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真相
里努基维斯有一部电影叫《魔鬼代言人》,讲的是辩护律师的故事,我固然不承认自己是一个魔鬼代言人,但也相差无几了。
那件案子轰动全国,而我为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共犯辩护,我必须打赢这场官司才能保住与这件案子有很大牵连的父亲。这一次中央是下定了决心要杀一儆百,官司不好打。一旦查到父亲头上,我就不可能再插手这件案子了。
我不喜欢做亏心事,干我这一行也要小心不要做亏心事,可是这时候是非做不可了,我只有小心不要造成东窗事发的后果。最后我辩护的当事人受到的处罚最轻,他只被开除了党籍,撤消了职务。走出法时他很高兴,因为以后的事,几乎全要我一个人揽下来了。他说:“年轻人好好干,有什么难处来找我。”
我最痛恨这种人了,屡教不改,自以为是。这种人实在应该被拖去枪毙,因为他虽然离开了工作岗位,可那张关系网是他织的,替他卖命的人照样替他卖命,受他恩惠的人照样听他摆布。结果我还是做了他的“魔鬼代言人”。
一路上我不发一言,安瑞知道我的怒气,她握着我的手,默默地鼓励我。
“我不想干下去了。”我挫败地说。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我回过头看她,她比我小两岁,当年我们在大学校园里认识时她还是个单纯可爱的女孩子,在偌大的校园里迷了路赶不到会场就在路上哭了起来。安瑞一向是个柔弱的女孩。如今,女孩变成了女人,她学会了开车,喝酒,在事物所言辞犀利地训斥助手。办这件案子时,她一直在我身边帮助我。
“你变了。”我由衷地说道。
“也许你更喜欢以前的我吧?”她苦笑着说道,“你嘴里的那个小松像不像以前的我?”
我一震,被她问得措手不及,一下子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许是因为工作压力或者别的什么,这几天晚上我总是做噩梦,看见小松倒在血泊里。每每从噩梦中惊醒,我又庆幸自己及时地离开了她,她那个年龄的女孩子,一定会很快地把我淡忘掉吧。以她的坚强,我相信她会很快走出我的阴影,会有很多的男孩子围绕在她身边,我真的希望她幸福。
我想一定是我在办公室打盹时说梦话了,有一次安瑞推醒我,我竟然说:“陈小松,你有完没完,我要睡觉!”还有一次我迷迷糊糊得地醒过来,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人走过来,我笑了笑说:“功课做完了?”这时候我才发现走向我的是安瑞而不是小松。
安瑞把头偏到另一边,看着窗外的林荫道。
“不,她一点也不像你。”良久,我才这么说道。
“噢,是吗……”她淡淡地虚应了一声。
“回事物所整理一下文件吧,还有一些扫尾工作没完成呢。”
“恩。”她点点头,“晚上妈让我们过去吃饭,我想你还是去一下吧,她老人家一直觉得对你很抱歉。”
我母亲已经认安瑞做干女儿了,等于承认了我们的关系。但我却觉得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无力感。如果她在安瑞自杀以前做那种决定,也许我就不会去南方了,如果我不去南方,也许我就不会认识小松了,而小松,几乎改变了我的一切。
“不用了,连年夜饭都好几年没在一块儿吃了。”
“潋光……你还是不肯原谅你爸妈?”
