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05-15 00:00:00 编辑:欧崖 字体: 大|中|小】
以前看到电影里的情侣结婚,无非是庄严肃穆的教堂里高朋满座,一位老者身着法衣让新人宣誓,互换戒指,亲吻对方,走出教堂婚礼就可以OVER。但是临到自己结婚,才发现一切都麻烦得要死!冕臣为了蜜月旅行能挪出假期,正加班加点地工作,他能够从百忙中抽出时间陪我试婚纱,买一些结婚用品已属不易,我实在不好意思再拿琐事烦他。而他指派给我的老管家,这位老先生婆婆妈妈,罗里八嗦的程度决不亚于一群苍蝇,两群蜜蜂,三十六群麻雀加起来那么多。从结婚日期,订酒席的地点,宴请的客人数,座位的安排一直到蛋糕上放哪一种水果都要来向我请示。
“你去告诉许先生,我不结婚了!”
丢下这句话,我摔门而去。
我知道自己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我是在筹备婚礼,尤其是在为自己筹备婚礼,可我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一样闹情绪。
开着车子在大街上晃悠,这车还是冕臣送给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想来想去,自己对他的亏欠真是很多很多。如果不是他在背后支持我,芷慧断不会对我规规矩矩,也许早把我啃得尸骨无存,如果不是他去拜托梁朗行,那个忙得没时间泡妞的工作狂根本懒得理芷慧这样的疯婆子,也不会来关照我这种毛孩子。
这时候,有三个熟悉的字从我眼前掠过DD
“枫叶刀”。
我放慢了车速,摘下墨镜,只见工人们正拆下霓虹灯饰,“枫叶刀”三个用彩灯装饰的木质美术字被粗鲁地扔到堆满纸箱的卡车上。
记得,以前老板娘说过她有个在德国攻读博士学位的GF,毕业以后就会接她去柏林定居。算算日子,也正是这段时间了,看来她说的都是真的,并不是吹牛。
是谁接下了这个店面呢?以后还会有那么多同志姐妹在这里喝酒,聊天,聚会吗?还有,海雅,她现在会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呢?波士顿的天空也像这里一样晴空万里吗?这个九月,海雅已经满二十二岁了。
我有一种停下车去里面看看的冲动。
然而,我似乎没有勇气去捡拾那些散落满地的逝去的日子,我回过头去,戴上墨镜向前看,脚下慢慢用力,加快了车速,街景飞快地从两边向身后退去。我想我还是去找冕臣吧,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是有他心甘情愿地被我一次次伤害,反过来却从不忍心伤害我。
※
回家的时候心情还是很低落,到了冕臣所在的写字楼下,犹豫良久,最终决定不去打扰他就掉头开车走了。
进了家门,随手翻了一下玄关小桌上的信笺和杂志,有一封蔚青寄来的信,另一封则是褚兰寄来的。
我先拆看蔚青的信,边从冰箱里拿了一听饮料。
蔚青给我捎来了好消息,她考上了大学,但既不是南大,也不是交大,甚至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任何一所大学,她居然已经去了哈尔滨,理由很简单也很滑稽,因为她喜欢纯净无暇、晶莹剔透的冰雕,而且哈尔滨的房子里面都有暖气,这是个温暖的雪城。而她,最最讨厌的就是没有雪却异常阴冷的冬天。
“因为映青就是死在这么一个冬天里的。我向你提起过映青吗?我想没有吧……嗯……确实没有……映青是我的弟弟。”
