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小松
每当这样的早晨,我的情绪就低落起来。路面上很湿,并且有不少烟头、痰迹或其他秽物。我总是觉得我如果猛然回头,眼前会是一条挤满小吃的老街。但是我只有无奈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校门口,然后毋庸任何质疑便习惯性地走进去。
今天我被拦住了,因为我既没戴校徽也没带学生证,这些都留在我的大衣口袋里了,而大衣放在家里。值周的那个男生要我记下名字,我拿过笔端端正正地写下 “卜志道”(不知道)三个字。
“你不叫这个名字!”他叫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恶作剧后的快感,不禁朝着他笑起来。站在旁边的另 一个男生也用异样的眼光盯着我,我几乎要大笑起来了。
“你快写上你的名字吧,我知道你叫陈小松。”
“知道了你还要我写?你让不让我进去?”我用刁难的口气说道。
两个人都发急了,值周老师冒了出来,我感觉他是从地洞里钻出来的,当然我知道他是从传达室出来的。
几顶雨伞乱乱地叠在一起,雨水从伞沿落在我脖子里,凉得生疼。有很多人在路过校门口时朝我们这堆人看,只有一个女生还撑着伞站在雨里检查校徽。
我终于被释放了,并且破例地没在记事本上签名。我这么样的作恶可不是因为觉得我们既然已是高中生,什么检查校徽,打扫包干区之类的区区小事都是小学生才做的事,根本不值一提,我啊,纯粹要别人好看。
我是个坏女孩,虚伪、自私、邪恶、刻毒。
上午最末一节是政治课,看得出班主任是犹豫了很久的,他站在门口看着我却不说话。我觉得好笑,拿出一本成语词典翻起来,等他叫我的名字。
教室里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门口的班主任。我清楚我现在处于主动地位,我
抬起头看他,微笑着问:“你不去吃饭吗,汪老师?”
“陈小松,我想和你谈谈。”
我合上字典,说:“谈吧,关于早上的事?”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主动走到我面前,在邻排的位子上坐下来。“早上的事我不想多说了,我想你以后会注意的。只是,你不该戏弄值周的同学。”
他讲的是那个“卜志道”,我轻笑起来,“就这些?”
“还有,物理老师说你的物理进步特别快,下学期的物理兴趣小组,他建议你也报名,主要是给你们做竞赛辅导。他说你很有获奖的希望,你考虑考虑。”
“哇,原来我成人才啦!”我受宠若惊地叹道,其实我有些愠怒,他是要把我赶出这个班,但是我还是口气平和,不想和他撕破脸,“不过我对物理不感兴趣,我要念文科的。”
“兴趣要靠培养的嘛!我想你更适合学理科,下学年〈3〉班要并成文科班的,你……”
“原来你是要把我赶出去啊!”我半开玩笑地说.
“哪里……”他慌忙解释道,“竞赛的选拔考试通知学校不久便会下来的,我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会去参加考试的,要是考不上不是很没面子吗?我喜欢〈3〉班,它并成文科班正合我意,我不会离开它的。”
他看着微微有些激动的我,说不出什么话了。
“该去吃午饭了,你不饿吗?”见他这么狼狈,我幸灾乐祸地装出友好的口吻询问他。
“哦……吃饭去吧,该吃饭了……”说着他起身走到门口,又突然转身,冲我说道:“对不起,我……”
我感到心里窝的那把火要窜出来了,我恨不得操起手里的字典扔到他的脸上。
但是,又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闪到我脑子里,他已为自己的言语道了歉,不是吗?他觉得把我赶出〈3〉班是对不起我的。他真可怜,握着我这样一个烫手山芋却没办法扔。我不禁同情起他来,把字典放到了桌子角上。
他真的很英俊,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来,如果我手里的字典扔破了他的脸,那将是一件多可惜的事。我们是他第一届带班的学生,他自然不太愿意有影响不好的事发生。他还年轻,路还长着呢!我这样想着,发觉他已不在门口了。
走下已经空荡荡的楼道,我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天气已开始好转了,雨停了,明天或许是个晴天。我走近校门,对自己打了个赌――那个家伙一定在等我!哎,青春难再来,努力谈恋爱!