“他们又没欠我什么,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是我自己要离开这里的。”我回过头,看见她眼里泪光点点,不禁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去就是。几年没在一块儿吃饭,是该回去看看了。”
她低下头,两颗眼泪轻轻滴在胸前,每次看她掉眼泪我就兵败如山倒。看来她还是没变,而我,也还是见不得她伤心。但是,我已经没有了把她抱进怀里的冲动。
现在这个时候,更伤心的人一定是小松。小松也爱哭,而且一哭起来就不可收拾,可是只要我不朝她吼,她总是一副无忧无虑,快乐天使的模样。
“只是,还是要回事物所去一趟。先打个电话给妈,说我们六点过去。”
她点点头,“还是你来打吧,手机在我包里。”
我在她手提包里翻了一下,看见除了手机外,还有一叠纸巾,一个小化妆盒,一支眉笔和一支口红。记得有一次翻小松的书包,我在里面找到了一支小口红,她又羞又恼地抢回来朝我大吼“隐私权”的问题。那一晚做爱以前,我们坐在床上,我给她涂上玫瑰色的口红,她每吻我一下,就在我身上留下一个唇印。她的唇娇艳而可爱,嫩得像能掐出水来一样……
回到事物所整理文件,安瑞有些不放心地问:“你真的确定上面不会再查?那笔帐很模糊呢。”
“帐目是我清理的,我心里有数。况且主犯已经判了刑,案子不会再起大波浪了。”
“线到你那里才是头啊,你还是脱不了干系。”
“没事。反正我也不想干了,吊销执照就吊销执照吧,我无所谓。”
安瑞还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禁声了,埋头和我一起整理资料。她把一叠文件拿到碎纸机前绞碎,又不放心地把其中一些捡出来烧掉。
收拾完已经是五点半了,我从抽屉里拿出公寓的钥匙,这个时候一张照片从一个笔记本里露出一个角。我轻轻地抽出来,那是在我别墅里时用傻瓜机给小松拍的,当时她正用毛笔练字,准备把作品交上去参加艺术周的比赛,结果一个不小心脸上沾了墨水,她拼命躲开镜头,一边笑一边骂我。她说那张照片笑得好厉害,丑死了,我极力保住了那张照片,把它夹在我随身带的笔记本里。
“潋光,你是不是又要走……”安瑞突然从后面抱住我,嗓音发颤。我知道她哭了。
“别这样……”
“别离开我……”她哽咽起来,“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家乡的枫杨路,第八棵树上,我看见你把名字刻在我名字的旁边……对不起……当初是我不好……我不该放弃……现在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你爸妈接受我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安瑞……”我无奈地松开她的双手,“你知道,已经不可能了……不管是以前的你,还是现在的你,我都已经不爱了。”
她伤心欲绝地看着我,我明白我曾经带给她多少伤害,可是她又合唱不是如此呢?那一刀割在她手上,却刺死了我的心。
“案子结了,你是不是……要回南方?”
“你知道的,我们的问题早就出现了,小松有没有出现并不重要。而且我也不准备回南方。”
“那为什么呢?潋光,我会改!你看我现在,我已经变得很坚强了,我拿到了律师证,我们以后可以做很好的伴侣。”
“可我已经不想当律师了。”
“也没关系啊,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要紧。”
我觉得没法再交谈下去,把钥匙往口袋里一塞,关上抽屉,“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吃饭了。”
她冲上前再一次抱住我,我松开她的手,她又抱紧……我想起有一次小松要我为吵架的事道歉,而我正急着出门去上庭,她也像现在一样任性地抱住我死死不放,眼睛里全是眼泪,直到我低下头说抱歉,求求她放我走,她才高兴地笑起来,热烈地吻我。
我回过头,开始疯狂地吻她。她吃了一惊,但随即慢慢地抱紧我,用手抚摩着我的背。我满脑子全是小松的影子,喉咙里发出了哽咽之声,幸福都成了回忆,一切变成了过眼云烟,全都――过去了……
这么多年了,我又来到这个门口,屋外的栅栏门虚掩着,老保姆看见开车回来的是我,兴奋地来开门,一边朝房里大吼,“潋光回来啦!潋光回家啦!”
我把车开进大门停好,然后和安瑞并排走上台阶。我母亲满眼是泪地站在门口看着我,点点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爸呢?”安瑞走上前拍拍老人家地手背安慰她,如果我是个男人,她一定会成为一个贴心地媳妇儿吧。
“他在里面,不好意思出来呢。”
“潋光都到家门口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地?”说着她过来拉我 ,“潋光,我们一起去看看爸。”
我点点头,跟随她一起向书房走去。安瑞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推门进去,我看见他背对门口坐在书桌前的一个沙发里,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真是老得不行了。
“爸,我回来了。”
“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先去吧,我随后就来。”
母亲突然进来了,她跑上前把父亲一把从沙发上拉起来,“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摆什么架子。要不是潋光,我们全家都完蛋!”
