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楠
上一次大楠约我出来是逼我离开小松,所以当他再一次约我时,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看来他发现我和小松藕断丝连的事了。我想我还是不够小心。
这一次我们约在咖啡馆见面,真难为他了,我知道他和小松一样讨厌咖啡。而我,几乎只喝清咖啡。
我刚坐下,他就目不转睛地审视我,仿佛要将我里里外外看个透一样。我垂下眼睛并不说话,任由他这样毫不掩饰地看着我。
好半天,他才缓缓地开口,“我承认你有吸引小松的本钱。”
“我可以当成是恭维吗?”我喝了一口咖啡,镇定地回看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们和好有多久了?”
“一百零七天。”我看了看落地窗外,五月的阳光在林荫道上跳跃,我可以期待一切会如这春光一样美好吗?
他苦笑了一下,“果然没错,是情人节那天晚上吧?”
“你也有女朋友,不是吗?想要和心爱的人在一起的心情,我想你也能理解吧?”
“我已经和女朋友分手了。”他淡淡地说道。
我呆了一呆。他的眼睛出神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和车辆,以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掩盖了他所有的心理活动。咖啡馆里放着一首许美静的《都是夜归人》,大楠和我初次见面时那种怀旧电影般的忧伤又在咖啡的氤氲里泛滥开来。
“是为了小松的事而分手吗?”这么说我又觉得后悔,人家的事自己有什么权利知道呢?
“我爱小松。我只希望她快乐。”他示威般地看着我,仿佛在说你愿意做多大的牺牲来爱她呢?
“我和你一样。为了小松,我可以抛弃一切,我不会离开南方,也不会结婚。”
他有点儿愠怒地瞪了我一眼,“你不觉得吗?在你出现以前,小松一直过得很好。或许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试着去结交男朋友,可是她会有一个很正常的家庭,过上很平凡的生活。你为什么要来破坏她平静的生活呢?”
“小松的生活是不是平静,我出现以前她是不是一直过得很好,相信你比我更清楚。”见他要发火,我马上又转换口气,“当然,我不否认,没有我的出现,更或者,没有那件事,小松不一定会爱上一个同性恋人。但是任何事都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说小松的人生已经注定是这个样子了,你又无力改变些什么。或许你坚持让她结婚生子,而她并没有选对人,你又能对她的一生幸福负责吗?我们两个都能全心全意地爱小松,你又怎么能保证她未来的丈夫会像我们这样深刻地爱小松。要是那个人知道小松全部的过去,你敢说他会毫无芥蒂地接受小松吗?你也是个有女朋友的男人,至少是有过,你可以站在那种角度想一想。”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眼看他的怒气将要想火山爆发般喷涌而出时,我放缓了语速,“没有一个男人能像我那样深刻地爱小松,求求你,别给她压力。”
“你是个不错的律师。”他无奈地说道,然后把一只手盖在眼睛上,“我从来就不想给她压力……我妥协了!”
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狠狠地扒拉了一下头发,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狼狈地看着我,“你们不用再顾忌我,放心地交往吧,我不会再反对你们了。”
我惊愕至极,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如此通情达理,可以几乎一点颜色都不给我看就站到了我和小松这一边。我觉得我和我的恋人离幸福又近了一步,我总在害怕一切会等到无法挽回时,才听到一句迟来的忏悔――我当初真应该让你们在一起……
“我可不是为了你!”他马上纠正,“我全是为了小松。虽然,道理上讲,我应该让她长痛不如短痛,可是……”
他“嘭”地一下把额头敲到桌面上,整个人趴在桌前,“可是看见她一串一串的眼泪我就心软了。我没办法忍受她有一点点的难过……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你放心把她交给我吧。”我心里百感交集,几乎也要和趴在桌上哭起来。
“得了吧你!”他突然又坐直,眼圈发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哭的),“我只是答应你们这段时间在一起,可不会把她就这么送给你。我没那么容易就接受你,早晚我要让你们分开的。”
我已经感激涕零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傍晚我接小松放学回来,把今天跟大楠见面的情形告诉了她,她高兴地扑上来吻我。
“别乐昏头了!我在开车!”我笑着推开她。
小松抱住我的一条胳膊,头靠在我肩上喜极而泣,末了,她说:“大楠真好!”
“他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我也希望有这样的哥哥。”
“潋光不是也有个哥哥吗?”
我皱了皱眉头,一提到那个败家子我就羞于开口,“他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外一无所成,不提也罢。”
“唉!”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不知道怎么向爸妈交代呢,我妈一定吓死了。”
“不说也没关系吧?如果你哥哥是同性恋,他们才吓死哪,反正也用不着让你为陈家传宗接代。”
“都什么年代啦,还传宗接代?”她低下头撅着嘴,红艳艳的唇瓣让人恨不得亲上一口,“其实爸妈从来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他们眼里,我和大楠是同等重要的。”
我一时语塞。我固然与家庭断绝了一切联系,然而此时,车向北行,我不禁想起了家里的两老,还有,我和小松的未来。虽然眼下我们不用发愁,可是等小松到了待嫁的年龄,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地靠在一起吗?
“啊!”她突然高兴地坐直身体,“这么说我今天可以整个晚上和你在一起了?”
“不用太嚣张吧?你哥会气疯的。”
“说的也是……”她的脸又耷拉下来,我真后悔跟她说这种话。
“不要紧,来日方长。”我拍拍她的背。
她点点头表示赞同,“不过至少你可以光明正大把我送到家门口啦!”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孩子。
车到公寓楼下,两个人都有些难分难舍,最后她还是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我看见她每上一层楼就在拐角处的阳台朝我抛飞吻,真是个傻得可爱的小丫头。
上到四楼,她终于不再探出头了。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抽出一支烟要点上,但随即把打火机和整包烟都丢到了车窗外的垃圾筒里,命中率百分之百,扔得十分漂亮!――我答应她要戒烟的。
正当我要开动车子时,小松突然从四楼和三楼间的拐角处探出头来大声喊我的名字。不一会儿,她已经跳下了最后几级台阶(最后五级一起跳,真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气喘吁吁地拉开了车门坐了进来。
“走吧!今晚去你那里。”她抑制不住满脸的笑容,像冲锋的小战士一样高喊着。
“大楠他……”
“我跟他说,‘今晚就去潋光家过夜的话,担心你会气疯的。’他就说,‘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我这哥哥啦!’我跟他撒娇,我说,‘小松爱潋光,可也一样爱哥哥呀!’