有一次去探望蔚青时,她与我提起了映青,我们前前后后用三次探望的时间细细回忆一个纤细、羸弱、天性善良得不会发任何人脾气的五岁男孩,一点一滴地梳理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
“映青比我小了十岁,原先我们家除了我,还有两个男孩,一个大我两岁,一个小我两岁,映青是最小的孩子。那个时候家里真是穷啊……我一次也没把你带回家是吗?我到你家去了一次后,就下定了决心,哪怕是打死我也不带你来我家,你不知道我家里穷成什么样,不住在我们家你是体会不到什么叫做‘家徒四壁’。你们家厨房里应有尽有,能摆得下一张大圆桌,就是这样你还嫌厨房挤。我们家呢?三间房子加起来还抵不过你们家的厨房。我们家的厨房连把象样的菜刀也没有。
“我后妈带着她那个疯儿子嫁进来时,家里已经穷得不象话了。父亲一份微薄的工资要养两个老人,一个妻子,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里还有一个疯子!那么多张嘴全要他一个人养,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女人还是要死要活生一个正常的儿子,好让她将来养老。生就生吧,生了却又不好好带,映青有一次差点让他那个睡得跟条死猪一样的妈压死。
“我爸那个人,这辈子都活得那么窝囊,挣一丁点钱还要拿去喝酒,喝完了就打人,从大儿子打到小儿子。映青才三岁,就被他抄小猫似的拎起来扔到饭桌上,拿一个草藤扫帚狠狠地抽。映青哭的时候声音很弱,好象随时要断气的羊一样,他叫不响,我爸就再抽,抽得他叫响了才满意。可是映青呢?他本来就那么瘦,只有那么一点儿大,他吓得整个身子都抖,哪里还敢哭叫。我扑上去替他挨揍,等到我爸打得使不上力倒头去睡时,你猜映青怎么对我说的?……”
讲到这里蔚青泣不成声,“他问我,姐姐你痛不痛?……姐姐……你痛不痛?……痛不痛……”
第一次提起映青,说到这里的时候蔚青就开始趴在桌上痛哭起来。一直站在我们旁边的老女人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说:“这孩子需要好好哭哭,你先回去吧……”
以后几次去看蔚青,她都没有提到映青,我也不好问,我觉得这种事该由她决定究竟要不要说。偶尔那个老女人不会来,换另一个削短发,面孔方方正正,站得像根麻杆一样直的干瘦女人。于是我们就拿她和老女人作比较,好好揶揄一番,那根“麻杆”居然完全像个木头人一样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实在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哎,你还想听我说映青的事吗?”
“想,怕你难过,所以也不勉强。”
蔚青压压手指,然后在桌上下意识地一道一道划着,“映青那个孩子,生在这样的家庭,可是从来都没有一点私心,到人家家里讨来的结婚喜糖,他一直好好地藏着,等我们全吃光了,他就一颗一颗拿出来送给我们。就是这样,我那个哥哥还老要欺负他,因为映青和他不是同一个妈生的。这叫什么鬼话?他喜欢用皮筋弹映青的手臂,还问:‘疼不疼?疼不疼?’映青一边眼泪汪汪地,一边还讨好地笑,带着哭腔,一个劲儿说:‘不疼不疼不疼……’他多傻啊?
“映青长得特别清秀,眼睛又黑又亮。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大,可是映青的眼睛比我还大,还漂亮,只要他那双眼睛轻轻朝你一瞥,你这颗心就忍不住化成一滩水了,映青就有那个本事。我那个哥哥还有那个父亲,他们的心是石头做的,所以也没办法,他们和那个疯弟弟没有什么两样,有时候甚至还要糟。因为你不去惹疯子,他就不会打你,欺负你。他们呢?还要打映青,欺负他!
