，第二天清早，陈老爷叫人打开小玉的房门，才发现小玉不见了，再去阿兰的房间，阿兰也不见了，陈老爷马上叫人到处找，陈家的人把整个村子翻了过来也不见阿兰和小玉。我这才明白过来，昨晚阿兰是来向我告别的，那天陈老爷发疯似的把小玉房间里面的东西全都砸烂了，乒乒乓乓的破碎声震的我心里直打颤，只是希望小玉和阿兰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被找到，如果被陈老爷找到，这个后果……我真的不敢去想象。

这一次陈家的丑出大了，女儿逃婚，姑嫂离家。一连三天，陈家派出了许多人出去找她们，陈老爷天天在家摔东西发脾气，连陈老太太都不敢多说什么，陈家上下也没有人敢提到阿兰和小玉。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还是没有小玉和阿兰的消息，我心里暗暗的高兴，心想她们终究还是逃开了这个家。

“后来呢？”我问外婆，“她们去了哪里？”
“后来……后来……有一个晚上……”

四

后来有一个晚上，我已经躺在了床上，听见外面吵闹的利害，就披了件衣服出门看。陈家门口围了很多人，指指点点议论着什么，我挤进去一看，天哪！我几乎不能相信，阿兰浑身是血躺在陈家的客堂里，陈老爷坐在椅子上还在叫人打阿兰，我看了看周围，却看不到小玉。
小玉呢？我问身边的人。他们告诉我小玉在被陈家人捉到的当晚就直接送去了婆家，听到这个消息，我真的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站不稳，后来你外公过来把我扶回了屋子，我实在看不下去，陈家真是作孽啊！

阿兰的腿就是在那天晚上被打断的，这一次阿兰整整在床上躺了一年，每天我都去看她，给她弄些吃的，帮她换药，你是没看见阿兰身上的伤和那条断腿，血肉模糊的，每次帮她换纱布的时候，连着布扯下烂掉的皮肉，阿兰也不哭不叫，咬着牙忍着，有时候我看不下去，就对阿兰说，阿兰，痛得受不住就叫吧！那样会好受些。阿兰摇摇头，眼睛直直的看着房顶，说，这个身体早就死了，也没有痛了……听着阿兰的话，说不出的辛酸和难受。
阿兰的断腿一直烂了好久才愈合，时间长了，腿也有些变形了，阿兰也就瘸了。

这么些年后，阿兰不再是以前那个漂亮的阿兰了，阿兰突然苍老起来，才二十多岁头发就有些花白了，走路一瘸一瘸的，也干不了重活，在陈家比下人还没地位，住在陈家大院后边的一间小茅屋里面，每天就捡点人家吃剩的，每剩的的时候，阿兰就什么也不吃，有时候我就给阿兰送些吃的，阿兰就放着，想舍不得吃，又像存心不吃，每次当有人骂她的时候，她也默默地听着，整日整夜的做事，一声不吭，阿兰憔悴的利害。
我问过她为什么要这样，阿兰只对我说了五个字，我对不起她……

阿兰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小玉，觉得如果当初自己没有答应小玉偷也钥匙逃跑的话，小玉可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与陈家断了联系。小玉自从被送了出去以后，陈老爷切断了小玉任何的消息，连陈老太太也不准过问小玉的消息。只是隐隐约约从下人的口中听说，小玉过的不好，男人嗜赌，那边的人又把小玉看得紧紧的，小玉根本没有自由。阿兰一直自责，说，如果不是自己，小玉也就不会弄成这样，至少小玉还有陈家，可是现在，小玉什么都没有……

唉！我还能说什么呢？看着阿兰这个样子，我也无能为力，只是尽可能的帮着她，除了这些，我真的再做不了什么了。

从阿兰被抓回来之后，阿兰一直没有说起那些日子和小玉是怎么在外面过的，无论陈家的人怎么威胁，怎么打骂，阿兰始终没有说，我也只是知道阿兰和小玉是在南下广州的火车站被捉到的，阿兰的破被褥下一直压着那张火车票，像宝贝一样藏着。