他一乐,就放我出来啦!”
看她得意的,“小鬼!”
于是我们开开心心地驱车到一家不错的餐馆吃了一顿(天色实在太晚,来不及做晚餐了),接着又到城南的风景区兜了一圈。湖边都是一对一对的情侣,我们手挽着手散步,一边数着靠在栏杆上的情侣一共有多少。当我们看见两个一起散步的男孩子时,小松偷偷地笑了起来,我知道她在瞎想些什么,她一定把人家也想成同性恋。哎,两个男孩子可不能太亲密了,不然就算真的没什么,也容易让别人想入非非。
考虑到她晚上还要做功课,我们只玩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一进房间,她很乖地跑去做习题,我则在书房里查一些资料。我刚刚接下一笔数目不小的索赔案,报纸上都作了跟踪报导,如果我能帮那批房客争取到那笔住房赔款,也许我的脸就会登在报纸上了。我讨厌出名,但这场官司又非打赢不可,因为小松说大楠的女朋友也在那些房客之列,也许我能让他们的感情出现转机。小松如果知道大楠和女朋友吹了,她会难过的。
如果我是大楠的女朋友,我也会嫉妒那个霸占可哥哥之爱的妹妹。
“潋光,作业都做完了,新课也预习完了!”
我正在记录要点,随口应了一声。
她突然跑过来从背后抱住我,悄声说:“澡也洗过了……”
我的唇边一定漾起了笑容,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好,去床上等我,我马上去洗澡。”
她点点头跑出了书房,看她穿着睡衣的背影我心里一阵激动。飞快地写下最后几个字,我直接去浴室冲凉。
当我只裹了一条浴巾进卧室时,她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真是的,女人之间做爱居然也会激动成这个样子。
这一个晚上我照例只为她做,看到她激动的样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还不习惯当着她的面手淫。过去我们多半在周末的白天做爱,其实总共加起来也没几次。我已经不太满足于单纯的手淫。所以时常用保险套把火腿肠包起来手淫,我恐怕她会厌恶。女人有时候很可悲,上帝创造手指时显然没有为女人考虑。
做爱加上闲聊,凌晨一点多了我们还是兴奋得睡不着。她嚷着肚子饿,于是我们到楼下找吃的。可惜冰箱里只有几盒纯牛奶,几根火腿肠和一个声鸡蛋,连饼干泡面之类的都没有。我工作忙,平常总是到外面吃一顿就算了,反正也是一个人。
“将就一下吧,这个时候也没法讲究了。”她说出了我的心声。
于是我把牛奶和火腿肠从冰箱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加热。当我准备用平底锅烫鸡蛋时,她阻止了我。
“兑点水调匀了蒸一下,这样更能填饱肚子。”说着她就动起手来,还特别用凉开水兑鸡蛋,“这样才没有气泡,水开了一会时还要搅拌一下,这就不会有渣沉在下面了。当然,那个渣味道也不错。”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娴熟地兑开水,放调料,一副家庭小主妇的样子。
“你的厨艺似乎不错哦!”我说道。
“还不是让大楠给逼出来的!”
我笑了,不过我看她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相信她很乐于做菜,“谁娶到你真是好福气!”
“我才不要嫁人!只有你有这个福气,别人想要,本姑娘还不屑哪!”
我们先吃了牛奶和火腿肠,我把其中一根火腿肠悄悄塞进了睡衣的口袋,我已经好久没那样做了,今玩她来,我很有那个冲动。
最后我们把热热的蛋汤碗放在碟子里端到楼上,鲜嫩喷香的蛋汤含在嘴里,简直是人间美味,尤其当两个人吃一碗蛋汤时,简直比甜品店吃同一客冰淇淋还要浪漫。
吃饱喝足,她终于有了睡意,一会儿就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确定她睡着了以后,我从睡衣口袋里掏出火腿肠,用剪刀撕掉包装皮,再塞入保险套里。然后我躺到她身边,床头只留着一盏橘黄的小灯,我看着她天使一样的睡颜,闻到少女身上淡淡的体香,下面已经全湿了。用不着任何爱抚与润滑,早已在口袋里捂热的火腿肠很顺利地进入了我的身体。我多么希望自己有一条真正的阴茎,那样我可以让她得到更大的满足,可是我又绝对不希望自己变成男人。我平时穿西装,打领带并不是为了装扮成男人,而是我知道自己更适合于这种打扮。我希望自己是一个完美的中性人。
呻吟声不由自主地从我喉间冒出来,加上我身体的轻微扭动,小松突然睁开眼睛回头望着我。
我有点儿发窘,连忙抽出了保险套包着的火腿肠。
她笑起来,“终于让我看到你忘情呻吟的样子啦!潋光你真有趣啊!从你的嘴里发出那种呻吟,还真让我起鸡皮疙瘩呢!”
我真是被她气得不行,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才不在她面前做的,我应该躲到浴室里做。
“继续吧,不用管我。或者,……要我帮忙?”
“你给我睡觉吧!”
她的手往我胯间摸过来,抓住了我的双手,“咦,怎么你的手没湿啊?你怎么做的?”
知道瞒不过去,我把火腿肠拿过来给她看。
“这是什么?这就是‘成人玩具’吗?”
我把保险套剥掉,“不,火腿肠。”
“火腿肠?”她愣了愣,随即大笑起来,捂着肚子连腰都弯了起来,像只煮熟的虾子。
“有那么好笑吗?”我不太高兴地说道。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哈哈……可是……真的……哈哈……太好笑了……哈哈哈……”
“你笑够了没有?”
笑得没有力气了,她才捂着肚子喘气,嘴里还在“哎哟……哎哟……”
“再笑我可生气了!”
