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06-26 00:00:00 编辑:涟漪花开 字体: 大|中|小】
一
医院里又死了一个人,一定是个女的,望叔完全可以从病房里的哭声中判断出来。从洗手间到望叔的505病房,要经过一段宽一米五、长恰好四十步的走廊。望叔的心里复杂得就象走廊里的气味一样,说不清。刚住进医院那阵,望叔一听到死人,心里就止不住地发怵,老想着死神就在自己的身边徘徊,没准哪天就轮到了自己。现在见怪不怪了,就象如花似玉的护士小姐们面对病人的痛苦一样,无动于衷。在这里呆久了,只有四个字最适用,那就是珍惜生命。望叔总结出这个真理那会儿,护士小雨和水嫂他们都在场。望叔说得很有滋味,从未有过的滋味。水嫂听得也很有滋味,眼睛紧盯着望叔发亮的额头,很专注很沉醉的样子。小雨在一边给同房的的一个病人扎针一边只顾着笑。
505房里住着两个人,另外一个是刚住近来的脑血栓。望叔大小是个正享受着正科级待遇的老革命。平时说话就爱面对一大群人,越多越好,越多越有即兴表达的兴致和激情。望叔自信自己说话很有感染力的,情理兼备的那种,枯燥的政治术语穿插着浓厚感情色彩的渲染,很有号召力。那位脑血栓躺在床上不能说话,只能竖着耳朵听,高兴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嘴角挂一丝笑,不耐烦了,就闭上眼睛,鼻子里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息。望叔是不在意这些的,望叔很有优越感的。望叔在1976年也就是毛主席逝世那年,他以市组织部里的一名办事员的身份,张罗着为全体干部群众安排观看追悼会的实况。那场面再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会掉眼泪。望叔每说到这,感情细胞全爬到面庞上了。那才叫万众一心江河挥泪啊。
望叔说着,水嫂将洗脚水已经端了过来。干毛巾放在望叔的腿上。水嫂说,到点了。望叔脸上的笑容堆砌着,一块一块的,忽而绽开忽而又堆成一团团的,周身上下洋溢着的全是幸福的味道。望叔如今七十二岁的一把年纪了,没想到在这家医院里找到了七十二年前所没有的归属感。望叔不是没有快乐过,但现在看来,那些快乐是虚无缥缈的,没有人包括自己都不能够识得其中的真味。望叔快乐的时候,身边的人大多在打着磕睡了。那些快乐不能分享,只能他一个人坐在诺大的房间里独自让快乐漫无目的地飘荡,空洞如风。眼前的快乐是看得见的,也是摸得着的。望叔觉得自己个把月的时间突然变年轻了,心脏的活动规律也正向年轻的方向发展。望叔时不时地就能感受到,心里有一层层的东西在往外涌,象波浪一样地往外涌动。望叔记得这种感觉仿佛是五十年前的感觉了。五十年哪,鬓间的白发在一天天地增多,这是岁月无法遏制的自然规律。但这一个月,望叔即便是在与病魔作斗争,也能深切地感到自己的生命在这里得到了延伸,得到了补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欣慰与满足。
睡前洗脚胜似服药。这千古民谚望叔早在家里就体会过了。望叔现在的体会是,睡前洗脚胜似年轻人所说的“拍拖”了。望叔感觉洗的不是中医意义上暖身驱寒的热水,而是水嫂用她勤劳的双手精心酝酿而成的温情之水,那温情从望叔的脚底一直蔓延到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里。望叔洗着就觉着周身的暖流从毛孔里,一个劲地向外奔放。后来连整个人都有些飘忽了,如梦如幻的,心里直想犯事。
一个月前,望叔本不想上医院这地方的。医院在望叔的眼里是个实实在在的是非之地。医院是个丝毫没有人情味的地方。生命和死亡在这里都变得没有多大的意义。每天都有新的生命诞生,也有悄无声息的死亡。所有的生命在这里都会变得平淡而脆弱,再浓重的生命也是如此。望叔只不过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舒服,偶尔会头晕眼花的,心里闷,饮食不香。望叔就是觉得自己老了。既然老了,身体机能必然会老化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孩子们不放心,前呼后拥地送他来医院了。粥样动脉硬化!医生说,幸亏早检查,要是晚一个月的话,结果就不一样了。望叔眼看着医生,说不出话,脑子沉沉的,颤颤地扫了眼身边的孩子们。医生倒是说了,您老是个福人。望叔佯装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却不停地诅咒着,都快要死的人了,福气个屁!望叔感觉自己的额头上了冒出冷汗了。望叔坚强了一辈子,也没觉得象现在这紧张。
