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暮色笼罩了圣母院。
教堂里面的光线已经暗淡了下来。
从教堂门口投射进来的昏黄的夕阳余光将林霜孤独的影子拉得格外修长。
她闭着眼睛，固执地什么都不想，不愿想，也不敢想，只是静静地低头祈祷。
“林霜，你从中午到现在既不吃饭，又不休息，这样怎么行？你忘了你还有伤了？”安娜修女站在她身边，苦口婆心地劝解：“小蜜蜂不会有事的。”
林霜抬头冲她体谅地微笑了一下，表示明白。但是，她的笑容是勉强的，眼底是掩饰不住的忧虑和哀伤。她现在无心想别的，只想留住一个信念：蓝枫不会有事的。否则，那些忧虑和哀伤马上就会把她席卷到一个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去，让她无可救药地永远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修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向门口回过了头，因为她发现有一个影子慢慢地走了进来。
教堂又高又窄的门象一扇天堂之门，一个修长的身影在阳光的笼罩下跨过了这扇门，身后的光晕使她看起来象个下凡的天使。修女渐渐看清了“天使”的面目，不由得一脸的惊诧，因为，那是一张跟林霜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林霜也回头看到了来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颤声叫了一句：“家倩？！”她充满期冀地探头向程家倩的背后望去，没有她牵肠挂肚的那个人。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开始向一个无底的深渊缓缓地，缓缓地坠落，同时，身体里的血液也开始一寸，一寸地冻结起来。
她僵硬地紧张地盯着程家倩面无表情的脸，眼里不自觉地充满了哀求的味道，嘴里却不敢问一个字。她怕，怕等到的是一个心照不宣的最残酷的回答。她怕到有些发抖，以至于她不得不抓紧了椅背来维持自己身体的平衡，来克服发抖到想呕吐的欲望。
程家倩冷静地审视着林霜的反应，直到心满意足，才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放心，蓝枫没事。”
林霜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松了口气，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抬头疑惑地望着程家倩，目光里带着询问：那她人呢？
程家倩却对她眼睛里的询问避而不答，慢慢地踱着步子：“我来是告诉你两件事情。第一件，明天晚上，程世雄和林志雄将在妈妈墓前决斗。”
“决斗？”林霜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制止？”
程家倩冷冷地说：“他们两个都是杀死妈妈的凶手，都该死！”
林霜被她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敢相信地看着面无表情、一副理所当然的程家倩，嗫嚅道：“可是，可是，程世雄毕竟是我们的爸爸。”
“程世雄？爸爸？”程家倩古怪地重复着这两个称呼，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我以为蓝枫什么都知道了呢！原来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林霜不解她话中的意思，困惑地问：“什么意思？”
程家倩冷哼了一声：“我恨这个爸爸！我恨程世雄！因为是他杀了妈妈！我也恨林志雄，我希望他们两个都去死！”
她毫不掩饰的满腔恨意把安娜修女都惊呆了。她不敢看程家倩，觉得她的出现简直亵渎了圣母玛利亚。她慌忙对着圣母像低下头，暗暗祈祷，请求神灵宽恕她的罪。
程家倩望着同样震惊得目瞪口呆的林霜，微微一笑：“放心，我不去阻止，但还有你。我是特意来告诉你这个消息的，去不去由你。”
“我当然会去。”林霜下意识地缓缓说道。
“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抚养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养父，你会帮谁呢？”程家倩说这句话的时候仔细斟酌着语气，透着一股诡谲，她看着林霜越来越苍白的脸色，满意地笑了。“我还有第二件事情要告诉你。是关于蓝枫的。”
林霜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她怎么样了？”
程家倩的表情也僵硬了下来，顿了顿才说：“昨天晚上，阿杰要杀她，没有成功。但是，打伤了她的眼睛。现在，她已经失明了。”
“你说什么？！”林霜的声音尖锐得有些走调，她似乎作势要前冲，却颓然瘫坐在凳子上：“不，不，不……”她的目光失去了落脚点，双手用力抓着椅背，好象在跟谁做无声的角斗，一叠声地徒劳地否定着一个自己潜意识已经接受的事实。
“信不信由你。她现在就在医院里。”程家倩冷静而又残忍地强调。
林霜将脸无力地埋在了臂弯里，咬紧了嘴唇克制哭泣的冲动，然后抬起头：“我要去见她。”
“我的话还没说完呢！”程家倩不慌不忙地说：“蓝枫的眼睛虽然瞎了，但是不是不能医治，她还可以移植新的眼角膜。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事情就是，明天晚上，我会带她一起乘飞机去美国。”
