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辑 红孩儿前传1――圣婴大王
邝维(口述实录)
邝维,知名画家,美术学院副教授,曾担任杨腾的监护人。
这个孩子叫杨腾。
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在广场上遇见她,那时候的她,完完全全是一个野孩子,坑蒙拐骗抢,什么都干。但是她又和一般的野孩子不一样,她天生有一种吸引别人,掌控别人的能力,在那群野孩子中间,她就是那个圣婴大王,可以呼风唤雨。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她带回家,她在画画方面极有天分,她如果就在那群野孩子中间混,她的人生也就那样了。当然,我也知道,她身上那种吸引人,掌控人的特质发挥了作用,我为她做了很多蠢事。尽管如此,她还是一样地野性难驯,而且她对画画只有三分钟的热度。她很快反抗我的管教,她宁肯去睡冷冰冰的桥洞也不愿意回到我的住处。她有一双结实漂亮的长腿,我送她去中学里念书时,正是因为她这双腿校方才接受了她这个半文盲,当然她很快就被开除了。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坏孩子,简直坏到了穿心蚀骨的地步。
我也曾试图找到她的亲生父母,但是很难。她有一个老得都快走不动路的曾祖父。也有说她母亲是那个老人在车站捡来的。是个非常美的女人,但是眼睛从小就瞎了。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在深巷子里强暴了她,她很害怕地隐瞒着,直到不能轻易地堕胎,结果只好生下了杨腾。当然,也有别的说法,杨腾她自己就说她是那个老人的亲生孩子,不过她的话一向吓人。杨腾十岁就离家出走独立生活了。她母亲跑出去找她,女儿没找到,自己反倒走失了。
她不听话,那个老师让她去办公室反省,她说她不去,老师去抓她,她气势汹汹地奔到外面,却不是去办公室,跑到操场上,看到砌花坛用的黄沙,抓起来就往嘴里猛塞,直吞得眼睛都翻白了。那时候她不到5岁,可是已经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所有的老师都怕她。后来她的父亲帮她办了转丫仲??????②扔 ?
我也相信,她的身世是比较离奇的,不然怎么会有那样一个人。
总之,我穷尽心力也没法管教她,只好托别人。先是我的老师,也没用。在我之后的那位监护人是梁朗行。梁家是军人世家,梁父据说是空军总部的一名将军,而且在文革以前死得很及时,没殃及家庭。文革以后,梁朗行投身商界,靠他父亲在军界和官场的一些交情,生意做得很大。我在学生时代认识梁朗行,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以我的天分,决不可能在这个年纪出名。说白了,我是梁朗行的妾。也许你觉得我很美,是吗?人人都说我很美,而且美得超凡脱俗,不过梁朗行有成打成打像我这样的女人,对于他那样的男人来说,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有时候他对我们这些妾很好,但有时候又非常残酷,但凡那些觉得痛苦的女人都是真正爱他的。
哦,我扯远了。
接着讲杨腾。我拜托梁朗行来管教杨腾,我觉得也只有梁朗行能制得住她了。不过,现在想想,我当初那个决定或许是大错特错了,梁朗行非但没能管好她,反倒让自己陷进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等我察觉时已经难以收拾了。
一开始,梁朗行连见都没有见过杨腾,就把她送到英国的女子教会学校去,他有个妹妹就是被他这么收服的。原本以为那里严格的制度可以磨平杨腾的棱角,可是除了一口标准的贵族英语,她连一个女孩子最起码的性别意识都没能确立起来。她勾引了几乎每一个从她身边经过的女孩子,她喜欢看她们争风吃醋,胡搅蛮缠的样子,她甚至把手伸向了老师,后来校长亲自老找梁朗行,请求他把杨腾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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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在我看来,梁朗行和杨腾在这件事上都表现得很幼稚。梁朗行与分居多年的发妻离婚,在众目睽睽之下向刚满22岁的杨腾求婚,别说他自己已近知天命之年,就连他儿子都比杨腾大了五岁。至于杨腾,他的幼稚表现在她不知好歹,她以为梁朗行是一个随便玩玩之后可以甩甩手扔掉的小角色,他们都为此吃足了苦头。
