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12-17 00:00:00 编辑:金陵笑笑 字体: 大|中|小】
七月的上海热浪翻滚。
虽然机场大厅空调的冷气很足,却依然无法让我焦灼的心平静下来。她怎么还没到呢?不会出什么事吧?我一边着急地张望着,一边不时地看表。两岁的小女儿正吮着酸奶,天真而又好奇的环视陌生的环境。
正左顾右盼,大厅里忽然响起:“由纽约飞往上海的xxxx航班已经到达……”
刹那间,我不由紧张了起来:这就到了吗?三年未见,不知她变化大吗?
人群快速涌了出来,潮水一般。
我抱起女儿,目光射向推着行李车的急流。
没错,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叶青,依然是清瘦高挑,依然是那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淡蓝色的墨镜卡在发间,纯白的T恤,浅蓝色低腰的牛仔裤,斜斜地系着一条红色的流苏腰带,如杂志封面的模特。
(二)
回到宾馆,我们都有些疲倦,叶青还是从旅行箱里取出一包史奴比的系列玩具放在女儿波波的面前,她显然大为惊喜,喊着:“妈,你看,这么多,好好玩啊!”我随手拿起一个水手史奴比,亲了一下,放在波波的怀里。
“这几年,好吗?我迟疑着询问。
“还算过的去吧!但书是念够了。你呢?”
我看了一眼女儿,她正将大大小小的史奴比排列成行,忙的不亦乐乎。
“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哪里象你,博士学位都拿到了,已是功成名就。”我有几分调侃。
叶青却端详着波波,轻轻的说,“当初,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她呢,三年了,时间过的真快,我们都人老珠黄了。”
最后一句,她说的声音好低,我仍是听到了,正思量如何应对安慰,她却又转了轻快的语调问我:“李月和小勤近来怎样?”
李月、小勤是我和叶青读硕士生时的室友,虽然已经很长时间没通电话,但是每月总有一两封电子邮件保持联系。
“噢,李月在那家民营企业已是副总,出有车,食有鱼,你不用担心。至于小勤,似乎不太好,股票套牢,情海浮沉,一切都还没个着落。”
“是吗?”叶青皱起了眉头,又叹了口气,“她呀,总是不安于现状。”
“妈,我饿了!”波波从床上跳了下来,太阳落山了,平时这个时候,正是我们在南京家中的晚餐时间。
“你呢?叶青,今晚想吃什么,我请客。”
(三)
走进宾馆的中餐厅,叶青才放下波波,“你会把她宠坏的,小孩子就是要泼辣,不能太娇惯。”我嗔怪着。
“这就是你的理论?亏我还一直以为你属于贤妻良母型!我倒是认为,三至五周岁的孩子尤其需要无微不至的爱和呵护……。”
递上菜单的小姐打断了叶青的宏论。
我略微斟酌了一下,点了四菜一汤,抬起头来,叶青正似笑非笑注视着我,缓缓说,“亏你还记得我喜欢的菜,要知道我都快被牛肉汉堡逼疯了!”