阿兰就这样在陈家待着，一天一天的老去，陈家渐渐的也开始没落了，陈家少爷是个只会玩乐的公子哥，陈老爷死后，这么大一个家就这样慢慢的坐吃山空，后来文革开始了，陈家每天进进出出的很多人，抄家的抄家，抢东西的抢东西，偌大的屋子就这样空了，陈少爷天天被游街批斗，没多久就病死了，姨太太害怕，拿了些东西带着孩子走了，陈家就这样只剩下一间空荡荡的屋子，还有的就是大院后面小茅屋里的阿兰。

有一天我去看阿兰的时候，看见她正在拚一些照片，我走上去看，都是小玉和阿兰的，阿兰跟我说这些照片都是以前小玉带着她出去拍的，放在小玉房里。后来被陈老爷都撕碎了，小玉的房间在小玉走以后就一直锁着，直到后来抄家的时候才被砸开的，阿兰偷偷的进去把照片都捡了出来。

再后来，陈家的大屋被没收了，阿兰就搬到了这里，没想到一住就是这么一辈子。

外婆叹了叹气，看了看兰奶奶的小屋，伸手抹脸上的泪水，说，阿兰这一辈子苦啊！
我看着桌上和墙上的相片，问外婆“可是兰奶奶为什么要把相片分开来放？”
外婆看看我，好长时间才说，“阿兰到死都觉得对不起小玉……”

五

阿兰一直没有原谅自己，搬到这里以后，她叫你外公帮着用一些废弃的木头造了这么一个藏着暗格的柜子，把小玉的照片用塑料纸包好藏在里面，又把自己的照片贴在了墙上，我知道阿兰心里怀念年轻时候的自己，又觉得自己亏欠小玉，不敢看哪，只能藏着。

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阿兰每个月也能领些养老金过日子，可是阿兰孤独，除了我，阿兰几乎不跟别人讲话。她就这样常常像小玉以前那样，整日整夜的在屋里点着蜡烛，有时候我就陪着她在屋子里面讲讲以前的事情，可是过去了总是过去了。

可是，那些人竟然还会在阿兰死后想从阿兰这边找一些值钱的东西，真是……

“什么人？”我问
“姨太太那边的人，抄家的时候没带走什么，以为阿兰会藏些什么下来，阿兰一死，就跑来找，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阿兰有什么？阿兰除了那些回忆跟相片以外，什么也没有！”外婆愤愤不平。

后来你出生了，很巧的，在脸颊同一个位置长了一颗痣，阿兰从小就疼你，常常就这样抱着你，摸你脸上的那颗痣，我知道阿兰在想小玉，想得厉害……

“那么小玉呢？”我问外婆。
“小玉？不知道，陈老爷死后，更加没有人知道小玉的音讯了，这么多年了，村里人有谣传说小玉已经病死的，有谣传说动乱那些年去香港的，什么样的说法都有，我问阿兰，阿兰总是看着我不讲话，我是知道阿兰心里是希望小玉还活着的。”外婆一边说，一边收起桌上的相片。

“阿囡，帮我把墙上的照片都撕下来。”外婆推了推我。
“为什么？”我看看外婆。
“这么多年了，她们也该在一起了”外婆看看桌上的盒子。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站起身，一张一张把相片小心翼翼的从墙上撕下来，帮着外婆把相片放进盒子。

“走了！”外婆拿起桌上的盒子，对我说。
我帮着外婆吹灭了烛火，走出兰奶奶的屋子，锁好门，兰奶奶的屋子又开始在黑暗中沉沉的睡去。

兰奶奶葬在离小屋不远的田里，我搀着外婆慢慢的走到兰奶奶的坟前，帮着外婆在坟旁挖了一个小洞把盒子放了进去，仔细的用泥土掩好。就这样我陪着外婆站了好一会儿，外婆对着面前的土堆，喃喃的说：阿兰，你生前托我的事，我办好了，可以安心的闭眼了……
听着外婆这么说，我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乖囡，不哭！”外婆轻轻的用衣袖帮我擦脸上的泪水，“走吧！阿兰现在真的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太阳已经落入了西边，只剩下淡淡的余辉还在天边徘徊，我搀着外婆往家的小路上走着。一老一少，余辉把我跟外婆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斜斜的……

“外婆？”我突然停了下来。
“嗯？”外婆看看我。
“兰奶奶一直都没有说她跟小玉逃在外面那些日子的生活吗？”
“……”外婆沉默了一下，“没有，阿兰一直没有说，这件事跟着阿兰一起被埋了起来了……”

埋了起来，不会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