林霜还没从程家倩带给她的第一波冲击里镇静下来，第二个巨浪又将她淹没了。她慢慢地站起来，呆呆地望着程家倩，好象有什么费解的东西怎么也想不通。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带她去美国动手术，移植新的眼角膜。”程家倩不动声色地提醒道：“你也不希望她一辈子看不见东西吧？”
是啊，当然不能。蓝枫怎么可以失去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要见她。”林霜已经乱成一团的脑海只剩下了这一个清晰的念头。
“你知道吗？现在警察正在通缉你，听说黑道上的人也在到处找你，你的处境很危险。”程家倩第二遍重复了对蓝枫说过的话，不知道是在提醒林霜注意自己的安全，还是别有深意。“再者说，现在有警察保护蓝枫呢。”
林霜紧紧皱起了眉头，逼迫自己从漫无边际的痛楚里寻找一条出口。沉默了半天，她缓缓地说：“我要见她。”

“程小姐。”守卫在蓝枫病房门口的警察看见程家倩走来，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你好。”程家倩冲他点了点头，急匆匆地走到病房门口，正巧，叶少雯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程小姐？！”叶少雯的表情有些诧异，是一种奇怪的直觉起了作用。
“你好。”程家倩冲她勉强地笑了笑，眼睛却急切地探视着她的身后，急于绕过她进去。
两人擦身而过。
“等等！”叶少雯忽然回头叫住了程家倩，程家倩回过头来，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叶少雯心里一颤，“程家倩”的目光里盛满了楚楚可怜的哀恳、忧郁还有求恕。叶少雯咬紧了嘴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进去吧，我会在外面帮你守着。”
“程家倩”瞬间感动地泪光莹然，嘴角化作一个凄楚的感激的微笑。
叶少雯关上了门，大口喘了口气，好象感染了她的什么，心里酸酸的，紧紧的。难道，这就是哥哥说过的所谓的“感觉”？她沉默了一会，对坐在一边的警察说：“好了，天很晚了，你去休息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

当有人靠近床边的时候，蓝枫依然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听到刚才门口的对话，她知道，进来的人是程家倩。
程家倩没有说话，静静地走到她身边，默默注视了她良久。这很不像她平时给她的感觉。
蓝枫有些不耐烦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展览的动物，关在一个笼子里供别人的目光肆意浏览，而自己连拒绝的可能都没有。她没好气地问：“你有什么事吗？没事这么老盯着人看，很没礼貌的。”想想这句话好象还是程家倩对她说过的，原来她的感觉的确没错。
蓝枫感觉到一只带着凉意的手颤抖着，轻轻摸到了她的，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压抑的哽咽声。
在她接触到那冰凉的柔软的指尖的瞬间，蓝枫已经明白了什么。她条件反射似的一把握住了那只手，用力将人拉到了自己怀里，激动地颤抖地低声嚷道：“是你吗？林霜，是你吗？林霜……”不用她回答，怀里那句熟悉的柔软的身体和那熟悉的清香的味道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蓝枫什么也顾不上想，即使眼睛看不到，她仍然准确地捕捉到了林霜柔软的双唇。
林霜呜咽了一声，启开牙关，迎接蓝枫的进入。
一个卷起了惊涛骇浪般激情的吻――充满了火山爆发般的热烈，充满了如痴如醉的缠绵，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楚，充满了万劫不复的绝望。
一个世纪，一千个世纪，一万个世纪过去了。直到这个吻刻进了脑海，刻进了心里，刻进了灵魂，足可以铭刻生生世世了，两个人才分开。
“对不起……”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当事情走到不能圆满的结束，总需要有个人背负所有的责任，如果是罪过，她们都想抢到自己身上。
林霜掩住了蓝枫的嘴，亲爱的，这一次，所有的罪，让我来背。
“对不起，我要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你。”
蓝枫拉下了她的手，握紧了：“是我对不起你，明天不能陪你看流星雨。”
“不。”林霜隐藏了心碎的声音，轻轻偎进蓝枫的怀抱：“我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人生最美丽的梦想。”
“可是，我却不能陪你实现它。”蓝枫怆然，搂紧了林霜。“我是天下第一大骗子，你不要原谅我，你要恨我。”
“永远不会再有恨了。”林霜叹息似的低吟：“你已经教会了我爱，我永永远远都会爱你。”
蓝枫亲吻着她的额头：“我也永永远远都爱你。”
所有的语言都成了废话，所有的语言都被禁止。
她们的嘴唇自觉地寻找到了彼此的嘴唇，双手轻轻触摸到彼此的肌肤。蓝枫的动作轻柔无比，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易碎的细瓷器；林霜的手清凉滑润，好象一只纯洁柔软的羽毛。她们都小心翼翼、全心全意，仿佛在呵护一个熟睡的美梦。
所有有关幸福的美梦在此刻都变成了一种近在咫尺却望尘莫及的绝望和痛楚。
林霜轻轻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疯狂地迸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