二
望叔打发走三个子女,一个人在这家省内著名的甲级医院里住了下来。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情,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的,不容易。望叔到服务台要了一名生活护理员。每天护理费二十元,望叔咬咬牙交了保证金。生活护理制度是这家医院在国内的首创,有媒体称这是二十一世纪规范的健全的科学的护理制度的雏形呢。生活护理员大多是从当地农村的嫂子们中间择优录取的,经培训后持证上岗。病人有权挑选生活护理员,也有权辞退。望叔从一大堆名单中,又从一张张纯朴简单的脸庞上,发现了水嫂。水嫂叫水秀,45岁,人挺精神,清爽,衣着得体,亲和力也很强,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水嫂一听到点自己的名字,万分惊喜地“哎”了一声。望叔的视线被这一声“哎”字吸引了过去。上下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水嫂。水嫂倒是不自在了,有什么事你尽管说。说着冲望叔笑了笑,就算是打了照应。望叔愣神了一下说,我会的。水嫂说,就象在自个家里一样。望叔应着说,在家里一样。
望叔看着水嫂身前影后地跟着,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老伴来。老伴是无可挑剔的人,没脾气,凡事自己不拿主张。是典型的温和派,温和得只剩下费话,一点不象望叔作述职报告那样简洁生动。水嫂跟老伴是截然不同的,水嫂看上去横竖都有女人味的。望叔对水嫂的角色充满着好奇,望叔想不出更好的说法。望叔在打吊瓶的时候,总要面对水嫂的背影没头没脑地想上一会。望叔怎么也没想到,如今的社会,人的种种欲望总在能够得到合理的满足,并且有人愿意用自己的行动来满足别人的欲望。
望叔一不留神就说出水嫂的名字了,而且是当着水嫂的面。望叔说,水秀,你歇会儿。水嫂怔了一会,很知足地看了一眼望叔。望叔往日有些疲倦的脸上挂着笑容,一副很温暖的样子。水嫂说,没事的,习惯了,只要你能休息好,安心治病养病,我就高兴啦。说着就顺手脱下了望叔脚上的袜子。望叔说,辛苦你了。水嫂说,没事,这是我的任务。望叔诧异着说,任务?你又没欠我的。水嫂说,我拿着你们的钱呐,一个月六百多块呢。望叔说,才六百?水嫂说,不少了,庄稼人,又没啥文化。望叔问,你家有几口人?哎,你别老站着,坐下说。水嫂随身揩了一把手,这才挨到望叔的床沿上。水嫂说,一个女儿,正在上大学,家里没收入,趁着我这身子骨还行就来这了;要不然,女儿哪天找我要钱,我这心里头就憋得慌,好在女儿今年就要毕业了。水嫂说着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望叔没再问什么。望叔不忍心问了。望叔要是再继续问下去,心里一定会打寒颤的。望叔是个过来人,望叔知道人生的酸甜苦辣,望叔知道人世间还有许许多多的苦难存在。望叔无法让所有的苦难,在时代的进步面前销声匿迹。望叔看着水嫂布满沧桑的手,望叔的目光一直就没离开过水嫂的手。望叔想着,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是一个人命运的外在体现了。不同的手就有不同的人生际遇。望叔想,水嫂的手一定会使她时来运转的,上帝从来不会无辜地惩罚勤劳而善良的人们,上帝只会将幸运无条件地献给这些勤劳而善良的人们。
望叔一闭上眼睛,就只顾上感动了。望叔活了一辈子也没享受过现在这样的百般呵护。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呵护,一个中年妇女对一个与死亡作斗争的老男人的呵护。尽管这呵护是用廉价的金钱换来的。望叔的脑子里一直都不认为金钱能够换来快乐。望叔捞了一生的钱,从养家湖口到小康生活,望叔没离开过钱,但望叔并没有从无止境地消费中,体验过快乐。望叔觉得有些快乐恰恰构成了对社会的无形伤害,对人类有限资源的巨大浪费。