今天的好心情多半来自于他,我也满意地在校门外不远处见到了他,杨柳街一向行人稀少,所以我让他在那儿等我。现在街边的杨柳已变得光秃秃了,穿绿色校服的他让饿哦怀疑季节对错了号,空间也像魔方的转块,扭曲了一个角度。这样鲜亮的绿色,该是春天才对。
“你还在等我啊?!”我满心欢喜地说道。
“昨天答应你的嘛。”
他推着单车,和我边走边聊,言语因害羞显得不大自然。说实话,我觉得这一刻我特别爱他,如果过去我没发觉的话,那么现在我十分肯定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唯一一个还能和我一同走路的人。
走了十几分钟,到了我家门口时,我心里难受起来,“小鸟,下午见吧。”
“下午见!”他笑着答,却并不上车。我认为再站下去的话会令双方都很尴尬,于是我拐进了小道,走到尽头的拐弯处,听到他上车走了。
小鸟是个很腼腆的男孩子。面容清秀,身体羸弱,是那种让人一看到就忍不住要去欺负他的类型。和他这样的人做朋友并没有安全感,但也绝对没有威胁感,我喜欢的是他那种近于懦弱的善良。但小鸟并不是真的懦弱,那一天阿炜在教室里说我坏话时,就是他挺身而出把阿炜一拳打倒在地上的,他勇敢得像一只小狮子。英雄还是狗熊,那要看在关键时刻的表现。
回到家时已经近正午十二点,本来家里应该没人的,可是我听见大楠房间里有动静。说实话,我希望听到那种暧昧的呻吟,然后我来个捉奸在床――过去几年里大楠在女朋友家已经过了好几次夜。可惜推开门一看,虽然大楠是光着上身的(在这种冷天里),但是他们并没有开始,那个女孩子穿戴整齐,唉,可惜!可惜!
门刚推开,他们一起回头看我,竟然能脸不红心不跳!这女孩子红的倒是眼睛,看来哭过了,也许大楠要,而她不要,呵呵……也许,她是有了,而大楠不要,哈哈……
“你自己先吃饭吧,在电饭锅里,菜热过了,在炒锅里。”大楠说道。
他女朋友不说话,在我印象里,那个怕生而腼腆的女孩子几乎没和我说过什么话。亏她还能这么大剌剌地坐在床沿看着不穿上衣的大楠。所以,什么是淑女什么是荡妇,绝对不是从表面上能看出来的。
“你们不吃饭啊?还是……”我暧昧地笑笑,“……要先办正事?”
这回可有趣,那个女孩子脸刷得红了。怎么刚才把手放在大楠光裸的背上时都没脸红呢?想起来都觉得恶心!
“小松!”大楠责备似的低吼一声。
“哈哈……”我大笑起来,“没关系,你们当我不存在好了,害什么羞啊?”
“陈小松!”大楠“嚯!”地站起来走到我跟前,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他要打我了,我想。
他站在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胸口剧烈的起伏着,还有什么比一个光裸着上身,满脸怒意,大喘粗气的高大男人更性感呢?
“你先回家吧,我下午会去你家找你。”他勉强压了压怒气,对身后的女朋友说道。
那个女孩子无言地拿起小包,像个被扫地出门的弃妇一样灰溜溜地走了。
门刚被关上,大楠就开口了,“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到我死的时候。”
大楠一听此话,操起手就要打我,“我让你死!”
我闭上眼睛等着那一巴掌落下来,我想知道,死,是怎么样的。超过预定时间很久,巴掌没落下来。我睁开眼睛,看见大楠的眼眶里有亮晶晶的东西。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出息的大丈夫呢!真叫人失望!
“怎么,要打就快打,呆会我可走了。”
大楠苦笑着哼了一声,转身回到卧室床边穿衣服。我顺着他肩膀的方向看到一块比豆腐干稍大比口罩稍小的白纱布。
这白色的东西触动了我,我仿佛记起上个星期,我又和阿炜照了面,他的爸妈都来了我家,不知怎么夫妻两个竟对吵起来,真是盛况空前的家庭舌战,而且是在我们家的。阿炜拼命叫着不要吵了,不要吵了,我则费尽口舌解释,不过我的声音已经完全淹没在他们的争吵声里了,局势简直有些难以控制了,像一出闹剧。大楠坐在沙发上边吃苹果边看球赛,电视机也很吵。我看见他一边笑一边看一边吃,一副事不关己,得意非凡的样子,猛然一种冲动袭上来。我难以解释这种冲动缘何而来,为什么我会迁怒于他。总之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他那天不是对着众人的面说出那么荒唐的话,我也不会在这里和阿炜一家吵得不可开交了。我突然尖叫一声,操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就想他刺去。
阿炜一家都呆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很庆幸这一招这么容易就堵住了他们满口秽语的嘴。
大楠没有像我想象地倒在血泊里,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吃惊地看着我,惊得目瞪口呆。他的手往后摸了摸,但是刀子在他背上靠近肩膀的地方,他摸不着。 我手上是极其干净的,没有一滴血污,我极满意所做的一切,并且像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一样微笑起来。只是我还忽略了我眼睛里的液体。
我连一直养我的大楠都会一刀子捅过去,所以你说,我不是个坏女孩是什么?我这个家伙真是坏透了,不可救药!