父亲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一脸窘态地偷看我,一向威严的他居然也会露出这种表情。现在我们的关系完全颠倒过来了,不过他并不需要这样,应该说,我对他没什么深厚的感情,我们之间的恩怨也算两清了。
最后我们一起坐到了餐桌前,我哥出国去澳大利亚了,看样子是准备避难去的。母亲数落了他的不是后开始赞扬我。
“真是患难见真情啊!潋光,以前我们是太对不起你和安瑞了。安瑞这丫头有细心又贴心,帮我们挡了不少事不说,还亲自赶到南方去把你找回来。我知道,也只有她拖得动你了……我没想到你们感情那么好……幸好,当年安瑞没有出事,要不然……”
“妈――”安瑞拍拍老人家得手,安慰道,“这些陈年旧事还提它干什么?潋光回来了,而且不准备再到南方去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啊!”
父亲不自然地干咳了几声:“老二,今后有什么打算?还是做律师吗?”
“不了,事物所是安瑞开的,还是让她来做。我不想再干下去了。”
“或者你回来,以你的资历,不怕在这里立不住脚。董老一直希望你回去,他说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出色的左右手了。”
“董老”是我以前工作时的顶头上司,如果我当年不离开政坛,或许现在已经能和他平起平坐了。虽然一个女人不可能在政坛做数一数二的任务,但是爬到那以层对我来说还是易如反掌的。这次的官司,我良好的人际关系起着很重大的因素。
“不了,”我淡淡地说:“我已经不留恋那种生活了,我不想再吃政治饭。也许我会做生意去,到底干什么我还没想好。”
父亲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母亲又说:“潋光,听安瑞说你住在一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不如搬回来住吧。”
“不了,我都这个岁数了,想要一个人住,留在家里不太习惯。”
这时母亲又看看安瑞,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她这种可笑的犹豫也让我彻底死了心。到这个时候,她心里对我和安瑞的关系还是有个疙瘩,始终没勇气说:“你们一起搬过来住好了,我们不介意。”
安瑞也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在桌子底下握住了我的手。
一顿饭吃得有些不尴不尬,吃完又喝了点茶,没过八点,我就和安瑞起身告辞了。
出了大门,我说:“你家住哪儿,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今晚我想去你那儿,可以吗?”
我握着方向盘,有点儿无奈地说,“要么你开车回家,我打的回去好了。”
说着我打开了车门,一脚跨出车外。
“潋光!”她急忙拉住我,“……送我回家吧。我告诉你怎么走。”
我也不再坚持,重新关上车门发动了汽车。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在我旁边轻声地抽泣起来。车里弥漫着哀伤的情调。当年她也是这样哭着说要离开我,所不同的是她现在哭着说要重新开始。不是有句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吗?我已经厌倦了她的哭哭啼啼。
到了她家公寓楼下,我主动道晚安,但是安瑞赖在车上似乎不想下车了。“你即不想回南方,又不肯接受我,你……究竟要我怎么办呢……你又为什么吻我呢……”
“安瑞,别这样。我只是一时冲动。你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是不可能做你的终身伴侣的。我离开小松不是为你,拒绝你也不是为了小松,以后的生活我希望一个人过。”
“潋光……”我表达得这样直白,她伤心地大声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陪你走完以后地路呢?”
我叹了口气,抽出一根烟点上――我又开始抽烟了,没有小松地督促,我想我是戒不掉了。
“离开小松,是因为她留给我的都是幸福的回忆,我想让她更幸福;而离开你,是因为你留给我的都是痛苦的回忆,我想忘掉痛苦。”说完我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任她在车里怎么哭泣,我都没有回过头去。既然她不肯离开,那么我离开。
我在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抛下她,消失在夜色里。
以后的日子我几乎什么也不做,我开着车子在城里城外的大道上兜风,充分享受着北方的寒气,春节的喧闹也被我拒之车外。
刚开春的一个早上,天还没有大亮,城市笼罩在一股寒气中,几只麻雀在枝头“扑棱”一声飞向高空。
有人闯进来了,这么早!真该死,我还有些睡意,难道就不能让我多谁一会儿?但是实在没有办法,我迅速地穿上衣服,在外面又套上一件黑色风衣,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喷了少量地者哩水。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我也知道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
我走到门口,在对方使劲拍门之前首先拉开了房门,一大帮刑警神色诧异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一大早的,也该有点公德心吧,别吵醒了我的邻居。”
拥挤的楼道里安静异常,人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有一个中年警察定了定神色,走上前说了一大堆拖沓冗长地罪名,要求我跟他们走一趟。我发现有些罪名还有语病。
“有逮捕令吗?不然我可不跟你们走。”
对方拿出了逮捕令,我规规矩矩地伸出双手,我很满意他们客客气气地把我铐起来。中年警官还抱歉地说:“对不起,这是规矩。”
下午,安瑞将我保释出来,她当然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但是到了这番田地,已经不是她或我可以妙手回天的了。如果我不是律师,我就不会还像现在这样舒舒服服地坐在家里了。
“那件事我也有份的,为什么他们不来抓我呢?是你一个人扛下来的,是不是?”