为了结婚的事两个人彻底闹翻了。梁朗行切断了所有的经济来源,他不相信一个在家里连洗澡时擦个背都要五个人伺候的女人可以再过回那种三餐不济的日子。有一段时间杨腾不得不在小学门口游荡,捡那些孩子们吃不下扔掉的东西,但是她似乎丝毫不以为耻。梁朗行呢,就叫人去那些学校门口扫荡清道,让她连乞丐也做不成。于是杨腾就去火车站、人民广场找嫖客。这一次梁朗行被彻底激怒了,他打断了杨腾的腿把她关在家里。
你很吃惊吧?这么血淋淋的要死要活的恋情。不过我倒是希望梁朗行也能这样对我。嫉妒?不不……不,我不嫉妒,因为我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我的一切都是梁朗行施舍给我的,离开他我无法生存。曾经我对于物质并不那么热衷,那时清贫的生活更能使我快乐。不过,现在我已经被金钱腐化了。我觉得自己就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一样,虽然长长久久地存在着,却失去了生命鲜活的本色,我即不快乐,也无法过回以前的生活。这一点上,杨腾是个胜利者。也因为此,即便她和梁朗行之间有了那层关系,我也没有说什么,也不感到生气。
杨腾被关了有一段日子,后来其中一个看守她的男人帮她逃了出来。当梁朗行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她也已经找到了能够保护她的靠山。经过这一次她学聪明了,但是变本加厉地冷酷起来。
我并不清楚阮蔚青是怎么认识杨腾的,阮蔚青内向得几乎有一点自闭,她找我教她画画的时候,杨腾已经甩了她。她是为了能重新回到杨腾身边才向我求助的。像她那样的女孩子根本不应该爱上杨腾,杨腾甚至没在我跟前提起过她,可怜的女孩,杨腾去招惹她实在是一种罪过。不过她向来这样,根本没有道德尺度而言,而手段又相当毒辣。她不知道自己无意识的举动都会使人家小姑娘彻底陷进去。可能,阮蔚青只是单恋而已,我知道的不清楚。关于阮蔚青的失踪是不是和杨腾有关系,我也不清楚。我已经很久没和杨腾联系了。现在的我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即便她死了,我也不想去参加葬礼。
不不,不是因为她从我手上抢走了梁朗行。我从来也没有得到过梁朗行,当然也无所谓被她抢走。对杨腾,真的很难表达我的感受,每一个人都对她爱恨交织的,我也一样。她对我倒是不敢越雷池半步。每一次她弄得遍体鳞伤时,理所当然地找我照顾她,等她重新光彩照人,就头也不回地飞走了。事实上,她把我当成类似母亲的角色。现在,孩子长大了,不孝敬母亲,母亲又能怎么样呢?
补记:邝维提供了林菲儿(阮蔚青高中时美术补习班的同学),郑晓丹(“枫叶刀”酒吧的常客),阿健(原“枫叶刀”酒保)以及梁朗行的地址,并且对我们一再的到访表示了直接的反感,要求以后务必不再打扰。
林菲儿(口述实录)
林菲儿,邝维学生,与阮蔚青一起在邝维处学习绘画的同窗。
阮蔚青?
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千金小姐嘛。怎么,她失踪了?对不起,我不太关心这些东西。其实你要向我问阮蔚青的事实在是找错了人,我跟她一点都不熟。我跟着邝老师学画有好多年了,期间有七、八个学生吧,邝老师在校外很少收徒的,更别说给那些准备高考的学生开小灶。就是在这七、八个人当中,阮蔚青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她学的时间最短,来的次数最少,而且每次来的时候只画一会儿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像那种家庭的女孩子嘛,肯定琴棋书画什么都要学一点的,反正他们家有钱,请得起邝老师,而且那个女孩子看上去也蛮招人喜欢的。当然,只是看上去而已。阮蔚青这个人非常冷漠,大概身份娇贵,所以有些自命清高吧。可能这只是我的错觉,她天生就如此。不过最起码她很有礼貌,说话语气总是柔柔的,不算招人厌,画画的时候也相当专心。
说到学画,听说阮蔚青后来真的进了艺术学院,不过她学的好象是设计,到底是哪方面的我不清楚。她也只能学设计了,要是做一名职业画家,她的天分远远不够。要知道,画画是需要勤奋的,但更重要的却是天分,我认识一个人,她画画的时候根本不讲技巧,但是她的画却有很多懂行的人赏识,愿意出高价争相购买。
(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叫杨腾?)
