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风铃
“这件事,连潋光我也没告诉她。”我毫无表情地说完。
“小松……我不知道……”她抱歉地说道,向前欲抱住我。
我拒绝了她的好意,穿好衣服,向门外走去,“在我的心态没有调整过来之前,请不要再来找我。”
就这样,我搭着深夜的出租车离开了邝维的别墅。我不知道我该去哪里。我明白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大楠他也不会生气,但是我不想让他担心,他为我操尽了心,直到今天还没准备结婚。我猜想或许他今天就打算把一拖砸拖的婚礼举行掉,结果我的一通电话会破坏了这桩美事。
如果大楠知道他亲爱的小妹妹仍然走不出过去的阴影,而且又有了一个同性恋人时,他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呢?
这个城市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可是那些忧郁的茶铺和颓废的PUB都不是我能去的地方,最后我终于找到一家充斥着烟味的网吧。可是几乎每一个同志网站的聊天室里都是一群欲求不满的男同志女同志非同志在那里说着下流不堪的话。而我常去的那个LES网站,今晚却有一个疯子在捣乱,他(她)不停地说要操死我,干死我。邝维说网上还有很多貌似纯情的骗子,他(她)们今天约你见面,明天又约另一个女孩子去开房间。
没有潋光的世界,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网络亦如此。
我又回到了学生宿舍住,每天不用抬头就能看见那串风铃,许久没有细心擦拭,上面都积了灰尘。但是我不想让它看见我和邝维在一起的情景,所以我一直把它挂在这里。
我在周末花了一个上午小心地擦洗干净,一边回忆我和潋光在一起的美妙时光。风铃“叮当――叮当――”敲打出忧伤的旋律,每一下都让我的心痛如刀割。这种痛,远胜于心的边刃割破掌心的疼痛。这种痛,是刀刃割在直接心上的感觉。
窗外,穿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我看到了几缕筛落的阳光,蓝天之上万里无云,而潋光就在这同一片天空之下。
潋光,你在哪里?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呢?
“小松?……”室友轻轻地唤了我一声,“你怎么啦?”
我急忙擦掉眼泪,“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哥哥来看你了,在楼下。”
“大楠?”我飞奔下楼,这个时候我多么需要大楠来安慰我啊!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居然真的像天神一样下凡了!我看见大楠站在女生公寓大门口向这边张望,他一看我跑了出来,脸上就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哟,这么想我?我好感动啊!”
“去你的!少自作多情!我只是好久没回家,想你口袋里的MONEY了。”我这么说着,嘴巴却一瘪,不争气地掉了两滴眼泪。
大楠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别死鸭子嘴硬啦!发生什么事了,要是有人欺负你,告诉哥哥,我去替你摆平。”
“没什么……只是又突然想到潋光……”
“别哭了啊!”大楠苦哈哈地说道,“人家在看我们哪,还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哥哥,让我靠一靠……”
“这个……我们换个隐蔽点的地方好不好?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暗恋你,我不希望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啊!”
结果,我就在离公寓大门不远的一条小路上抱着大楠号啕大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要我了……我等不下去了,我快死了……”
“等不下去,就别等了。”我听见大楠低沉地说道。
“我不等的那天,也就是我死的那天。”
大楠一把推开我,火大地说道:“你对得起我吗?它跟你在一起多久?我跟你在一起多少年了?你有没有良心?”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大楠冲我发火,我委屈地说道:“我不过是说说气话嘛!你就不能让我说个够?”
“说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说死!”他坚持道。
“陈大楠!你这白痴、智障、神经病,你妈生你时怎么没把你掐死!”
他板起脸看着我,突然又一把抱住我,“就是这样,骂得好!再骂!陈大楠!你这没良心的,铺上*出来的(南方方言)!你混帐!你蠢货!”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破涕为笑,大楠骂自己骂得好认真啊,看在这份上,我也该领他的情啊!
“再骂!王潋光,你这没心没肺的,*你娘的,铺上*出来的!”
我狠狠地打他一记,“干什么骂潋光!”
“你不是讨厌她吗?只许你一个人骂呀?”
“谁说我讨厌她了,你见我骂过她了吗?我可是一直在骂你!”