“不笑了,不笑了!”她又“噗嗤”了几下,这才歪着脑袋问,“火腿肠的味道怎么样?”
“你想试试吗?”
她看了看浑圆的肉肠,“呵呵”两声直摇头。其实她心里是有哪个意思的。
我二话没说又拿出个新的保险套套上,一边吻着她的小腹,一边就插了进去。
她“哦”地倒抽一口凉气,不过并没有拒绝我,只是脸上通红一片,非常害羞的样子。我把灯关了,她似乎震动了一下,并不是我希望她喜欢上在黑暗里做爱的感觉,我只是要她克服那种恐惧感,她的生活不该有阴影。
“潋光,把灯……把灯打开吧……”她小声哀求道。
“不,你什么都别想!只要……感觉!”我加大了力道,进入了她过去没有尝试过的深度,并不停地抽动,我的手和嘴唇都在一刻不停地爱抚她全身的敏感地带。
“啊……潋光……别……别!啊……”
“没关系的,放松!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不是吗?”她虽然嘴上在拒绝,不过从她的声音我可以判断出她的感受。她终于达到高潮了。
“怎么样?”我急切地问道。
她舒过一口气,把我手上的火腿肠拿过去。“火腿肠真好吃。”
听她高高兴兴地这么说,我终于放下心来。我刚要再说什么,却听见她咀嚼东西的声音,打开灯一看,发现她剥掉保险套在吃那根火腿肠。
“如果这是男人的那家伙该多好!啊唔!吃掉它!哎呀,我好饿啊!”
我只能装傻地笑起来,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说这种话。
“你怎么把它吃掉了?我还想用呢,这是最后一根了!”
“吃掉最后一个男人!”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确实想把这带着小松爱液的东西再次放到自己的身体里,体会那种和她身心结合的感觉。可是,此刻我更关心的是她的感受。
“真的不讨厌这种感觉吗?”
“为什么要讨厌?”她奇怪地说道,“是潋光在和我做爱啊!又不是别人。”
“你觉得好就好。”
“我爱你!”她说道。
“我也爱你!”我把她整个儿纳入怀中,重复道,“我爱你,小松!”
小松得到大楠的允许,终于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古语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两个人住在一起,当然也会出现很多问题。她毕竟还是个孩子,生性贪玩,常常深夜了还开着电视机不肯睡,天冷了我怕她冻着,就答应她把电视机搬到卧室里。但是我工作时喜欢安静,两个人常常为了电视机的音量吵架。
她嫌我公私不分,躺在床上还想着证据、索赔,做爱时心不在焉甚至因为太过劳累会中途睡着。我嫌她好吃零嘴又不知道收拾丢得到处都是(这一点她和她哥哥一个样)。家里的冰箱常常吃空了也没有东西填进去,我说我工作忙给你钱你去买菜,她就说我还是学生我要学习除非我们一起去菜场。我说我哪有空,她一听火冒三丈说你以前做神仙不用吃饭吗?
有时候我要去上庭,她任性起来就死死地抱住我不放我走,非要我陪她吃完一顿早餐。当然,这些都是小问题,哪个女孩子不爱发发小孩脾气的?心情好的时候,我很喜欢看她任性撒娇,耍耍自以为很高超的小聪明;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和她吵吵小架、闹闹情绪,这会让我们的生活更添一点乐趣。而且我很注意不把工作中的烦恼带回家里,我的一切情绪波动都是因她而起。
住在一起后,我发现小松失眠很严重,那件事给她带来非常坏的影响,她常常在半夜尖叫着惊醒。这还算好,更糟的是她多半在睡梦中一边哭一边呻吟,任我怎么推她都醒不过来。看她这副痛苦的样子,想到这两年来,她几乎都是这么过的,我就心痛得想杀人。
小松自己说,她已经不是经常做噩梦了,这还多亏了我。细细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她真的能睡上安稳觉了。我真的有那么大魔力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自己能给她带来快乐,其他的我也不敢多想。
我那个住房经济索赔案虽然拖了三个多月,但是打得相当漂亮,一时间很多经济纠纷案的当事人都来找我,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一下子多了几倍,最让我烦恼的是还有很多人在我的家门外探头探脑,为此我不得不考虑搬家。而且我和小松的正常生活也被打乱了,有一天竟有一个男人拖住小松要她带路来见我,所以到后来我和小松基本上到我的另一幢小公寓去住。小松以前和我说分手时,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作为临时住所。可是那里地方小、环境差不说,离小松上学放学的地方很远,非常不方便。我虽然存了点钱,可是从北方来这儿那会,根本什么也没带出来,所有的东西都是在这里靠血汗钱买的,现在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买一所新房子,那幢小别墅记录了我小松的很多往事,所以等过阵子我们还是要搬回去的。总之,烦得要命!
没想到,不久以后,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到我和小松的头上,我们的恋情差点暴光。
那一天我想往常一样开车去上班,我是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前阵子多接的案子我都让事务所里另外几个见习律师去做,我只是从旁指导一下,我并不怕臭了名气,坏了招牌,我知道凭我自己的实力我能拿多少的钱。
所以我还有时间到窗口浇浇那盆小松带过来的吊兰。这时候大楠突然冲进我的办公室,秘书想拦都拦不住。前几个月里我常被小松邀到她家去吃饭,和大楠相处多了,我发现她其实并不是个容易发火的人(除非那牵涉到小松的切身利益),他偶尔也会表现出对我们两人性生活的好奇心,甚至开开下流玩笑(当然从来不会过分),但是大多时候,他都会做到彬彬有礼,直率温和,像极了一个大哥哥的样子。
所以今天他这么冲动地跑来找我,必定有很严重的事情。
“你看看这个!”他把一个大信封拿到我跟前。
我摆摆手示意秘书出去,这才拿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我从信封里抽出了一大叠照片,上面竟然都是我和小松的合影,有几张还非常亲密的样子。虽然没有一张是在我的别墅内部拍的,可是其中有一张拍到了我们接吻的镜头,那一天早上她在阳台上浇花,我从背后抱住她,当时我们吻得很忘情。
“一早上放在我们家楼下的信箱里。”他看着我的反应,“怎么你没收到吗?”