望叔这样想着的时候,黄昏常常会不自觉地临近。望叔喜爱看悬在天边的夕阳,橙红而殷实的夕阳,就象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温馨而从容。望叔知道对一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夕阳本身所涵盖的生命意义。夕阳就是一个港湾。夕阳是生命的年轮。夕阳是人生遗失的细节。夕阳是绽开的铺天盖地的想象。夕阳是历史。夕阳是人类对幸存者的美好馈赠。夕阳是暖融融的记忆。夕阳是情感的载体。夕阳是即将消失的温度。夕阳是绵延不绝的音符。夕阳是灵魂里的荡气回肠。夕阳是正在发生的故事……
三
望叔说不准对于夕阳的偏好。望叔只隐隐约约地感到夕阳是一个人生命中最后的精彩。望叔要把握住这最后的精彩。望叔要在有限的生命光景里充分地享受人间的至乐。望叔趁着自己还能自由走动,还能保持正常感性思维状态的身心条件下,让自己的身体接受夕阳的浸润与洗礼。望叔这样想着,就一个人悄悄地溜到住院部后面的一块绿色的草坪上了。望叔有节奏地舒展着双臂。四月的夕阳突然变得很顽皮,在望叔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望叔看见蓝色和红色交织着的玻璃窗户里的病人,有老人和小孩。望叔看见了三三两两的病人从草坪的中间踱过去,又踱过来。
望叔很想有个人陪着他说话,或者使个眼色。望叔看见自己的影子。望叔不在乎一个人的。望叔习惯了一个人。晨光里也是一样。望叔一个人走过了两个世纪。望叔也曾跌到过。望叔跌到爬起之后更精神了。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跌到,然后不断地爬起来,没有人搀扶。没有人搀扶的日子,过得更有价值。
望叔在夕阳里想起那些年代了。那些年代现在的孩子们都不记得的。那些年代的往事不堪回首。那些年代要是卷土重来,这世界不知道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望叔不希望历史倒退。望叔不愿意再看到饥荒与寒冷。孩子们都受不了那样的饥荒与寒冷。那样的日子只有望叔自己可以承受。人是命定的。时代的命定。上苍的命定。不可遏制。洪流或者白色的恐怖都不可能无限地延续扩展。人生莫过于此。莫过于对自己单薄肉身的无原则崇拜。可人不能没有崇拜。人注定只能成为自我。复活或者还原成一个最单纯的自我。
夕阳终究会沉下去。人的一生假如浓缩为一天,那么夕阳的隐退无疑是预示着一个人生命的最终圆满。望叔这样想着心里很是得意,精神格外地矍铄。关于自己或者无关自己的死亡也荡然无存了。
望叔往回走。望叔的步子很稳很轻。望叔不想乘电梯,而选择了就近的踏步楼梯。望叔想顺便看看这里的病人,听听每层楼道里的嘈杂声,感受那些与自己同病相怜的呻吟和慌乱。这里是另外一个大自然。人类中的另外一种匆忙的景象。
望叔丝毫没觉得累。望叔兴致勃勃地往上一步一步地踏在用大理石铺成的楼梯上。望叔只觉得脑子开始有些恍惚。望叔上到三楼了,想歇口气。望叔放慢了步子,不经意地朝上看,水嫂用惊诧地目光逼视着自己。望叔才醒过来,望叔没告诉水嫂。水嫂正快速地往下走,步伐坚定。望叔看得出神。望叔感觉水嫂象一股力量向自己冲过来。望叔没支住自己,突然倒在了楼梯的中央。是一个慌乱的人没留神地碰了一下,望叔就歪下了。望叔的经验和预言应验了,望叔要爬起来。但这一回,望叔有气无力。
慌乱的人连忙回头牵望叔的手,水嫂扶着望叔的身子。望叔说,没事了,小伙子,你去忙吧,去吧。慌乱的人方才尴尬而感激地转身走开。水嫂想也没想就背上了望叔。水嫂背得很吃力,但水嫂不会让望叔感到自己是很吃力的。水嫂承载过太多太重的背负,水嫂从来没有吭过声。水嫂习惯了承受。习惯是一种永恒的动力。水嫂在这种动力的驱使下,一次次翻山越岭,水嫂终于看到了黑暗中的光亮,那种光亮极大地激活了一个女人立存于世的信念。女儿上大学了,快毕业了,水嫂即将完成作为一个女人的本份,完成了心里头最顽强的一种使命。这使命不是简单的宿命认知,而是几千年以前,造物主和我们的祖先共同缔造并承传延续下来的朴素情怀。
望叔软塌塌地伏在水嫂的背上。望叔用尽了气力说,让我下来……扶着我……走。水嫂憋足了气说,你趴好,就剩下几步了。水嫂感到自己的腿在发颤,沉得很但使不上力气。水嫂腾出左手,牢牢地抓住楼梯的扶手。水嫂每迈出一步都要借助扶手的辅助力量,水嫂的额上沁出汗珠,水嫂顾不上擦汗,膝盖几乎快跪上踏步了,水嫂坚持着上到了五楼。