“喂喂?你讲点道理好不好?物品哪儿得罪你了,凭什么无缘无故被你骂?我也是和你一个妈生一个妈养的啊……”
我把头靠在他肩上,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大楠的肩膀让我觉得我还可以站稳,过去如此,现在也一样。可是我也知道,另一边的肩膀靠着另一个女孩。越过大楠的肩头,我看见一张哀怨的脸伏在另一边的肩膀上,那泪光点点的眼睛慢慢抬起来,看着我,带了仿佛满腔的怨念,如一个几世不得超升的冤魂。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实在是罪过啊……我轻轻放开大楠,吸吸鼻子,“好啦,我已经不难过了!”
大楠笑了笑,揽着我的肩头在小路上往前走,“究竟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呢?只是潋光的事吗?她都离开那么久了,我不相信。”
“你和大嫂的婚事什么时候办呢?”
“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希望你说老实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跟什么吗?”顿了顿,他又狠狠地说,“要不然我可生气了!”
“我认识了一个画家,已经是一年半以前了……”
“我知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苦笑起来,“我的妹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我这做哥哥的真够失败的啊!毕竟是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之后才开始的。我要怎么向爸妈交代呢?也许要以死谢罪了。”
“你……你怎么知道她的事?……”
“我还知道她叫邝维,在这里小有名气,办过两次个人画展,几乎每一场规模不小的画展都有她的作品。不过她生活很糜烂!”
我有点儿不悦地说:“你以前也是这样盯上潋光的吗?”
“这次我没有去找邝维谈话。”
我咬住下唇,“你……还知道什么?”
“你已经和她住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默认了。我觉得有些羞愧,当初大楠去找过潋光谈话的事被我知道后我们还大吵了一架,可现在除了羞愧难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爱潋光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想过再和另一个人同居生活。
“小松,我是真的不放心你和她在一起。如果是王潋光倒还勉强,可是邝维……她一点都不适合你。”
“前几天我们出了点问题,我已经搬回学生公寓住了。”
“你会和邝维断吗?”
“我……”我说不上来,我试过好几次了,可是我们一直将断不断,而且似乎人家甩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我甩人家却难如登天。我实在是个没用的家伙。
“你不知道是不是?让我给你离开她的理由好不好?她生活糜烂,可你是个单纯的好女孩;她是个玩艺术的人,而你是个普通的大学生,我知道没根本不懂得欣赏她的那种艺术;最重要的是她……”
“可是她爱我!”我打断他的话,“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理由和她在一起。我不是欣赏她的才华,也不是很深的爱她。可是……自从她为我割腕以后,我真的很震动,我怎么还可以放她不管?”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关于割腕的事我也听说了,报上说她为了自己的情人而割腕,我猜到那个人是你。小松,你真的觉得她爱你吗?”
“如果这样还不算……”
“真是傻瓜!”他有点儿舍不得似的看着我,“你感觉到她的爱了吗?你有被爱的感觉吗?你只是把她假想成了自己,你从潋光那里得不到爱的遗憾,可以从她得到了你的爱这里弥补。你只是可怜她,说到底你是可怜你自己。”
大楠这么说,我居然迷惑起来了。是吗?我有被爱的幸福感吗?当初潋光也是主动追我的,当我接受她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可是为什么这一次我感觉不到幸福呢?物品真的只是为了弥补遗憾吗?只是在可怜自己吗?
“也许……也许是先有了潋光的原因才感觉不到被爱。”我嗫嚅着说。
“这不是原因所在。我一个在设计院工作的朋友认识邝维,他眼里的邝维很自私,也很任性。我觉得像邝维这样搞艺术的人只是在盲目地追求热恋的感觉,她爱的是自己的爱情,而不是你。在她的生活圈里不会有你这样的女孩子,所以她选你做恋爱的对象。可我敢说,任何一个像你这种类型的女孩子都会是她选择的对象。”
其实我觉得,好久以来的疑问就是这个,大楠似乎把它点破了。邝维喜欢疯狂的爱,那是她用来衬托自己艺术家的头衔的,她也未见得是个颓废的人,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颓废而已。到最后,我只是她追求个人快感的工具而已。像她那样的艺术家是不能缺少刺激的恋情的。
“那我应该离开她吗?”