我刚要说没有,楼下门房就跑上来找我:“王律师,有个人非要我把这个亲手交给你。”
我心里不由生起一鼓无名之火,不用看我都知道里面有什么。我粗鲁地撕开信封,照片撒了一地,其中几张竟然还有我和安瑞的合影。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了。我曾经受到很多次恐吓,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让我感到今天这么严重和心烦。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说完大楠忙着拾掇照片,我知道他是说我在小松这件事上不够小心。我确实太不小心了,我怎么会想到背后有这样的暗箭,会拿我和小松的事来威胁我。这件事对我是没什么的,可是她才刚满十七岁,绝对无法承受流言的杀伤力。
“小松在哪里?!”我激动地嚷道。现在,我唯一迫切想知道的是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的处境。
“她去上学了。但是校长刚刚打电话要我去学校一趟。”
我咬咬牙,抄起椅背上的外套,“我和你一起去学校。”
大楠夺过我手里的西装外套,狠狠地摔在地上踩了几脚,气急败坏地说:“跟我来!”
我们一起急匆匆地离开事务所,驱车往学校赶去。经过商城的服装店,他突然要我把车停下,然后很粗暴地拖我下车。
一进服装店,他就从架子上拿下好几套衣服,店员简直吓坏了,他那样子活脱脱是来打劫的。
“快,哪件最有女人味就给我穿上!”
我拿过一件湖兰色无袖上装和一条白色长裙就进了更衣室。我知道这一刻我该做什么,如果有必要,哪怕要我光着身子去学校我也愿意。脱下西装裤,我觉得腿上一凉,这双腿修长而结实,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但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渴望它纤细而具女人味。
我还没扣好上衣扣子,大楠就把门“嚯”地啦开,扔进来几个鞋盒,“换上换上,统统给我换上!”
我捡了一双中跟的透明凉鞋换上,我从未穿过高跟鞋,我担心我会摔跤。
走出更衣室,大楠将我全身上下扫了一遍,大声问道:“这一身多少钱?”
店员报了价,大楠摔下钱,非常横地说:“不用找了!”话音刚落,拉起我就走。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赶到学校,临下车,他又看了我一眼,突然跳下车奔到林荫道上采了一朵石榴花,挤碎后往我嘴唇上抹了几下。
一切妥当后,他握住我的手,沉沉地说道:“走!”
我们走进校门,穿过几条校园小道,直接上校长办公室,上楼梯时他又交代:“过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嘴,不要露出吃惊的样子,一切让我来应付。”
我不好多说什么,他必定心中有数了才会这么说的。
推门进去之前,我听到有个女教师的声音很不屑地说:“这个小姑娘还真是不简单,连同性恋也搞。”
另一个声音说:“听说她在以前的中学就不够检点,这才转到这儿来的。否则那么好的成绩,怎么可能转到小城市来读书?这回是非退学不可了。”
我看到大楠抬起了一脚想踹门进去,不过终于还是忍住了,捏紧拳头敲了敲门。
一个听似领导的低沉男音说了声:“进来!”
我真的很佩服大楠,门一开,他的脸像翻书一样换上了亲切的笑容,哪怕校长室里一共三个领导级人物都盛气凌人地端坐着。
“胡校长!”他拉着我走上前,状似亲热地问,“我们家小松又给你添麻烦啦?”
姓胡的中年男子把一叠照片扔到我们跟前的桌上,“你看看,都寄到学校了,还有一封检举信,成何体统?!”
“原来你也收到了。你看,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把潋光也带来的。我来介绍一下,潋光,这就是胡复平校长,他一直很照顾我们家小松呢!”说完他有把我拉上前一步,“胡校长,这是王潋光,她是个名律师,前不久报上那起索赔案就是她打的……”
“你不用介绍了,检举信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校长挥挥手打断大楠,“我知道你们家的人行事一向很出格。不过,王律师,你要出这个名也无所谓,但是学校不想把名气搞臭了。”
“哎呀,这叫我怎么说呢!”大楠装出为难的样子,“这实在是个误会,误会!能不能让我看看那个……信。哎哟,我们家小松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吗?要‘检举’那么严重?”
校长刚想拒绝,大楠一把将信抢过来,利落地扫了一眼,我也看到了信的一角,不过没看到什么具体内容。
看完信,校长刚要接过去,大楠又把信传给了我。
“咳,这真是……血口喷人啊!哪会有这种事?同性恋?我只在电视里看到,而且都是两个男人在搞。怎么可能啊?我们家小松!”说着大楠很夸张地笑了起来。
“这总不是空穴来风吧?还有照片为证!”一旁的女教师不满地说道。
“这……我想你们真是误会啦!”
我正在看信,信里把我过去在北方退出政坛的事都抖了出来。我刚要继续往下看关于小松过去如何‘不检点’的部分,大楠就把我揽到怀里,“难道大嫂和小姑亲热一点也不成?”
见几个中年人不明白,他把我抱过去很夸张地吻了足有十秒钟,这才放开我,“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我看见两男一女三个校领导脸都绿了,这些道貌岸然的中年人怎能忍受大楠的狂放举动?
“陈大楠!”校长气得不行,“请你……”
“啊,是是是!”
校长微微欠了欠身,“你和你妹妹都是这样随随便便……”
“这是生活习惯,而不是随便!”大楠煞有介事地解释起来,“潋光是从大城市出来的,我也是近几年才到这个小城市工作,呵呵,还不太习惯这儿的规矩。”他一副看乡巴佬的样子看着校长,校长的脸色真比大便还臭。“其实我们家小松也是,和几个男生多说了几句话,人家就以为她早恋,我就纳闷怎么上学期一个月就谈了两次恋爱。原来那个叫阿炜的傻小子是自作多情啊,那个叫什么小鸟的才是真命天子,哈哈哈……”
“这很好笑吗?”