你也认识杨腾?
没错,就是杨腾。
我还记得邝老师有一次举办画展,其中一个展厅是我们这些学生的作品。杨腾很懒,她只交了一副画,而且磨蹭到最后一个才交,但的确很漂亮。她说她画的是她最爱的人,可惜我们谁也看不懂她画的是什么。色彩很明快,很干净,应该是一个少年,也或者,是少女。
关于她的性取向……这已经不算秘密了。我听过很多风言风语,好象杨腾是个性关系很乱,而且专门玩弄他人感情的坏女孩。其实不是的,她确实有不少恋人,男的女的都有,但她的那些恋人没一个说她坏话的。
再来说说那张画吧。当时那张没有名字的画挂在展厅里最不起眼的地方,倒不是说画得不好,只是因为油彩还没干,如果有人看中的话还颇费周折。结果展出的第一天就有一个英国来的客人说要买这幅画,我们一大帮人把美术馆翻了个底朝天,才在一间堆放杂物的房子里找到杨腾。当时,天哪,说出来也没人信,她睡得像一个孩子,邝老师说她为了那幅画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了。
因为那张画没有标价,邝老师只好把她带过去见客人。那时候真有趣啊,杨腾睡眼朦胧还没醒透呢,她说她不卖画。人家认为她想抬价,坚持要她说个数。她就开价5万,问清楚人家是从英国来的,还补充是英镑。那时候很早了,欧洲还没统一用欧元。那位客人的脸色有点泛白,就走了。但省???????????????藏??????、仙??研矛????????楱え蹶词?
你看,杨腾就是那么一个可爱的人,不管你是喜欢她还是嫉妒她,你都不得不由衷地佩服她,并且被她深深吸引住。
可惜,自那以后杨腾对画画不再热衷了,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此邝老师和她发生了争执,两人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连萧老师出面都没法调和。
(萧老师是谁?)
萧也群萧老师是杨腾的另一位美术老师,萧老师也曾教过邝老师,算起来是我们师父的师父了。本来萧老师的话杨腾还是听的,杨腾最尊敬的人就是这位老师,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成为一名职业画家。我听说她后来去了英国,虽然回国后她和邝老师、萧老师都有联系,不过我没有再见到她。
(阮蔚青和杨腾有没有在学画画的时候碰过面?)
不,从来没有,它们学画的时间是错开的,中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呢。我17岁开始跟着邝老师学画,那时候杨腾已经在学了,当时她还住在邝老师家里,她比我小两岁,所以是15岁。也就是那一年,邝老师把杨腾托给了萧老师,她去英国则应该是在17岁那年年底,大概就是这样的。
而阮蔚青是在她高三那一年开春来学画的,她比我小四岁,那一年我22岁,所以她是18岁。到六月份临近高考时她就不再来了。当时杨腾和我们这一群人已经很少联系。听说她还参过军,并且和一个很有钱的老头在一起,不过我想除非她变了,否则她不会因为钱爱上一个老头的。
这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补记:林菲儿在谈起杨腾的时候洋溢着满脸的神往,加上她所用的尽是溢美之词,我认为她与杨腾的关系也相当暧昧。
许多补记:如若杨腾真的具有传闻中那种致命的吸引力,那么林菲儿在叙述以上内容时的表情与措辞都很合情理。所以,杨腾不至于搭上她。
郑晓丹(口述实录)
郑晓丹,酒吧女服务生,曾经是“枫叶刀”酒吧的常客。
你要我说实话吗?