“再说我那个后妈,她是怎么对映青的啊!简直有病!映青是我那个后妈生的,自己的儿子总该疼吧,你老的时候不是要靠他的吗?可那个女人偏不,她高兴了,就是对映青好的时候,她怎么对映青好的啊?抓起来狠狠地亲一通,她那个亲法,野男人都受不了,映青每次都让她啃得眼泪直流。后妈要是再有个什么不顺心,第一个就拿映青出气。打哥哥和我,我们都会反抗,打疯儿子,没反应,于是就剩下映青。她就喜欢映青泪眼朦胧可怜楚楚地看着她,还在他哭得最伤心的时候命令他笑!映青居然真的就笑了起来,下巴上全是眼泪,那么笑了……‘嘿嘿,妈……嘿嘿,妈……’”
蔚青很努力地控制住情绪,眼泪正从她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淌下来,不过这一次她做得比上一次成功,她没有哭出声来。
“有时候,我真觉得,我才是映青的妈妈。我是真心实意地要保护好这个孩子……映青最喜欢我,因为只有我不会打他,可是我这个姐姐真是没用啊!除了‘六一’节学校里发的糖果我能给他,除了这个,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我说道:“你给了他爱,这比那些糖果更珍贵。”
“爱?!爱……”蔚青玩味着这句话,“可是他还那么小,他怎么会懂爱呢……”
“他懂,他一定懂!至少他一定能感受到你给他的爱。”
蔚青摇摇头,“只有他给我爱,我什么都没能给他……就是那些喜糖,他挨家挨户去要来的喜糖,他自己一颗也舍不得吃,尽管他是那么想吃,那么喜欢吃……有一次我重感冒,嘴巴里什么味都没有,吃什么都咽不下。蔚青知道了,就从抽屉夹层里找他藏好的糖,那糖一直从春节藏到秋天,他把糖拿给我,说;‘姐姐你吃了它,吃了它嘴巴里就有味儿了,甜的,不信你试试,甜的……’
“那颗糖啊……我剥开来的时候都快化没了。我说我不吃,你自己吃吧。映青就说他吃过了,这是奶油太妃糖,又香又甜的!这个孩子,他一辈子都没能吃过一颗奶油太妃糖,我手里那颗,也不过是最廉价的那种水果硬糖,还化开了。我就说那我吃了,你闭上眼睛,你看着我是吃不下东西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把眼睛闭上了,那些浓密的睫毛一颤一颤地……我用指甲把糖抠出来,然后突然撬开他的嘴塞给他吃。他吓了一跳,那样子真是逗人呢!我一边吮着手指,一边舔着糖纸,我说我们一人一半!他虽然急着吐出来。可我死死地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吐,后来糖在他嘴里化没了,他当时居然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一笑,我就觉得不光嘴里,整颗心都是甜的。
“还有一次,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有一天他捡破烂的路上DD那时候他已经学会从垃圾堆里扒出可以卖的值钱东西了DD他看到有个女人在给孩子喂奶。回到家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我就问他怎么不睡,他就把那天的见闻说给我听。当时我十五岁,穿着夏衫,是已经磨得很薄的旧衣服了,他盯着我的胸口看,一边说一边吞口水……你不会想歪吧?”
“哪里?”我急忙否认,“他才几岁啊!”
蔚青点点头,“他一定觉得那是可以吃的东西。我想除了能让他吃一下,我也没什么其他的事可以为他做了。那时候一切都很自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我说小孩子都是吃奶长大的,映青也是,你抱在怀里的时候也吃奶,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不记得了。我见他一副神往的样子,很干脆地就掀起了衣服,露出两个小小的,还没有长得丰满的乳房,我把他抱在怀里,让他尽情地吸,爱吸多久就吸多久。那个时候绝对是心无杂念的,满脑子只是觉得很幸福,终于可以为映青做点什么了!吸了一会儿,映青抬起头来说:‘好吃!好吃!’他笑得跟什么似的!我就说那你再吃呀!于是他真的又低头吸。”
说到这里,蔚青停顿了下来,她看了看那根“麻杆”,突然问道:“时间还没到吗?”
“麻杆”恍然大悟,“噢……到了到了,快!快回去!”
我和蔚青相视一笑,原来这家伙也不是无动于衷的呀!