“噢,不敢!”大楠装出拼命忍住小的样子,“其实嘛,小男生小女生互相之间有些朦朦胧胧的好感,本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家对这个一向看得很开。偏偏有些人爱搞得天翻地覆,弄得小松都不敢和男生说话,只好和大嫂讲讲知心话啦!”
校长要反驳,却也不好说什么。
大楠还在叽里呱啦讲个不停,“不过我们家小松也真是争气啊,高二下学期一下子窜到全班第一,哈哈,我这个做哥哥的脸上也很有光彩呢!听说那个小鸟也进步了不少是吗?所以我说嘛,早恋哪有那么可怕?”
“陈大楠,好象今天我们是来谈你妹妹和王律师之间的事。”一旁的女教师见话题扯到了早恋上,连忙不高兴地提醒道。
“哦,离题了,离题了!瞧我!”大楠估计我看完了信,“这个就实在一言难尽了,你问问潋光,她到现在收过多少恐吓信了。”
我刚要说什么,大楠马上又说道:“潋光是大律师嘛!她打赢了那么多官司,那些打输官司的人当然会把帐全算到她头上。还有人寄了死鸡头给她不准她接案子的。真要说出哪个人陷害污蔑,还真不知从哪儿说起好呢!上回还有人拍了我和一个同事的照片说我是男同性恋哪!搞得我非辞职跳槽不可。这男同性恋可严重多啦,所以不是我说,潋光和小松间的传闻简直小意思,再大的风浪我们也见识过,胡校长您放一百二十个心,没事的。”
他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几个校领导都不知道怎么应答了。
“潋光和小松的照片也不过搂搂亲亲抱抱嘛,校长你没见过我和潋光的合影。您要不信我这就回家去拿。”
看见他真要转身出去,校长连忙没好气地说:“不用了!”
大楠当然站住了,回过头又笑起来,他看上去相当英俊,即使嬉皮笑脸也不会给人“痞”的感觉。“校长,您只看到潋光在照片里西装领带的样子,这是人家的工作装。你看她今天穿起裙子来也很有女人味吧?我们不是很般配吗?”
说着他胳膊肘往外一拐,露出很帅气的笑容。我识相地伸手挽住他。我们两个都是身材高佻的人,手挽手站在一起就像拍造型照片的模特儿。
怕校长不信,大楠又说:“下个月我和潋光的喜酒,还请校长和各位老师一定赏脸啊!我们家小松还要多麻烦您一年哪!”
从校长室出来,我和大楠都有一种虚惊后的无力感,他夹着我的手臂一直走到校门口。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对小松怎么样?”他说道。
“看样子,是先找你来了解情况的。要不要去打声招呼,告诉她没事了?”
“我们在校门口等她好了,我已经交代过她什么也不要承认。”他叹了口气,又说,“早上她吓坏了,不过是她自己坚持去上学的。她说,比起上次,这件事根本算不了什么。”
“她很勇敢。”我喃喃地说,“大楠,谢谢你,是你让小松变得这么坚强的。”
他看着前方,眼眶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这一关也一定要闯过去,谁也不能临阵退缩,否则小松会垮掉的。”
随着他目光所及之处,我看见高中校园的菁菁小路旁,几株香樟树在轻风里摇曳,远处的篮球场上,上体育课的少男少女正拼劲十足地打着球,欢叫呐喊声不绝于耳。但是这充满着青春朝气的景象如今看在眼里却是无限伤感。
不久,下课铃声在整个校园里回荡,学生们纷纷冲出教室,或奔向食堂,或推单车准备回家。小松几乎是第一个冲向校门口的。
我让大楠先走一步,准备和小松单独谈谈。
“怎么样?”她气喘吁吁地奔到我跟前,一副忧心冲冲、焦急万分的样子,我心里真是难过极了。她这个年龄原本不该有这种烦恼的啊……
“上车再说。”我避开她的目光,先行上车。
小松很快地从另一边上来,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事情的进展。
我并不是故意卖关子,更不想耍她,我只是想知道她的真实反应,只想知道她对这件事的承受能力有多少。
我把车开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小松反而安静下来,但我看得出来,她心里一定是七上八下的,只是不敢开口问罢了。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大楠和校长吵了起来,吵得很凶……”
“怎么会这样呢?大楠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啊……”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几乎没有继续说谎的勇气。
“是他们出言不逊,说你由于生活不检点才会从以前的学校转到这里,大楠一时冲动就……”
“大楠他没事吧?”她急切地问道。
多傻的孩子,这个时候她关心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他没事,可是学校决定开除你,要你回原来的学校读书,否则就作自动退学。”
“我不会回去!”她急忙喊道,接着,两行眼泪就簌簌地下来了,我转头去看窗外,继续说道:
“或者我离开你,大楠再去求求情,校方气消了……”
“我也不要离开你……”她哽咽着说出这句话,一边抱住我的手臂。我再也忍受不住,将她一把揽如怀里,任凭她抽泣着,眼泪打湿我的前襟。我不想再试探她的耐力,我将首先败下阵来,因为我在这么做时会被她的眼泪淹没。大楠说的对,看见她一串一串的眼泪,一切就全完了。
那是我第一次萌生了离开她的念头。
良久,我假装偷笑起来,告诉她一切是假的,只是为了吓吓她。她委屈地拼命打我,结结实实地真打,我痛得龇牙咧嘴。我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生我气了,她跳下车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我追上她,费尽了口舌才哄得她破涕为笑。当我们回到车里拥抱在一起时,我的心里却痛苦万分,继续留在她身边实在不安全,至少这段时期如此,我们时刻生活在别人的暗箭之下,小松的生命安全都堪忧,我还能自私地让她留在我身边吗?
那天下午回到家,我带着无限留恋的目光看着满室的风铃,看着这个留下了我们无数欢声笑语的房间。那时侯安瑞求我放过她时,我没有听,结果她倒在了血泊里;这一次我绝对不能让悲剧重演。我要离开她,趁她还没受到更大的伤害时,及时地离开她。如果没有我,小松转学后的日子一定是风平浪静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闹得满城风雨。我曾对自己说,就算有一天发生了什么,我也会争取一个人扛下来,但是我知道,有些事不是想扛就能扛下来的,像小松这样的孩子,到时一定还会逞能地插上一脚。当初我也信誓旦旦要一个人扛,结果,安瑞扛的分量却远远超过了我肩上的分量。
简单地收拾行李,我心中一片茫然。这个城市太小了,我能去哪里呢?暂时淹没在人群里吗?或者,远离小松的生活?