“干嘛那么紧张呢?该来的总归会来。”我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你这个孝子也不能做到这份上啊!当年我们两个的事被抖落出来,首先跟你划清界限的不是‘董老’,反而是你爸,你值得为他这么做吗?”
“他要坐牢可不像我这么轻松了,再说他坐起来可是十几年的份了。他一辈子都是风风光光的,老来受不起这种罪的。至于我,我早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安瑞跪坐在沙发前,那双大眼睛忧郁而美丽。曾经,我就是陷在她的目光里而甘愿抛弃一切的,然而到头来,她却决定抛弃我。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在雨夜里开车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拼命找她,我在电话里绝望而痛苦,我鼓励她活下去,想想我们的未来,想想我们的新家。然而她的说话声却越来越微弱。这个时候我的手机没电了,我跑到商店里换零钱,在大雨滂沱的公用电话亭下给她一片忙音的手机打电话,往一切她可能在的地方打电话……冰冷的雨水把我淋透了。
我宁肯她是因为年月不等人急着出嫁,而不是像这样地离开我。 这一切都让我心寒,那种情形下我只有放弃她。当我从南方回来时,我发现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一切都已经你是原来地样子了。
“你要想清楚啊,这样一来你的前途就全完了!”
“你介意吗?”
“我介意!我当然介意!我绝不能让自己的潋光做一个劳改犯,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出去!”美丽的眼睛泪光点点。
“你认为还有用吗?”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她哽咽起来。
“我那所谓的前途,早就在多年前为你所毁了。我将成为劳改犯更是不争的事实,你准备怎么办?”
“潋光!你放心,就算你真的要坐牢,我一样爱你……”
我笑了,记得小松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就算我成了乞丐,阶下囚,她也一样爱我。多么令人怀念的甜言蜜语啊!
“我会等你出来,反正用不了多久。我一定帮你做生意,谁也不会瞧不起你,谁也不会想到你曾经是劳改犯。”
“你还是介意的,对吗?至少你介意别人的目光。”我叹了口气,“哎,……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我介意,是因为我爱你啊……”她泣不成声,“当年我选择那条路,是希望你不要为我放弃事业……潋光……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默默无闻呢……”
“傻瓜……”我觉得我干涸了许久的泪腺又开始工作了,我感叹我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我说:“傻瓜!你怎么就不能明白呢?难道我期待那种生活吗?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不了解我呢?你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吗?”
我突然又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了,说出来她也不会理解的。当初毁了我前途的并不是放弃工作,而是不得不放弃她啊……但是到现在再来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我为她擦掉眼泪,“何必为了‘王潋光’三个字浪费了大好的青春呢?”其实你并不爱真正的我,你爱的是‘王潋光这个虚名。“”
“我爱你!我爱你!……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活,我都要和你一起过!今晚让我 留下来!”她哀求道,“我不要你每天晚上想的是别人,我要你……也想到我……哪怕只是一次两次!”
“安瑞――”我无奈地唤她的名字,“你是要我给你一点等待的勇气吗?……对不起,我不能给,我不想给任何人等待的勇气或机会。”
我站起身,又一次离开了她的身边。
我觉得似乎已经有一扇铁窗将我和她彻底隔离起来了。现在,我可以对自己说:王潋光,一切从零开始。安瑞,已经彻彻底底走出了你的生命,从今以后,再也不认识这个人,再也不记得这个名字,再也想不起这张脸。
走出公寓,天空正蓝。
小松会等待吗?我没有给她任何等待的勇气和机会,她会等我回去吗?