第二次谈到映青是结束在一种幸福的氛围里的,不过我怀疑那天晚上,或者以后的某一天,睡在同一个房间的蔚青的父母一定是看见了这对姐弟的“勾当”,一顿拳脚自是难免了,至于其他的光用脚趾都能想得出来。不过蔚青没再提起在这之后的后续事件,那是属于他们姐弟两人之间的秘密。
蔚青并不愿意提及弟弟的死,到下一次的时候,他向我明说了这一点DD
“我真的不想说,你能理解吧?我想你一定能理解,那么好的小男孩……是在那年冬天……你还有印象吗?初三那年冬天真是又冷又湿,外面一场雪也没下,可真是冷啊,屋子里没有暖气,冷得像冰窖。有时候我很庆幸,映青不是被活活打死的,还好还好!可是……家里那些人不肯放过他,连老天爷都不肯……”
我握住蔚青的手,安慰道:“也许老天爷是想结束那孩子的痛苦。”
“那老天爷就不该让他生下来,不该让他生在这样一个又冷又脏的家里!”蔚青显得很激动,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那张总是楚楚可怜的脸上发现一种叫做愤怒的东西,“有时候我真恨啊!映青在的时候,家里连一毛钱的零花都没有,真的,一毛钱也找不出来。映青喜欢吃糖,那时候我做梦都想给他买糖吃,那种奶油太妃糖,再不然,只要给我一毛钱,有一毛钱就可以买糖了,不多,一颗就够。
“第一次发生那种事的时候真的不是我偷的,可我家里最穷,这个大家都知道,小镇上的初中,每个人来自哪条村子哪个弄堂家里都有些什么人,谁都知道,结果我同桌丢了五块钱,她说她就放在铅笔盒里,一顿中饭的工夫钱就没了。有时候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巧的,那天我在小店外路过的时候在地上捡到一块钱,我想都没想,全买了糖,花生牛轧,一块钱很多呢!我数了,二十三颗!我知道这糖算挺贵了,可一块钱也有二十三颗!去教室的路上我忍不住吃了一颗,我从来没觉得自己那么谗过,可是那糖放在书包里会叫似的,不过我就吃了一颗,只一颗,连糖纸都舍不得扔!其他的糖,因为怕回家的时候被我那个凶悍的哥哥看见,所以这个口袋几颗,那个夹层几颗,都分开了藏好。我还想着怎么拿糖去逗映青,让他谗得直流口水,围着我一跳一跳的,来抢我手上的糖!”
蔚青“扑哧”一笑,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来,“当然,映青那个孩子啊……决不会急成这样!哎,我都说不下去了……”
我的鼻子也酸得很,要是我能和蔚青早一点认识,要是我们在那之前就认识,我决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握紧蔚青的手,柔声说:“说不下去就别说了。”
“不,我要说!我委屈,我一定要说出来!总之,因为我穷,他们认定了是我偷的,要搜我的书包,班主任也说阮蔚青你就把书包打开来,只要没有我们大家决不冤枉你。可是我要怎么解释那些糖呢?后来是班主任搜了我的书包,那些糖一颗一颗全掉了出来,一颗不剩……下课的时候我的同桌把糖分给了女生们……我就站在那里,低着头,掉眼泪……他们呢?对着我笑嘻嘻地吃糖……
“我真希望……第二天,或者不久后的某一天,我的同桌突然找到了那五块钱,来向我认错,把那些糖还给我!可是她没有。我想即使有一天她真的发现那钱没丢,她也拉不下那个脸来向我道歉。又或者,是另外某一个人拿了那钱,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个人就更不可能来向我坦白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的同桌自己弄丢了钱,那个捡到五块钱的人也许把钱交给了别的年级的某个老师,最后找不到失主就一直搁在老师办公桌上,也可能捡到钱的那个人很高兴地跑去买糖吃了,可是他买糖时的喜悦一定没有我那么强烈,他吃糖的时候也一定没有想到另外有一个人在为这五块钱伤心地哭着,他一直不会知道,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后来我的要求已经降低到最低限度,我已经不要那些糖了,我只想要清白!那个栽赃给我的人,还有那些冤枉我的人,也许他们永远不知道那件事对我有着什么样的意义,他们只是用那样一种眼光冷冷地看着我……