“这个留给你自己做决定。”大楠会心地笑了起来,“不过我劝你和她断了。”
“我只是担心她又胡来。”
“你太善良了才会被她骑在头上。要死,是她自己的事,你什么也不欠她。”
“这样好吗?……”我为难地说。
“除非你也爱上了她。”大楠不屑地说道,有时候,他真的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再说……万一潋光偷偷回来看你,发现你有了新的恋人……”
我悚然一惊!“天哪!……”
我怎么就没想到?!说不定潋光早就回来过了,她就躲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她以为我又爱上了别人,所以她重新消失了!
“说不定……她都看见了,她一气之下又走了!说不定……她只是考验我能不能和她长相厮守才离开我的!我怎么这么笨啊!她一定伤心极了……”我心慌意乱地哭了出来,我又急又气,向四下里张望着。我觉得潋光就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我气我自己太没有恒心毅力了,我气我自己水性扬花,我这不是成了一个真正不洁的而且不要脸的女孩子了吗?
“好了好了!”大楠似乎很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我只是说说罢了,你别当真。潋光不可能回来了,你清醒点!”
我瘪着嘴看着他,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潋光留给你最美的回忆,然后急流勇退,这样对你们来说,不是最好的吗?再说她要是敢这么‘考验’你,我跟她没完。潋光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人,她想走就真的不回来了。”
“你为什么给了我希望之后又把话说绝了呢?”
大楠认载地闭上了眼睛,伸开双臂把我揽入怀里,我听见他悠悠地叹道――
“小松,是她选择离开你的,你有权力再去爱别人,其实我……”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哑了,所以也就没再说下去。
大楠走后没过几天,我去邝维那里告诉她我要和她彻底分手的决定。她变得非常歇斯底里,一开始跪在我跟前为那天的事道歉,然后她声泪俱下地表白自己的恋情,最后我们吵了起来,她跑到厨房里拿水果刀来蒴要杀了我,我简直吓坏了。可是下一刻她又为自己的冲动忏悔不已,求我不要离开她。
我犹豫起来,不答应,怕她又拿起刀来要刺我;答应了,我们之间又要牵扯不清了。原来女人被甩时都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我刚想暂时答应下来,她就拿刀一遍遍地割自己的左手腕,鲜血飞涌而出,我立刻打了急救电话。这一次更加不可收拾,我成了最大嫌疑人,因为她被送到医院后拒绝治疗,一边还尖叫着我的名字,所有艺术圈里的记者都拍到了我浑身是血的狼狈相。
抢救及时,邝维当然没死。我很庆幸她拒绝任何采访,我宁肯别人以为我是抢了她情人的小狐狸精,也不要我们之间的真实关系暴光。反正邝维情人那么多,让他们去慢慢猜好了。
很可笑的是,有家小报煞有介事地说邝维和某个名作家相恋多年,而被我从中插了一脚。跟我熟识的室友都知道那不可能。大楠打电话来慰问我,我很轻松地告诉他没事,不用赶来看我。
不过情况不容乐观,那件事愈闹愈大了,还有个二流作家出来说他是那个真命天子,实际上我只在邝维的舞会上见过他一两次而已,我怎么可能喜欢上那种货色,更何况和邝维抢?等到他准备将我们的“三角恋”暴光时,邝维站出来说话了。
那天中午我还浑然不觉,只是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怪怪的。后来好心的室友才告诉我,邝维招开记者招待会承认了我们的恋情,她说要那我们的真实故事写下来,还要办她的第三次画展,主题就叫“小松”。
我猛然想起过去她给我画的那么多裸体画,那些画的数量足以开画展了。这个人真是疯了!
我马上打电话给大楠,让他找以前潋光事物所里的熟人帮忙,说什么也要阻止画展,把画拿回来。就算要不回来,也不能让画流到市场上,不然,我就要控告邝维。
第二天一早,大楠就带着律师来了,由律师出面去向邝维交涉,警告她若想办画展,在画展没开始之前她就会被告上法庭,而且保证她臭名昭著,永远别想在画坛混下去。
一时间整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我不得不请病假躲回家里。不过这样一来,我和邝维之间也算是彻底完了。很好笑,她“义正严辞”地对律师说那是为了澄清事实,表达她对我的挚爱之情,她根本就没有错。她还质问律师为什么把我藏起来,她要见我。
在暮春的这个南方小城里,我用手轻轻地拨弄窗前的风铃,几只麻雀从窗口“啾啾”地欢叫着飞过。我想我是爱上了这小城的静谧。记得过去很多个早晨,在风铃的叮当声里醒过来――潋光总是比我早起,做完早餐后再把窗户打开,让满室的风铃把我叫醒。而她自己起床出卧室却可以小心地不碰到风铃。
周末,我喜欢到阳台上浇那一盆盆的吊兰。轻风柔柔地吹动吊兰垂下来的绿叶,那些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摘掉枯叶,用食指去接绿叶尖上的水珠,潋光会突然从后面抱住我。
如今,风铃依然叮叮当当地响着,潋光却不会突然从后面抱住我了!