水嫂实在支持不住,慢慢地从背上卸下望叔。望叔没站稳,又倒在了地面上。水嫂重新背上望叔,鼓足了一口气背到了505病房。
四
望叔躺在病床上,脸色煞白,但心跳很快就平缓了下来。水嫂寸步不离地守在望叔的身边,水嫂再不能让望叔有什么三长两短了。水嫂没有将愁容挂在脸上,尽管水嫂心里还在一味地责怪自己的一时疏忽。
望叔想对水嫂说点什么,但始终没有开口。望叔不知道怎样说出心里想说的话,望叔只是很平静地看着水嫂的侧影。望叔从水嫂焦灼而自责的眼睛中,大抵可以猜出水嫂的一门心思。望叔知道自己的病情,好不到哪儿去,也坏不到哪儿去;死不掉,也活不了长久。望叔在病床上已经反复地想过这样的问题了,这生与死的问题,望叔算是摸透了,一切得遵从自然规律的安排,人是无可奈何的,逃不掉,挣不开,也不会被抛弃,如此而已。
正想着,护士小雨走了近来,漫不经心地递给水嫂一张单子就转身离开了。那张单子上写着:生活护理员水秀,因监护病人失职,违反本院《生活护理制度》第十二条规定,经医院核实后决定,罚款人民币一百元,以此警告。水嫂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下,朝望叔斜了一眼,慌乱地将单子揣进了口袋。
水嫂的想法很简单。水嫂只是不想因此有什么节外生枝,罚款是水嫂意料之中的事。望叔似乎觉察出了什么,望叔随意地说有什么事别放在心上。水嫂说,没啥事,是医院的一个通知。望叔说有困难你尽管说出来。水嫂说,我能有啥困难呀。说着将落在床头的报纸收拾了起来。望叔没多想,闭上眼睛休息了。
趁望叔休息的空闲,水嫂拾掇起房间来。水嫂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弄出一丝声响,但水嫂还是不留神碰翻了一只水杯。水嫂越发觉得心里不自在,惴惴不安地,手脚都不太听使唤。水嫂操劳了一辈子,水嫂很少见过现在这模样,水嫂想,在乡下干活就是比在城里干活顺当。
望叔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水嫂。
望叔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默默地注视着水嫂在自己的眼前忙来忙去的样子,那样子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酸涩的又是很恬适的复杂感受。但他觉得这是一种近乎可怕的不近人情的感觉,那种感觉让他无所适从。望叔是那个时代走过来的一个习惯于自食其力的人,在他有生之年却占有了一个女人的劳动和时间。可是日子久了,那种无所谓无的占有感便成了一种习惯。习惯的养成,有时会极大地瓦解一个人的意志。
而生活对于水嫂,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劳动过程,她要在单调而繁琐的简单事务中获得物质上的补偿,这是她唯一的生活目标。她需要用这种补偿来完成一个母亲的毕生责任,而责任就是一种情感。水嫂是不在乎时间的。等过完了她45岁的生日,女儿也该毕业了。女儿是她生命的重心。水嫂不识几个字,但大抵能够读懂女儿的每一封信。女儿已经多少次劝说自己不要在医院里做护理了,但她还是说,让我一个人在家对着墙壁发呆,还不闷死你妈啊。女儿拗不过母亲。水嫂是不愿意让女儿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东奔西跑地打工赚钱攒学费。女孩子家经不起折腾。也是时代变了,女孩子得活得象一个男孩子一样,要有奔头有出息。水嫂要让自己的劳动和时间,来为女儿赢得一份嫁妆。完成了,她的生命才不再会有遗憾。这嫁妆不是彩电冰箱洗衣机,而是女儿上学的花费。
没过几天,望叔还是将自己快要出院的决定告诉了水嫂。水嫂说,出院就好。望叔没再说什么。望叔是不情愿出院的。望叔是习惯了水嫂的身前影后,习惯了水嫂的顺从与呵护。望叔似乎从医院里,看到了人世间另外一处生命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原来比在六十多平米的套房中更具有人伦层面上的关爱与满足。本来院方已经在一周前就告诉他可以出院的消息了,望叔心里琢磨着回家干什么,成天横眉冷对或者陈谷子烂芝麻的,不如呆在医院里自在。这已经是院方第二次提示了,望叔一听就上火气了,没少你们一分钱!主治大夫说,您老别生气,您看您这身体已经完全恢复健康了,再说,病房里的床位比较紧张。望叔说,就住一星期,一星期!就看在我这把年龄的份上,算你们积点德行不?大夫不好再说,算是勉强默许了。