接着我就昏了过去,不醒人世。
凶悍的警察,冰冷的手铐,阴暗的铁窗,我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醒来的时候,大楠一脸温柔地看着我,像看着热恋中去世的情人一样。
我觉得除了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东方人,尤其中国人,家人之间,即使是夫妻之间都极少说“爱”这个字,除非是傻不拉几谈恋爱的情侣。但是见我醒过来了,大楠第一句话就是:“我爱你!”
我捅了他一刀,他还说爱我,你说他是不是比我还神经?
可是那个时候我哭得像傻瓜。
我现在又犯傻了,我走上前靠着他另一边的肩膀哭了起来,隔着棉制内衣,从大楠结实的肩膀那里传来让人安心的温暖。
“你靠的那边是你大嫂的。”他转过身拍拍受着伤的那一边说,“这一边才是你靠的,是你自己捅坏的,活该没得靠。”
我哭得更伤心了,“还痛不痛?”
“你自己倒试试看!”
“对不起,我……”
“好啦好啦!你下午还要去上课的,红着眼睛怎么行?”
我擦了擦眼睛,拿起床头的衣服给他,“天冷,快穿上衣服。”
他点点头,叫我去吃饭。
吃过中饭,我回学校,大楠去找女朋友。
时间还太早,我不想回学校去,况且我下午还是没带校徽,恐怕又会被“扣”住的。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荡,走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到了小鸟家楼下。
小鸟在阳台前看到了我,向我摆摆手打招呼。
我招招手示意他下来。
“怎么啦?”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跟前,急急问着,一脸的关切。我又快乐起来,只有和他在一起,我才感到无忧无虑。
――“我相信你!就算你真的用刀子砍人,我也相信你是有原因的。”――
那天打完驾从办公室出来后,他气喘吁吁的跑到我跟前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发誓仅仅为了这一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背叛他,就像他从来也不会背叛我一样。小鸟是个纯洁善良的好男孩,我怎么可以害他呢?
有一次和他一起走出校门口,我问起了他爸妈对我的看法,他说他爸妈不反对我们正常交往,只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保持距离?怎么讲?”我假正经地问。
他红着脸,踌躇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他这样我心里却很难过。他才不会像阿炜那样提出来吻我。事实上,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冬日里阴冷的风吹到我的身上,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几张树叶在我脚边打转, 我低头看着它们出神。这实在不是个谈恋爱的季节啊。
“小鸟,他们是对的,你看那边。”我向街对面一对勾肩搭背的情侣指指,“难道我们也要像他们?”
我想我当时的眼神一定带着很鄙夷的色彩,这使他很不自在,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怕他会说出一些诸如快考试啦,我们高中生如何如何之类的酸话来,于是我马上又说,“我是说我们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互相进步,互相学习。”(不行,还是酸得要死)
他又点点头。
我指指那对走远了的情侣,说道:“看他们染的黄头发,像不像两只松鼠?”
小鸟“吃吃”地笑起来,看上去傻得可爱。
想到他那傻傻的笑容,我的心情就很好。我又像那天一样轻笑起来,“我想找你聊聊天。”
“好哩!我去推自行车。咱们一起走着回学校吧,到那边也差不多上课了。”
“我没带校徽。”
“木人头!”他嗔怪了一句,飞也似的跑上楼去了。只一会儿他便带下来一个旧校徽,他把他的新校徽给了我,自己别了那个旧的。
我又想起来某天早上,阿炜也这样帮过我的忙。在收到他的“纸条”时,一种急剧膨胀的虚荣心着实让我兴奋了好一阵子,虽然那时候我装得极其理智,但是我不安分的新早就背叛了我表面的矜持。我实在是个虚伪透顶的人。我还把纸条小心地收起来藏在书包里。等到纸条集满十一张时,我对正和我交往的“恋人”说分手,投入了阿炜的怀抱。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可耻极了。
一个礼拜不到,我就被“请”进了办公室,这也不能怪班主任多管闲事,我们实在太招摇了,下午放学后我和阿炜躲在学校体育馆吻得昏天黑地,让值班老师逮个正着。
大楠也被叫来了,大楠听说了这件事后急着要见阿炜,班主任虽然同意了,可一直担心会有血腥场面发生,结果大楠对着阿炜,眼睛都笑弯了,他说:“以后多到我家来坐坐!”