“还在想画展的事?”
我回过头来,大楠靠在门框上,双手交抱在胸前,看样子他盯着我瞧了好久。
“不,想这个干嘛?我知道你会摆平的。”
他微微一笑,走上前来拨弄了几下风铃,“那么就是在想王潋光喽?”
“是啊,想的时候,胸口暖暖的呢!”
“不害臊!”
“你不会想一个人时觉得胸口暖暖的吗?”
“想你的时候会。”
我做了个鬼脸,“小心被大嫂听见!”
“她吃什么醋啊?你是我妹!”
“你真的这么想吗?”
大楠瞟了一眼,“她会理解的。”
“可是她会难过的。”
大楠低下头,用鞋尖踢着墙壁不吭声――这是我们兄妹都习惯做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的习惯动作。
我又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去找她了,快去吧!今天单位里不是有活动吗?带她一起去。”
“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我苦笑起来,“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需要你保护的小树苗了。你该去找那棵需要你的小花,如果你坚持做我的辟荫,我就再也长不高了,而那朵漂亮的小花就要枯啦!你忍心看她像花一样枯萎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又不是写作文,花啊,树啊的……”他装傻地说。
“去找你女朋友!这话还听不懂啊?”说着我把他推到门口,“去去去!今晚别回来了!”
“小松――画展的事,律师还没给我最后的消息呢!”
“主办单位不是允诺不开画展了吗?”
“可是画还没要回来,谁知道那疯婆子是不是又要在其他地方开画展。”他挣开我推搡的手,看上去是赖定在家里了。
“画是她画的,我也没权力要回来。”
“怎么没权力,画的是你啊!”
我叹了口气,一下子又羞又愧,“大楠,对不起……”
“你跟我道歉干什么啊?”
“我太不小心了,糊里糊涂的竟让她画那种画,真是太不要脸了。”
“不会啊,我想一定很好看,我还准备要回来以后保存几张在身边呢!”
我给了他一记大白眼。
“其实我并不反对人体艺术,可是想到让成千上万的人来看你的身体我就受不了啦!”
“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你已经够操心了,也该操心操心自己的事了。什么时候结婚,想好没有?”
“她说随便。”
“傻瓜!她当然是这么说!”
“我当然也知道,说不定她这次在试探我呢,我也觉得是最后通牒了。我准备给她一个惊喜。”
我惊喜地说道:“这么说……”
“嘘――天机不可泄露……”
我气他敢卖关子,又白了他一眼。只见他得意洋洋地回房披上外套,还梳理了一下头发。
“你要是有种,今晚就把她吃定了!”我调侃道。
大楠不屑地撇撇嘴,“你懂什么啊?还用你说!”然后他换鞋准备出门,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大楠出门了,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换作以前,他单位里有什么旅游,看电影,庆功会之类的活动他都会带着我去,今天则不同于往日了。我突然有点儿淡淡的失落感,不过想到过去,另一个女孩大概不止像我这样的叹气,还会躲在房间里哭吧?换做我是她,就会拿刀在那个碍眼妹妹的胸口,“嚓嚓嚓”三刀。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按了门铃。
“怎么回来了?又没带钥匙?”我拉开门,却看见防盗栅栏门的另一边,邝维站在那里。她明显地憔悴了,眼圈深陷,即使打着粉底也难掩干枯萎黄之色。但是她涂着鲜艳的紫色口红。
“你怎么会……”
“没想到我会找到这里来吧?”她不无嘲讽地说道,“不请我进去吗?”