南方的天空默默无语。
我被吊销了律师证,判刑两年。这段经历,如果我想的话,大概也可以写一本书了,不过那实在没什么意义。我替别人扛下了这个案子,在外人看来我不过是一只替罪羊,但这是我毫无理由却心甘情愿做的。我不以为我是个孝子,我只是觉得生平所做别留下什么遗憾,我蒙父母养育之恩,临走,我一分一毫也不要亏欠他们。
那个我替他打官司的人曾来找过我,他说愿意帮我做生意,我婉言谢绝了。这种人即使有恩于他,我要是真的答应接受他的帮助,他又会自以为有恩于我了。所以我要他记下这笔欠帐,见到我时也永远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我虽然没了正气,可我还有骨气。
出狱那天,安瑞开车来接我。她早早地守侯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束火红的玫瑰,一如当年在大学校园里捧着一摞书本在约会地点等待的样子。这两年里,每次她来探监,我都拒而不见。渐渐地,她也就不再来了。我以为她终于放弃了,然而今天见到她向我回眸一笑的样子,我的心又变得柔软了,原因无他,我也有过这种近乎绝望地钟爱某人的经历,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所以我也冲她微微一笑。
“你还是那么帅气,潋光!”安瑞递给我一束红玫瑰,她的语气极为自然,就像是接我下班一样。
我想我是第一个从这个劳改场里走出来时西装笔挺,风衣飞扬的女人。“你希望看到我潦倒的样子吗?”我笑了笑,拉开车门利落地上了她的车。
“今后有什么打算?”
“开一家进出口贸易代理公司,朋友找我帮他的。我们合作,他出必要的资金担保,我找客户,负责交涉营运、洽谈业务。”
“白手起家啊!”
“哪有那么了不起?我对做生意没什么经验,多亏以前的朋友和老同学帮忙。再说,恐怕还是要吃吃本钱,我原本不想再碰法律书的。”
“你一定会成功的。”
我苦笑了一下,成功哪有可能那么容易,我已经三十四岁,人生该拼该搏的黄金岁月所剩无几,也许到四十岁的时候我也无所作为,空有一点人世沧桑的感叹罢了。
回到朋友为我准备的临时住所,安瑞已经帮我打扫过了。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她在烛光里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这两年来我天天在等你,我想知道我等待的结果”
说实话,对她的深情,我无以回报,换成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拒绝。我曾经决然而然地准备过单身生活,无情得近乎残酷地在深夜街头抛下她扬长而去,但是直到今天她依然坚持留在我身边,我纵然不再有恋爱的激情里,可也不能辜负了这份感情。有时候,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的不一定就是爱情。
我看着她,努力地回忆我们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有人说初恋是最难忘的,我当然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忘记她,毕竟我们还曾共度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今晚留下来吧。”我说道。
“只是……今晚?”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难道我说得还不够直接?还是我说得太过直接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或者你干脆搬过来。反正也不可能有人会想和我结婚。”
她放下酒杯走到我身后抱紧了我……
许多年后的今天,我和安瑞又走到了一起,虽然我已经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爱她,但是我可以用我整个下半辈子来陪伴她,她需要我而我也需要一个伴侣。那个伴侣,即使不是安瑞,也可以由别的任何一个人代替。
安瑞哭了起来,我用了很多温柔的话语安慰她,那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喜极而泣的。
早晨的时候,我睁开眼睛,安瑞睡在我的背后,我不知道是心有灵犀还是别的什么,她恰在此时用毫无生气的冰冷嗓音说道:“潋光,我已经结婚了。”
我讶异地转过身看着她,她似乎早料到我醒着,也回头看着我。我们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对方,一样地面无表情,一样地心力交瘁。
女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可悲可叹!