班主任气得七窍生烟,大楠还不知足,捅捅我的胳膊说:“眼光不错啊,好俊俏的小帅哥!”
那是我第一次在学校出名, 接着我就被停课检查了三天。我是个转校生,这样的处分已经很给面子了。
过去我一直想做一些惊人的举动,比如在安静的教室里突然大叫几声,在物理课上站起来冲着那个让我讨厌的物理老师叫道:“你这个白痴!”或者是在做试卷时,把卷子撕成碎片,连同铅笔盒里的圆规、直尺一起扔到班主任脸上,谁让他总是阴魂不散地盯着我做题。我一直挖空了心思要让他破相。
结果我真的做到了,英语课已经开始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大摇大摆地走到我的位子跟前,把课本、铅笔盒胡乱地扔进书包,又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小鸟却说那一天的我,看起来楚楚可怜。我知道他是心疼我才会这么以为的。我说,阿炜真的吻过我,我没拒绝他。小鸟说,阿炜不是人。
我被停课检查了,大楠这时候才意识的问题的严重性,马上去向校长、班主任、教务主任认错检讨,还保证管好我。事实上那三天他还带我去了一趟上海玩,傍晚学校放学,他帮我把阿炜接出来,给我们钱让我们去约会。
等到阿炜把我捅了大楠一刀的事说出去后,我就成了整个学校的风云人物。他们都说,“那个就是陈小松啊,嘿,真看不出来!”
有一次我和阿炜照面,他装作没看见我,灰溜溜地走过去了,那时的他真是狼狈。那一天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很好,放学后我乘上小鸟的车,我们早就约好了去看电影。
和阿炜的爸妈一样,小鸟的爸妈也反对我们在一起,也许,小鸟的爸妈更严厉一些,我可以想象像小鸟这样柔弱的男孩子出身于什么样的家教之下。那天去找他,步上他家公寓的楼梯,我隐约听到了吵闹声。
“你只小赤佬,跟个杀人犯混得出啥个名堂山?”小鸟的爸爸老家在上海,我听得出他的口音。
接着是小鸟的反驳声。
“你嘴皮还硬!教训了你一个多钟头还死不悔改。你同伊到牢间里厢结婚去!你好处交关!”
反正,我就是个别人眼里的坏女孩。
转学又怎样?我的好名誉一样要全毁掉,女孩子真的不能走错一步。我站在马路边,心里打算着什么。我想这时候要是有个贩卖人口或流氓嫖娼之类的犯罪团伙经过,我就会跟他们一起走的。
深夜小鸟从家里逃出来找到了我,我们在一个路灯下坐着聊天。他一个劲道歉,说是家里来了客人,他帮这帮那走不开,我无声地微笑,抬起头看他。只见他逆光侧身站起来,我惊奇地发现他下巴上竟然有不少长长短短的胡髭,像一块吃水后疯长的草地。我想我一直把他当成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了。可事实上他是一个少年,一个纯情的少年。
小鸟长得并不高,而且挺瘦的,肩膀看起来也还很稚嫩,和大楠真是没的比。可是他身上有一种我已经永远失去了的纯洁。
我无声地叹气。
期末考试结束了,小鸟考得出奇得好,原本中上水平的他这次考了第五,但是我考得特别差,一直跌出了十名之外。
高二下学期要文理分班,于是一考完,大家就忙着分班的事。名单确定后,班长提议在我们班散之前开一次联欢,大家都很高兴。可是我觉得自己与这片欢声笑语完全不搭调,也许他们恨不得当面告诉我,你还是不要来参加联欢了。我知道除了小鸟,他们都不喜欢我。我的存在,好象是在教室里按上了定时炸弹,而我这个暴徒命令他们不许撤离现场。
我很识趣,在开联欢会的那天,我中场时就退了下来。我走过学校的林荫道,在一排珊瑚冬青下站了一会儿。正当我继续往杨柳街的方向走时,小鸟跟了出来。
我逃也似的往前跑,他在后面也飞快地追起来。我停下脚步,冲他叫道:“你回去!别跟着我!”
