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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我和白桦同居的那个小屋里接到她的死讯的,当时我在安慰哭泣不止的晓梦。我大四时晓梦已经毕业一年了,我接到她的电话说要我一定一定立刻去一次她家,见见她的父母。我坐在他们家古朴而略显阴暗的客厅里看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沐歌难得地露出浅浅的笑容。晓梦和她母亲低声交流了好一会儿,然后我突然听见晓梦哭了出来,她说:“你为什么非要我嫁呢!”
我回过头,看见她瘪着嘴,很孩子气地用手背去擦眼泪。
晓梦的妈妈给晓梦找了好几个婆家,包括我在内,反正在年前一定要说定亲事。晓梦的妈妈用一种年长女人特有的犀利眼神看着我,她说:“秉文,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要娶我们家晓梦,那我很高兴,你要不喜欢她,我们也不勉强,但是我们家的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这样,我就回学校了。我不能娶晓梦,因为那时候我在和白桦同居,而且晓梦也知道我们的感情已经深厚得再也不能分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时晓梦来找我,她在拥挤的卧室床前给我跪下,她说:“你先娶了我,我会和白桦去说清楚的,我们只是假结婚,算我求你了。”
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连风敲开了我和白桦的家门,他对我说:“白桦出事了,在学校后面的水潭里。”
也许我早该猜到会有那么一天,直到白桦死后,我和连风再度提起她时,连风才带着怀疑的口吻说:“白桦好象有点抑郁症的征兆。”
我知道白桦不是死于抑郁症。在我们同居不久后我就知道她还有另一个情人,只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追查那个男人的真实身份。现在我正为此后悔不迭,也许当初我粗暴地干涉她的私生活,严厉地追问那个男人的情形,白桦就不会死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尽管我有很多次机会。
有一天晚上我因为选修课临时取消而回家,那时白桦没在家里等我,直到原定的下课时间快到了,她才面有疲色地打开了家门。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把走过来的她按倒在床上,我粗暴地撕她的衣服,扒她的牛仔裤,可是最后我在她安静得像死神一样的目光里退却了。她叹息着轻轻推开我,她说:“你等一下,先让我洗个澡。”
我没有从她身上寻找原本可以很确凿的证据,而是任她走进浴室洗掉了那个男人的味道。
那天早上天很冷,水的温度接近冰点,白桦用两条我从没见她围过的丝巾把自己绑在一块石头上沉到了池底。池水很浅,捞她上来的人说水深才及腰,不过即使再浅个半米,她也照样能死掉。
她躺在枯黄的草地上,水从她湿透的身体上流下来,形成一个不规则的水印,细细的水线还在四处流淌,最后淹没在矮矮的,半干枯的草丛里。她的眼睛和嘴巴都闭得很紧,眉间有一抹淡淡的痛苦的神情,几缕又黑又湿的头发垂在额前,不停地濡湿她原本就湿漉漉的脸。我走上前把她整个儿抱进怀里,从我的嗓子里发出喑哑的哭声。我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一点一点残忍地捏碎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没有遗嘱没有缘由地失去她。人影在我的眼前飞快地晃动,白桦冰冷的尸体使我觉得全身上下紧贴她的地方没有一个一处还有温度,曾经抱在臂弯里的身体是温暖而柔软的,但是这一刻却是冰冷而僵硬的。那双原本充满着安静力量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来看着我了,原来痛苦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到那个我们同居的小屋的,晓梦坐在床沿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用带着浓重的同情的温和目光看着我。
我说:“对不起,我不能帮你了。”
她说:“其实我妈也不是要我马上嫁,只是谈恋爱而已。我觉得毕业了马上就定给人家怪可怕的,我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其实试试看也未尝不可。我打过电话给沐歌,她说国庆她回家时妈妈就和她说起过了,所以这次我要她回来她都没理我。我……太大惊小怪了……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白桦的死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这么说只是觉得有这个必要而已,也许只是一种礼节上的东西。