望叔一想到要回家,脑子里就觉得空得很,心找不到着落。有事没事总想找水嫂搭讪几句,问长问短的,自己都觉得不太正常了,但他别无选择。生命的光景是有限的,望叔只想抓住这些光景。望叔不能延长它,但他可以人为地让它走得慢些,再慢些。
五
眼看着黄昏一次又一次地离他远去,望叔从一次次的凭栏远眺中,俨然感到了一种莫以名状的东西横在心头。望叔不想试图为这种说不清的心里找到恰如其分的解释,望叔知道,那只能是一种徒劳,一种自欺欺人的徒劳。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生命的轨迹,从来就不会是按照自己苦心设计而横空出世的结果。
望叔打了个电话叫他的二儿子送二千块钱来。身为地震局副局长的二儿子,在电话里迟疑了一会,但还是乖乖地将钱如数送来了。儿子能说什么呢,住院近两个月的时间内,曾经来探望过一次,没呆十分钟,就被望叔给撵走了。望叔说,往后不要再来了,有事我会通知你们的。还有,你叫他们一个都不要来。儿子很不理解地说,那是为什么?来看看也没碍着您呐。望叔说,我的话不听了?我老了是不是?我说不要来就不要来嘛。儿子就象碰到了“银样蜡枪头”一样,不好再说什么,走了就再也没来过。
望叔图的就是一种宁静,日出日落里喧闹中的宁静,习惯了的宁静,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眼前周而复始的动态宁静。从一个黄昏到另一个黄昏。两个人的黄昏。
一周就那么恍恍惚惚地过去了。
出院那天,望叔将仔细包扎好了的两千元钱,递到水嫂跟前说,这个送给你留个纪念吧。水嫂一阵诧异,神情紧张地问,这是……?望叔说,等我走后才打开它。水嫂一脸感激地看着望叔,象个陌生人一样,半晌才说一句话,我不能收。望叔说,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收?水嫂说,医院里有规定,不能收病人的礼品。望叔笑着说,这个我知道,你看我这不是已经办好了出院手续了?不要紧,拿好。水嫂没再推辞,接过礼品说,回家了多注意身子,睡觉前记着吃药。说着就拿起望叔的行装,送望叔上了车。
回家后的第一个晚上,望叔就失眠了。脑子里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水嫂曾经背过他的,他为什么没有跟她有身体接触?他是很想的啊,并且他确信自己的状态一定会很好的。望叔记不起来当时水嫂背着自己的情景了,也不记得当时的心里感受了,望叔多渴望那样的情景现在能够发生啊。而现在显然已经没有了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机会或许只有一次。机会对于人似乎永远只有一次。望叔为没有抓住这样的机会后悔了,但又觉得这些想法实在很荒唐很委琐。他凭什么能碰她呢,这个结果也许是最好的。可他依然是满心的懊恼。
子女们为望叔找来一个老保姆。他们不愿意年迈体弱的母亲再受旧社会的苦,他们是想让双亲过上无忧而体面的生活。
望叔因此得到象在医院里一样的悉心照顾,从端茶倒水到洗衣浆裳。老保姆也是从附近农村里找来的。跟水嫂比起来,人略显瘦了些,很干练的样子,蛮好的。但望叔横瞧竖看怎么也没象水嫂那样舒坦,尽管心里烦躁却发不出脾气。
事情还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太阳快要沉下去的时候发生了。望叔在院子里闲逛荡,不小心踩上一根竹棍上了,脚下一滑身子就歪倒了。老保姆闻声赶来,连忙扶住望叔的身子。望叔叹了口气,顺势坐在了地上。望叔说,背上我。老保姆磨蹭地搓着双手支吾着说,这……不知如何是好。望叔直着眼说,叫你呢!老保姆只好背上了望叔。那一刻,在望叔的眼里,黄昏再一次绽开了。而这一切也不偏不倚地被老伴看在了眼里。
第二天,关于色鬼望叔与风骚娘们老保姆的桃色新闻很快就一五一十地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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