认识阮蔚青的时候,我们都止不住地自惭形秽。难怪有一首老歌说这个世界有些人一无所有,有些人却得到太多。阮蔚青就有那种好命,你都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家里那么有钱又体面,独生女,掌上明珠,模样儿是那种特乖巧特清纯的样子,好象听人家说一句“他妈的”都会脸红。往乱糟糟黑乎乎粘搭搭的酒吧门口那么一站,简直像个安琪儿一样。她有一双特别漂亮的眼睛,总是湿漉漉地看着别人,像小母鹿一样容易受惊。记得有一次阿健给她拍了一段DV,她那双大眼睛带着戒备和茫然无措,闪闪躲躲地看着镜头,天哪,怪不得杨腾也迷上了她。
不过后来相处了,才发现那家伙根本是个不要脸的小骚货,特阴险,还很会撒泼。
杨腾是“枫叶刀”的后台老板,是她一手经营了我们这个世外桃源般的王国,她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属于很特殊的一个,总喜欢眉来眼去甚至勾勾搭搭的,跟谁都有那么一小腿儿,连阿健都不放过。可谁叫她那么讨人喜欢呢,一张嘴抹了蜜似的,所以尽管大家争风吃醋,明里暗里地斗,可是从不把她当炮灰。日子久了,我们也好象渐渐喜欢上这种生活方式了。有人戏称为“动态平衡”,就跟人家小夫妻过日子似的,三天两头吵,可还是甜甜蜜蜜,和和美美的。
要不是阮蔚青的介入破坏了这种平衡,枫叶刀一定能长长久久地开下去吧。
我能抽烟吗?
她一来,我们就感到了那种不自在,她根本与我们这个环境格格不入。杨腾已经使我们形成了一个封闭的集体,我们有自己的道德尺度和游戏规则。谁也说不清杨腾心里是怎么想的,可能因为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凌驾于那种规则之上,偏偏她又是个极度讨厌束缚的人,所以阮蔚青的存在倒不是无心之过,而是一种有意的尝试吧。杨腾有时候确实是有点儿残酷的,她一手建立起了我们的王国,又心痒难耐地忍不住去破坏它。她天生有一种破坏欲。她对阮蔚青也只是迷恋了一小阵儿,一开始她还没注意到这个女孩子后来会把小范围的斗殴变成白热化的战争。杨腾时而把阮蔚青宠上了天,由着那小娘们儿为非作歹,可有时候她又忍不住去欺负阮蔚青,弄得人家一会儿笑一会哭,要死要活的。她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似的折腾阮蔚青,连阿健都说杨腾有点儿心理变态,可事实上变态的是阮蔚青,她乐着呢,那么要死要活,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雨的。杨腾哪一天不折腾着她,她就痒得受不了了。
你也听说了阮蔚青打架的事?
么回事。其实阮蔚青被杨腾无缘无故放鸽子又不是头一回了,可后来不知怎么地让她知道是我出的主意,结果她把我送给杨腾的照片偷了出来在网上到处贴,我当时还是个学生哪,她居然就把照片贴到了每一个我读过的学校的BBS上。我找到她的时候二话没说就扇了她几个耳刮子,她向杨腾??芬 ???幂??????楫??ㄥ??????タ??概????滔??7??匐戚??铸??????挢猿?????????
杨腾在一边像看喜剧电影一样笑了一场,这个狼心狗肺的!
阮蔚青得了便宜还卖乖,她说就是为了博杨腾一笑才和我动手的,这个贱货!
不过我早说了,杨腾很快就厌倦了她,而且她最不喜欢别人干涉她的自由。再说那个时候杨腾是有恋人的。我们这个王国里的人不过是她消遣娱乐的伴侣,她的那个恋人在杨腾心中才是占很大分量的。总之,杨腾的那个我们都没见过的恋人提起了阮蔚青的事,劝杨腾别招惹阮蔚青,于是杨腾很干脆地就甩了她。
一开始我们还觉得阮蔚青够性格,从此不再来“枫叶刀”了,哪里知道她那是卧薪尝胆,蓄积力量准备卷土重来。后来杨腾和她那个恋人据说是闹翻了,失踪了一阵子,最后搞得很狼狈地回来了。于是阮蔚青又出现了,这回是彻底变坏了,每一个出现在她跟前的人她都要陷害,喜欢撒谎,简直可笑到极点,想象力绝对丰富却又该死的逼真极了的弥天大谎。杨腾疲于应付那个牛皮糖一样甩不掉的旧情人,也就没去注意阮蔚青使的那些鬼把戏。这可苦了我们,没少让她折腾。那以后杨腾渐渐地不再来酒吧了,阮蔚青当然也跟着少来了。杨腾一走,“枫叶刀”的生意就开始惨淡起来,最后终于撑不下去,年前落得关门大吉的下场。
哎,现在我是帮朋友的忙而已,这个酒吧哪比得上当初“枫叶刀”的辉煌啊,早晚要换工作的。那些日子真令人怀念啊……
(能不能说说阮蔚青在“枫叶刀”的一些事?)