我笑着点点头,又为波波要了一杯鲜橙汁,替叶青打开了一瓶啤酒。餐厅里已开始喧闹起来,还好,我们的座位离门口较远,可以不必扯着嗓门说话。
“Cheers!” 我们共同举杯,叶青侧身又和波波的橙汁杯碰了一下,波波也发出一声奶声奶气的“Cheers!”,怪怪的,又透着可爱,叶青不禁亲了她一下。
“你的女儿好灵秀,很象你。”
“象我?象我就糟了。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演自己的角色。”我淡淡的笑了。
“怎么?你不快乐吗?他对你不好?还是?” 叶青探究着、揣测着。
那么,我快乐吗?两年前,还常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现在早已不去想了。
其实,印象中似乎也曾有过很快乐的时光,在那些青春的岁月里,李月、小勤、叶青、我,四个人总是同进同出,开水房、食堂、图书馆、校园外的林荫道,而叶青与我也走的更近些。可能是因为我俩性格上有太多不同吧,叶青属于那种敢说敢做,率真洒脱的人,而我呢?永远都是畏首畏尾,永远放不开的人。那时候,叶青总是批评我这种性格,她说我这样只会苦了自己。可是,我无法做她那样,毕竟我为自己的家人考虑得更多。
“喂,在想什么?开吃了。”叶青轻叩着桌子。
菜陆续上齐,西芹百合、菠萝咕老肉、鱼香肉丝、葱烤鲫鱼,西湖莼菜汤。
“叶青,天这样热,辣椒吃多了,最容易上火,哎,你这几年没有流鼻血吧?”我见叶青总在有意无意的挑着菜里的辣椒吃,心里暗自着急。其实,大家在上课时都领教过她鼻血纵横的惨状。
据她说曾去看过中医,医生说,内热之症难以根除,注意事项便是平日、尤其是秋燥时要切忌辛辣、刺激性的食物。
她却一直贪恋川菜。
“早已经好了啊!你不知道,我有秘密武器呢!”,叶青见我不解,继续解释,“每年夏末,我总会收到一大包晒干的金银花,当茶喝,消暑又清心。说来奇怪,地址是我们学校,可包裹上面从来不署姓名,不知是谁寄的!不会是你吧?”
“我?呵呵!你魅力无穷嘛,有这样的人也不奇怪啊!怎么会想到是我?”我笑道,热情洋溢的叶青一直就是学长们倾慕的对象。
“是吗?你感觉到没有?你比以前健谈多了,上学时的你是沉默的、自律的,你承不承认,你就是那种喜欢压抑自己的人?”
“是吗?也许吧!我确实不能做到释放自己,你不是常说性格决定命运吗?我或许就是那种相信缘、相信命的人。”
“但是,缘乃天定,命乃自拼。” 叶青眼睛亮亮的说。
“那么,你身边有真命天子了吗?”我顺势问。
“有了。” 叶青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
我的心一宽,仿佛磐石落地。“怎样的一个人?”我很好奇。
“华裔,医师资格,上进,谦和,比我小四岁。”
“什么,又是姐弟恋,不出奇了,你吓不倒我的!”我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镇定。
“错,是姐妹--恋!” 叶青仍是那种不紧不慢的语速。
“啊!你,还没有改!”我大为震惊。
“为什么要改,我又没有错,爱应该是不分国度、肤色、宗教信仰、家庭背景、年龄,甚至是性别的。试想,世上有六十几亿人口,偏能让两个人从相遇,相知,到相爱,是多么难得的缘份?在爱情的世界里我们是平等的,并不因为你们是异性恋者就比我高贵,而我是同性恋者就注定比你卑微。我也可以和你一样,为了我爱的人付出我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是我的生命!” 叶青的眼里闪着倔强和不羁。
“叶青,这样的争论,四年前,我们之间就已经经历过了,你一直说服不了我的是,你的未来和现实面临的境遇并不象你所憧憬的那样,而事实恰是,这个主流社会都是异性恋者所把持的,决大数人不会也不可能认同同性之间的感情。”
我急促地喝了一口啤酒,环视周围热烈有序的进餐场面继续说:“叶青,我还是劝你不要太理想化,国外的氛围虽是比较开放些,但在中国会有多少人能理解、尊重你们呢?你也要为你的父母考虑,他们也都是老人了。” 想不到时隔数年,我还是一个说服者。
“同性恋在中国自古就有,今后也必将逐渐会为人所接受,何况,我们也与大家一样有着独立、自尊的人格!我曾想公开自己的性倾向,因为我觉得这很正常,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些最初的恐慌、不知所措的感觉都过去了。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有病,更不是道德偏违,只不过是一种由我选择的生活方式罢了,不去影响别人,别人就没有理由干涉,就如亚里士多德、米开朗基罗、达• 芬奇、柴可夫斯基、王尔德,甚至南丁•格尔,你能说他们是不道德的、颓废的?”叶青犀利的眼神直刺到我的心里。
我一时语塞。
(四)
站在走廊上,我牵着波波柔软的小手,等待叶青开门。她比我略高半头,大学时就是班上女生的第一高峰,可如今在暗黄的灯光下,也似有些微驼。我的喉头一紧,心里又是一痛。
真是好久没有看到这样大而圆的月亮了,拉开窗帘后,我们久久望着窗外漫天星斗的天空。
上海的空气一直是浑浊不堪,若不是在二十层楼上,哪里会看到这样的夜景。