后来我在白桦的葬礼上见到了她的父母,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家人,我曾经做过无数次的设想,她的双亲也许来自一个遥远的山村,满是皱纹的脸上泛滥着岁月的风霜,补丁累累的衣服包裹着伛偻的身躯。但是我看到的那张和白桦神似的脸却是光鲜而红润的,年轻的没什么皱纹的脸充满了朝气,似乎还可以活一百岁。那个依偎在白桦英俊的父亲身边的女人带着虚伪的悲痛,用一块丝手绢擦着涂了厚厚睫毛膏的眼睛,那只轻捏手绢的养尊处优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涂着漂亮的银色的指甲油。
他们甚至没有追究白桦的死因,当白桦的班主任反而忍不住问起他们为什么不追究时,白桦的父亲用一种近乎冷酷的口吻说:“那个孩子从小就这样,做什么事都没什么原因。”
我在充满酒气的小屋里睡了个昏天黑地,不知道日历该撕到哪一页了,也不知道外面到底冷成什么样了,在一个下过白雪的晚上,连风把我拖了出去。我们乘着他的蓝鸟沿着环城马路闲晃,连风不住地朝打开的窗口吼叫,冲走过的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吹口哨。
最后我们到一个充满了嘈杂的摇滚乐的小酒吧里痛饮,我们在那里认识了研究生部的两个学姐。即使这个时候连风还是不顾兄弟情义挑了那个漂亮娇小的学姐搭讪。我不久就醉得不清了,只记得那个不是很漂亮而且有些过分高大的学姐不住地灌我,她显得热情奔放,笑声爽朗而清亮,微微有些歪的牙齿露在外面,但是很白,很好看。喝完酒,我和连风受邀到她们同住的宿舍去。我怀着被白桦背叛抛弃而产生的强烈的爱和恨,与那个高个儿学姐躺在单人床上整晚做爱,连风和另一个女孩在对面的床上,我们之间甚至没有任何薄薄的东西相隔,彼此都可以看见对方。
活泼热情的学姐抱着我的腰,用她柔软的手指戳着我下身的一个小伤疤说:“原来你做过结扎手术啊,医生的技术不是很高明啊,居然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疤痕。”
从两个学姐的宿舍出来,我身心具疲地和连风告别,又回到了蜗居的小屋继续哀悼我的爱情。不久系主任把我叫去他的办公室严厉地指责我,他说白桦都上二指了你不知道吗?你们同居的事系里已经知道了,白桦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自杀的,他说要我写检讨,系里将决定是否让我念硕士班,尽管我已经考上了,但是考虑到问题的严重性,学校要作出严厉的处分。
我没有做任何辩解,我顺着阴暗的通道走下楼,闻着医学院那股特殊的福尔马林的味道,我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身体和器官就放在离我一墙之隔的地方,这些浸泡着的如今已经失去生命鲜亮色彩的躯体曾经也有父母,有兄弟姐妹,在他们的身体开始散发福尔马林的气味之前他们可曾想到有一天会来到这个医学院,被放在一个个玻璃器皿里长长久久地保存着?
就在学校决定开除我时,那个和我有过一夜之欢的学姐找到了学院主任,说明了情况。尽管院里还是给了我处分,但是这件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画上了句号。很庆幸,白桦怀孕的事没有被抹上什么污点,那个罪魁祸首的名字还是扣在我的头上,白桦在别人的眼里是一个沉默的内向的痴情的又有些愚蠢的女孩子。人们都说,学校给我的处分太轻了,如果不是某个校领导全力保荐,我的前程就尽毁了。
我见过那个传说中为我出了很多力的校领导,我看着他苍老的面孔伛偻的腰,看着他几年以前被学生打瘸了的腿,我怎么都无法把他和白桦想象到一起。我常常在白桦就读的学校里晃荡,我在人海茫茫里奢望着有那么一天,当那个男人经过我时我可以认出他来,我在人群中揪住他的衣领,把这个懦夫狠狠地痛打一顿,但是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一次次大摇大摆地从我跟前走过。不知道当他看见我红红的眼睛和落魄的身影时,会不会在午夜里惊出一身冷汗。
今天当我坐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看着照片里白桦安静的眼神时,我的胸口还是一阵阵的疼痛。
沐歌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来找我,当时我正好送两个警察出门。沐歌看着他们,用很笃定很平和的口吻说:“你们不用怀疑他,他是不会杀人的。”
两个警察说过两天再到她家里拜访,说完就告辞了。
沐歌脱了鞋子,在门口甩掉鞋子上的水,然后放到鞋架上。我引她进了房间,把桌子上的两杯茶撤掉,又给她泡了一杯。
她问:“他们找过你几次了?”
“有几次了。”
“他们也来过我家,”她一手握着玻璃茶杯,用指腹来回地轻擦着杯沿,“问了很多关于晓梦和那个男人的事,妈哭昏过去了。我有点儿担心,妈最近身子虚得厉害,心脏病也犯了好几回。”
“还是带她去医院看看病吧,或者……家里的照片还是撤了吧。”
“前几天我在撤,被她狠狠地骂了。”
“她一定骂得很难听吧?”
沐歌苦笑了一下,“我能体谅她的心情,如果是我,大概会骂得更难听。有时候我也骂自己,要是当初……”
“我一直很奇怪,当初晓梦谈恋爱甚至出嫁的时候你怎么没阻止,高中时候你写那封匿名信的时候可半点也不留情啊!”
沐歌看着我,“你恨我吗?”
“我没什么好恨你的。”
沐歌低下头,看着茶杯里已经泡开的茶叶,她轻轻晃了晃,问:“你又为什么不阻止呢?你不是晓梦的男朋友吗?”