“老天赐给我一块钱的时候我真的想谢天谢地,不过我觉得他跟我开了一个极其阴险的玩笑。从那以后,每次经过小店,我的眼睛都盯着那些花生牛轧,我真的……真的想偷!反正都成了贼,再偷又怎么样呢?可是我这个人哪就是这样,傻得可爱!那件事发生以前,别人的东西我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越是穷,自尊心就越强,越是看都不要看,更别说去拿了,那件事以后,虽然老是对自己说偷吧!偷吧!一次也是偷,两次也是偷,一百次一千次都没什么分别!那种感觉哦……就好象……就好象失了身的少女!对,就是那种感觉!反正,无论是遭人强暴,还是自甘堕落,总之是失了身,完啦!尽管老是这么对自己说,但是真的要动手时我又冷静下来了,因为我毕竟没偷过呀,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女孩,怎么可以人家冤枉你,就真的自甘堕落了呢?所以心里啊手里啊再怎么火烧火燎地痒痒,我还是忍住了没去偷。
“那个时候映青还在,映青在的时候我老想着一切总还有个指望,一眨眼,我的宝贝弟弟就能长大了。谁知道……谁知道……”
蔚青手心朝上翻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一旦说下去,她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可以想象一个伤心,孤独,忧郁的女孩如何地对自己过去的天真纯洁发出惨淡的冷笑,如何就无所谓地一次又一次顺手牵羊,如何把那些好吃的糖果,那些她深爱的小弟弟碰都没碰过,连梦里都没出现过的东西一一展现在坟头。
这个时候,我拿着蔚青从北国寄来的信站在窗前,眼泪从面颊上无声地滑过。
我想我真是和海雅一样残忍而且虚伪,因为我宁愿去回忆别人那些痛苦的过往,让自己动容,让自己的眼泪尽情地流淌,我也不愿意触及内心深处的疮疤。别人的痛苦毕竟是别人的,我可以一拘同情之泪,却永远无法做到和别人一样痛苦;而自己的痛苦,哪怕时间可以将其冲刷掩埋,一直到再想起来时都已经欲哭无泪,然而只要剥来伤口,哪怕只是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道缝,又会看见那些令人作呕的脓液,看见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渍,又会痛得满地打滚,哀号不止。
我打开第二封褚兰写给我的信。
和蔚青相比,褚兰是幸福的,她没有尝过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然而这世上还有一种痛,一种随着她心脏的一次次跳动就会一次次牵扯的痛,这种痛与她同呼吸,共命运,与她有着千丝万缕根深蒂固的联系。这种痛,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扎根于她的灵魂和肉体,如同寄生虫一样一点一滴吸取着她生命的养分,使她像插在水晶瓶里的花朵一样慢慢枯萎,而且结不出任何果实。
褚兰在信中热情洋溢地赞美她的居住环境,她周围的人和事,她的所见所闻所想,好象她真的很幸福似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搜肠刮肚才能将那些美丽的辞藻拼凑成一封完整的信,可是一看信的落款处,她提醒我回信的地址是XX疗养中心,过去我一直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她终于还是去了那种将自己的身体和心灵都禁锢起来的地方。
我从来没有问过褚兰不停偷窃的原因,而褚兰嘴巴也很紧,哪怕她上了我的床,把身体紧紧地偎在我的怀里,她还是没有告诉我她的全部当然,即便是说了出来,那又怎么样呢?褚兰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一直没说。
褚兰和蔚青是不同类型的女孩子,褚兰有才气,心思细密,尽管学习成绩差强人意,可是她写的文章总能见诸各类报章。另外褚兰还很活泼、调皮、勇敢,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有时候她说出来的话简直惊世骇俗,别人窝在心里很久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她会不经大脑过滤就一下子从嘴里蹦出来。
除了我,褚兰似乎没什么朋友。
不过我的课余时间几乎都留给了校外生活,我像一只饥饿的狼一样在这个城市里游荡,到处物色可以共度良宵的同类,所以不可能将时间分出来给褚兰。
至于褚兰的课余时间,大概都用来看书,写作,听音乐去了。
有个周末的早上,当我和一个女孩子从旅馆里走出来时,迎面碰上整晚泡吧眼圈发黑的褚兰。因为见面的地点刚好在旅馆门口,褚兰也刚好看见我一手搭在女孩的肩上从里面走出来,气氛立刻变得十分尴尬。
“嗨,丁朵朵!”