走出别墅,大楠正靠着大门,双手交抱在胸前,用一种复杂的眼光看着我,“你说过,为了小松,你不会结婚。”
“是的。”
“但是……”他突然站直了,定定地看着我,“同样为了小松,请你答应嫁给我!”
我并没有多少的震惊,上午在校长室里,我已经有预感他会向我求婚,为今之计,想要避谣,又不和小松分开,只有这个办法了。爱情是自私的!我首先考虑的决不是大楠,而是小松很我。就这样,我站在路边的一棵香樟树下,没有玫瑰,没有戒指,更没有任何爱的誓言,我答应了这奇怪的求婚。
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做得很过分,而牺牲最大的是大楠,和我结婚,因为意味着他彻底断了与女友和好的后路。
无论从哪一点来讲,陈大楠对于王潋光来说算得上一个完美的丈夫。
当天晚上,我、小松、大楠坐在客厅里,由大楠打电话回老家通知他父母要结婚的事,他说的是南方方言,但我还是能听懂一些,他告诉两老,新娘不是他以前的女朋友,而是我。
放下电话,小松掩着脸哭了起来。大楠安慰她说:“我和以前的女朋友断了好久了,并没有什么损失。”
“你骗人……你当初是为了她才到这个城市工作的……”小松趴在沙发扶手上继续哭着,我揉揉她的头发,告诉她这是真的。
“小松,哥哥为你把潋光娶回家,你该高兴才是啊!”
“可是……”
我打断了他们,“除了婚礼,照片的事也要查清楚。”
“你心里有底了吗?那封检举信?”
我点点头,“对方对我的事了如指掌,而且还把矛头指向小松,肯定是那帮人没错!那场官司打输了,他们认为全是我的错。”
“王八蛋!也不想想自己都做过写什么!”大楠火大地吼道。
“看来有必要给他们一点颜色。”
“你要怎么做?告他们毁谤?”
“这种事让我来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一个毁谤罪怎么能够的上教训?当年他们为了让儿子洗脱罪名,什么事没做过?再说我太了解那种有权有势的人了,他们自己坏事做绝,还要怪我中途叛变。我要他们栽到底。我王潋光对付过的人,他们连见识都没见识过。”
我抛下了狠话,小松有点儿不放心地看着我,“潋光,那帮人究竟是谁?你可要小心!”
我向大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言。“这种打官司结下的梁子你不会懂的。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小松,这件事就让潋光去操心吧,她有那个责任。”他颇具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们两个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爸妈吧。”
两天以后,大楠和小松的父母赶来看我们。
当年小松的父亲下乡到这个小城的郊区,在那里他和小松的母亲相爱结婚,后来分别生下了大楠和小松,并且在返城时举家搬出了这个城市,回到了原来的居住地。想不到机缘巧合,两老还是回到了这个小城市参加下一代的婚礼。
小松的父亲是一个典型的中老年知识分子,两袖清风,温文儒雅。而小松的母亲,我绝对有理由相信,年轻时代,她是一个绝色女子。虽然她大字不识几个,听普通话也有些困难,但是那种中国女人勤劳、善良、隐忍的美德在她身上很容易能体现出来。巨大的文化差异并没有造成什么隔阂,几十年相濡以沫的生活反而使他俩显得非常默契。初次见面,小松的父亲就认出了我(那一天他正好在庭上)。他激动地看着我,却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冲我点了个头,说:“王律师,你是个正人君子啊……”
小松的母亲起初有点介意我和大楠的婚事,因为我比大楠大了整整四岁。但是听到丈夫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只要年轻人自己觉得合适,做父母的不该横加阻拦。”这样,小松的母亲也不再多说什么。
晚上小松的母亲找我谈心,不过不得不拉上小松作翻译。她把一只祖传的玉手镯拿出来给我戴上,跟我说了很多话。但是我发现她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要我怎么做的话,反而一个劲地数落大楠的种种不是,请我尽量包涵。她说我千里迢迢从北方来到南方,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大楠比我小,有些事情总是欠考虑,不知道分寸,难免会让我受委屈,她叫我千万别忍着,一定要说出来。
当小松把这些充满水乡特色的南方方言翻译给我听时,我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她不知道,我和大楠的婚姻并不能给她唯一的儿子带来丝毫的幸福。
说到后来,话就扯到了小松身上,她摸着小松的头,眼泪汪汪地说:“我的二囡好苦!……”
起初我只听见她“你呢,你呢”地叫小松。问小松是什么意思,她告诉我,“大楠”在南方话里和“大囡”的念法一样,是对第一个孩子的昵称,而“你呢”是“二囡”的方言,表示对第二个孩子的昵称。“小松”这个朴实无华的名字是她父亲跟着“大楠”相应而起的,但是她母亲还是习惯叫她“二囡”。小松的父亲念了一辈子书,却把最重要的给孩子命名的任务交给了并不识字的妻子。而“大囡”、“二囡”这样的昵称正像一首毫不矫饰的水乡小调,让人听到耳里是说不出的温情与感慨。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和大楠结婚,一定要照顾好小松,不然她是不答应的。
我看着小松,默默地点点头。
不久,我们回大楠老家举行了一场仓促但不失隆重的婚礼。母亲想的很周到,又让我们回来后再办几桌酒席请单位的同事吃一顿,由她亲自张罗一切。酒席放在一家饭店大厅,但是每一道菜她都过问,她可以清清楚楚算好每一笔帐,思路清晰,说话和蔼而有礼貌。我本不想让老人家操劳,大楠却说,儿子的终身大事让她去操劳,她心里会高兴,而且她做得非常出色,所以大楠的父亲才会放手让她去管。
母亲唯一的遗憾是我的父母不能来参加婚礼,我只好骗她说父母在国外,没法赶回来。
酒席上我被一群人起哄着敬酒罚酒,平常事务所里的人还有大楠单位里那些同事简直出尽了损招耍我们,要吃一根线上的苹果,要用牙咬着火柴给大楠点烟,看见小松在一旁乐得直笑,我也只好忍一忍了。真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又不是我们俩的婚礼,值得那么高兴吗?不久前的风雨在她心里早就化成了一道彩虹,她一定以为我和她可以从此无忧无虑地在一起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酒席吃到一半,大楠敬完了酒回到我身边时,突然看着酒店外的广场呆住了,从二楼看下去,一个穿白衣的女孩子站在细雨里抬头看着这边。
我看看大楠的表情,简直是欲语千言却吐不出一字。我刚要侧身走开,大楠却拉住了我不让我走。
“你是我的妻子,这个时候怎么能走开?”