有什么好说的?那些个破事,说了就叫人来气,恨不得宰了那个杀千刀的!你去找阿健吧,他可让阮蔚青整惨了。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回去工作了。
补记:这个女孩左一句骚货右一句贱货,把别人说得一无是处,但观其行听其言,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有那个杨腾,给我的印象也很差,什么嘛!
许多补记:瞳瞳对人有偏见,我倒是越来越喜欢杨腾了 。
阿健(口述实录)
阿健,原“枫叶刀”酒吧酒保,现任某酒店大堂服务生。
与阿健交谈时他显得很局促,总是思索一阵才说话,而且说得很少很短,需要我不停发问。我想不明白花蝴蝶一样的杨腾怎么会搭上这样一个相貌平平,沉默寡言的男人,也许只有一个解释,她一向来者不拒。
我觉得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记得了,杨腾和阮蔚青在酒吧关门前的半年多里就难得来了。不是我不愿意提起阮蔚青。我承认她当时的所作所为使我很难堪,但是我理解她,真的,我一点也不恨她。
我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杨腾和我之间并不是别人说的那个样子的。她从未试过勾引我,是我自己先对她动心的,她只是可怜我而已。虽然,杨腾不像是那种会因为“同情”、“可怜”之类的情感因素才与别人在一起。
杨腾是一个很多面的人,对我她就可以施舍感情。其实她并非别人口中那个铁石心肠的女孩。我也正是看到了她身上的善良品性才对她动心的,决不是什么经受不住诱惑之类的说法,不是那样的。相反,当一个强势的杨腾出现在那个地方,如同一个领袖一样呼风唤雨时,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样子的她。那是一个被太多保护膜遮蔽起来的伪装后的杨腾。
我跟你说一个大家不太愿意提的故事吧。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叫做“吵吵”,我不清楚那个女孩子究竟叫什么,大家都叫她“吵吵”,我也这么叫她。
吵吵刚刚来到“枫叶刀”的时候,是个臭名昭著的女孩子。在这之前她就混迹于各种酒吧,舞厅,和各种各样的男人交往。因为被男人抛弃了很多次,她开始跟女人也有了接触。大概她以为男人会伤害她,女人总不会的。可是她想错了,女人对女人的伤害往往更深,有时候她们的残酷无情是超乎想象的。
同性恋是个很奇怪的圈子,他们与双性恋者一样遭受歧视,但是他们非但不同情双性恋者,反而歧视他们比歧视异性恋者更为严重。如果你公开承认自己是一个双性恋者,那么你必须得承受来自两方面的压力,一方认为你心理变态,另一方则把你当成肮脏的背叛者。你可能像一只过街老鼠,而不像同性恋者,在某一个特定的圈子里甚至能以此为荣。至于杨腾,这只是一个特例,我想。
吵吵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双性恋者,尤其在她与男人的关系搞臭以后,这种情况变得更糟。不过吵吵最最致命的弱点是她多次堕胎造成的不孕。有人说五次,有人说七次,还有更夸张的数目。连她自己都自嘲:在男人的枪林弹雨中百孔千疮,颗粒无收。一个女人,想不想生是态度问题,会不会生是能力问题,你可以选择态度却无法决定能力。吵吵失去了生育能力,因而受到了更多的嘲笑和冷遇。她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受欢迎的,不断地遭人欺负遭人玩弄。