褚兰那么一嚷,我更加尴尬不已,因为昨天晚上我向那个女孩介绍自己时用的不是我的真名。幸而这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冲我意味深长地一笑,说:“你们认识啊,那就不打扰了,我八点还有课,先走了。”
褚兰走上前来抱住我的胳膊,冲那女孩的背影呶呶嘴:“那谁啊?”
我随口说了一个名字敷衍过去。
那女孩似乎听到了,回过头来远远地大声喊道:“喂,丁朵朵!我想说,你的名字真可爱,真是卡哇依透了!记住,我是华大三年级生,林贝贝!”说完,她像一头欢快的小鹿一样撒开蹄子跑远了。
“原来你们不认识啊!你刚说她叫什么来着?”
我简直无地自容。
“都这个时候了,你不解释一下吗?”
我回头看着褚兰那双娇俏盈盈的眼睛,“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不会吧?你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确定自己不用解释?”
我摊摊手不置可否。
“天哪!可是你一点儿也不像啊,没那种迹象。你很女性化,长头发,大胸脯,前凸后翘,挺性感,还挺漂亮,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大胸脯?前凸后翘?女孩子有这么当街嚷的?
我差点气背过去,转身就要跑路。褚兰却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没完没了,不依不饶地问起来,什么女孩子之间怎么搞啦,哪种体位啦,用什么工具啦,睡过多少个啦,都在什么地方搭讪啦,平时去哪里过夜啦,都结交哪些女孩子啦等等等等。
“哎,丁朵朵,你别不理我嘛!”
“有你这样当街问人家怎么上床的吗?”
“哎呀,别不好意思啦!你看起来就像个老手了,教教我嘛!”
“教?!”我大惊失色,“你什么意思?”
“我也想和你上床!我不会比刚才那个女孩逊色喔,我有七年多的手淫史了,我还看过不少色情片,最带劲的那种,连抽送时那种‘吧唧吧唧’的声音都听得见那种……”
“Shut up!这是大街上!”
“这么早又没什么人!”
“我的祖宗,我的姑奶奶,你饶了我吧!”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上床?我让你在上面好了,我不干你。”
“再说我告你性骚扰!”
“晚上到你那里,怎样?宿舍里人太多。我想好了,我搬出去和你一起住。总和陌生人上床不乏味吗你?至少你在短期内应该有个固定床伴,我可以……”
天哪!这个女人比芷慧还可怕一千倍!
※
那天晚上做爱以后两个人都睡不着觉,褚兰就翻身下床去找碟片看。
“哎,怎么没一部黄片啊?”
“我平常不带女孩子回家,用不着那种片子。”
褚兰找了周星驰的《鹿鼎记》放进去,然后跳上床扑到我身上,“真的啊?我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女孩子?荣幸之至!”
“以前也带过两个女孩子回家,害得我搬了不止两次家,所以我宁肯花钱上旅馆,也不把她们带回来。”
“那怎么带我来了呢?一点儿也不懂得吸取教训!还是……你真的准备让我做长期床伴?”
“不是你吵着要来看看我的狗窝吗?”
“朵朵,你太可爱了!可爱得不得了,可爱得了不得!”
“得了得了,大不了我再搬家!”
“哎,我说,你老是玩一夜情吗?”
“有喜欢的人,但是不能在一起;也有过长期床伴,不过已经闹翻了。”
“啊呀呀,简直是精彩得一塌糊涂的过去呢!你喜欢的那个人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呢?还是她根本就是个异性恋者?”
“你干嘛,做采访啊你?”
“这是一只菜鸟对老鸟表示崇敬之情哪!说嘛,我太好奇了!”
“你和我做爱,也是好奇而已?”
“不知道,也许吧,没想过。”她耸耸光裸的肩膀,“你呢,为什么要和我上床,你爱我吗?”
我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包“大中华”,抽一根点上,“我和许多女孩子睡过觉,如果办完事后她们都这么问我,我该怎么说?”
褚兰也抽出一根烟,她很娴熟地从我点着的烟上借了火,然后把头枕在我肩上,慢慢地抽起来。
“什么时候抽上烟的?”我问。
“你刚说如果办完事以后她们都问你爱还是不爱,我想知道你究竟怎么回答的?”