“对不起……我想没这个必要。”
“陈小松,你厉害!枉我对你那么好,你却这样对我。”她恨恨地盯着我,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律师应该没对你怎么样,有什么事你去找他谈。”
“你就这样打发我吗?”她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凄凄然地问。
我垂下头,准备把门关上。
“等等!”她急忙叫了一声,见我真的停下了,她叹了口气,“算了,你这样对我,可是我……我心里还是……”
我看见她揭了一把眼泪,说实话,事情没有闹大的话,我并不是完全没可能回到她身边。但是到了这番田地,谁也没办法补救了。
她忍住抽泣,抬起头说道,“我把画都带过来了,你想要回去,我就给你。”
这时我才开始注意她脚边的纸箱,她又从旁边拿出一个大画卷,看来里面包了不少大幅的油画。我记得有一张画是她在玻璃天花板旁边的顶楼画室里画的,我盖着白色被单,露着背躺在床上,整张画大得简直像一面墙一样。现在想来,大多数画虽然裸露,但并没有淫秽之感,邝维的画技还是值得肯定的。
“纸箱里有一些,画卷里的是大幅的,留在我家里的都是平时你穿着衣服时画的,我就不还给你了。……而这一些……是我对你爱的证明,就当留作纪念吧。”
“谢谢你。”
“把门打开,至少让我把画亲手交给你。”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你就放在门口吧。”
她呆了一呆,颇为狼狈地点点头,然后戴上墨镜,像个失魂落魄的孀妇一样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我走到阳台,看见她还是站在车前往上看,墨镜挡住了她的目光,我看不清她的神色。我们这样对看了很久,最后我退下阳台,准备开门去把纸箱搬进来。
就在我打开防盗门的一刹那,有个人突然冲下楼把门猛地拉开,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倒在地上。
“你是谁?”
对方把两道门都关上,我被他关在房里了。
“陈小松,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个时候我才记起来,他原本是邝维的一个床伴。有一次我在邝维家里擦地板,抬起头时就看见他猥琐的目光盯着我敞开的领口。后来他一直求邝维说情想把我搞上床,这个人根本是个丈着家里有几个臭钱,成日无所事事的混混。原本他以为邝维生活圈里的人,说几句爱就可以一拍即合的,但是邝维拒绝了,还联合我耍了他一次。
“你想干什么?”我想声色具厉地吼一声,却发现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全身都吓软了,不停地颤抖起来。
“干什么?”他“嘿嘿”冷笑了几声。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你敢乱来我就喊人了!”
“喊人?”他似乎觉得好笑,“是啊,光天化日的,我好怕啊,哈哈……这时候大人上班,小孩上学,老人家送孙子去幼儿园,你喊谁啊?这个新公寓很气派呢!就是太偏僻了!你喊谁啊?等那些老头老太去喊人来砸门,我早就溜之大吉了。不信你可以试试。”
我翻身想爬到里屋把门关上,但是他上前几步把我抱了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尖叫,用没有知觉的手臂抱紧自己。我乱蹬的腿踢翻了很多玻璃饰品、绒布玩具,台灯线一拉,“哐”地一声拉倒了台灯。
他用枕巾堵了我的嘴,我双手乱抓乱推,整个床罩全掀到一边,最后我趁着他拉床罩的空挡从床上翻身滚下来。
“你不喜欢在床上?好,站着更刺激!”
我逃到阳台上,拉开防风玻璃想跳下去,即使是四楼我也不在乎。但是我几乎没有力气抬腿,我已经吓得没有力气了。我看见邝维冷若冰霜地站在那里抬头看着我,我喊着“邝维救命,邝维救命”,可是喉咙里只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我惊恐的眼睛似乎给她带来了快感,她冷酷地笑着,转身上了车,扬长而去。
我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是邝维带来的,邝维知道什么样的事会给我最大的打击。她早就计划好了的……
大楠……妈妈……爸爸……救救我!潋光……
我被拦腰扛了回去,落地窗发出嘶哑的拉滑声,我背贴着玻璃整个人腾空了。
我闭上眼睛。我又想起那一天晚上,我也是背贴着卡车又油又脏的窗玻璃,碎玻璃割痛了我的背。车里有一盏昏黄的灯,灯光照在那张和我近在咫尺的脸上。我唯一的感觉是那张脸像毕加索的画一样扭曲着。于是我闭上眼睛,我梦想着爱情,我想象我们是热恋中的情侣,他英俊的脸正对我微笑。他嘴里的恶臭之气变成了另一种味道,像淡淡的薄荷口香糖的味道。我一边想象一边沉睡,这样我可以忘掉被撕裂的疼痛。也不知过了对久,“啪!”地一声,我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掉在地上。我听见了笑声,骂骂咧咧的声音,紧接着我再次被提了起来,像一只无辜的小猫一样轻飘飘的。
后来我一直做一个梦,可是梦里那个被钉在卡车上的女孩子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虽然我始终看不见那张脸,但是我知道那个不是我,这时我则在深深的小巷里奔跑。后来我明白那是潜意识里我希望这一切会降临在别人身上,这一切不会发生在我身上。这一切怎么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呢?可是……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哐当!”受惊的风铃猝响,然后在房里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叮当――叮当――”
我睁开眼睛,风铃还在摇摆。我的内衣被撕掉,那个人随手一甩,又碰响了风铃。
“叮当――叮当――叮当――”
不能让她看见!