“叶青,我是一个世俗的人,刚才的话,如果让你不开心了,不要介意。”我转身倒了杯茶给她。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也只是想让我好,对吧?张爱玲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当时看了这句话,我就想,是在说简凡呢!在你身边,我是放松、自由的,因为你懂得我。”
我微微的点头,心里却想着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的最初誓言: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叶青会幸福吗?这世间的变数太多,往往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
“今后如何打算呢?”我问。
“明天回杭州后,我会向父母摊牌,告诉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存在的方式和价值观,同性相恋,在我看来只是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而已,我们有可能比异性恋多受许多挫折,但我们也能体验到他们体验不到的东西。”
“不要太自信了,come out不那么容易的,你还记得我给你下载的那些文章吗?有很多现身策略的,譬如:逐步现身法、障碍排除法、善用工具法,当然更要有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是不是?”我边振振有辞边佩服自己的记忆不凡。
“你可越说越复杂了,我不奢望他们可以接受,只要能够不反对我的选择就足够了。希望下次回来可以带上她。”
“如果可以让你快乐,但愿如此。”我真诚的希冀着。
“倒是你,知道吗?在国外,我常常会担心你,你总是为别人着想,往往忽略了自己。”
“没什么,这世上总能有一些人过着她渴望的生活,就象你,而决大多数的人选择的是一条相对平坦道路,就如同我,是不是?但我希望,不管我们选择怎样的生活,都能够自始至终认真对待。”
(五)
一早将叶青送上火车,我和波波也启程回南京,坐在豪华大巴上,我无意欣赏港台的武打片,只匆匆打了个盹,梦里竟出现了我们毕业离校前的情景。
那夜,叶青醉酒后躺在宿舍的床上,绯红的脸离我很近很近,“一起走吧,好不好?这些年的苦读不就是为了明日的生活无虞、自主独立吗?”叶青紧紧握着我的手。
“不,这是不可能的,你喝醉了!而且,你知道的,下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用力抽出手来,用毛巾拭着她额上的汗,突然感到有些慌乱。
“你,难道,难道真的不明白?” 叶青的眼光迷乱。
屋里一片寂静,仿佛有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怎样也说不出来。
“好了,不吓你了。后天我走的时候,你不用去送我。” 叶青苦笑着转过身去,面向墙壁,不再看我。
我凝视着她躺着的侧影,直到眼睛发酸,这也算是一种别离吗?这样的时刻竟然是如此的难堪。
我曾经想过,我们之间永不要分离,每一个清晨、每一个黄昏,我都要陪着她,和她一起去哭,一起去笑……
然而问题恰是,我只是普通女子中最平凡、最懦弱的一个,每日心心念念的都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面对她,除了将自己深藏进黑暗中叹息,我实在不知道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梦醒了。
(六)
南京家中,波波将叶青送的史奴比们摊了一桌后就没影了。我打开电脑,进了新浪的邮箱,几封新邮件都是出差在外的老公的发的,正忙着打开,耳边听到波波一声惊呼。
“怎么了?”我喊着冲到后院。
波波已摔到在院内围墙边,我心大痛,急忙抱起这个小人儿,“妈妈,我想要花。”
“让妈妈给你采嘛,你又够不到。”我随手采了一把黄、白相间的花。
波波快乐的接过,问:“这是什么花啊?”
我看着满院灿烂开放的小小花朵们,缓缓答道:“金银花。”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她还有个名字叫做姐妹花。”
“姐妹花?真好听。” 波波低着头,很有兴趣的把玩起来。
每年,这些花都会有自己的去处,即使是漂洋过海飞到叶青身边也实属平常,而我们的梦也大抵如此吧,每个梦都会有人去做,醒了的人是明白的,做着的人幸福着,我们也就在其中。
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需要痕迹或证明,一切的发生和经过,都已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花落花开。
我在心里默默地为叶青祝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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