“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了!”
“废话!我怎么可能说真话?”
“你可真是说了废话!那你到底怎么说的?”
“没人问过我。”
“我不信。”
“不信拉倒。”
“我不就问了吗?你爱不爱我,你说嘛!”
“那你爱我吗?”
她很会撒娇地“嗯”了一声。烟雾笼罩着我们两个全裸的女人,慵懒地躺着,半闭着眼睛,做爱以后抽着烟,这种画面像一副印象派的杰作刻录在我十九岁的生命里。
“是我先问你的啦,你先说!”
“我爱你,我说了,轮到你了。”
褚兰掐灭烟头,非常火大地撅起嘴,瞪着我,她光着身子生气的样子毫无说服力,简直可爱透顶。
“你一点诚意也没有,我不说了!”
这时候电视机里放到了建宁公主霸王硬上弓把韦小宝压到了床上,下一个镜头只见韦小宝坐在床上痛哭流涕,建宁公主狂笑着扣好衣服扬长而去。
褚兰“咯咯”大笑起来,“丁朵朵,你好象韦小宝耶,你怎么不哭啊?你哭啊,哭了才有气氛嘛,哈哈哈……”
※
我正准备把信纸塞回信封,突然发现背面写了一小段文字DD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问我:“你爱我吗?”当时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你,现在我可以没有什么负担地说出来了,不过,我想那答案对你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是吗?如果你真的还在乎,那你就来我这里,我亲口告诉你;如果你不想知道答案,那就别再与我联络了。谢谢。
为什么她要说“谢谢”呢?是因为在她深感寂寞忧郁时,我愿意在她身边陪她吗?然而这种形式上的陪伴真的能排遣她的孤独感吗?不见得吧?不然的话,她怎么还是把我那瓶昂贵的香水连同600多块钱连同存折连同存折里的5000多块钱一起偷藏进她自己的背包呢?
我至今不知道,当时我采取知情不报的态度,当时我若无其事地从她包里拿出英语笔记又若无其事地把包还给她时,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这样做究竟对不对?
我把信纸塞回信封,本想一撕了之,但最后我还是把它随手丢在抽屉里。
褚兰是幸运的,当学校第二次抓到她偷窃时,她父母可以以“心理障碍”为由帮她办理休学手续。“休学”不是“退学”,意味着“修养”以后还可以回来继续“学习”。这一点上,她比蔚青幸运。然而从另一种角度看来,尽管褚兰那时候的症状还很轻,她得的却是一种绝症!
那么芷慧呢?冕臣呢?梁朗行呢?那许许多多活在这个世界上却不得不垂死挣扎,苟延残喘的人们呢?
我呢?
海雅呢?
海雅?海雅。海雅!海雅……
记忆排山倒海般压过来,任凭我再怎么小心地躲避,我都躲不开她带给我的种种。
记得上一次我回忆了我们的初次见面,她怒火冲天地扑上来,结果却一句话也没说就昏倒在我面前。
梁朗行把昏过去的白衣少女抱到里间,我站在旁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陌生的女孩。
说实话,她算不上顶级美女,顶级美女长相太撩人,身材太惹火。但是她却像个顶级的圣女,身材瘦削,眉宇间有一种不容人玷污的冷冰冰的洁净,那是一种感觉上的洁净。我深信,她那脏兮兮、汗襟襟的衣服和脸蛋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才造成的,她像“舒服佳”的广告里所吹嘘的那样干净,而且很难长出细菌。
“你确定不认识她?”
梁朗行双手交抱胸前靠在门框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我,语气中不免带着一点儿嘲弄。
“我想我还没本事把一个女孩子搞得丧失理智,她简直要吃了我一样。”
“哈,她要是撕烂你这张脸,这世上从此少一个花花公主!”梁朗行走过来在我脸颊上捏了一把,神情很暧昧。
我说:“今天晚上你还有这个兴致吗?”
“怎么,这个女孩扫了你的兴?”