即使和邝维在一起,我也没让这个风铃目睹一切。
不能在这个风铃下面受辱!
陈小松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人欺负的陈小松了!
我竭尽全力地伸出手去,距离那块太阳下的心形金属片还有几厘米远。
那颗瘦削的心,心口尖锐得像剑尖,边缘锋利得像刀刃。它刺入的胸口一定是别人的,否则就是我的!
我伸出手,猛地抓住金属片用力一扯。是潋光!她会来救我的,我知道!
我用利刃狠狠地划过他的脖子,他杀猪般嚎叫起来。我毫不留情地用膝盖撞在他的裆下,他倒在了地上。
在他想爬起来之前,我把带血的心尖抵在他左眼上,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过去也有人强暴我,你知道判了多少年吗?”
“小……小松……”他狼狈地哀求起来,“别这样!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在他脸上划了一道,我觉得像在看劣质的港产片一样,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哭了起来。
“我告诉你吧,最多十五年,最少三年。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吗?”
“是邝维叫我来的!不关我的事啊!真的不关我的事!”
我不想理他,让律师去和他谈吧。我拉过床单突然地包住他的头,然后迅速地用旁边的台灯线把他的手脚绑起来。记得小时候去妈妈的农村老家看见过杀猪,他们就是这样把猪的前后腿全绑在一起。
男人的眼泪很快沾湿床单。
我坐在床沿上看着他,一边打电话报警。
尾声
我一直想找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风铃。
这一天我在一家街边的精品店挑礼物,准备送给我的大学同学作结婚贺礼。这个礼物当然不能像过去的生日礼物一样寒碜,因为结婚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当初在大学宿舍里,她们都开玩笑说我会是第一个出嫁的人,因为我是个讨人喜欢的可爱女孩。幸好我的魅力还不到男人一见就恨不得扛回家藏起来的程度,再说我根本就不准备嫁给任何男人。
落地窗前的风铃又一次吸引了我的视线,有一串风铃,尽管和我以前那串不尽相同,但是最下面也有一块心形的金属片,那颗心也一样地瘦削而尖锐。
许多往事一起涌上心头,今天我依然站在精品店的风铃前,我的头发又留长了,我依然在等待潋光。女人的深情可以让她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傻等一个很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心上人。男人就是这样一边作为被等待的人在另一片天地里任意驰骋,而一边还在嘲笑女人的愚蠢。而我等待的是一个女人,我相信一切会有变数。
我抬手握住金属片,在金属片里我看到自己化着淡妆的脸。我已经不是一个可以素面朝天的中学生了,我有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但是我的目光还是和过去一样。我不准备和任何男人或任何女人成为恋人,我的爱今生只为一个人盛开。
我看见金属片反射出精品店外那一片湛蓝的天空,琉璃大厦辉映着城市的繁华,几缕轻纱样的白云适闲地徜徉在天边。我喜欢这个小城,有水乡的清秀,也有都市的现代气息。马路的另一边有一排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轻轻晃动的绿叶像含情脉脉低眉私语的水乡女子。
我看见有个人站在一辆银色的“凌志”边上。
那个人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色西装,深紫色领带,里面是白色衬衫,一如离开我那天所穿的一样。
她看着我,摘下了墨镜。
空气仿佛凝固的无机质一般,窒息着我的肺腔以及整个的神经系统。
心形的金属片从我手中滑落,风铃响了起来,我已经感觉不到手指被心之刃割破的疼痛,即使我的指尖渗出殷红的血来,我也不觉得疼。
空气里回荡着悠扬悦耳的声音――
“叮当――叮当――叮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