他不听,还是往我这里跑。
“站住!站在那里,别过来,听见没有?站在那里!”
这次他真的停住了,委屈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也悲伤起来,甚至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但是我只是冷冷地说:“你回去,别跟着我,回去啊!”
他听话地转身走了,我奇怪他为什么总是这么听我的话,像我养的一只小宠物狗一样。可是我养过的小动物没有一只有好下场的。
我边走边哭了起来,回头时看见他站在校门口,杨柳树光秃秃的枝条挂下来,他只要再往后走几步,我就看不见他了,但是他立定在那里,看着我,不走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往回跑,他也向我奔过来。他跑得很快,和我撞了个满怀,并且笨拙地抱住我。我的膝盖和他的碰了一下,疼得我直咧嘴。但是我觉得这种幼稚的拥抱很滑稽又很纯洁,我满足地笑了起来,并且放肆地亲了一下他的脸。
但是不远处就是学校的后门口,洞开的大门像巫婆张开的嘴巴一样让我感到不自在。我在干些什么啊?
我觉得有脚步声从挡着的围墙西边向这儿慢慢接近了。
我想推开小鸟,但是太迟了,校长和级长已经看到我们两个人了。我发现他们的表情极其丰富,像是表演一出搞笑剧的演员。
一个月不到谈了两次早恋,我想学校一定忍无可忍了。我不知道大楠施了什么法术,校长居然还让我留在这个学校继续读书。读书读书,还读个什么鬼书啊。我是完了,没救了,可是除了读书,我又能干什么呢?转校生的学费很贵,大楠没说什么,可是看见我的成绩又像一年前一样一落千丈,他心里比我还急。所以,还是要读书。
过了一个相安无事的寒假,新学期很快来临。如果你懂事了,并且又未满八十周岁,你一定知道二月里最重要的一个节日吧?
情人节。
大楠一早就起来打扮了,这也许是他单身生活里最后一个情人节了。他和那个女孩子已经如胶似漆,连工作的地方都选了这个小城市,就是为免相思之苦他可是很浪漫的。
我看见大楠穿戴好,我说,“今天晚上就别回来了。”
“你不会生气?”
“你不回来过夜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才不稀罕。放心,我会乖乖呆在家里的,每个门都锁好,陌生人来绝对不开门,陌生人来电话也绝对不说家里就我一个人,我不是小红帽啦!”
他拿我没办法,只好交代了几句,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走了。
没过多久,我听见有人敲门,“下次钥匙不带,你就睡门口好了,我才不会给你开门。”
“是我……”一个怯怯的男孩子的声音。
“小鸟?”
我打开门,果然看见,小鸟隔着防盗门站在那里,一副害羞不已的样子,他一只手放在背后,看来藏了什么东西,会是情人节的礼物吗?
我刚要开防盗门,他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不进来了。”
我看着他,等待他开口说什么。结果越是这样,他越是害羞。
“晚上……去看电影吗?”他吞吞吐吐地说道,其实他不是第一次约我去看电影了。也许今天的日子有点让他难开口。
“晚上?”
“如果你不想晚上去也可以……”
“没关系,就晚上好了。”
“那……晚上六点我来接你,我们去吃麦当劳,我请客。”
“好啊。”
见我答应得这么干脆,他搔搔头皮高兴得咧开嘴笑起来,“电影票先给你,六点!”