吵吵又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表面上看,她很可爱,很快乐,有一种近乎人来风一样的活泼劲。她那么爱笑,即便被人当众扇耳刮子,她还在龇牙咧嘴地傻笑。她一直用笑来保护自己,伪装自己,她不知道她这样子与一只鸵鸟无异。
一开始,杨腾只是冷眼旁观。她大概是希望吵吵能自己站起来反抗,但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直到有一天,当那些女孩子又围着吵吵尽情奚落时,杨腾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其中一个女孩子,她说,你也应该学会适可而止。然后,她带了吵吵扬长而去。以前杨腾从不对一个人那么好的。就算是你提到的阮蔚青,她在“枫叶刀”一样遭到排挤,受人欺负,而杨腾对她的作弄远远多于关爱。杨腾纵容吵吵的一切胡来,几乎为她去摘星星摘月亮。那段时间她们形影不离,据说吵吵还跟着去了夏威夷度假,与杨腾传闻中的那个很有钱的情人在日本最高级的饭店共进晚餐。尽管其他人对吵吵嫉妒得发疯,但他们已经不敢欺负她了,不光是杨腾会给她撑腰,她自己也成了有仇必报的人。她是真正地生龙活虎起来。
有一次我为了酒吧的事去找杨腾谈话,结果推开卧室的门,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看见了什么。吵吵跪坐在床上打电脑游戏,机枪、手榴弹还有惨叫声震天价响,她兴奋的大叫声更响。杨腾还没起床,光溜溜地趴在那里,拿枕头压着自己的脑袋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杨腾可以容忍到这种地步,她的字典里没有“容忍”二字,为吵吵,她却可以。我想我正是在那一刻才对她动心的。
吵吵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她厨艺很差,偏偏喜欢做菜。杨腾宁肯亲自下厨,可吵吵不依,硬让她吃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吵吵还喜欢唱卡拉OK,一点儿也没有自知之明,其实她根本五音不全。她一天到晚给杨腾唱歌,如果杨腾说太难听,她会说我偏唱我偏唱,吵死你;如果杨腾说很好听,她会说那我多唱几首给你听;杨腾首不了了,说一般啦一般啦,她会想一阵,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嗯,看来还得多多练习。
杨腾从来没有被人甩过,谁知道是吵吵先对不起她。吵吵怀孕了,还一口咬定孩子是杨腾的。她一定是疯了,医生说她的子宫像纸那么薄,孩子会死,她也会跟着一起死。杨腾没怪她和男人乱来,还问她是不是被强迫的。吵吵一直认定她怀的是杨腾的孩子,她是想生孩子想疯了,只有生了孩子才能证明她是个没有缺陷的女人。这么着,杨腾虽然很生气,还是把吵吵送到国外去保胎。
孩子是生下来了,但杨腾去机场的时候没接到母子俩。再次找到吵吵的时候,她在夜市的大排挡里卖沙锅粉丝,背上是她那个差点送了命才生下来的女儿。她还结婚了,那个男人虽然对他不错,可是一副很没出息的呆相。我问杨腾为什么不拿出点钱帮助吵吵。那时候杨腾很有钱,“枫叶刀”就是她出钱盘下来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很偏僻的地方,原先的店主狠狠地敲了一笔。杨腾从来不把钱当钱,所以要么拿美钞放到煤气炉上接火点烟,要么穷得三天三夜也吃不上一顿饭。可杨腾没给吵吵一毛钱,她常常去吵吵的大排挡吃夜宵,从来都是蹭白食。她说给她钱是要她开心,既然她已经那么开心了,还要钱干什么?