“我真的不认识她。”
“她好象是替人来打抱不平的。”
“那就更加用不着那么拼命了。”
梁朗行回头看看继续昏迷的女孩,“她刚进酒吧的时候准备找一个叫胡琦的女孩子,然后才点名要找你。”
胡琦?胡琦……
我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名词,从有限的几个名字直到模模糊糊有点儿印象的。
“我真不认识有叫胡琦的女孩子。”
“胡琦是男的。”那个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了,她坐起身,双手撑着床沿勉强支起身子,“他是我男朋友。”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噢”了一声,“是的我想起来了,是南大一个和我同届的化学系男生,不知谁想出来和他们宿舍联谊……”
梁朗行和那女孩都用一种很吓人的目光盯着我,我的嗓门都拉上了一个高八度,“联谊绝不是我的主意!而且那个男生就和我看了一场电影,没别的,真的!如果不是他的名字太女气,我绝对不会记住!”
“就看了一场电影?”女孩不依不饶。
“我说你谁啊,管得着吗你?”
“我是胡琦的女朋友,有权力管他的事。”她的声音不响,但是异常坚定。
“伟大的女朋友,我想你找错人了,显然你那个花心的男朋友喜欢的不止一个两个,但那些人里面一定不包括……”
“啪!”
好吧!好吧!显然她不同意我将“花心”二字冠在她男朋友头上,可也用不着打人啊!!!
我丁朵朵挨过不少耳光,但还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为了男人打我!我朝一旁正偷笑的梁朗行翻了个白眼,显然她的保护工作没能做到滴水不漏,只来得及扶我一把使我不至于跌倒。
不过这小姑娘的耳光还真他妈带劲!我捂着脸,牙缝里“嘶嘶”地吸着寒气,一擦嘴角,哎哟妈喂,出血了!一时间眼冒金星,脑袋里“嗡嗡”作响。
我点点头,“好,记下了,麻烦你告诉我尊姓大名。”
“海雅。”
我没听清楚,一乐,“呵呵,敢情你还有个哥哥叫‘琴岛’?琴岛海尔,那可是全国知名品牌,久仰久仰!”
梁朗行见我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实在看不过去,说道:“嘴都让人打歪了你还贫?人家说的是‘海雅’。”然后她回头问女孩:“姓‘海’名‘雅’,‘优雅’的‘雅’?”
女孩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饶圈子,更不想我们顾左右而言他 ,她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让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子这么盯着,说实在的,就是想贫嘴想犯贱想装腔作势发嗲卖嗔充阔耍帅!
“你们看了什么电影,在哪里看的?”
我往梁朗行身前靠了靠,虽不至于狐假虎威,至少想壮壮胆,“我说出来你不会又想揍我吧?”
她还是那么盯着我,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眼睛慢慢变得湿漉漉的,像一只受了箭伤的小母鹿。她好象由明白转为失望,又由失望转为伤心,然后她低下头,失魂落魄地走出去了。
我和梁朗行莫名其妙地对看一眼。
我追上前和她并排走在一起。我发现这个叫海雅的女孩子比我矮了一截,顶多在一米六零到一米六三之间,头发的长度倒比我多了一截,乱蓬蓬地扎了个马尾辫,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那扎辫子的皮筋有一端还起了毛边,弹性正由这一端开始慢慢失去。
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会记着这些小细节吧。还比如她当时脖子后面的一颗小黑痣,她那旧而且沾了尘土的连衣裙上并没有洗衣粉洗不掉的污迹,她左脚上的凉鞋有补过的痕迹,并且那个地方再一次地开始断裂,她的廉价短丝袜,两边的大脚趾都露了出来,这种丝袜在早上穿的时候可能还是新的,她也许走了整整一天了……如此这些,我都牢牢地记着。
我丁朵朵不怕爽女孩子的约,不怕她们抽我耳光,不怕她们在大街上撒泼叫骂,不怕在高级餐厅里被泼凉水,更加不怕有人扬言在我家门口提刀伺候。可是眼前这个叫海雅的女孩子一声不吭,不理不睬地向门外走去时,我真的怕了,心里慌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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