我一愣,这个傻瓜,电影票都买好了,还说不想晚上去也可以。他把电影票从防盗门的空隙里塞进来给我,我接过来。这一幕好象<<沉默的羔羊>>里男主角把图纸交给女主角时的情景,记得那时候男主角故意地轻抚了女主角的手指。可是害羞的小鸟根本没这个勇气。
然后他突然从后面拿出一个浅蓝色的小方盒放在地上,一溜烟似的跑了。
我打开门拿起他的礼物,发现几个角都有摩擦过的痕迹,看来他曾试过从防盗门的门缝里把礼物塞进来,但是没有成功。
回到卧室,我小心地打开了小鸟的礼物,里面装了一个很精致的风铃。一面半透明的小扇下面挂了许许多多的玻璃小棍。那扇面上写着“此情永远”,只有这时候小鸟是勇敢的。
啊,风铃……
我抬起头,看见落地窗前的那个风铃默默地挂在那里。
我把礼物搁在写字台上,然后上床睡觉。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没做那个梦,可是近来我又开始做了。我梦见长长的过道里,我跑啊跑,跑啊跑……过道又长又暗,月光也退了色,像一张发霉的黑白照片。然后我看见尽头的地方是一辆脏兮兮、油腻腻的卡车,我至今记得车窗玻璃裂了一道长长的破纹,车里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一个女孩子被钉在破了的车窗玻璃上哭叫着,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味。远远近近都是野猫饥饿凄厉的嘶叫声,它们眼里闪着绿幽幽的光,通体灰白,从地上窜起来,疯狂地撕扯着女孩的身体。我试图从车的另一边绕过去,突然车子底下伸出无数只手拖住我的脚。我尖叫,感觉到所有的猫扑向我,我摔倒在地上,像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被不停地啃咬,撕裂……
……然后我就醒了,浑身的冷汗。
“爸爸!妈妈!哥哥!!……”我不停地尖叫,最后终于平静下来,这期间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惊人的。我知道我最后一直在喊另一个名字,那个名字我答应了大楠以后不再提起的。
我无力地坐起来,把小鸟送我的风铃重新包好,然后吃了中饭,带着今年情人节的礼物出门了。
来到学校,小鸟果然在和一群男孩子打篮球。我还没叫他,他就从球场退下来,向我跑过来了。
“来看打球啊?”
“小鸟……对不起,我想我……”我也不知道做何解释,把礼物连同电影票一起从铁栅栏这边传过去,但是我不忍心看他脸上的表情。
他并没有接过退回的礼物。半晌,他才低声问道:“为什么呢?……你刚刚……不是答应了?”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们只能做朋友。”
“你还是忘不了阿炜吗?”
“不是……那个人根本不是阿炜,阿炜不是好人,你告诉我的,不是吗?我还没那么笨。”
“那……那个人是谁……”
“你不认识的。而且我不想让学校知道。”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刚转学不久的时候。”
“我知道了……”
我再一次说对不起,然后把礼物往他手里塞。
“我们还是好朋友吧?”
“那当然了。”
“那就收下好朋友的礼物吧。”说着他重新把礼物塞回给我,依然像刚才那样,没碰我的手。
我说了声谢谢,然后慢慢转身,向着校门口走去。
“小松!”他叫住了我。
“什么?”
“晚上那个人约你了吗?”
“没有。”
“记得六点,我来接你。”
“恩!”我也不知怎么的,眼圈一阵红,使劲地点点头,然后飞快地跑了。
情人节夜里十一点的时候,我靠着木栅栏坐在一块台阶上哭。我身后的小花园一片萧瑟月季光秃秃的,菊花败了,只有一株梅花散放着冷冽的香气。花园后的小别墅里一盏灯都没有,冷清得可怕,我跟前的车道上偶尔会有汽车开过,车灯由远而近亮起来,经过我的身边时突然眼前一黑,光明照向离我越来越远的前方。
这时候,一辆车突然在我五十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汽车前灯照过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心里一振,擦干眼泪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车前灯熄了,我看见有个穿黑色长风衣的人打开了车门,下了车。她站在路灯下看着我,神情却是没有半点惊讶。她的额前有几缕短发垂下来,带点儿颓废和哀伤。那宽宽的肩膀,修长的身体都充满了潇洒冷峻的气质,她的一切都是那样让我心动。
这几个月来我拼命压抑自己不去想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要提起,可是当我站在这里,我所有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全面崩溃了。
我再也忍受不住,向她飞笨过去。
我爱王潋光!
我爱她!我再也不要骗自己了,我再也不要去想别的什么,无论过去与未来发生什么,我只知道,此刻,我爱王潋光!
我在她怀里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问:“你决定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我决定了,我再也不和这个人分开。
“你今天留下来,我是不会再放你走了,就算你又想甩了我也不放。”
我掂起脚,吻上了她的唇瓣。
作者手记:
混了那么多年,今天竟然还在混文凭。不过高中生活到底是远了,现在回忆起来还是很有感触的,课本、试卷、篮球场、珊瑚冬青,当然,还有杨柳街和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的环城南路……不过以前读书时并没有现在的感觉,而现在又很难把握当时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