“我还要读书,那个时候不可能娶晓梦,而你们的妈好象很急的样子。我去了你们家,你妈说如果我不娶晓梦就滚,所以我只好走了,我本来是想娶晓梦的,可是……晓梦后来和那个男的真的好上了,我就没话好说了。”
“你们男人都这样!明明当初好得不得了,到头来,还是这样……我原本还以为晓梦嫁的是你。”
“晓梦嫁我你就放心?”
“至少不会搞成今天这样吧。”
我们相对无话,其实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是我娶了晓梦,今天这样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过了一会儿,沐歌突然说道:“其实妈什么都知道。”
“呃?”我不明白她指什么。
“连晓梦都不是很知道的时候,妈就知道了。大概就是在你留在学校的那个暑假开始的,你那个时候在干什么呢?”
其实那个时候我和白桦在找房子,那一整个暑假我们都在一起过的。
“你没来找晓梦,晓梦也没去找你,妈就疑心你们分手了,可是她又不敢问,于是她就仔细地观察晓梦,最后她发现了。其实做妈的,都是那么细心的。那年国庆我回家时,妈就暗示我要把晓梦嫁了,她让我最好安心读书,最好留校,不要回家了。她说他们家欠我很多,单是把我养大还不够还的,可是晓梦是她的命根子,晓梦的幸福不能被任何人破坏,她差点就要说出让我放过晓梦的话来。”
“她倒没当着晓梦的面说过你的坏话,她是个厉害女人啊,我没想到她能让晓梦喜欢上那个男的。”
“晓梦才多嫩,能斗得过她?连我也斗不过她。”
“你恨她吗?”
沐歌出神地想了好一会儿,“她是晓梦的妈。”
于是我们又沉默了。我想起晓梦来我住的地方发请柬时的情景,她像许多快要结婚的小女人一样带着漂亮的定婚戒指,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是在婚礼的时候才看见那个叫杨正辉的男人的,那绝对是一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难怪连晓梦也心动了。婚礼很急,赶在沐歌出国以前就举行了,穿着婚纱的晓梦可真是漂亮,我见过很多浓妆艳抹的新娘如一支插在金瓶里的梅花,散放着猩红的美丽光泽和刺鼻的胭脂香味,但是却永远失去了白雪的陪衬和生命特有的冷冽本色。但是晓梦不一样,她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美女,白色的婚纱衬得她的皮肤更加雪白细腻,红色的唇膏又使她露出蜜桃色的健康气息,浓厚的睫毛膏也没有掩盖她那双大眼睛里的灵气。
那天晚上我和沐歌早早离席而去,我们在初夏的露水里散了一晚上的步,一同缅怀童年的美好时光。路灯橘黄的灯光在深蓝接近于黑的天空里透出一抹苍凉的紫色,一切带着伤感的基调。
当时沐歌说:“不知道晓梦现在怎么样了,过的顺不顺利。我有点儿担心,她把新婚之夜想得太浪漫了……”
事实是,那天闹完洞房,新娘趁新郎洗澡的时候下楼来找沐歌,她发现沐歌不见了就慌了起来,她说一定要找到沐歌,最后公公婆婆哥哥嫂嫂废尽口舌磨破了嘴皮子才哄她回了新房。据一些晚归的近邻说,那天晚上新娘子都哭成了泪人。
但是我和沐歌都不知道这件事,这是我在沐歌出国很久以后才从一个多嘴的老太婆口里听说的。我还听说晓梦和丈夫的感情好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来晓梦一直没有怀孕,再后来杨正辉有了姘头。
不过我在送沐歌出国的那天见到了晓梦,那时候的她就已经显出了不幸福的神色。沐歌要坐车去另一个城市的国际机场,所以晓梦只能在家门口送送沐歌。我们等了很久都不见晓梦来,最后沐歌提起行李说,“我还是走了,时间要来不及了。”
就在沐歌已经上了去车站的出租车时晓梦才坐着丈夫的车急急忙忙地赶到娘家,我们都看见晓梦整个脸都瘦了一圈,她的眼睛尤其没有神采,举手投足都显得精神不济。那一天才是她结婚后的第三天。她用哀戚的目光看着出租车里的沐歌,眼泪“刷”地淌了下来。最后沐歌叫司机开车,晓梦追着车跑了一段,直到她追不上呆立在原地,从她的嗓子里突然发出哭泣声,那不是以往的呜咽,也不是号啕大哭,但是我可以从那声音里体会到一种接近绝望的感觉。以前晓梦从未这样哭过。她似乎有一种预感,她和沐歌再也不能见面了。她丈夫上前扶住她时,晓梦怨恨地甩开了他的手。
事实上,那确实是晓梦最后一次见到沐歌。
沐歌拜访我之后回去的第三天,我听说杨正辉的情妇从新加坡赶回来了,她原本好象准备在那里定居,但是警方找到她以后,也就是接到杨的死讯后,她在第一时刻飞回来了。
几乎在她回来的一个小时以后,警察闯进了梁家把沐歌抓走了。
同一天晚上,晓梦的妈妈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