现在吵吵在秀水南街有一家小吃店,没准你去那儿能碰到她。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像个三十好几的中年妇女,可她爱笑,很好认。她是真的很幸福,有孩子,有家庭,还能把万人迷杨腾一脚蹬了。
所以这件事在“枫叶刀”是个禁忌话题,吵吵打破了杨腾的完美形象。只有我把它当成美谈。
至于阮蔚青,在“枫叶刀”那个小王国鼎盛时,杨腾并没有当她是回事。最近怎么样,我不清楚。杨腾身上会有很多变数,我说不准。你觉得她们有可能私奔吗?真的说不准。
补记:原本准备去秀水南街找那个叫做“吵吵”的女人,但最终还是觉得不妥。该知道的已经知道,多说无益。
杨旭(口述实录)
杨旭,本市某大学艺术系三年纪学生,杨腾的孪生妹妹。
杨旭的出现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在我所找的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人(包括邝维)提起过杨腾还有个妹妹,而且是孪生妹妹。很显然,她承袭了遗传的容貌,确实与画像上的杨腾很相象,不过我丝毫也不怀疑这会是杨腾假扮的,虚构出来的人物。她身上全然没有乃姐锋芒毕露的诱惑力,给人姿色平平,普普通通的感觉。
另外,这次会面是许多促成的。她在电话里告诉我一个相当令人吃惊的消息,数日前那个差点被错认为阮蔚青的女尸,真正的身份,竟是杨腾!恐怕是杨腾有过牵连的那些人一旦获悉,都会不胜唏嘘吧。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在春天的芦苇丛中悄悄腐烂,被各种各样的生物啃食、消化。
这个案件已经蒙上一层浓重的悲剧色彩,阮蔚青的近况也不容乐观。
当我找到杨旭时,她刚上完音乐课。我们在一片人迹罕至的草地上开始了以下这段对话,她时不时停下说话拨弄着手上的吉他,那平静的眼波中有一种深沉的痛楚。
这么说你已经找过一些人打听我姐姐的事了。对,她和阮蔚青的事。怎么样,有很多个版本吧?如果你再追查下去,一定会有更多的版本。
其实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姐姐。
一个愚蠢的女人和一个无能的男人生下了我和姐姐。他们没有担起做父母的责任,把我们两个扔在公共厕所里。有个打扫卫生的老头把我们捡了回来。
然后是十年三餐不济的日子。
姐姐在外面被人打,我在家被那个老头打。
那时候我们还太弱小,没有能力反抗。
直到十岁那一年,那个老头试图猥亵我,姐姐带了我逃出来。
我要你成为真正的公主。你会成为公主。她这样说。
她有很强的生存能力,而且她懂得如何保护我。所以我喜欢那段流浪的日子。
只有邝维,她一直以救世主自居。
其实我最讨厌的就是她。如果不是她,我和姐姐会活得很好。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绞尽了脑汁要爬到姐姐的床上。
原本,姐姐是属于我一个人的。我和她一起来到这个世界上。相依为命。我们有血脉相连,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拥有她的爱。
邝维迷上了姐姐。
她忘不掉第一眼看见姐姐的感觉,我也忘不掉她那双贪婪的眼睛。
她整个身体都在战栗。
她知道她非得到这个人不可。
邝维没向你提起过我吧?我知道她嫉妒我,她一直试图把我当成不存在的东西。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更清楚,她在姐姐心目中根本没有地位,而我是姐姐的全部。
那天在广场上,我拿着一串氢气球,一阵风吹过来,决定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
邝维看着她,她看着我,都眯着眼睛,微微皱起眉头。
不幸的一天。
还有梁朗行,那老家伙根本就是个虐待狂。他为了独占姐姐,甚至不惜把她打成残废,然后一辈子囚禁起来。
他已经老了,可笑地喘着气。
苟延残喘,却不死。
再有就是阮蔚青,一个从来不知道饥饿为何物的千金小姐。过腻了有钱人的生活,做腻了循规蹈矩的好女孩,就想寻找刺激。
她其实根本就不爱姐姐,她只爱她自己,只爱胡作非为的感觉。
她离间我和姐姐。
那天,是她把姐姐骗出去的,是她害死了我姐姐。
如果你找到了她,千万记得通知我。
姐姐的死,他们都有责任。每一个向她献殷勤、讨欢心的人,无不把她看成战利品。他们不择手段地争夺她。
是他们联手逼死了她。
再没有人像她那样地爱我了。
就好象身体的某部分死了,于是变得残缺不全。
也好,于她,于我,都算一种解脱。
她一直是个好姐姐。她对我的爱是毫无保留的。
我的天使,我的宝贝儿,我的公主,我的女儿,我的太阳,我的小花朵儿,我的小鸽子。
她总是这么叫我。
好象我突然安静下来,屏住呼吸,风里就会传来她的声音。
过来,我的安琪儿……
她从背后扣住我的腰,她挠我痒痒,在我耳朵里吹气。
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是真正快乐的。
我是如此地爱你。她总是这么叹息着说。
她保护我,不让邝维控制我就像控制她一样。
她绝少在别人跟前提起她还有一个妹妹,除非她确定那个人不会伤害到我。
她知道他们,一群饥饿的狼。
他们都在努力歪曲她,否定她。他们眼里看出来的杨腾,一个堕落天使,不需要费多大劲就能搞上手。但又骄傲。她的灵魂不可触摸。
于是都摩拳擦掌。
不过是投入一场游戏罢了。
谁不喜欢堕落呢?