我稍稍回过头,看见那个女孩子一脸哀怨的样子,我有些吃惊于她的气质,因为我觉得她与小松有着惊人的神似,尽管在外貌上没有想象之处,可是那种受伤的眼神却是有点儿让人揪心地疼痛。而且我敢肯定,她更像以前那个柔柔弱弱,能轻易激起他人保护欲的小松。
“你下去看看她吧。”我说道。
“让她去!真是无聊,是她自己提出分手的。”大楠赌气地背过身去。
白衣的女孩子低下了头,肩膀轻轻地耸动着,慢慢转身走远了。
大楠深吸了一口气,低哑着喉咙说:“你招呼一下客人, 我……上洗手间……”话没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匆匆奔向洗手间。
吃完闹哄哄的酒席,还要回城东的一套新公寓闹洞房。原本我想让三个人一起搬到我住的那幢别墅,大楠说他母亲会被那幢房子吓坏的,如果儿媳妇比自己儿子大四岁,是个小有名气的律师,还有一所大房子,一辆小车子,她会以为儿子是卖身的。所以权衡之下,他卖掉了原来的公寓,加上我的一笔存款,在城东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由于婚礼仓促,房间都没有完全装修好,幸而他自己是个建筑单位的设计师,请专门负责室内装潢的朋友赶一赶,我们总算住进去了。
等到送走客人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稍稍拾掇了一下,大家就各自去睡了。大楠的父母睡靠近入口的书房,里面临时搭了床,小松则睡在新房隔壁。
睡下不久,我就听到开门声,小松掂着脚尖溜进了房间。我压低嗓子责备她:“你爸妈还没回去哪!你疯了!”
她从我这一边爬上床,“嘻嘻”地笑着,“不要紧的,他们哪敢开门偷看你和大楠呢,嫂嫂!?”
“嘘,别吵醒了大楠。”我用食指压住她的嘴唇,低声告戒她。
谁知大楠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黑漆漆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抱起枕头,口气有点无奈,“我去睡浴缸,你们不要吵得太凶。”
“小心感冒!”小松立刻说道。这回可好,大楠没台阶好下了。幸而十月天的南方还不冷。
大楠“哼哼”了两声,从衣柜里拖出一条毯子走进浴室,门被他很响地碰上了。
小松咧咧舌头,“他干嘛生气?”
“今天他前任女朋友在酒店外站了好久,你说他心情会不会好?”
小松不再说话,翻个身趴在枕头上,用手指戳着枕巾上的小花。半晌,她才说:“潋光,等我高中毕业了,我就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们两个了,那时候你就和大楠离婚吧。恩,就是这样,还有一年。”
“你不上大学了?”
“我上这里的电大,我不要和你分开。”
“你说的什么傻话!”我生气了,我没想到她居然会有这种念头,她成绩很好,怎么可以荒废学业?“你最好给我打消这个念头!”
我把床头灯打开,一开始她还满不在乎,看到我真的露出了生气的神情,她有些怕了。
“你给我听着,你这样的成绩一定要考到北京去,那里毕竟是皇城根啊!你是怎么搞的?”
“我不要!去了北京只能寒暑假才回来!”
“你怎么那么不听话呢?都高三可还乱想这些!你要是不能考到北京去,你
就别见我了!”
她火了,“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北京北京!你就是对那个地方念念不忘是不是?你想回去就回去好了,干什么非要我去?”
“喂!吵什么吵?先爸妈听不见啊!”大楠敲了敲浴室门,满口怒气地低吼了一声。
小松委屈地看着我,低声呜咽起来。
我口气放软了,“好了,不去就不去,还没考呢,就在这里要死要活的。我们谁也不去北京,行了吧?”
我伸手去抚摩她的肩头,她掸掸我的手,“你从来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的,你那么凶干什么啊?……呜……”
“别哭了,是我不好。再哭你爸妈要听见了。”
我这么一说,她的声音果然小下去了。我费了很多口舌,她才勉强笑出来。
“那你有没有想过考到哪里去,我答应你不去北京,可不能再答应你留在这个巴掌大的小城市。”我双手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头,她很喜欢我这样地抱住她,无论是背对着我或是把脸埋在我胸口,她都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猫一样又温顺又听话。
“那我考到上海去吧,就在这个城市的边上,和你很近呢!我可以每个周末都回来。当然,不能考到我原来住的那个城市……”
“想过将来做什么吗?”
“念法律专业,将来做你的副手好不好?”
我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松,我是干这一行的,非常了解撤一行的实情。律师并不如你想的那样好玩,你以为个个都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唇枪舌剑的啊?审理案件的时候查那些繁琐晦涩的法律条文能让人睡着,开庭的时候一个小会议室里几个人闷声不响地交换材料,盖章,别说听审的人寥寥无几,有时候根本连听审席都撤了。”
“潋光没有遇到过听审栏里座无虚席的大案子吗?”她天真地问。
“有啊,难得难得。问题是办大案的律师都得冒风险,你不适合这一行。”
“像上次那样的被人恐吓?”
“那种恐吓多半不当真的,……”
“上次的呢?摆平了?”