我突然意识到,当初即使没有发生过什么,今天我们之间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纵然身上没有背负同性恋的十字架,软弱的女人也无法在岁月年轮上监守一圈又一圈。
我起身穿好衣服,大步走出了房间。
我喜欢九月的北方,阳光亮晃晃的,还未变黄的树叶在林荫道上“哗啦啦”地响着,没有沙尘暴,天空很蓝很蓝。躺在车里晒太阳让人有一种充实的幸福感,九月,曾经记录了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我是一个凡人,步可能像神仙一样超脱。所以,我承认出狱后与安瑞的重逢无疑是又一次的打击。但是我也不见得有多心痛,相反的,我终于明白到了一点,那就是:王潋光已经不再需要一个虚无的伴侣,我完全可以完全应该,一个人过一辈子。
就让过去的一时糊涂过去了吧。因为这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东西足以刺痛我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知道,我该怎么做。
对小松的回忆撑起了我整个儿的生活。即使没有照片,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的样子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诚如大楠所说,她应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生个一男半女,当她老的时候,回忆过去,她会为自己平淡的生活而感到欣慰。
我警告自己说:我和她共有的故事已经没有下文,我们已经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说我胆小也好,我确实不能再忍受一次血色的教训,说我逃避现实也好,我不想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让她在我和婚姻之间艰难选择。我一度以为自己会很潦倒,可是我实在没有潦倒理由,而且我不会长胡子,当一个男人满脸一个星期不刮的胡子,领带松松垮垮,西装皱皱巴巴时,他看上去就会很潦倒。我换了一身衣服,梳理整齐头发以后,镜子里的王潋光一点潦倒的味道都没有。
小松一定不喜欢我潦倒的样子,她并不在乎我到底干什么,但是她不会容许我成天无精打采、浑浑噩噩。我总在回忆过去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忆时我的嘴边总能带上微笑。我带着墨镜,闭上眼睛,我觉得心绪向着无比深远的天空越飞越高,最后飞到她的身边。
我记得初识不久,她骑着单车在事物所门口碰巧见到我时的情景。那时她回过头一直看着我的背影,我从落地窗的玻璃里看见了她,于是我猛地回过头来,她吓了一跳,差点从车上摔了下来,又狼狈又可爱。
我记得她编了三十条形状、颜色各异的手链做为我三十岁的生日礼物,她说要永远绑住我。当然,如果她有钱,她还会买三十条围巾,三十根领带。那一天我忙得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她拎着蛋糕到我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后来我们就在堆满文件的办公桌上吃蛋糕,过生日。
我记得她穿着黑色的背带长裙,背着书包在我家门口的栅栏前徘徊来徘徊去,一会儿忧郁地皱紧眉头,一会儿甜甜地咧嘴傻笑,就是鼓不起勇气跑进来。因为前一天我们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了小口角,她一气之下说再也不想见我。我好笑地站在窗前看她说话不算话的可爱模样。显然她想来认错又放不下身段,只好等我出来时截住我,等她终于抬起头看到我促狭的目光时,她气得冲进来要把我痛揍一顿。我们就在边打边吻中和解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在音像店买CD,有个少女朝我多看了两眼,冲旁边的朋友说:“这个人好帅!”小松一听火大地吼道:“看什么看?”对方显然在社会上已经混过一段时间了,哪里是个肯吃亏的人,见她这么蛮横,不服气地说:“看看也不可以啊?还‘一中’的呢?居然也光天化日牵着男朋友的手到处乱晃!”
小松胸前还挂着一个小小的中学校牌,我有点儿忍俊不禁。她更大声地叫道:“你再说一遍!”我站在一边乐得看好戏,而且我一说话恐怕要穿帮。小松心里其实得意非凡,就为了人家错把我当成了她“男朋友”,既然这样,就让她继续得意一下好了。
她目露凶光的时候两颗小虎牙全揭了底,她指着它们说:“看见没有?这是我的獠牙,你要是朝三暮四,对我不忠,哼哼,咬死你!”
我忍不住“吃吃”地笑出声来。有人敲了敲车窗玻璃:“先生,违章停车,罚款。”
我很乐意掏出钱来换这几个美好的片段。然后我发动汽车,沿着宽敞的街道开出城外,一路上风声在我耳边呼呼而响。
小松很坚强,她一定会很快忘了我,重新融入另一种生活,无论什么都不能打垮她,就如她的名字――山冈上一棵茁壮的小松树。
尽管有时候对她的思念会像一把无情的双刃刀,在带给我美好回忆的同时深深地割痛我,但是我甘愿承受这种痛。我明白她和我是不一样的,她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同性恋者,很多年后的今天,勇敢地她会走出过去的阴影走如幸福的生活,而我,只是她的一段插曲。
我真的快耐不住思念的煎熬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思念反而愈演愈烈。时而我也会担心小松像我一样的痴傻。但我既然这样绝情地不告而别,她一定恨我怨我怪我,会想方设法断了对我的思念。她不会再爱我了。
这样想时我的心会隐隐作痛。
空旷的乡间绿浪滚滚,我对这天空轻轻地呼喊出我的思念。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回荡着我的声音――
“小松――小松――小松――……”
“小松――!”我终于大声地喊了出来,我听到的声音居然是带着哭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