堕落是那么容易,不需要研究相对论,不需要思索1+1为什么等于2。烟、酒、性、暴力、软硬毒品,这样就能堕落了。所以他们都喜欢堕落。
他们都错了。
她很少抽烟,因为我不喜欢发黄的牙齿和指甲。性?和女人在一起,她满足她们,但从不自渎。男人,这个世界上有梁朗行这样的男人,难道她喜欢男人的性?是的,她有些暴力,但是她不会主动攻击人。我知道她吸毒,安非他命,还有一些鸦片酊,用来镇痛。
梁朗行打断了她的腿,又不给她好好治疗。反复地打,刚刚愈合又打断。关了四个月,骨头也断了近四个月。后来朴非带她去看最好的医生。
差点就被锯掉了。
后遗症很严重。
一到下雨天疼得她死去活来,普通的镇痛剂已经没有效果了。
那个下雨天她逃了出来。石膏碎了,她浑身发抖地倒在我怀里。
每到那样的下雨天,她不得不用一点药。
那样也算吸毒吗?像别人一样吸毒?
邝维总是说她像一只鸟,遍体鳞伤的时候就飞回她的身边疗伤。可为什么那天晚上,不是邝维,是我呢?
因为邝维是那个虐待狂的情妇。她为了钱出卖自己的身体,真恶心!
我的姐姐也出卖过自己的身体。但那是为了活。
真的只是为了活。
她拿到钱后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东西吃。
她来找我求救,因为她知道我这里是安全的。
梁朗行不知道有我的存在。
邝维不愿意承认我的存在;而姐姐认为梁朗行可能伤害到我。
她不信任他的。
她绕过了一个陷阱,却绕不过另一个。
好了,都结束了。
也该谢幕了。
补记:那天去认领杨腾的尸体时,我分明见过她一次。然而两次见面,判若两人。不是说性格上,或者外貌上有巨大差别,而是觉得上一次看见的那个白衣少女并不是她。当然也可能是眼镜的缘故,这一次她戴的是隐形眼镜。上一次她的容貌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这一次见面以后,也几乎想不起来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外貌给我的印象始终很模糊,像擦肩而过的路人,不是一个,而是两次两个不同的路人。正是这种意义上的判若两人。有趣的是上一次她还给我未成年少女的感觉。事实上她23岁多了。如果以正常学龄上学,她现在该大学毕业了。我一向对自己的眼力很有自信,现在却不得不怀疑了。
再有就是,她的话与邝维等人的叙述有很大出入,不知道该相信谁。
另,临别时她说她手上有阮蔚青写给杨腾的一大叠情书,是在整理杨腾的遗物时发现的,怎么处理都觉不妥,所以让我转交给阮家或者任何合适的人。这算是一大收获。
许多补记:不知道该相信谁?那就一个都不要相信。
许多整理:分析所有收集到的资料,大略地理出杨腾的生平,可能略有出入,仅供参考:
10岁――携妹跷家。
14岁――在广场上认识邝维,被收养。
15岁――转投萧也群门下学习绘画,卖出生平第一张画。
17岁――于9、10月间被送往英国女子教会学校。
18岁――回国并进入军校。梁朗行第一次看见她,惊为天人。
19岁――离开军校,进入上流社会。“枫叶刀”正式开张,阮蔚青出现。
20岁――甩掉阮蔚青。
21岁――与梁闹翻。受腿伤并被囚,后在某看守、朴非等人协力下逃出。与阮蔚青复合。
23岁――神秘死亡。阮蔚青同时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