我已经让那个圈里的朋友帮忙,给他们捅了个大漏子,现在那帮家伙一定在焦头烂额地应付不过来。“这种事情你用不着操心。我说的风险不是指这一类。其实在中国当律师很不容易,至少不像在国外那么吃香。外人只以为律师又赚钱又刺激,却不知道中国的法律还有很多漏洞,律师固然可以钻法律空子,多数时候却也会因此而闯祸。再说一般的大案,经济纠纷、杀人放火之类的,都是在和国家机关打官司,律师这一方的力量相对太薄弱,搞不好还要反被告上法庭,吊销律师执照。”
“那么恐怖啊?”
“你以为我和容易啊?我不过比一般人小心一点,处事圆滑一点。”
她转过身看着我,“潋光好了不起啊!”
“别用这种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如果有一天我变得潦倒,你还会喜欢我吗?”我用手指轻轻地抚着她细致的脸蛋,这一双为我痴迷的美丽眼睛会永远这样看着我吗?难道她真的能不顾周遭的眼光和我在一起?上次的事情虽然没有闹大,可是足见那会造成他的很大困扰。
“就算潋光成了乞丐、阶下囚,我也一样爱你!”
我心里很高兴,但是我知道这毕竟只是说说罢了,是小女孩纯真而美好的梦想。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现实是什么,那些对我们这类人怀着畸形仇视的人会怎样冷酷地迫害我们。我已经经历过一次,知道那种杀伤力,我不希望有一天她也不得不忍受那种伤害。
“我会变老、变臭,而且我比你大整整一轮,会更早地老起来。”
“潋光变老了也一样帅!再说我也会边老。我还担心你会甩了我呢!”
“我绝对不会因为你变老而甩了你。”我说道,一边用指腹碰触她娇嫩的红唇,当她抿嘴轻笑时,她的唇瓣简直是最诱人的美味。“小松,你和你妈妈长得很像。”
“那你已经可以看到我变老的样子了,会不会觉得难看啊?”
“不会啊!”我笑起来,她可真有趣,我对她的母亲很有好感,不仅仅因为她生下了小松,更因为她是个思想,有品格,有气质的女人,如果小松老的时候也变成这个样子,我回很高兴。
“好,那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你不怕遭人非议吗?”
“不怕!”她笃定地说,“再说两个女人住在一起是很方便的,不像两个男人,呵呵,即使真的没什么 ,也很暧昧呢!”
看她得意的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那段时间大楠多半不在家,回家来也是对我们视而不见,我总觉得对不住他。和他结婚太过自私,我只想着和小松在一起,却并不想也不愿意去为他考虑。但我知道我不可能永远让大楠做我名存实亡的丈夫,我也不可能让小松永远无忧无虑地和我在一起。也许在最幸福的时刻分离,反而会成为最美的记忆。我无法再承受一次血红的记忆。
我、小松和大楠三人在新家住了近一年。小松对于高考不怎么在意。在她看来,只要是到上海,无论哪一所大学都无所谓,而以她现在的成绩,也不用愁会在最后一档线处落榜。
所以那段时间,她常常野得到处乱跑,成天去律师事务所找我,弄得人人都跟我这个小姑混得很熟。我偶尔就会跟她生些口角,简直像皇帝不急急太监。每次吵架她都娇声嗲气地敷衍我。
也许是没有心理压力的缘故,也许是小松本身就胸有成竹,发榜的日子,她的名次反而遥遥领先,以这样的成绩完全可以去北京,我真是为她可惜。不过另一方面,我心里又很高兴她选择了南方。
那个暑假,大楠干脆搬去建筑公司的员工宿舍住,结果单位里就有了我们夫妻不和的传闻,逼得他不得不再次搬回来。每次在餐桌上,我和小松都不好意思眉来眼去的。有一次我们在厨房里接吻,大楠睡眼惺忪地跑进来找东西吃时刚好撞上,其实这种尴尬场面已经发生很多次了,他假装没看见地说:“我在梦游,你们继续。”当然,偶尔他也会很夸张地说:“拜托收敛一点好不好!一大清早的,还嫌今天气温不够高啊?”
开学那天,是我送小松去学校的,因为第二天有个案子要开庭,我当天就得回去,不过我答应她事后就去上海陪她整整一个星期。
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了,开门进去,我看见有一个女孩子和大楠面对面站得很近,头靠在大楠肩上,一见到我进来。女孩立刻背过身去。我当然看到了她哭红的眼睛。那天站在酒店外的女孩子就是她。
大楠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我装作没看见,沉默地走进书房把门关上。
我知道,是该结束了。我是个律师,知道办离婚需要哪些文件。
我把早已准备好的文件都签署好,放进抽屉里,再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结果,写了撕,撕了写,最后只有一句话――“我去找小松。可能不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收拾停当提着行李出了家门。下午两点时,我在车站的候车室里徘徊。我真的有些迷茫,那种去找小松的勇气 突然之间烟消云散了。别以为我很忧伤,事实上,我觉得我幸福得想要死掉,我希望我在最快乐的时候死去,希望车站里突然冲出一个手持利刃的歹徒,突然冲向我,一刀将我刺死。
我提着不多的行李(我一向如此)站在人来人往的候车室里。车站总是让我感慨良多,我总是伤心地来,失意地走,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充满幸福感。我闭上眼睛,感觉着顶部气窗外的蓝天,手机里传来小松清越的歌声,她为我唱着一首又一首的情歌,甜美纯真的天籁之音在嘈杂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超然。
我真的很幸福。
“潋光?……”一个怯怯的嗓音在背后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站在我跟前,耳边继续传来歌声。我觉得我的周围给我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真的是你!”她高兴地笑起来,“是你母亲托我来找你的!”
我关掉手机,天籁之音在我耳边猝然而逝。
我听见我喉咙里传出遥远而陌生的声音――
“安瑞……”
作者手记:
那个时候有一本《男孩不哭》很有名,女主角还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所以我很想租碟片来看看。她却对我说,我看过了,很没意思的,别看了。
后来终于找来看,我被里面那种残酷吓倒了,看到后面我一直在哭。她那样说想必早知道我看了会这个反应。那真是一场痛苦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